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末了的时候,看到冷漠如原峻,稳重如裴蓦,竟是为了情爱之念,折腾出千百般的花样,甚至于甘心拋弃一切的模样,不得不起了几分好奇与微微的向往。
若是,若是......
想到这里,裴煦竟微微感到心境不定,不由暗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自幼在裴家苍凉漠然的环境之中独自行走,慢慢也成就了冷漠淡定的心性。
一应的事物,都未曾有一丝半缕萦绕在他的心间,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仿佛是被孩童的天性不经意地柔化了,总是不自觉得会冒出几个愚蠢的念头。
这样的裴煦,自己竟也慢慢地习惯了。虽也有所控制,但不经意间仍是透出了几分以前从未产生的人情味儿。
好在这一世,自己并无甚经天纬地的算计以保有什么,只准备着行居江南,泛舟江湖,得一个前世难得的安乐自在罢了。
虽仍是要经略商家,勾画权势,但与前世那等统筹家族大局的事务相较,只略略在激活的前儿要花费些精力,后面的便是会越发得安稳妥当了。
这般算计下来,裴煦也便安定下心潮,不再多想什么,只专心地翻动手上的书籍。
这本书,是大齐帝国的诗词集,其中千百首的诗词,因那韵律繁琐,多有悖逆错误之处,使得裴煦十多页翻下来,竟也只三两首略略觉得好些,其余的便是崎岖拗口,难以入目了。
心中不耐地又翻看了几页,裴煦正是觉得无甚滋味,随着一阵轻巧的步履行走的声响,一个年约二八的少女,掀帘进了内室。
这少女,窈窕身段,圆润脸面,穿著银红掐丝襦衣,青纱无袖衫儿,曳地细白绫子褶裙──却不是别个,正是敛衣。
这敛衣,恰在裴煦出生之时,前来叩门乞求收留,说是父母俱亡,为无良舅父所发买,好不容易才逃出人伢子的胁裹,却是无家可归了。此时见着裴府上高挂红绳,想来府中有了新生麟儿,或是需得一二丫环服侍,便叩门跪求:但求三餐一宿,有个安顿的地方,她便是无有不从。
那裴修新得了裴煦这一孩儿,正是喜不自禁,听到如此,早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况且这敛衣来得极巧,也算是裴煦的有缘人,因此一发得留意。
谈论之下,夫妻两人看得敛衣颇为机敏,又知文识字的,便提拔她做了新孩儿的大丫环,一应吃穿用度,比之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是高出三两筹。
这敛衣见是如此,更是尽心服侍着裴煦,一个心眼里满满地都是裴煦这小人儿。也因此,当初注意到裴煦刻意表露的意愿。那三四次取来书籍与他的丫环,便是这才刚刚在这落脚的姑娘。
但裴煦对这女子,却是略略有几分疑惑。瞧这女子的行止言谈,很是爽利,见识也是好的,并不像那落魄人家所出的女子。
不过,这乱世本多传奇,这女子虽是极在意裴煦,但究竟也未曾有甚窥视之类的意图,只是一发的照料服侍,这倒是让裴煦放下了几分警惕。
这时候她来得话,应该是为自己做那春日宴的先期打扮、照料了吧。
第三章:春日宴上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中国古代的春日宴,不过是春日佳好,开一场筵席赏花饮酒,祝词酬唱,并无特别的意味。但这个世界之中,春日宴却是形似婴孩抓周的节日,只是这抓周的婴孩并非是满周岁的,而是满十一月,意为独占一春的勃勃生气,好使婴孩能长成,不夭折。
而春日宴上孩童可抓取三样东西,一旦抓取了什么,父母必是将这些东西多多置于孩童身边。一是促成孩童于这些方面的天赋,二来也是委托这些东西的相关神灵好生护佑孩童长成的意思。
