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大臣立即喜形于色,纷纷往偏厅移去。
于是,我们这桌上只剩下立章三公子和白胡子老头种淼。
肖佩旬紫衣黑发,立于穿过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底下,朝我温温含笑,"殊儿,今日我善自作主,帮你多请了一位客人,不知道你欢迎不欢迎?"
我暗叹一声,笑道:"诗圣老人家若能大驾光临,已经是殊儿求之不得之事了,那还敢不欢迎。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有人笑道:"晏国师聪明得紧。"
我们一桌人除了白胡子老头儿,全都站了起来,弓身道:"恭迎诗圣老前辈。"
只见诗圣任肖祯一袭灰衣长衫,儒雅稳健地踱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傲气十足的拖油瓶任翼。
一席七人坐定,我自主人坐位上站起,端杯笑道:"嫩寒暖月因卿至,芳气笼人是酒香。难得今日这么齐全,借得这陵国好酒,殊儿先干为敬。"
"慢着。"才要喝,青竹公子却用筷子指着我道:"连个铭目都没有,便喝么?"
我笑回他:"我也知道如此滥饮,易醉还无趣,但明日即是诗赛,咱们总不能行令吟诗吧?"
"殊儿可还有什么新鲜玩法?"周狐狸不动声色的替青竹公子敛了那筷子问道。
我歪头想想,忽然笑道:"击鼓传花呗。"e
"啐。你以为我们小孩子么?"青竹公子依然不干。
肖佩旬悠悠开口道:"击鼓传花到也无妨。咱们玩了新意就好。我善自作主,说个规则,大家若是同意,便依此行事。"
见大家都点头望他,他接着说道:"被传着罚展示一新奇技能,若大家都觉得好便算过关,过关者,自饮一杯,并可邀请任一人陪饮一杯。若不过关者,自罚三杯,其左右之人陪饮一杯,如何?"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一桌子好菜到如今都没有下口,都已经忍耐不住了,见这规则公平,都齐齐地点头称是。
见众人皆允了,青竹公子才嘟了嫩唇作罢。
桌上白胡子老头种淼年纪最大,自然由他作行令官,而我身为主人,便是监军了。叫齐风寻来一面小鼓,我拿出一块红绸系成花状,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块对老人家说:"要蒙了眼睛的。"
那老头翘翘胡子道:"那我老头子岂不是吃不到好酒好菜了?"
我笑道:"殊儿喂爷爷。"
那老头子被一声爷爷叫得心花怒放,便点头依了。
红绸子往老头儿眼睛上一蒙,只露出一缕雪白胡子在外面,白的愈白,红的愈红,而那胡子还一翘一翘的不安生。大家不由全笑了,又怕老头儿听到,都是暗暗的笑,尤其那青竹公子,更是涨得玉面红粉,美得耀人。
咚咚咚......白胡子老头儿频率到快,一下紧接一下的敲将起来,我赶紧把手中绸子花传给肖佩旬,肖佩旬又快速的传了出去。如此转了两圈,眼看要传到任翼手里,我暗暗捅了老头儿一下,那老头儿也机灵,立马停了下来。
于是,任翼手捧红艳艳的绸子花,有些发愣的望着大家。
叫你傲得十足,不整你整谁。我撇嘴暗笑,而肖佩旬温柔似水的眸子和周狐狸调侃地嘴脸一起递了过来。
我吐了吐舌头--偏是骗不了这两人。
任翼虽傲到是老实,站起来略显腼腆地说道:"除了吟诗,再不会什么,如何是好?"
我望向他腰间长剑道:"可是会舞剑的?"
那人莫名点了点头,我一拍手道:"这不就介了。那就劳护国候舞上一段如何?"
