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为了救他,为了让他摆脱这样的境遇呀。
可我今天干了什么?我躲在外面听他在屋里倍受蹂躏。那我这六年来所作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把他身上的绳索割开,但手一直发抖。
我费力的割开他身上的绳子,紧紧抱住他--还好,呼吸虽然微弱,但至少很平稳。
没时间了,做杀手,要想全身而退,必须速战速决。
我把他滚烫的,似乎发着高烧的身体背在背上,从天花板上一跃而出。
小五子还是那样轻,他已经十七岁了吧,身子轻的几乎和当年那个孩子一样。
还是晚了。
我越过两个房梁,下面忽然想起了一片呐喊:"驸马遇刺了!抓刺客!"
一阵箭雨从房下的庭院里袭来,我将小五子紧紧护在身后,一边挥刀劈开如飞蝗一般的羽箭。
箭锋雪亮中带着蓝紫色的暗芒,可见啐了剧毒之物。
背上背着一个人,身手难免迟钝,更何况我现在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只凭着一股血气才能站立得稳。遂渐渐的支持不住了。
箭雨似乎永无穷尽的射来,我挥舞的双手越来越沉,腾挪的双脚越来越慢。
难道,我命休矣?
那个乌鸦嘴的毛半仙儿,还真让他说准了。
血光之灾。大凶。
可我不能死,我哪天都能死,唯独今天不能。
我要救他,救他啊!!
六年了,六年了!于今时今日,他就静静的伏在我的背上,这么近,这么近。近到我可以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
我的耳朵聋了,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我的眼睛瞎了,只能看见他搭在我身前一只苍白的手;我全身麻痹了,只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我要救他啊。
突围,这是唯一的出路。
突围,要付出代价。在这毒箭的包围圈中突围,代价更不必说了。
豁出去了,既然我为了他付出了六年,那么,即便是付出再大些的代价,譬如生命之类的,又有何妨?
我尽量凝聚起全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的身体将小五子牢牢护在身后,扑向了驸马府有条不紊的弓箭手方队。
杀戮。
这是真正的屠杀,似乎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血的腥味和毒箭的腥味。
血雨腥风。
我砍倒一个人,而后面又涌起了无数人。
我似乎好几处中箭了,胳膊和腿都麻痒难当,更糟糕的是,大脑开始昏昏沉沉,眼前一片一片得发黑。
毒,发了。
驸马府的大门还有那么远,出了大门,距我圣隐堂在京中的暗哨也有十一二里的路程。若我现在把小五子丢下,凭着自己六年的修为,还是有希望脱险的。
但我绝不,决不放手。
既然我上一次的放手换来的他今天是这么一个结果,那么这一次,决不放手。
死,就一起死。
又一箭射来,我偏头躲过,动作还是慢了些,那箭沿着我的右颈划过,擦破了我的颈动脉。
真是讽刺,我伤的地方居然和宇文承一样。
我听见血从颈子中喷出时和风一样的声音,眼前腾起了一片血红色的雾。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所有人的血,都是红的啊。
我在一片血色的雾中微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
小五子,哥哥回来接你了。你快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毛半仙的真面目
在我倒地后的那一个瞬间,好像有一幅青色的布匹飘过我的面前,上书三个大字,我的视力已经开始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勾魂使者的招魂幡?
不对呀?那布越来越近,上面的三个字不是"招魂幡",是"毛半仙"!!
我在最后的痉挛中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是:"我要是给了他那十两细丝纹银,这臭老头儿会不会来的早点儿?"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圣隐堂京城的暗哨里了--铁琴铜剑楼,京城数一数二的藏书楼。
谁又会想到,笔墨流香,门第清白的藏书楼,会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京城暗哨?而它的地下室,正是圣隐堂京城分堂,青阳部的所在地。
睁开眼睛即是师傅那双藏在面具下,但依然掩盖不住焦急神色的眼睛。
我猛地一用力,想起来,但是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师傅按住我:"不要动,你身上的麻沸散药力还未去除,但已无大碍了。"
"师傅,他,我带回来的那人,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除了,呃,那些之外,一点儿伤也没受。我给他喝了些安神的药,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了。"
"安神的药?师傅,你,少让他喝点儿,坏,脑子的。"我躺在床上,费力的说。
说完这句话,我刚想闭上眼睛睡会儿,突然两眼暴突:"妈的你个越尧,你当初答应了我什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没错,越尧,当初我拜师的条件,就是要他好好照顾小五子,决不能强迫他接客。他可是应承的干脆得很,他说让我放心得走,他越尧说到做到。可如今呢?如今呢!
撕心裂肺的吼,扯得我遍身的伤口都撕心裂肺的疼。可是一切都晚了,晚了!所有的伤害都已经造成,无法愈合的伤口,长在了我的心上,也长在了他的心上。
我脸上顿时眼泪横流,可我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擦一擦。
我狠狠地闭上眼睛,那泪水太烫了,烫得我浑身抑制不住的痉挛抽搐,灵魂都被烧光了。
突然一个很苍老,很耳熟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小文啊,你收了个爱哭鬼作徒弟呀?"
