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的草棚隔断了刺目的阳光,我靠在凉爽的木柱子上喝……水。
“诶,小哥,有没有秀眉?”
“哟~客官,您可太瞧得起我们小铺子了。这么好的珠茶我们可供不起,至多给你来壶浙烘青。”
叹气……都不让我喝口好的……
小白停在桌子上啄着甘心准备的玉米粒,时不时欢快地“咕咕”两声……它吃的都比我惬意……
我正纠结着,就听见甘心说:“小哥,拿这一份茶叶泡起来。”
店家接过一看,“诶哟喂,上品烟小种!这就给您上茶!”
我看着甘心。
他笑笑:“前几次看你喝茶的样子我就知道了,你是个爱喝会喝的人。这一路要是遇不着喜欢的茶就跟着我喝吧。”
我点点头,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谢谢。”
甘心的眼睛弯了起来,原本那两颗冷淡的墨黑眼珠一下子柔和下来,蒙上了砚墨一样带些灰的黑,很亮,很温柔。
我看他一会儿,忍不住开口:“大叔,你干吗留着这一脸邋里邋遢的胡子?”
甘心眨眨眼睛,“挡灾。”
莫可在一边专心和小白玩,时不时丢颗玉米粒叫小白扑棱着去衔住,弄得玉米粒撒了一地。
我转过头又看了甘心一眼,刚想开口,店家已经泡好茶端了上来。小种红茶特有的气息混合着安抚我的疲劳,甜蜜而苦涩,我吹了一口茶皿便开始细细啜饮。
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甘心要挡的这个灾,竟然是我。
喝过茶又上路,小白停在甘心的肩上安安静静地打盹,莫可也好像是被依然潮热的空气魇着了,一副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样子。
三人一鸟,一路无话,乘着天色还亮赶了一程,入夜前便进了傩城。
小江南的秀丽到了夜里便越发温润起来。
我们三人都想明早起来再去做荣秀君交代的事情,于是先找了个客家,住了下来。
在房里刚坐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一看,莫可。
莫可随意地往我那床上一靠,仰头躺了下去。我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说话,便走过去看他。本来还以为走了一天他累了睡着了,谁料他眼睛睁得老大。
我踢踢他的腿:“干吗呢,挺尸。”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为什么把第二个愿望让出去。”
“嗯?”
莫可一骨碌爬起来,“这样做对我们没好处。”
“但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梵天曲集的线索。现在至少有七分之一在我们手里。”
“……”莫可深深叹一口气,又扑通一声躺回床去。
“稚音,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嗯?在船上时你不还是摇摆不定的样子?”
“你说得对,我的世界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莫可翻过身,侧身躺着,“有你,有我爸妈,有我那已经不在的外公,还有很多人……”他伸手拉住我,“不是只有一个陈然。”
我抬手拍拍他的头,却接不上话。
“我一直在想,陈然对于我到底算什么……”莫可越说越轻,直至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又开口,“在那个世界里,没有陈然,但到处都是陈然……无论他身处何方,身处哪一个时空,那里都有他的影子在。”
“但那都不是真的他,只是你的回忆。”我顺顺莫可的刘海。他的发质很硬,都说头发硬脾气差。
“呵……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我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把掌心摊开。
莫可看了一眼我的手,轻轻把他的手放了上来。我收紧手指,将莫可的手握住。
他的指尖有拨弦练出的薄茧,但他的手心很软,很暖。
都说手软的人,心也软。
莫可迷迷糊糊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却没了睡意。
我和莫可、陈然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俩个之间的开始与纠葛,我也许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倏忽又想起KTV爆炸时的情景。莫可坐在我身边,用一种哀伤的口气对我说出那个我早已看在眼里的秘密。而当火烟漫天、爆炸声隆隆作响之时,我清楚地看见陈然冲过来时眼里的慌乱,还有那声被爆炸声湮没了的“莫可”。
而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近乎卑劣的心痛,这两个人,真的,真的都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他们属于彼此;而我,只能是一个旁观的朋友,不远,不近。
夜风很凉,吹得我额头有点疼。慢慢走在安静的院子里,我突然觉得好寂寞。
院子里靠墙竖着一把梯子,许是休憩房屋时放着的。我看一眼梯子有点吓人的高度,还是伸手扶住了它……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爱爬山,累死累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放眼却都是些看不真切的东西。
然而此时,我站在这个并不算很高的屋顶上,终于领略到那其中的自由与畅意。
席地坐在屋脊,世界只是一片朗空,星辰斑驳灿烂,月色朦胧柔情。眼里少了许多浮云遮挡,心胸便也因此开阔豁达。
我想唱歌,我好想唱歌,飞鸟才有的自由我也可以体会,那些虚妄纠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如今在冷冽的空气里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下后仰躺下,看住高远的天空。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攀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明天没有变的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
天高云淡,我的声音显得有点散,被风冲了开来,我慢慢哼唱着,觉得胸腔里一片透彻。
“嘎吱嘎吱”
听到有声音,我坐了起来,一侧头,竟然看到甘心扶着梯子上缘,正上到了屋顶。
“你怎么上来了?”
