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呆呆的看着我,突然扑在我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我何曾不是心酸满怀,悲伤难止?多想也像他一样任性的放纵大哭,把满腹委屈倾泻而出,可来到这样的乱世,我几乎连感怀的资格都没有,就一直在挣扎求生,又哪有空闲放任眶中那盈满的泪水泛滥?
仰头将那泪水硬逼回去,却见嘉凛的眼睛在注视我的瞬间蓦然深沉的一闪,还来不及辩解其中的意义,他已经走了过来,淡淡的说:“此时你若告诉本座,粮草一事是你为了求生所编的谎言,本座一样可以饶你不死。”
我全身一个激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干笑道:“将军何出此言,您的大军昨日便已经攻下了外城,当时就应该已经发现外城的所有官仓几乎都成了空仓吧。”
嘉凛目光森寒,杀气大盛,突然一刀对着我当头劈下,我魂飞魄散,骇然惨叫:“啊--”
森森寒气贴着我的脸皮掠过,挑开小小的绑带,竟是嘉凛在刀锋将要及体的刹那间翻腕敛刀,转开刀势,饶了我的小命。我在鬼门关上又打了个转,吓飞的魂魄许久也不曾归位,哆嗦着身体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老天爷,就算你要考验我的心理素质也不用拿刀来砍吧!
嘉凛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吩咐:“李纵,带人随他去取图。”
吊到最高的心落回了一半,我与小小互相扶持着向外走。虽然恨不得一个箭步奔出这是非之地,可恨刚刚受惊不小,一双腿有些发软,竟是行走艰难。
第二章 受命
李纵极是小心,如临大敌的与另外七人前后左右不离的把我和小小围在正中,在尸骨狼藉满地血污的皇宫里穿行。我虽然早知自己被困在北极殿的期间,外面情势必有大变故,却不料竟有如此血腥,若不是小小支持着,我就要瘫软在地大吐特吐。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远离了政治中心,前面的地段,西元的戒备士兵逐渐少了。建筑物的构造也从富丽堂皇的大气转为典雅幽远的精巧,一水相隔处的连苑高楼,便是大顺皇帝倾空国库,召集二十几万能工巧匠昼夜赶工,四年乃成的“迷城”!
这座迷城,一步一景,两步一致,无论俯仰,都是满目美景。在不足十里的方圆里,将建筑、圆林的精致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它把俗世凡尘的“豪奢”二字用到了极至,反而生出一股毫无俗态的深沉幽远,令人目眩神移。就连在这里面居住的宫妃侍者,也常有出了居所就迷路流连,一花一树一假山相隔,却找不到自己的居所的事。
李纵等人入了迷城,果然也一时间有不辩东西南北的迷惑,我暗道可惜,如果他们不是贴身押着我和小小,我只需带着他们在这迷城里左右两下穿插,准能把他们轻松甩掉。
小小握着我的手突然一紧,我低头与他目光相接,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借着袍袖的遮掩在他腰上重重的写了几个字。小小会意,走了几步,脚步突然有些蹒跚,我失色惊问:“小小,你怎么啦?”
小小抬头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说,眼一闭,向前扑倒。李纵早已伸长了手臂,拎住小小的衣领,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我不及回答,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微笑道:“额头有点烫,应该受了暑气,这不算什么,把他放到阴凉的地方,解了衣服,按摩一下穴道就没事。”
李纵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把小小布袋一样的拖到路边的一株花树下,我急忙跟了过去,看到这八人依然有条不萦的贴身跟着,不禁叫苦:这几人都外貌粗豪,哪料竟心细至此,竟是片刻也不肯放松。
我蹲在小小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衣扣,转念间抬头对李纵说:“你们稍微让开两步吧,你们八人身上透过来的热气,也不比暑气小,对救治不利。”
李纵看到花树后面便是假山,我和小小并无退路,这才放下心来,果然和众人退开了几步。我心头大喜,尽力克制才叫给小小脱衣的手没有发抖。到给小小脱鞋的时候,我握住他的小腿,用力一推,把他整个推进了花丛里。
李纵已然发现不对,急扑上来,一抓抓来,怒吼:“你干什么?”
