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放开了他的身体,最后的,远离了令人眷恋的体温,连同自己的心一起。
默然负手矗立殿中,灯火通明仿佛白昼暖阳的火光不住跳跃,好像身后接连频传的噩
耗。
喧闹渐近,整齐的步伐向此急速而来,我所做的只是平静回身,对上异母兄弟同样沉
稳的眸。
殿外大军集结,殿内唯我二人。
输了,就这样......失去了一切。
我笑了起来,那白衣飘摇更似文人的男子虽持着威严气势,却很恭敬:"皇兄,请下令
罢兵。"
视线越过他的身后,深蓝的幕布染上灯霞:"他......怎样了?"
略微抿唇:"段琼箫放了乱箭,箭上淬毒,他不太好。"
我点头,轻声道:"杀了吧。"
他仍是淡然:"段大人所为,自有律法判处。"
这个人,至此还能保持雍容风度,以前就一直看不惯,现在更是颇为不爽。
于是我笑得邪佞轻佻--至少,也要让你心碎一回。
"难怪三弟你看护得紧......好眼光,滋味相当不错呐。"
他如水的眸子陡然一寒,迸裂出的杀意前所未有。
未及他有反应,殿门已起骚动。
我冷眼看着鸣渠愤怒的目光吃人似恶狠狠,自背后将不住挣动咬牙的他压制在地的水
炎面无表情,一如这近十年的每一日。
水炎......或许该称他为淡墨。
三弟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整整十年。
好深的城府,好足的耐性!
功亏一篑,只在今朝。
三皇弟漠然斜了一眼,随即目光平和地望着我款步而来:"皇兄,请交出兵符,大理寺
定会秉实发落。"
然后又上前一步,悠悠抬起阒黑的眼:"尽管律法会公正处办,但是--"
腹上猛地击来一拳,我弓起身,随即又是一拳!
狼狈地抱腹后退几步立稳,咳喘着抹过唇角,殷红的丝缕刺目。
"但是!你不该在这个充满他痛苦回忆的地方再给他的伤口撒盐!"
漠然的,狠历的,风雅的,这恐怕才是三皇弟的本性。
呵呵,他撕下儒雅面具的那刻,终于还是见到了。
"来人,带东宫殿下前往祥云殿。"
挥开妄图碰我的赃手,笔直挺起胸膛,一如往昔地缓步走向殿门。
步伐骤然停歇,我侧首闭目,无限感慨:"若我先遇到他,该多好。"
不带感情的磁性嗓音含着冷洌:"即使是你先遇见他,他也不会选择你。"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从容离去。
是他说律法会公正处办,是他说会被秉实发落,可结果却是明显不过的偏袒。
所有责任归结到段氏一族,丽妃封号被夺,段尚书被迫辞官,段琼箫发配边疆,仅一
夜,前途无量、荣华富贵的段府便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而我,只是被剥皇族身份,永世不得回朝,如此而已。
实在是轻得可怕的处置。
是父王,抑或是三弟,我不想知道其中真相。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终究一切已成过往。
十日后的今天,我离开都城;十日后的今天,泓玥新王登基。
走出国都融涯的城门,我忽觉有些遗憾,又觉无限快意。
至此以往,再不用为烦扰的职责所劳神,再不用为虚无的权力而争斗不休。
累了,合该好生休息。
看着手中厚实的包裹,想起三弟最后为自己打理安排的一切,我深知自己大概穷尽一
生,都无法开创他那般骄人事业。
我自嘲一笑,却并无菲薄。
凭着自己那样和他斗了十多年却仍存于世,三弟可真顾及手足之情。
抬首望天,想起三弟方才的眼神,是忧郁的。
是了,他还未醒。
不过应当快了,因为三弟的眼中并无不安。
我又想起了那夜殿中的对话。
如果我先遇到他......如果是我......
我依旧不会得到他。
宁日
醒来,果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教授大人。
"睡了十天,为全国节约了不少粮食哟~"
她毫不废话,我自是简洁跟进:"现在形势如何?"
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虽是朴素淡雅的居室,但我仍认出此地乃宫禁内院,教授大摇
大摆地坐在面前,自然局势已稳。
十日,可以有许多变故。
悠悠摆着腿,教授冷笑:"耳朵白长的?没听见外头鸣鞕正热闹着?"
我一愣,确实从方才起就听外面有些吵,但从未想过居然是登极大典!
"登极大典!?四叔、四叔他怎么了!"
莫非受了刺激病情加重了!?先前分明已经良性了呀!怎么会!
踉跄着摔到地上,双腿竟无一丝力气!
"那大叔好得很,"教授任我在地上扑腾,"不过是内禅罢了,紧张什么。"
内禅......
定下心来,我手脚并用地吃力爬上床。
背后刺来教授嘲讽的哼声:"不关心,皇位禅给了谁?"
