一脚踢开铁门,我闪身躲开一串子弹,向我斜后上方连开两枪,满意地听见两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在直升机螺旋桨卷起的大风里我迷起眼睛,左手抓住眼前壮汉直击我面门的拳头,惬意地享受那种捏碎手骨的快感。右手横穿过肋下扣动扳机,在我的左边,已经没有活人了。这个时候我一定有如罗刹,因为我在那些活人眼睛里看见的,只有恐惧。
直升机已渐渐离开地面,而我也已到了机舱外。捏碎身后偷袭我的人的喉骨,我在拉开机舱门的同时向前飞扑,手中的枪抵上了眼前人的额角,喝道:“停下飞机!”
枪下人低低沉沉地笑了,仿佛枪不是顶在他的头上。
“我的小宠物,我们又见面了。”
那个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那人优雅地竖起一根手指:“别吵醒了我的爱人。”他的怀里,赫然是我昏迷不醒的身体。修长的手指在我苍白的唇上无限爱怜地抚触,一遍又一遍。
刹那间往事如潮,眼前景象晃如旧日噩梦重现,重重击在我的心上。颈后如蚊叮一般轻轻一痛,黑暗,笼罩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逃开了你。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两个月前,我明明已经逃开了你!
十年前 纽约 冬
黑暗世界里什么东西最奇妙?钱。无穷无尽的钱。
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到。一个议员的脑袋,只值区区五千万美元。 一公斤最高纯度的海洛因也不过三亿美元罢了。
要妖艳的美女吗?要珍贵的宝石吗?可以!--只要你有钱。
我一脚揣开包厢大门,对着大沙发上的某个家伙皱皱眉头:“怎么还没开始?”
我亲爱的管家,林言,回过身来对我点点头:“离少爷, 进门前请不要忘了敲门。您的行为很没有绅士风度。”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狡笑着摇摇手指头:“你不要忘记了,我不是绅士,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哦。”
林言扶我坐正,微笑道:“老爷会伤心的。”
“呵呵,要是老爸知道你带我来‘奴隶市场’,你说他会不会嚎啕大哭?”
林言叹口气:“离少爷,拍卖开始了。”
唉,说不过我就转移话题,真是不好的习惯。我腹诽一句,将视线放到台上。
这是一栋类似剧院的建筑物。前台是展示区,下面有一排排的座位。二楼则是一个个所谓的包厢,专门提供给那些“贵宾”。我的包厢正是二楼正对着前台的那一间,视野很好,下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一楼的会场早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而二楼的包厢也座无虚席。人们聚集在这里,并不是要观看一场戏剧,而是要把自己的同类作为商品,买卖出去。
不过对于我来说,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闹剧。如果连同类也可以买卖,那么所谓的人性、所谓的人类的慈悲,又去了哪里?人类,已经堕落了。
台上一张张精致的,却是惊恐或麻木的脸庞,正是人间正义对人类最无情的嘲笑。此时此地,见证人性的脆弱与丑陋。
也许正是要我明白这一点,爸才默许林言带我来这里。而我,自然也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人性的哀歌。
不过再好看的戏剧,也有看厌的时候。台上的美人儿越来越勾魂,台下的买家越来越疯狂,而我-越来越无聊。
“林言,我们回去吧。”我打个呵欠,准备撤退。反正该看的已经看了,多留也没大意思。
“离少爷不打算买一个回去玩玩?”林言一面为我套上大衣,一面温文尔雅地问。
“养不起。”我半真半假的微笑,“而且,没有喜欢的呀。”
“下面一个是绝品哦。”林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起价就要五千万。”
“不了。”我再打个呵欠,转身示意林言为我开门。只做一个旁观者足矣,我还没想与他们一样堕落。
身后传来的惊叹声拉住了我的脚步。我回头了。我的眼,对上台上少年的。
五年后我用生命诅咒这次回头。
十年后我动用了催眠术才将之埋葬。
而那一瞬间,我,回头了。
从此恩怨纠缠,附入骨髓,痛彻心扉。
一次原本置身事外的奴隶拍卖,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
少年很沉默。从纽约到香港,三天又十六个小时,他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总是低着头,定定地望着自己脚尖,嘴唇紧紧地抿着,时不时轻轻地动动,然后抿得更紧。我敢打赌,这时要是抬起他的头,必定可以看见一片灿烂的火光。
沉默是一项美德,可是要我对着一个哑巴过日子,我显然还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我干脆地告诉眼前僵立的他:“我这里不需要哑巴。若你坚持不说话,请你离开我的家。”
他猛抬头,漂亮的眸子里是震惊,还有绝对的-不信任。
我对他耸耸肩膀:“你也看见了,我只是个小孩子。你作为玩具就太大了,而做奴隶,我没兴趣。当然,”我懒懒地微笑:“我不会问你要赎身钱。你走出这个门便可自由。这几日经历的事,就当作梦一场罢。”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站在那个拍卖台上的。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少年是幼年的豹,不应该关在笼子里。
他审慎地看着我,动了动嘴唇。
“什么?!”我呆了呆,以为自己听错。
“我要留下来。”少年镇定地重复自己的决定,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我会很有用。”
这家伙疯了吗?我齐离可是很少动善心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才笑笑道:“随便你。”也好,和他一起生活,想必不会寂寞。我唤来林言,吩咐他为他准备房间。他深深看我一眼,向我伸出右手:“风锁祈。”我也伸出手掌与他一握:“齐离。”
窗外,是香港温暖的冬夜。
齐离,十四岁。
风锁祈,十八岁。
我实在算不上一个会生活的人。而风,如我所料,是个极漠然极冷静的人。所以,他竟然可以创记录地忍受十天与我相对的日子而不置一词。
不过-是谁说过的?在沉默的背后其实总藏着一座火山,一旦喷发,后果惊天动地。在一个美好的午后,他终于无法做到冷眼旁观了。
“离少爷,”-一开始他非常之客气,直接导致我做出了一系列错误决定。--“请问你肚子饿不饿?”