因此,这春日宴,是孩童尚未成人前最为重大的节目,在如裴家这等城中富户的人家,更是要广宴宾客,致辞谢贺,好为新生儿添上富贵福气,祈祷一生的安宁平顺。
这等风俗大事,裴煦自是早就听入耳中,放在心上,更也略略准备了几分。
这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裴煦想这虽非甚大事,却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好时机。一则,他所处内室里书架上堆着的书册,大多已被丫环拿来与他细细地阅览了,无甚可咀嚼的东西;二来,自小就慢慢地将自己的特殊之处表露个由头来,也好让周边的人有个心理准备;最后,那懂事知理、聪慧明睿的孩童总是有先天上的优势,能有较大的自主权利,而春日宴便是显露这种资质的好去处。
以此三则,裴煦在日常读书之余,也便将春日宴放于心上,略微思索着取些什么东西。
到了最后,裴煦还是将目光定在了书册上。
若是春日宴上连连抓取了三本书籍,他那日后便也不需担心书册的多寡。只待略略长成,其余诸事便也不在裴煦无法顾及的地方了。
因此,待得裴煦他被那敛衣等丫环打扮一番后,又稍稍等了会,见是天色暗淡,而前面的仆从也带了裴修的话来,说是到了恰当的时辰了。敛衣才小心搂抱着裴煦,在其它丫环的陪同之下,出了门,入了厅堂。
将裴煦放在软红暗花缎纱毯铺就的洗春大案上,让边上早已等待着接手的嬷嬷上前照顾后,敛衣才行礼告退,退回到那裴煦的大丫环应得位子之上。
裴煦淡漠地环视了周围一眼,听着耳边那窃窃私语与高声祝贺的话,于杯盏之中交合,流淌出喧哗而富丽的时代风采,心里却是一阵漠然,只略略惊异这等时刻,还有哪家会如此拖延。
是的,风俗之中,曾有言道:春日宴,春日宴,宴遍宾客方开筵。
这是说宴客尚未全至,春日宴便是无法正式开筵的。因此,所宴请的诸色人等,一般的都是早早来到这筵席之中,绝无拖延之理。若真是有那不识眼色的宾客,日后便是绝不能让其登门上座的,结交之说更是应断绝。
裴煦淡淡地扫视了父母一眼,见他们神色安静淡定,倒不似平常人一般动气,心里便微微一颔首:他们夫妻倒真真是落落大方,不失大家之气。
正是想着,恰在此时,司仪高声唱诺:云老爷,云夫人到!
听闻这一声唱诺,满堂一静,似乎期待着什么,只听得那越发急促的呼吸之声,在这厅堂之上徘徊。
这般变化,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裴煦也是略略有几分惊异,不由抬眼向那大门望去。
只见一盏琉璃玻璃灯徐徐摇曳而来,朦胧的灯影下,一男一女缓步踏上台阶,展眉含笑入内。
这男子,临风而立,眉梢眼角的一段风流态度,便随着那脉脉的笑意透露无遗,端是一表的好人才。
而那女子,本是略略遮掩在男子的身后,但一露出脸面来,这厅堂顿时间为之一亮。皎皎然如春花初绽的脸庞,脉脉然如秋水起皱的眉眼,飘飘然如遗世而立的风姿,其神清如霜雪,其貌绰如仙子,天生的一段风韵,便凝在唇角眉上,这云夫人便是如此湛然独立于厅堂之中。
风轻轻地拂落漫天满地的夜合欢花瓣,同时送来清丽如月色的渺渺香气。蓦然间,一片洁白的花瓣被风吹得翻卷开来,竟在这云夫人的唇角微微勾勒浮沉了几番,更是映衬着人如玉立,更比花娇。
轻轻一笑,云夫人的眼光在周围人等上环视一圈,嫣然一笑。顿时间便让周围的各色人等感觉这云夫人仿佛特意专注了自己一眼,为自己送上了一片璀璨笑颜般,不由飘飘然都生出了几分骄傲与亲近之情。
冷眼旁观的裴煦自然不在这等行列,但也不得不称赞这云夫人,的确有一等的交际资质,难怪方才众人会是这般的形色。
只是,这云夫人方才只在父母、敛衣以及自己身上略略停了停,其余的便是视如无物,倒是让人好生猜测。自己与父母也便罢了,那敛衣容貌不过稍稍出挑些,并无甚特殊,为何这云夫人瞧见敛衣时,眸中光彩大盛,带着几分惊疑地细细打量?