"反正不是尧渊。"喘了口气,我拉过被褥裹实。
"呵,你倒信任你的宝贝小情人~"
我淡然地望着那双狡黠冰冷的眼:"他不会,因为他不屑。"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不会,"我再度坚定着,"我信他,因为他为了我可以死。"
教授噗哧笑出声:"唉~我可不记得培养出那么痴情的傻小子~"
不爽地嘟哝,却不敢反驳。
尧渊于我而言是特别的,和对鸣渠的不舍与对小涟的天经地义不同,这个男人在我生
命中划下的刻痕太深。
"教授,小涟呢?"就算鸣渠不在,小涟也应当在吧?莫非被教授差去做苦力了?
"啊,关柴房里了。"
事不关己的话语,我差点没跳起来:"为什么!"
居然对我家小涟下毒手!就算教授也不能原谅!
乜斜着,教授自喉间泄出冷笑:"全身上下那些青青紫紫你当人看不懂?"
我懵在床上,脸顿时烧起来!头晕得发胀!
那日石牢中的记忆太过不堪,呼吸几乎冻结!
"屈涟蹦着要去宰了某人,我把他锁柴房了。"
呃......教授英名,我可不想看见小涟发飙砍人的样子......
"鸣渠呢?"
"那小子更吵,我也把他扔进去了,顺便让他们联络感情。"
教授眯起眼,言语极其暧昧,听得我背脊发毛。
鸣渠和小涟,联络......啥?
他们......联络得起来么?
不知为何有些恶寒,此时教授难得平板严肃的声音却适时飘来:"做好心理准备,小白
鼠并不完全是从前的小白鼠。"
我懵懂地听着,有些心惊,有些惆怅,有些疑惑,又有些无奈。
这样啊......不过没关系,至少,他已经回来了。
又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守在身边的人换成了尧渊。
摩挲着双手的触感温热,我眷恋地蜷进他的怀中,贪婪地吸吮着沉水芬芳。
"好些了?"
"早好了,就是饿得没力气。"
他温润一笑,顺手端过碗碧绿晶莹、袅袅薄雾的香粥,一勺一勺哺入口中。
我享受地枕在腿上,嬉皮笑脸:"让泓玥当朝摄政王伺候喝粥,我是天下第一人吧?"
他的手未顿,只是笑意微微泛苦:"知道了?"
我点头。
冒着被踹被揍被下药被讽刺的种种危机小心翼翼像幼稚园小朋友般举手发问,我从教
授那里了解了这十日来的所有变故。
其中最骇然却又情理之中的,便是旋鷁即位,尧渊册命为摄政王。
四叔啊!就算想提早养老,你这决定也太--汗颜了吧!旋鷁才几岁啊!
拉过尧渊,我靠在他的肩头:"辛苦你了,再照顾五年,就自由了。"
待到旋鷁束发之年,稳固了各方势力,缔造一个和平盛世,尧渊便可安然卸下担子将
之交付给小鬼。
无论这五年有多么艰难,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我打趣:"尧渊啊,皇位给了旋鷁,下面没沸腾么?"
跳过幺子直接禅位给皇孙,世人会是什么反应,似乎可想而知。
柔软的唇贴上额头,轻掠而过:"随便他们叫嚣,反正我不在乎,鷁儿也不会让世人失
望。况且,还有你这帝师在。"
我苦笑:"好像我们在养孩子一样。"不过我本来就视他若己出。
"对,你我的孩子。"
如熏风般和煦的嗓音凑在耳畔低语,我不禁局促起来。
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发生些什么。
哪怕我很乐意,但青天白日的,总不太好。更何况发生了那样的事,现在的我对于他
很是愧疚。
因而我只能任凭他一点一点轻吻着面颊,却丝毫无法享受沉溺。
眼神飘忽,我忽地愣住,条件反射推开他。
他咂嘴停止,却未松开缠于腰际的臂膀,反而收紧靠拢。
躲在门后的乌黑大眼怔怔,旋即恢复平然。
踌躇着,期盼着,徘徊着,我心底却明了他在忧虑些什么。
于是我一如往昔地笑了:"旋鷁,过来。"
听我这么唤他,那小鬼一步三跳冲了过来,犹如卸下心头大石。
扑入怀中的分量不轻,我刚咬唇皱眉,尧渊提着衣领将旋鷁放到地上。
他浅浅笑着,旋鷁却抖了一下,赶紧乖乖站好。
我好气又好笑,回身望进他的眼中:"可否麻烦摄政王殿下回避一下?"
他倒比我委屈,我愈加无力,飞速在他面上亲了一下,这才将这吃醋不分对象的家伙
扫出门。
将犹自呆立一旁的小家伙抱上床,我捏捏他的脸:"整日的仪式,累了么?"
他点头,又摇头,凄楚地看着我。
仔细打量着他一身华贵明晃:"记得从前你和我说过什么?你说你总有一天要当上皇帝
,现在不就实现了?虽然早太多。"
旋鷁努力摆出帝王架式,眼底却仍旧小可怜般缩到我怀里:"父王母妃都不在了......
我怕......"