我把手上的衣服向他一扔,拨腿前窜,扑进了花丛里,花丛绵密,微碍了追击者的视线,来抓我的脖子的手稍微偏向,把我肩膀上的衣服整片撕碎。
迷城假山叠巧堆致,有洞穴互通,洞穴的出口以藤萝花树掩映,绝无破绽。小小刚才被我推入了假山洞中,那洞里自有通幽曲径,一入其中,不熟悉的人要再捉住他,却是休想。
迷城以“迷色”,“迷音”“迷嗅”“迷触”“迷情”著称,建成后,大顺皇帝尝与诸妃捉迷藏为戏,游戏一个时辰,扮“鬼”的妃子一个人也没有找到,众人皆疲,取消游戏,在五十步的范围内扬声互通声息,向皇帝聚拢。即便如此,众人再聚也用了半个时辰。
我既然逃脱,他就算把所有迷其心意的花、树、假山、都毁去,也非一时之功,等他脱身向嘉凛回报,大军向迷城攻来,最少也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足够我谋划逃离深宫的了。
内宫处处都是惊慌逃奔的宫人,只有这迷城因为皇后坐镇,竟以绝顶威严将里面三十六楼,近七千妃嫔宫女压制得各自紧守在她们的住处,虽然惊恐万状,却不至于惊慌乱窜。
我一路畅通无阻的奔到飞云阁,大叫:“慧生,慧生……”
阁门上的流云纱扬起,慧生俏然而立,见我安然归来,先是一喜,待见我身后无人,却不禁有些忧色,问道:“琚皇子呢?”
我一笑:“幸未辱命,琚皇子安然无恙。”
话犹未落,阁旁假山的芭蕉树下已然钻出了一个人,正是赤身露体,一头青苔的小小,也是大顺皇帝最小的儿子,邓琚。
飞云阁里端坐着两个人,前面的女子雍容华贵,艳光四射,正是当朝国母萧毓。难为她虽知国亡,却依旧璎珞矜严,端庄从容。另一个则是皇十六子邓珉,可惜他被立为太子不过数月,大顺就已沦陷。只是看他此时的态度,却好似根本未把国亡之事放在心上,全副心神都用在替他母亲端茶送水之上。
小小进阁后叫了一声:“十六哥,母后!”就纵声大哭。
我与慧生情知他们母子兄弟定有话说,也不去打扰,行礼之后两人便避进了内室。慧生端来食物,一面替我清理上药,一面说:“你出去的这八个时辰,几乎比我的一生还长。”
我这才把一身的惊魂收拢,苦笑道:“果然好险,我到北极殿时元兵还没有到,我本有机会带着琚皇子乘隙平安返回。哪知那小子傲气十足,誓与父皇同生死。这一拉扯,就误了良机,等我把他打晕,换好衣服后,北极殿已被包围啦。混战中我挨了几下子,好在都没有大伤,见势头不对,赶紧乖乖投降,做了俘虏。”
慧生的手掌在我肩膀的瘀伤处揉动,冷笑:“你还瞒我,这可不会是西元的普通士兵所伤的,若是这一抓抓实,你一条小命就完了!”
我把在北极殿中贪生求饶的事说了出来,嘿嘿一笑:“姐姐,你看,那昆嘉凛逼死皇帝,不可一世,还不是照样喝你弟弟的洗脚水?我就在他的眼皮子下,拉着大顺的皇子大摇大摆的走回迷城,等李纵回报后,看不把他气得吐血?”
慧生听得目瞪口呆,弹了我一个爆栗,怒道:“胡闹,像嘉凛那般身份的人,岂能容人如此欺骗?若是当时他识破你的谎言,你就要万刃加身,死无葬身之地!”
我想想也有些后怕,头皮发麻的说:“我那也是无可奈何啊,当时的情况,我若不骗他,我马上就变成殉葬品了。”
慧生也叹道:“万幸他关心则乱,又不疑你的身份,轻视了你,竟没有识破这一谎言!阿随,逃生的基本物品我的都收拾好了。你看我们出逃用什么身份最合适?”