那人望了他父亲一眼,见他父亲点头,便抽出长剑道:"任翼献丑了。"
说罢立于场中间,亮了一个剑势便翩然若虹地舞动起来。
见他舞得认真,我心里到过意不去了:来者皆是客,使这样的坏,终是不应该的。
索性搬出瑶琴,放于膝上,双指一张,一曲《十面埋伏》急流而出。
旁边任肖祯一愣,频频递眸过来。
有此气势磅礴的琴曲相伴,那任翼的剑法越舞越是精神,潇洒中见尽刚烈之势,最后只看到一片白白茫茫的银光,再分不出哪是剑哪是人了。
可惜二哥跑到偏厅去了,否则让他看到,定会手痒难耐,上去一争高低。
到是天作之合。一章终了,那剑竟也收了。但见任翼面不改色气不喘,不由挑指赞道:"真男子也。"
大家亦纷纷点头称赞,到把个任翼夸得脸色微红,低头回到坐上,态度收敛了不少。
他举起杯子,道:"既然大家称好,任翼妄自饮一杯。多谢晏国师琴曲相和,任翼敬国师一杯。"
说罢,不等我回答,便一饮而尽。
我稍一点头,也一口饮了进去。还不忘把酒送于白胡子老头嘴边道:"爷爷辛苦。"
那老头儿饮罢后,咂咂嘴道:"不若温过的胭脂红。"
我不由扑噗一声笑了,这老头儿对那胭指红可真是情有独钟。
"这可是闻名天下的兰鸣琴?"久未说话的任肖祯盯着我放于一旁的琴问道。
我摇头,"这是另一张。"
"师傅,兰鸣琴如今在徒儿手里。"肖佩旬含笑说道。
一旁的周狐狸听闻此言,脸色立即变了数变,低头夹菜闷吃起来。
"这曲调叫什么名字?"
"《十面埋伏》。"
"好曲。声动天地、震人心弦。但感觉意犹未尽,应该是曲调未终吧?"
我暗暗佩服,怪不得能教出肖佩旬这样出色的弟子,原来,自己便非凡人。忙回答:"是。只到第三段。"
"有机会,愿闻其详。"
我恭然点头。
戏闹淡笑记今宵
第二轮过后,手捧花绸花的居然是青竹公子。
那人颦着一弯秀眉,为难道:"长到如今,除了作诗,再不会别的,那剑更是连碰都没碰过,诸位说如何是好?"
周狐狸忍不住道:"我替他如何?"
我怒,直瞪他道:"一边呆着你的。"
在众人好笑的目光下,周狐狸摸着鼻子不再哼声。
我朝青竹公子笑道:"也不难为你,自饮三杯吧。两旁的也要陪一杯。"说罢,过意不去的望望任肖祯。
那诗圣最见风度,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周狐狸也不情不愿的杯中见底。
青竹公子三杯干尽,却已是桃面绽开,清凉眼神小狗般湿湿露露。
我伸手解开白胡子老头儿脸上的红绸子道:"老人家歇歇,换殊儿来。"
然后自行蒙在眼睛上,道:"大家可要注意了。"然后急急地敲将起来。虽然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看不到东西,可心内是有数的,估计差不多的时候,手中鼓锤一停,但听老头儿笑道:"策王陛下请。"
下一刻便感觉到腰间一疼,那美人策王竟偷偷掐我一把,我闷笑不已。
只听他道:"佩旬献丑了。"竟是琴声悠悠响起。
我不由张大了嘴巴--他唱的正是那曲《秦淮夜曲》,这曲,我只在烟波湖时,给他弹过一次,这、这人竟记得如此清清楚楚,而且连个音符都不来错的,真真是厉害的紧。
且听他慢挑轻柔圆润的声音唱道:
春光秀,欲穷远目上重楼
莺鸟轻飞,梦罢西江无须愁
与君共进一杯酒,淡看功名浮云春雨绸
秦淮烟云清风伴柳,把盏同游胜似功名囚
吟风舞墨画舫游,轻歌引得万籁休,夕阳照晚流连忘归
莺歌燕语令人醉,春意柔情催人睡,金迷纸醉愁事飞
溪水悠悠,愿借清波扫千愁
庙门轻扣,梵音佛号抚世忧
竹林草舍青灯照清幽,弄音对弈一世未觉久
何时得喜游子回头,且盼君莫再觅封侯
追名逐利人皓首,岁月如潮人难留,重回故里只余空楼
悔不田间携手,流连金鼎雕龙绸,韶华柔情都做休
韶华本若酒一杯,飞溅入土再难追,月下花前且宜醉
竹林草舍青灯照,弄音对弈一世久。身为皇帝,难得你还记得这远离尘世之歌,可是如我这般心如飞鸟,向往那清风伴柳,把盏同游的日子?我暗叹一声,慢慢合着拍子轻轻相随。