诚然,让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肩负起整个国家的使命,操之过急;更何况他还同时失去
了父母亲族,这种打击不是一个孩子承受得起的。
好似看到了过去的小涟,我愈加怜惜起这总是精神奕奕的小鬼,希望他永远没有烦忧
。
"别怕,你还有雁儿、皇爷爷、皇叔和我,在你成为独当一面的优秀帝王前,我会在你
身边的。"
他抿着唇颦蹙起眉:"之后你就不要我了吗?那我不要独当一面了。"
"臭小子,敢跟我讨价还价?"作势生气,捧起小脸认真道,"旋鷁啊,所有孩子都要长
大,而且......"
我再度笑得酸涩:"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
"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他不服气地闹别扭。
"唉~别生气别生气~我知道旋鷁真的对我好啦!不生气了?那快笑一个~嘿嘿~好乖
~好可爱~亲一个~呵呵~旋鷁啊,你对我的喜欢是对‘父亲'的喜欢哦!不承认?别
不承认嘛~我讲的是事实啦,将来你就知道了。所以说啊......除了父亲以外,还有
更喜欢的,等到那种感觉出现了,你就会不要我了。啥?好好好~不会不要我,我知
道你的心意啦,不要打断我嘛~好歹当了皇帝,要好好听人说话才是!"
紧搂着死命扑腾的小鬼,我笑着拉他一起倒在床上玩闹,直到尧渊冲进来打着让我安
心静养的旗号将旋鷁从我床上拎起来,扔出去。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一直误会尧渊了,我只知道鸣渠的醋劲大得可以驱赶一屋子的流感病毒,却没料到
--
原来尧渊也是个中好手。
夜雨
阴云密布的苍穹终究飘起了冬雨,细密的,轻柔的,安详的。
我靠在床头,有些尴尬面对睡醒后的又一来客。
太久未见了。g
虽在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出了宫也隔三差五相遇,然而和我记忆中在意的他,已经
太久未见了。
他却较我更为不安,躲闪的眼神掠过数次,始终不曾交汇。
"鸣渠,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双重涵义上的。
看似纤弱的身子颤了下,目光仍是游移。
当初我便知道鸣渠心中不好受,经时光沉淀,我愈发明白其中苦楚。
他是宁死也不愿忘记我的,而我却残忍地迫使他忘了,更让他平添许多追悔莫及的记
忆。
长久的静默,就在我知觉仿佛被抛去另一个世界之际,逐渐沉重急促的呼吸犹如一丸
弹珠击破冰封湖面。
"对不起!"他紧拥着我,语声悲怆凄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颤抖不已的躯体泛着清香在我怀中不住忏悔,任谁都要心软。
更何况对象是我。
是喜爱孩子,爱着鸣渠的我。
他这模样颇有孩子之姿,我不由微笑:"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也别太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瞪大血红的眼,我一愣随即笑得更开怀:"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
鸣渠愣愣由我抱着,最终如墨的青丝蹭着面颊脖颈,痒痒的,连心底一块儿骚动起来
。
"对了,听说你和小涟一直在一起?处得好吗?"
咦?那他们这十日不就是形影不离、朝夕相处、同眠共枕么?好亲密啊~
他僵硬地抽离我的手臂:"我们,处得很好。
机械冷硬的语调,暗燃昧火的眼眸,处得很好......才怪。
我不禁叹息。
这两个小鬼刚见面时就互相看不对眼,连好好的交流都没有,后来又因为我的事闹得
更不开心。
难得鸣渠与小涟年龄相仿可以互为玩伴,实在可惜了。
不过症结到底在哪里啊?怎么那么轻易结上了梁子?
想来鸣渠小涟似乎都没什么朋友,我不由使命感强烈:"鸣渠啊,小涟他比你小几岁,
麻烦你稍微多谦让些他,若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和我说,回头我好好教导他。你
们两个呀,好不容易旗鼓相当,应当惺惺相惜才是。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一个人是成
不了大事的,明白吗?"
他越听越无力,最后干脆苦着脸,艰涩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争执的。"
嗯?只是没争执而已?算了,聊胜于无嘛~一步步来,终有一天会相亲相爱的~
满意地得到喜见的结果,我拉着想要遁逃的他嘘寒问暖,奇怪他干嘛一副坐不住的样
子。
难道见到我就那么讨厌?
"采采~来~喝药~"
阴险愉悦的女声,我顿时哭丧起脸。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教授的药......
被抓着手腕的鸣渠更是反应剧烈,猛地挤到床上揽住腰部,头抵着我的背。
这又是怎么了?
没时间细细考虑,浓黑黏稠泛着作呕气息的汤药已随着教授笑眯眯的无害表情直抵我
的眼前。
虽然看一眼就胃部抽搐肠子打结,但那可是教授亲自拿来的......是教授亲自拿来
的......
走火入魔般念念有词给自己催眠,我一言未发端起碗盏,在教授观察的目光下连鼻子
都不敢捏地一饮而尽!
......
............
..................
........................
要、要死了......我仿佛已经看见九原之所的大门......荒湮神他老人家在向我招手
啊......
"嗯,效果似乎不错。"
轻飘飘地说完,教授心情大好地款步而去,完全无视倒在床上面色铁青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