这或者说,那敛衣本就不是平常人。但由此也可窥探出云夫人的一丝耐人寻味之处,否则,她怎会知晓敛衣这等有些嫌疑的人呢?
裴煦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而此时,那云夫人便是漾出一朵醉人的笑靥,长裙摇摆,碎步缓缓走到那正准备迎上来的裴母──夏鸾身边,一礼后,方才满脸堆笑道:"妹妹初理家事,未曾料得如此繁琐,一时不甚,却是差点耽误了这春日宴的时辰。这怠慢了姐姐的地方,姐姐却是怜惜妹妹,且担着了。"
夏鸾极温和地一笑,见着云夫人气韵不俗,说话又是知情知趣的,便忙忙着伸手拉住那云夫人,朗朗笑着抚慰道:"秦澜妹妹哪里的话,才上门的新妇总归是难免那琐碎事儿。何况妹妹这等好人才,必是打理家事极精细的,一时忘了,却是难免的。先前,我可还想着,妹妹一向珍重芳姿,轻易不许人的,今晚的双眼可是没那福气了,倒没想到真真让它们开了眼界了。"
说罢,夏鸾又笑意盈盈安抚了几句,便是让周围的宾客安坐开筵。一阵觥筹交错,笑语恭喜之声后,那戏肉便上台了。
仆从们端出那一盒盒或是稀罕或是普通的书册古玩,钗环兵甲等各样器物,手脚极轻快地将色色都安排妥当,末了,又有一人端出一碟子清香扑鼻的糕点,搁放在桌脚边上。
身边的嬷嬷多是那知冷着热的老成人,岂会不知道这春日宴的规矩,此时见这糕点上来了,香味儿四溢,这小祖宗还是安稳的坐着,眼珠子却是骨碌碌的转动,不免口中手上多了几分力气,哄着推着裴煦快快到那大案中央,取来三两样东西,也好交差了事。
而此时,裴煦早已看准了东西,见着这些嬷嬷的举动,便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躲闪了几下,就爬到那书籍那堆,抓出了几样事物来。
第一样是书册,陌客生的《大陆风景志》。
边上的清客见了,急忙笑道:"《大陆风景志》,专录山河大川,民家诸事,旨趣昂然,上上哉!"
裴煦知这春日宴上的清客本就是凑着吉祥,倒不理论,只看裴修夏鸾夫妇、云家夫人与敛衣神色都是一紧,便心知这三四人,可是真有些问题。
但此时却不便多加计较,裴煦知略略地记下心里,便抓了第二样,林宴的《杂花图卷并序》(临摹版)。
那清客脸上更是满满地堆出了菊花似的笑容,急急道:"《杂花图卷并序》,繁花如锦,墨走龙蛇,笔墨意趣,端是上上哉!"
裴煦听得这上上哉,心里更是一笑,斜眼看了那神色又是微微一变的四人,顺手便抽取了第三样事物,李凛然的《千机木造》。
清客脸上微微一变,想是不知就里,只好略带含糊地道:"《千机木造》,机巧灵便,心思明锐,上上哉!"