一曲终了,场上人心各有所思,不觉一片寂静。半天,才听任肖祯道:"婉约若酒,醉人心脾。"
"可是殊儿教的?"周狐狸的声音。
"是",肖佩旬的声音。
"既然是殊儿教的,便不算你的绝技,自罚三杯吧。"
这狐狸,到真是聪明,硬是让他找到了疏漏。
正想着,忽然一冷冷东西抵在唇边,只听肖佩旬语调含笑地说道:"我和任翼都已经喝了,这杯,殊儿也是逃不掉的。"让皇上亲自喂酒,我到真是天大的面子,微微笑着,就着那手张口饮了进去。
正吃喝说笑之间,忽有侍卫来报:"不行大师派人来了。"
"有请。"大家全安静下来,我赶紧拿下面上红绸布,迎了出去。那超凡脱俗之人竟还记得我这俗人,到真有些让我受宠若惊。
进来的是先前见过的那位僧人,只见他手中捧得一套蓝皮线装宣纸书,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悠然寺戒僧了凡参见晏殊国师和诸位大人。"
我还礼相让,"难得大师驾临,请上座。"
了凡摇头道:"不必了。主持差了凡送经书予国师大人。主持说,多谢国师大人赠诗之情。"
说罢,把那书双手递将过来。
我恭敬恭敬接过一看,竟是一套《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手抄本。那书上小字点点如珠,不枝不曼,极见风骨。
我心内暗惊:莫不是那玉佛自己亲手所抄?我赶紧谢道:"多谢不行大师赠书。大师可还有什么话带与晏殊?
那僧人道:"主持说诗赛后邀请晏国师悠然山一游。"
我点头称是。那僧人转身便走,我挡下他,拿过齐风手里端着的一个三层锦盒道:"这里有晏殊亲手所制的糕点些许,送予大师品尝,还请大师切莫嫌弃。"
了凡和尚施礼称谢,口道佛号,悠然告辞。
"这书?"白胡子老头凑上前眨着老眼问道。
我笑,当着众人面,把那书翻看一遍,除了那字绚丽夺目外,只是普通一部经书罢了。
青竹公子冷然道:"好生小气,巴巴的,只为送几本经书过来。"
"经书在佛家看来,已经是重了,更何况这是手抄本。"任肖祯捋须答道。
"看来殊儿深得那玉佛的心呢。"肖佩旬莫名笑道。
我但笑不语,而心内也自奇怪,我与这玉佛才初次见面,只为一首诗,便送此大礼,着实让人迷惑。
此事告一段落,大家又玩将起来。如此说笑着几轮过后,大家皆被点到,且有输有羸。
诗圣任肖祯的一则江湖故事,听得大家肠气回肠、唏嘘不已。而周狐狸竟然手若莲花,把一把玉扇耍得上下翻飞,精彩极致的紧。
当然,我亦没有逃掉,说了个谜语出来,竟被任翼猜到了,这可是现世报?我只得甘愿自罚,还连累白胡子老头和策王肖佩旬各陪一杯。
最最有意思的是白胡子老头儿种淼,一曲家乡小调把个思春的小小少年唱得惟妙惟肖。那老头儿老脸轻佻,眉目含春的样子,直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连任肖祯都忍俊不住,捋着胡子笑得乱没形象。
顾及到第二天还有诗赛,当月亮至顶时,大家都纷纷告辞。
临行前,那美人策王牵着我的手不放,凝视半天,才轻声道:"诗赛之上,殊儿切以大局为重。"
我苦笑,道:"殊儿知道,不关友情,只关国事。"
他紧了紧素指,披着一身月光,随诗圣他们飘然而去。只余一声轻叹,自其身后来回荡漾。
见策国君臣已走远,青竹公子才慢慢欺身过来,小声问道:"时日还长,晏殊身体可否顶得住?"说着,冰凉小手伸过来,塞到我手里一光滑物件。
我低眉看了,手里静静躺的竟是那白玉凝露。心间不觉热浪翻滚:好个痴人,只关友情,不关国事,与肖佩旬相比,却是痴到另一种极致。
握住他冰冷小手道:"何苦惦记我,若被你那弟弟知道,恐怕又是一顿闲气。"
他扇着长长扇睫冷笑,"我愿意,干他何事。"
我把玉瓶又还回他手里,低语道:"晏殊这里还有的。你身体又不好,又是没人疼的,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青竹美人眼睛一红,道:"怎么就没人疼了,还有你们这班朋友不是?"