毛半仙儿!!
我睁开眼睛,用仅存的力气骂道:"臭老头儿,你说谁?"
师傅急了,一把捂住我得嘴:"不得无理!这位就是我师尊的故人,号称神医的朱益照。"
"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夜闯禁宫,救了皇上一命的异人?"
老头儿得意道:"正是正是。"
"靠,我说江贯拿阉贼怎么会以江湖术士拒之呢。您就这身儿行头儿去的啊?"
朱益照脸又一次绿了:"小子嘿,是不是我把你治得太好了,让你有这力气耍贫嘴?要不要我再给你下几幅猛药,让你永远闭嘴呀!"
"呃,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臭小子,这还差不多。"朱益照说完,转身对姬文正道:"小文啊,其实说实在的,你这徒弟,还真不赖,以一敌百不说,死到临头了,亏他还笑得出来,就这份胆气,难得!"
师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前辈说得没错,但我圣隐堂历代堂主,绝没有一个是孬种。这孩子此次犯了大错,回去之后,自然有堂规处罚。"
没错,我是犯了错。杀人之后,无故逗留,导致自己没能全身而退,差一点被擒,暴露了身份。
这绝对是圣隐堂杀手的大忌,尤其是对我,下一任堂主来说,我这回犯的错儿大发了,足够堂规伺候一百八十回的。
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把他救出来了,而且从今以后,我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我永远不会再放开他了。
现在别说堂规伺候一百八十回,就是一万八千回,我也决不含糊,甘之若饴。
是外人,不是外人
"师傅,我能去看看他吗?"麻药药力一过,我费力的从床上撑起身子,问道。
"不能。"姬文正眼都不眨一下,直接拒绝。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是圣隐堂的杀手,不能这么随便暴露在外人面前。"
我急了:"他不是外人!"
姬文正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语气的继续说:"他对你来说不是外人,对圣隐堂来说是外人。"
我也瞄了他一眼:"那毛半仙儿呢?他难道不是外人?"
"他是我师尊的故交。"
"师傅,这我可得批评您了啊。毛半仙儿他对您师傅来说不是外人,对咱圣隐堂,那可是大大的外人。"
姬文正有点儿哑口无言,索性装酷,丢下一句:"无理取闹!"妄图拂袖而去。
我一把薅住他袖子,把他这一打算掐死在了摇篮里:"师傅,你等等!"
"你又要作甚?"师傅无奈了已然,面具底下的眼睛里泛着哭笑不得的尴尬神色。
"小五子他虽说原本认识我,可我带着面具呢,我就是看一看他,看一眼就成,他不会认出我来的。"
"问题不在这儿,你修习我圣隐堂的独门心法玉髓经已然六年有余了,玉髓经的精髓想必你也知道,它在与重塑一个人的筋骨脉络,外貌自然也会大变。别说你当初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外貌也已经会变,任是谁人都认不出你来了。"姬文正解释道。
也对,圣隐堂压根儿没有镜子,而我每次出来都要戴上面具,说起来,我也有三年没见自己的脸是个啥样儿了。
"那你为何不让我见一见他呢?"我不解。
"其一,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在旁边,不管他当时又没有看见,都是要死的。我没有杀他,已是破例;其二,他来历不明,能让他进圣隐堂的暗哨,还是是破例,若是再想让他一个外人,与我圣隐堂未来的堂主有何来往,是再不可能的;其三--"姬文正顿了顿,看着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本身就已经触犯了堂规,没有资格再跟我提要求。"
我气结,掀起被子,一语不发就往外走。姬文正在我后面吼:"你去哪儿?给我站住!"
"靠,老子去撒尿,不行啊!"放眼普天之下,敢对天下第一杀手姬文正自称老子的,恐怕就我独一份儿了吧。
"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姬文正在我身后静静地说:"他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让十四带他走了。圣隐堂是要绝对隐秘的,不可能让他留在这。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杀他。"
靠......
"师傅,若是十四少遇到这样的事,你忍心一眼都不看他,就让他走吗?"
"我忍心。"
你还真是天性凉薄之人,十四少遇到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当然,这句话也就是腹诽一下而已,借我仨胆儿我也不敢说出声儿。
"师傅,你--送他去哪儿了?"
"长清坊。"
"操!还他妈回那儿!你想他死是不是!"我疯了,一把揪住姬文正的脖子。
姬文正掌风轻拂,一下就把我带开:"驸马宇文承当初在长清坊看见他的时候,小五子本在后院儿劈柴,当天晚上,宇文承支使两个死士潜入长清坊,将人秘密虏至京城的驸马府。这件事,除了驸马和那两个死士,谁都不知道。现今驸马死在你的刀下,那两个死士,昨夜已被我杀了。"
见我脸色稍缓,他又道:"我已然吩咐陆紫,平日里对他多加看顾,你--放心了吧?"