淡淡地看了那四人一眼,裴煦心中了然,却再次伸手想将那摆放在右手边上的书册《琴事》抓来。
见到裴煦如此举动,夏鸾面色终于一变,几步走到裴煦的身边,将他抱起,一时之间,却又不好说甚,只微微笑着掩饰道:"小儿的春日宴,时辰不佳,偏偏是这夜寒露重的,他素来体弱,尚经不起寒露,尚请大家海涵了。"
那云夫人当时也是脸色微微一变,此时听闻如此,便也笑道:"姐姐的话重了,这春日宴本就是乞求安宁福气的,若让小哥儿受了寒气,岂不辜负了这般心意?姐姐但去无妨。"
其它人听闻如此,想着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倒也不以为意,纷纷应和,只道但去无妨。
倒是那云老爷听闻这些,却是转头对那裴兄道:"孩童尚小,确是要谨慎些。若小哥儿向日如此,裴兄可是要早些选个适当的人通经,再小心着意选个人来通气护佑才是的。"
裴修听了,却是点头含笑应下,略略说了夏鸾几句,便唤来敛衣等丫环,带着裴煦,随着夏鸾一般离席而去了。
裴煦躺在夏鸾的怀中,看着月色朦胧,数人的肌肤上为此也笼罩在一片蒙蒙的莹光之中。
风中传来夜合欢的细腻芬芳,前面花影摇动,一片月华阴影下,隐约有点点灯火传出。
夏鸾微微低头,暗暗低叹了一声,语气恍然地淡淡道:"没想到呵,终究逃得了事,逃不了命,只是......"
这话低哑而暗淡,便是离她极近的裴煦也知略略听得几句,一阵风拂过来,夏鸾之后更低哑地叹息了一句,却是让裴煦也听不得了。
难道这裴修夏鸾,背后的隐情比之自己想的更为复杂隐密?裴煦微微皱眉,眼见着夏鸾安顿好自己,再略略吩咐了敛衣等人,推门而去时,她的眼角隐隐闪过一丝晶莹,在蒙蒙的月色下烁烁有光,却是一闪而逝。
裴煦眼眸微微一颤,闭眼细细地思索其中的奥妙起来。
那《大陆风景志》、《杂花图卷并序》、《千机木造》、《琴事》,书中撰写之事全然不同,看似全无瓜葛。
但著作之人陌客生、林宴、李凛然、罗尚其或是帝师、或是伴读、或是宰铺、或是皇子,身份多有变化,却都是与各自时代的君主有莫大的联系,身上更有或多或少的皇族血缘。
这么想来,裴煦夏鸾夫妇,云氏夫人,乃至于敛衣的迥然色变,未尝不是与那皇家事相关。
裴煦缓缓地睁眼,若有所思地看了边上的敛衣一眼,却不防她正直愣愣地凝视着自己,眼眸闪闪发亮,仿佛做出了绝大的决定一般。
这等眼神,绝非是看着不知事的孩童所应有的......
裴煦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第四章:止戈为武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裴煦左手提笔端坐着,凝视着笔下那略略显出几分稚嫩的墨兰,想了想,便在图卷的上端,落下了这么淡淡然的一句话。
这笔触,虽极肖十一二的孩子,稍显老成,但究竟也比之裴煦原本淡漠浑厚如壮年之人的笔调好上几筹。
人是习惯的生物。
裴煦这般水磨似得慢慢地显现出自己的棱角,虽则他人总是对裴煦的成长略略吃惊,但思来想去,却似乎也无甚大惊小怪的地步,也便慢慢地习惯如此了。
至于裴修夏鸾夫妻两人,见着裴煦向日的喜好,不过是诗词歌赋、医药工艺等杂项事务,于仕途一道,却甚是决然,便也慢慢地放下心了。
四年的时光悠悠而去,裴煦除却对这个世界更为洞察,积淀了更多的各项知识之外,却未曾将自己的意图展现了一分半点。
不过,在他计划之中,所策划的一个重要角色,倒是不经意间便落到了自己的手中。这个人本是大家子里常常的角色,其名为伴读实则为护佑孩童周身安全的护卫。
这护卫一职,倒也算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特殊的地方。大家子里的孩童总是有一个较健康强壮的护卫的,这意味着这孩子尚是有人依扶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也是两人都承担的。如此,那孩子便是容易长成些。
裴煦今世在众人眼中是那素来体弱之人,因此这伴读便早早得提上了家里的议程。
这伴读是在裴煦三岁那年进入到他的视线的。
在裴煦满三周岁时,父母请来一男子,说是通经的师傅。一番折腾之后,裴煦在昏迷之中沉睡良久,方才苏醒过来,察觉到自己体内流动着一股气──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