望着眼前纤细身影,我不觉倍感怜惜,脱下身上披锦,紧紧裹住他道:"诗场如战场,留琉不要恼我才好。"
他明媚一笑,挑眉道:"尽管放马过来,到看看谁更厉害。"
我大笑,遣人小心护他归去。
临睡前,周狐狸隔着窗子又咬牙又跺脚--"妖精!"
一股浓郁的柴米油盐酱与茶的味道立即顺着窗棂钻了进来,瞬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在被子底下笑得浑身乱颤......
一个离字怎得书
第二日再见到玉佛不行大师时,心内的敬重更深了。
那套《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临睡前翻了几眼,不仅笔迹出俗,而且还在关键处细细写着注脚,让人读之,心神通透,留连忘俗。
率众人进得太德大殿时,玉佛已经白衣无尘,凝神垂目地坐于正中,若已入定。殿内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都静静的望向玉佛所在方向。
大殿以玉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区域之间有屏风相隔,除玉佛外,再看不到对方。
悄然无息地随侍官走到洛国区域坐下,书案上早已放好文房四宝。望得此情景,赫然想起科考时那鸽子笼般的考场,心内不免又生抗拒。
诗词者,抒人之情怀,咏世间悲欢离合之虚物也,如今,却被加以政治色彩,硬生生的逼出来,那感觉真若有气结于胸间,舒不得,恼不得,也吐不得。
沉思间,玉佛轻启薄唇,口道佛号:"阿弥陀佛,人可齐了?"
只听宇文留璃应道:"到齐,请大师明示。"
"请诸位施主随不行参拜。"
大家闻名各自从屏风内出来,分主次站于玉佛身后,三拜九扣参拜历届诗圣图。
待大家再回到坐位,玉佛双目微合,于佛香缭绕间说道:"诗赛规矩,诸位施主心内皆明,不行再不罗嗦。现出第一道诗令,请诸位施主仔细听好。"说罢,抬起清眸,疏疏淡淡的扫向场内。
众人屏息凝气,竖耳倾听,都不敢有丝毫疏漏。
"自古道,人之情感莫过于悲欢离合四字,其余皆不胜之。今日便以离为诗眼,或诗或文,皆不限制,主旨鲜明即好。"
众人称是。
周允乾坐于我身侧,托腮细想一会儿,便道:"殊儿觉得此题如何?"
我微微一笑,对望向我的诸大臣说道:"诗词者,自心内而发,自然便是上乘,技巧次之,而若强逼,必定落出。"(
大家纷纷点头,各自沉思起来。
这诗赛最烦人之处,便在于,若己方有一人未得结果,便所有人不得离开。我的诗早已成就,却不能声张,怕打扰了众人思绪。只得把早已书好的宣纸放于一侧,开始把玩自洛城带来的紫竹狼豪。
这笔是自己亲手作的,曾送东方禹几杆,那人甚是喜欢,宝贝着不肯用。临行前,却双全部送了回来,说既可实用,又可睹物思人。
如今见了,便真个睹物思人了。
心内不由骂道:好个缠人的家伙。眉头心头全被你占了。
正暗自咬牙,抬眸间,竟发现那不行大师似笑非笑的望向这边。
迎着那双清水无波的沉静眸子,心内不由一动,忽然来了兴趣,朝他呲牙一笑,用口形念道: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