我的眼睛完全没有离开面前的电脑。我无意识地恩了声:“好象有点。”
“可是,我去厨房看过,冰箱是空的。”
“哦。”
“储藏室里有些泡面,可是已经全部过期。”
“哦。”
“我翻遍了整栋房子,没有找到任何食物。”
“哦。”
一只手伸过来,将屏幕关掉。“做什么?!”我跳起来,却在看见风的脸色后坐下去:“你说吧,我听、听……”呃,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
“林先生不在。”
“是吗?”林言走了关我底事?我挑挑眉毛,等着他的下文。
“宅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有人的啊。”你和我不是人?
“我身上没钱。”
“然后?”风说的话根本没连贯性嘛!
“我不知道哪里有钱。”
“我也不知道。”风说话就像在猜谜,听得我真郁闷。挥挥手,我准备再去和电脑奋战。“干脆点说吧,到底什么事?”
“请离少爷给我一点钱,好让我买些食物回来,以免少爷和我饿死在这空荡荡的大屋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风磨牙的声音。
“你早说呀!”我对他点点头。“没有钱。”
“???”风用眼神向我确认。
“对,就是你听见的那样。”我笑得无辜而纯良。“买你的两亿美元是我所有的财产。所以现在,我和你一样一文不名。”
“齐家的传统就是如此。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必须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像我,从十二岁起便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了。是死是活,齐家从来不管。齐家势力虽大,却不给纨绔子弟做靠山的。”我解释给风听。以十四之龄,能挣到两亿美元的身家,我的谋生能力不算低的说。
赤橙黄绿青蓝紫,风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颓然坐下,喃喃道:“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所以说呢,如果你是为了寻求齐家势力庇护而留在我这里,你现在该知道,在我这里沾不到一点齐氏的光哦。为我牺牲你的自由,很不值得。”
“你……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风跳起来,抓住我的肩膀猛摇。他的声音破碎而激动,全没了这几日的冷静自持。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才表现得像个刚满十八的少年。
我冷哼一声,挣开他的束缚:“不要小看齐家的孩子。”
对上他黯然的眼,我更冷冷笑道:“我齐离除了爸妈兄弟,从来不让别人参与我的生活。你是那唯一的例外!那日你既然说了要留下,就不该存着欺我利用我的心!”
风怔怔地看着我,嘴角忽然扯出一个似笑似哭的弧度来:“你懂什么?你的父亲可曾为了新欢派人暗杀自己的发妻?你的哥哥可曾为了继承权把自己的弟弟送上拍卖台?你可曾受尽冷眼饥寒交迫,你可曾强迫自己对着垂涎自己美色的混蛋微笑以求得生存下去的希望?你没有!而我从六岁开始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不欺人利用人?那我早死了千百万次!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连礼义廉耻都可以不要!”
我默然。作为齐家下一代的族长,尔虞我诈的事我从小看到大,早把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看作平常。可是,我却是第一次听闻这样活生生赤裸裸的挣扎。可笑啊,在我们争权夺利的时候,却不知有人付出了一切,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为什么总想着依靠别人的力量呢?为什么不依靠你自己?你其实……”沉默良久,我缓缓开口。一出口,我便后悔。
果然,风讥讽地笑起来:“我?齐离齐大少爷,请你告诉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怎样才能用自己的力量对抗家大业大位高权重的政府高官亿万富豪?”