我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疑问句,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却是陈述的句式。
"那倒未必,你可以见他,但绝不能让他见到你。"
果然是这样。
一进了圣隐堂的门,就等于一辈子卖给他们了。
什么忧国忧民的大道理我不懂我也没兴趣,我不想匡扶什么大舆朝,这等腐朽没落的封建制度,愚不可及的忠心护主之事,也不是我这个满脑子民主人权的现代人能理解的。其实我就一个目标,救人,然后走人。
可惜我走不了了。
骑虎之势已成,再难回头。
当初我就是幼稚,怪就怪我上辈子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当习惯了,完全不理解这等黑社会组织的黑暗面目。
"师傅,我现在推出圣隐堂,可以吗?"知道自己问的这句话纯属痴人说梦,但还是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望。
"可以,除非你死,或者,你把圣隐堂上上下下全国的所有分舵暗哨的人,杀的一个不留。"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典型的姬氏语气,果然一点儿也没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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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长清坊
堂规的处罚,就是禁足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放出来的时候,先到了保定的长清坊。
反正师傅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了,我可以见小五子,偷偷见,也是见了。更何况师傅最近跑去京城,说是处理事务,但我十分怀疑其动机不纯,八成儿是借机找十四少这个小情人儿鬼混去了。
天高皇帝远,我看我的小五子,你找你的小情人儿,咱俩两不相干。
呃,不过,以上这对偶句怎么对得那么别扭啊。
先到后院儿小厮员工宿舍,搜寻一圈儿后发现没有目标,遂至伙房,茶房,马棚牛栏狗圈养猪场各巡视一番(越尧哭了:俺好好一个风花雪月的场所,让你说成了畜牧场了。司弦怒:"我杀了你!"越尧大哭:"真得不怪俺,是驸马来偷人地!"),依然没有人影。
我忽然想起来,师傅说过,要陆紫平日里多多看顾小五子的,遂又至陆紫所住的上房儿。
算来陆紫今年也二十有二了,自十六岁时,即是长清坊的红牌公子,六年时间过去了,看他房内的摆设布置,还与从前一样水平。
看来这个小哥哥混得还不赖。
不过十四少说了,再过几年,等陆紫半红不黑了,就撤了长清坊的暗哨,招他回京城分舵,以陆紫现如今的武功,做个杀手亦不在话下了。
这么说来,小五子交给他照料,我还是放心的。
等等等等!刚谁说放心来着?你们别看我啊,不是我说的!
陆紫房里怎么有两张床呀?一大一小,还离那么近。我家小五子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能跟陆紫这个大野狼同居一室呀(陆紫也哭了:我什么时候成大野狼了啊......)!
潜伏与伪装,本是杀手的必修课程之一,与我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屋里现在没人,我全身缩在房梁之上,摒气凝神,若不是武功高绝之人,我自信是不会被发现的。
门外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声音混乱毫无章法,听起来不像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有可能是个醉汉。
果不其然,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一头撞了进来,扑面而来的那一股酒臭气熏得我差点儿呕出了声儿。
更可恨的是,这醉汉在屋内转了两圈儿,一头栽进了小五子的床上,睡着了。
妈的把我郁闷的呀,整整一个下午,我就这么趴在房梁儿上,眼睛里看着醉汉裸睡春宫图,鼻子里闻着朱门酒肉之臭,耳朵里听着咆哮如雷的鼾声。
本人当时万分苦不堪言之状,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小五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哥哥见见你就走,你快给我回来吧!
我想小五子一定听见我深情地呼唤了,要不怎么说呢,这孩子从小儿就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门帘微掀,一个清瘦的少年走了进来。
上次见面实在太惨烈,我都没机会好好看看他。
小五子明显长高了,还是瘦,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
他走路很沉稳,神态也沉静。这孩子,真的长大了,而且,还出落得不错。如果没有那天的事,他该是一个多么单纯明朗的孩子啊。
小五子听见屋内的鼾声,又见自己床帐子下伸出了一只陌生的脚,遂走过去掀起了帘子。
谁知那醉汉突然一伸手拉住了小五子的手,嘴里不干不净的叫嚷着:"你这小倌儿长得倒好,来来来,陪爷爷睡一觉。"
小五子一下就惊呆了,不出声的奋力挣扎,手脚并用,却依然拗不过那壮汉。
我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什么师傅的话,什么狗皮堂规全他妈忘得一干二净,提气就要往下冲。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我刚要冲出去,房门就被一脚踹开,陆紫飞一样闯了进来,拎起那醉汉的脖子,一指点了他麻穴,不管那人如何杀猪也似的乱叫,推开窗子就从二楼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