我想了想道:“我刚才一路行来,发现遍地尸体竟没有几个是女人,足见西元士兵对女子极其宽容,我还是扮成女子好了,这样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危。”
慧生噗哧一笑:“你幼时连在皇帝身下雌伏都不肯,若非恰巧皇后驾临,出言平息圣怒,你早已没命。我本来还怕你不肯扮成女子,岂知你自己倒先提出来了。”
我一扬眉,笑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连卖国求荣的无耻奴才形象都能扮得出神入化,扮成女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慧生在我脸上涂脂抹粉,我兀自往嘴里塞着东西,笑道:“今日便要出宫,此后海阔天空任我逍遥,只可惜宫里这样的美食再也吃不着了。”
慧生嫣然一笑:“此后你我姐弟二人逍遥江湖,再不必受这深宫重缚,何等自在,岂不远胜于这宫中的山珍海味?”
我微微一笑,皇帝身死,我算是彻底摆脱了男宠的身份。此后不管甘苦,总能自由自主,一念至此,虽然处身风雨飘摇之地,竟不觉有何恐惧,只觉胸中喜乐无垠。
抬眼见到镜子里映出的精致容貌,我不禁皱眉:“这打扮大大不妥,要弄乱一下才好。”
慧生游目四顾,可恨这迷城里各宫各苑的卫生搞得实在太好,连地板也抹不上一层灰,竟找不到可以给毁妆的东西。
我想了想,跳了起来,走到洗脸台上,掬起一捧手往脸上泼。慧生一怔,笑道:“不错,用水把妆晕残人人只会以为你是痛哭毁妆,的确比抹灰更有效果。”
“就是这个理,我深信这世上敢看一个哭花了妆的女人脸的男人不会太多。”我一面说一面回头来照镜子,没曾想一回头,笑得慧生打跌。
我脸上的妆早已被水渍得一塌糊涂,黑的眉粉,绿的眼线,蓝的睫毛,红的胭脂,都糊开了,活像打翻了调色盘,我也不禁大笑:“这副模样,便是鬼也要怕三分,绝对安全!”
两人说笑着把衣服换了,正在想怎么出宫,就听到皇太子在喊:“颖慧娘子,请你和流云相公出来。”
已然放弃的封号被人又叫了出来,压得我们二人都心里一沉。出得外室,还未开口,皇后已经把小小推到慧生面前:“颖慧妹妹,你也把小小妆扮成女子。”
我和慧生对视一眼:自从皇后夜半驾临飞云阁,挟恩义令我去北极殿寻找皇子,我就知道自己逃不脱托孤的命运,事到临头,想想带个皇子出逃的艰难,不免令人倍感压力。
果然,小小和慧生一进了内室,皇后就看定了我,突然间玉山倾倒,对我一拜,凤目噙泪:“流云相公,我这一拜仅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拜你,从今往后,我就将我儿托付给你了!”
我这一吓非同小可,退开十几步也跪了下来,惊叫:“皇后娘娘,您这可拆杀小人了!宫里的忠心仆侍如云,小人如何敢当此重任?”
皇后凄然道:“内宫的侍卫昨日被调去守城,已然死伤殆尽,那些内宦女官连保全自身的能力都没有,哪能护得我儿平安?别的不说,就凭你能把我儿从重围中安然带出,就足以证明你机变无双,可担此任!”
我不禁苦笑:“娘娘就不怕小人卖主求荣?”
皇后一双清明如水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正色道:“我这一双眼睛,看尽世间百态,绝不会认错人!流云相公,我全心的信任你,相信你也绝不会让我失望!”
我虽然早知皇后会许以重谢托孤,却不料她什么都不提,只对着我这样一拜。想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十四岁入宫,四十几年稳坐后位,恩宠不衰,与大顺皇帝同朝称制,那当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只怕就算落在嘉凛手里,她也宁愿身死绝屈身以事!可她此时竟以如此虔诚的姿态拜倒在我面前,托出全心的信赖,怎不叫我心神震动?