“来听你唱歌。”他笑着说,坐到了我旁边。
瞥他一眼,“你让唱我就唱?”
“换。”
“拿什么换?”
“拿箫声。”
他说着,举起了手里那柄玉箫。
我看了一眼,跟今早看到的好像不一样。
“这柄叫做乾黄璧萧。所谓乾黄质地,贵在玉石能够变色。”
“哦?”我伸手握住箫,清润的触感,微凉。
触手之处,颜色慢慢从叶黄色转为柔红,我一惊,待到放手,那触手之处的颜色又慢慢淡去。
“真的那么神奇?”
“吹奏之时,因音色变化、乐师不同还能变出更多颜色。”
“那我可要见识一下。”
他轻笑一声,将箫抵在唇边。
“唉,我之前,听过你吹箫。”
“哦?什么时候?”他转过头来,眼睛弯弯的。
“呃……”忽然想起那夜水阁里交缠的身影,忽而觉得这凉风竟将人越吹越热,“咳,玉桥歌会的低眉一舞,是你伴的箫声吧?”
他一挑眉,“听得出来?”
“嗯。”
“怎么听出来的?我现在可还没吹箫呢。”
“呃……”语塞,难道真要我跟他说我见着你和荣秀君琴瑟调情了?
他看我一会儿,嘴角带着分明的调笑,又将箫抵上了淡色的嘴唇。
当第一声箫音调冲入黑暗,我便不禁瞪大了眼睛。那箫声,温润,清冽,纯澈得像是流水。天是蓝黑的,像透光的宣纸,迷蒙,柔和。
随着音节一个个跃入耳膜,我忽然笑了起来,这个人啊……
“你干嘛吹我唱的曲子?”
“因为我想听你唱呀。”他停下曲子,侧过头。
我看着他那张被胡子覆盖的脸,忽然很想知道没了胡子,干干净净的他会是什么个样子。
“嗯。既然大叔你吹箫给我听,那我就继续唱下去咯,看你跟不跟的上我的调子——”
——我是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呀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不算太高……
唱到酣畅处,我把嗓子放得越来越开。
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魔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唱到最后简直就是吼了出来。哪一个时空,哪些人陪伴,我愿意为值得的一切放弃所有,我希望似一只飞鸟冲入一片广阔无垠的怀抱。
箫声慢慢停了下来,我转头看着甘心。箫身还抵在他的唇上,他的手指,直而长、硬朗、漂亮。这双手拨弦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慢慢开口,说:“你真的——不只是有一张漂亮的脸。”
12.轮回错算
昨夜还云舒风软,谁料第二天一早竟下起了雨。
莫可揉着眼睛,一手抓包子,一手捏烧卖。
我瞥他一眼,伸手就拿筷子在他手上抽了一下。
“哦哟!痛!你干吗呀?!”死小子吊着个丹凤大眼怒视我。
“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你是野人么?”
莫可委屈地揉了揉手,龇牙咧嘴,“老子老是被你管着!”