“我来帮你。”我柔声道:“我来帮你。”
把话都说开,我和风之间反而亲近了不少。我固然还是那么懒,风却不再总是维持着毕恭毕敬的冷淡面孔,有时也会瞪大眼睛,抱怨我换下的衣服又乱扔了,早上吃剩的牛奶忘记放进冰箱……简直又多一个妈。呃,我老妈好象还没那么罗嗦。
这天早上,我又熬了个通宵,摇摇晃晃地倚在厨房门上看着风做早餐。风的动作优雅而纯熟,看得出是反复实践的结果。他磕了颗蛋进锅,我懒懒道:“我要一面熟的。”他回过头来微笑:“做完了?”
在我们家,我是那个挣钱的,而风是那个理家的。各司其职。
我拖过张椅子趴在上面装死:“简直是累死人了。要不是我们急着要钱,我才不做这么累的工作。”一连三天都扑在那该死的防火墙程序上,我现在只想一头倒下去,睡到个天荒地老。
锅铲柄轻轻敲一记我的头,一个盘子塞进我的手:“有钱赚我们就该偷笑了。也不想想你才几岁?要是我,我才不敢请个十四岁的孩子为我设计程序。”
我吐吐舌头,开始对盘中嫩滑的鸡蛋和鲜美的培根大快剁咕。“风,”我嘴巴里塞了满满的食物,含混不清地唤他:“你那没良心的老爹是不是叫风令归?”
风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我嘿嘿一笑,没告诉他前几天因为付不起侦探事务所开出的价钱而惨遭扫地出门的惨痛经历。
哎,有钱和没钱果然是不一样的!我回想着昨天晚上才拿到的调查报告上的内容。
风令归,风华集团总裁,叱咤商场数十年的老狐狸,三年前还在政府里花钱挂了个名,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委实风光。风总裁年轻时乃一翩翩佳公子,西装裤下迷倒痴男怨女无数-仿佛记得他还曾经追求过老妈。元配黄媸,生子风锁祈,六年前便已过世,现在的风夫人李灵是小妾扶正,风总裁尚未结婚时便和她有腿,所以她虽是第二任风夫人,她的儿子风锁栎却要比风锁祈大上六七岁。
真是有趣的家庭。想不到风老头还是老爸的情敌呢,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
两个月后我一脚破开风房间的门,丢给他一张金卡、一本通讯簿和一堆书,直接倒下去伏到风怀里沉沉睡去。
金卡里有我这两个月里极度运用挣钱能力赚到手的六千万美元,通讯录上是所有与风华集团有来往的人员名字及详细资料,那些书则是哈佛商学院的MBA课程教材。
我为风准备好一切,端看风如何运用。
时光在我们身边悠然划过,眨眼就过去了。我和风的生活总是那么平静从容。我还是每天埋头在我的电脑前,兴起时就去学校晃晃-虽然我早在十三岁时便通过了大学学力认证,我还是很喜欢普通学校生活的。风自那天收到我的“礼物”起,便渐渐变得忙碌,却总是会让我每天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餐桌上丰盛的晚餐和他温柔的微笑。
我刻意避开所有有关风华的消息,直到我十六岁生日的早上,风微笑着递给我一张报纸。报上的风令归苍老而疲惫。新任的总裁是一个崭新的名字,风华集团再也不属于风家。短短两年,风覆灭了一个帝国。
“你知道,毁灭风家不只有一种方法。”我收起报纸,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磁盘,在他面前晃晃:“就像我手中的病毒,只要一天-不,十个小时就可以让风华从地球上消失。风,你可知我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三个原因。”风斜倚在桌前,竖起食指:“第一,我自己的仇,你明白我希望自己动手报仇。虽然我花了两年时间,赢的艰难,赢的危险,但只有这样我才会满足。”
“第二,病毒确实可以毁了风华,可是一旦风华倒闭,数万人将会失去工作,企业最需要的便是平静安全的社会环境,大规模的失业浪潮想必齐氏也不乐见吧。”
“第三,你用这两年的时光磨练我,是要我成长,让我成为一个不必仰仗他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成就大事的男人!”
我抬头,望着眼前骄傲自信的男子。这两年,足够让一个愤世嫉俗的少年成长为凌厉干练的男子。他的眼神不再清澈,却深得像无尽的黑夜,神秘而充满力量。经历过风雨,幼兽长成了豹!
我缓缓向他伸出手去:“风,来齐氏吧,让我们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不败帝国!”
他定定地看着我,嘴角浮出一个微笑,伸掌与我紧紧相握:“我答应你。”
十六岁生日后一个月,我出任齐氏副总裁,全面接掌齐氏大权。而风放弃了与风华缠斗时所积累的一切资本投身齐氏,只做了个小小的部门经理。
“在还没证明你能力的时候,你只能从基层做起。这是齐氏的铁则,就连我也没办法。”
风伸手抱抱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有了这样暧昧的举动。“放心,我很快就会来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