耳中却听得皇后在继道:“这个孩子,我不指望他日后能复国雪仇,只盼着他能忘却前生种种,平平安安的长大,日后延续我邓氏香烟。”
从一个曾经掌握天下大权的人嘴里听这样的一番话,分外的让人震憾。我不禁动容,肃然起敬:“娘娘拳拳爱子之心,流云至为感佩。”
皇后凄然一笑,又是一拜,道:“出宫以后,你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哥哥,是他的庇佑,也是管教他的先生,假如他昏庸无知,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那么他的生死荣辱,由你决定。我只求你,假如他的神智清明,自己决定了人生之向,你要尽力成全,使他可以自立于世。这一拜,朕以国母身份,谢你为邓氏皇族保全血脉!”
我心里凄凉,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太子,西元用兵一向冷酷,常有屠城之举,嘉凛虽然没有屠城,却绝不会放过大顺的龙子凤孙,皇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皇后再拜一拜,肃容道:“在这战乱之中,要保全亡国皇子,有百死不敌之艰难,我这一拜,拜谢相公日后为我儿所累的苦心!”
她以皇后之尊,母亲之身正容下跪,有了这三拜,以后我带着小小逃亡,就算自己身受刀刃加身之苦,也绝不能亏负她今日的拜托。
慧生和小小出来,眼见这等情势,也骇然变色。皇太子上前一步,将一张绣满图像的绢巾递给我,微笑道:“流云相公,难为你轻轻一句谎言,竟与事实不谋而合,这张溥绢,正是所有粮草存储地的地图。你拿着它,或有后用。”
我目瞪口呆:“我只是在殿内群臣的争吵中听出一些风声,没想到竟真有张藏粮地图!”
大顺已亡,皇太子命在旦夕,竟然不见丝毫悲凄慌张,依然是一派淡定儒雅的温文微笑,这气度竟比皇帝还从容几分。他微微一笑:“流云相公闻一知十,足见智谋过人。王弟自幼骄宠,以后请相公费心了!”
皇后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小小,沉声道:“小小,母后替准备了一些珍宝,你这就随颖慧娘子他们走吧!”
我看了一眼,不禁摇头:“娘娘,在这军乱中,宫中的奇珍异宝件件都是祸患,不能要。慧生早已收拾了三个随身的小包,小皇子什么也不用带了。”
皇后一怔,颓然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小小,怜爱,疼惜……万种慈母情怀在这一眼中尽现,显然对他出逃后的生活充满担忧。
小小哭叫一声:“母后,儿子不……”
皇后脸上那软弱的神色一闪既没,声色俱厉的喝道:“住口,你既生在皇家,就应有当断即断的魄力!联与珉儿贵为国母、储君,以身殉国便是份内之事;你既为皇家的幼子,传承血脉就是你应尽之责!当此存亡之际,你若再哭闹,死后休来见朕!”
这皇后一向温和柔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一怒,陡然生出一股霸气,我也不由心惊。皇后一怒拂袖而去,皇太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把千言万语化为一道托付的目光。
第三章 国殇
慧生拉起我和小小就跑,边跑边说:“皇后早已把所有侍女派去迷城三十六楼传令,只等我一声呼喊,迷城里所有的宫妃、侍女立时大乱,我们可以趁着乱流冲出迷城。”
说话间我三人经过了一从芦苇,我心里一动,折下三根苇管,每人分了一根。小小不明所以,慧生却已然恍悟:“不错,我们能随乱流安然出宫自然最好,否则就跳河求生。”
我点点头说:“御河从迷城段往下,大概三五里就流出了内宫,唯一的忧虑是御河在宫城下是有拦河栏的,若不开闸,我们一样出不去”
小小突然出声道:“这个不怕,母后给了我一对削铁如泥的匕首,若是闸门未开,我们可以斩断铁栏冲出去。”
说话间突然听到杀声隐隐,正向迷城这方迫来,我心中大骇:“嘉凛来得好快。”
小小将一把匕首递给我,急道:“快走吧!”
我转手把匕首塞到慧生怀里,慧生也不推辞,拉紧了我的手就跑,一面跑一面放声尖叫:“姐妹们快逃啊!元兵烧城了,快逃啊,元兵烧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