说对了,我就是你人生的导师!
甘心坐在我对面优雅地喝茶,碧螺春。他一边吃虾饺,一边喂小白几粒吃食。
我转头看看店门外的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有点闹心。
低头正吃着水晶饼,却不料听到身后的桌子那边有人神神叨叨地说话。
“唉,我跟你讲,昨夜啊……我听到神仙唱歌啦!!!”
“噗——咳咳咳咳咳咳——”我一个不注意,呛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莫可鄙视地看我,“就你吃饭都会呛着,还老是管我。”
我抬头,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看到甘心一脸憋笑的表情。
那边继续说,“你是不知道啊,那声音就在我头顶想着,还有……嗯,对,箫的声音。”
“哦?”一旁的人很感兴趣,“那岂不是有两个神仙?!”
“唉~对!我昨晚也听到了!”店主站在柜台里,许是听到了客人的对话,“我还纳闷呢,怎么唱的那么好听,你们这么一说我算是想通了,原来是神仙在唱歌啊……”
我呸!封建迷信害死人呐……!!!
一时间店里没了早上的冷冷清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纷纷有人说自己昨夜也听到了什么神仙吹箫唱歌的声音。
莫可眼珠一转,瞥我一眼,又看甘心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屁啊?”我瞪他一眼,却不料甘心接话,“害什么羞,说得是实话。”
实话?!
“就你还神仙?长毛的仙桃都比你好看!”
“不,”甘心啜一口茶,“你是神仙。”
……
……
……
不管你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反正这话我是接不下去了……
吃完早饭,雨依旧细密。伸手去接了几滴雨水,手心痒痒的。
既然定下今天要去做荣秀君托付的事情,我并不愿意改日子。
和甘心莫可一人打一把伞,还是出了门。
路上没什么人,三人一路慢慢地走。
“唉,你们说,我们就那么贸然过去……会不会被打出来?”
“啧……难说……”莫可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毕竟……我们是去退婚!”
回想离开荣秀府荣秀君的交代,“傩城,清姿别府,荣秀端容。”
荣秀府声名传世,有个神仙做老祖宗,这家业自然也做得大。开枝散叶,四处都有荣秀后人。原来素钗的荣秀府如此冷清,也有后人四散各地发扬音乐相关事业的原因……
一路慢走,清姿别府并不难找,随便问个人都知道那是素钗荣秀府的分支。
在门口站定,看一眼青砖白墙,一样的素雅情致。
甘心立在门口,迟迟都不敲门。
莫可看他一眼,“甘先生,怎么了?”
“没,只是想到,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为什么?”莫可疑惑。
甘心没有回答,反而偏头对我一笑,“你看呢?”
耸耸肩,“你自己的问题。”
“嗯……”甘心好像思虑了一番,还是抬手叩响了衔在兽头铺首里的门环。
应门的是个老者,一见甘心,愣了一下,又看到旁边的莫可和我,打量一番,才问:“三位有事?”
我上前一步,“受荣秀君之托。”
“哦?”老者蹙眉,再次打量我们三人,最后说,“请进。”
“英叔,你去叫小姐过来。”荣秀正凌坐在堂上,对着为我们应门的老者说。
英叔好像有点踌躇,最终还是转身走开了。
“这点小事还劳烦几位走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啊。”荣秀正凌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招呼我们喝茶。
“水仙……”我抿了一口,说。心下却想,人家都退你家女儿的婚了,这还是小事?!
“识货。”
“熟了……”甘心突然开口。
“诶?”荣秀正凌一愣。
甘心轻巧地撇了一下浮叶,“茶叶熟了一点。”
“哦……”
我瞪他一眼,这人怎么那么不知道客气。
莫可不懂茶,牛饮中……
过了一会儿,后边袅袅上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一个风姿绰约的小姐,想必便是荣秀端容了。
那女子喊了一声脆生生的父亲,便坐了下来,眼睛来来回回扫视一遍,便低头不再说话。
那一眼啊……不知怎么看得我有点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