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出现的,是个年轻公子,听到满楼的突然加大了许多的叽叽喳喳的声音,穆良朝猜这人就是傅圣袈。果然如资料上所说,芝兰玉树,高贵清雅又不失亲切,非常醒目的一个人。但这人竟然非常朴素,与他的富贵身份相比非常朴素。穿得是暗花滚边的缂丝青衫,手拿玉骨折扇,嘴角挂著微笑,抬眼看到酒楼上满是红袖招,也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就是这样的他,一样让女子们尖叫。
看到外形如此出色的傅圣袈,穆良朝说不出心里什麽滋味,胃紧紧缩了一下。移开目光,盯著舱门,等待范离的出现。
傅圣袈对著舱门做了个请的姿式,穆良朝的呼吸都没了,就看到先出现一只手,然後是袖子,然後是......范离。女装也很完美的范离。
看著范离,穆良朝听不见酒楼与四处的轰鸣声,看著他,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竟然真的保留著他的浓眉,只是配著他凤眼,怎麽看怎麽好看。顾盼之间俱是风情。确实是他所说的飒爽英姿型的女孩,一种很中性的美,超越性别的美。穆良朝此时只能想到一个词:月光。第一次认得他的那一夜,他靠在自己肩头细语的那一幕,自己永远都无法忘记。范离真象月光,象月光一样美,也象月光一样远,遥不可及的远。
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傅圣袈用魅惑术,在自己这边,虽然还是觉得他很美,但感觉到不到魅惑术的波动。下意识地,用灵识去探,谁知道刚一接触到范离的衣角,范离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穆良朝。范离一见是穆良朝,也霎那间呆住,身体完全僵住,眼神却再也移不开去。
傅圣袈顺著范离的目光看过来,也正好看到穆良朝傻乎乎地,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手上扶著的人,嘴角微微一抿,低头问道:"小谨,这人你认识麽?"
范离收回目光,回眸一笑,道:"他长得象一位故人。一时错认。"说著,牵著傅圣袈的手,转向另一边,留一个背影对著空落落的穆良朝。
"我会传话的。"
"什麽?"穆良朝一愣,看向已爬到自己手背上的李逵。
"我说,我可以帮你传话给别人。"李逵翻了翻白眼,为自己主人的愚笨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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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练如华的晚上,陶家二小姐范离独伫窗前,叹息。事情已经渐渐往偏离自己的想像的方向发展了,自己该如何是好呢?楼明,还有......小朝,该如何是好呢?
正想著,月光下一道残影直直扑向范离,范离本能地一退,撑起剑气防御罩,紧紧盯住来物。却见来物却并不追著自己,而是轻轻一落,落在了窗棂上。
看清来物模样,范离大讶,喃喃自语:"蝤甲?"这种只见书传,未听人闻的上古神虫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太可思议了。范离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这只甲虫,蓝黑色的背甲,只是初期蝤甲,但隐隐有红色的流光闪过,竟然是已经有主人了?!
见此蜚甲看著自己一动不动,想是没有恶意。范离按书上所写,伸出手指,轻轻按在蝤甲的头上,输入一丝功力,松开。然後脑海里就听到蝤甲的声音。
"怎麽动作这麽慢?!真是,不知道主人怎麽会看上你?!"一出声就是这麽一句不客气的训斥,范离失笑,道:"找我有什麽事?"
"我家主人说,他明天会以你师弟的名义前来会你,让你明天不要出门。"
"你家主人是......?"范离心跳了一下,不敢确定。
"李乾,他说你叫他小朝。"李逵翻了翻白眼,果然愚笨的主人,连朋友都是愚笨的。虽然这家夥要厉害得多。
"小朝?!"范离眼睛一亮,握著剑柄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低下头,又道:"你跟他说,让他别来,有危险。"
李逵飞起,在空是绕了一圈,道:"你的话我不管,明天见到主人你再自己跟他说吧,反正我的话带到了,明天见。"说完,就忽得不见了。
一个晚上,范离整个心都纠成一团,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看不进,无法入眠,惴惴不安地等著明天穆良朝的到来。
次日晨,穆良朝戴了面具,背著包裹,来到陶府门口。陶府算是曦州城第一富户,主营粮油,兼营酒楼茶楼。很富,门也修得高大,朱红大门,门边上站著几个护院,竟然颇有些官家派头。穆良朝上前一拱手,道:"小哥,请通传一声,在下是陶二小姐的师第李乾,求见陶二小姐。"
护院上下打量了穆良朝一番,穆良朝很瘦,看上去颇是文弱,身上更是连把剑都没有,衣著在看惯绫罗绸缎的陶家护院看来也算得上寒酸,自称陶谨的师弟,护院怎麽可能相信?只觉得是穷酸来攀亲戚的。嗤笑了一声,仰起头,从眼角看向穆良朝,道:"你也配......"话未说完,却突然被人打断。
从门里快步走出个小丫头,向穆良朝福了一福,微笑问道:"可是李乾先生?"穆良朝好笑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护院,点了点头,道:"正是。求见陶二小姐。"小丫头赶忙道:"我家小姐正等您来呢,快快请进。"穆良朝从别人嘴里听到范离的消息,心突地一扑腾,开始没有节奏地乱跳起来。冲小丫头点了点头,跟著她进了门,留护院一人张著大嘴,呆愣原地。
陶家确实大,假山流水,九曲回廊,跟在小丫头後面足足走了两三分锺,才到达一处偏院。小丫头上前轻扣院门,一阵风吹过,传来范离用了变声丸之後略带柔软的声音:"进来。"
小丫头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式,穆良朝心怦怦怦地乱跳,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听不到,本能地慢步往门内走去,往范离的声音走去。一步一步,没有注意到身後的门关上,小丫头没有跟上来,没注意到这院子非常大,竟然除了范离没有其它人,根本不象一个小姐的待遇。什麽都没有注意到,只看到范离坐在院中池边的柳树下,捧一杯茶,也正傻傻地看著自己。
慢慢走过去,停在范离跟前,蹲下来,仔细从这张脸上找范离的痕迹,晨光下,两人沈默互望半晌,穆良朝才突然叹口气道:"我还是喜欢你男人的样子,这样子的范离,我真是有些距离。"
范离听了这话,也慢慢松了自己身上僵了半天的肌肉,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也喜欢自己男人的样子,也喜欢你原来的样子......"说著,用手指抬起穆良朝的下巴,轻轻一撕,把面具撕掉,看著穆良朝的本来面目,眼神闪了闪,半天,才道:"小朝,你来做什麽?"
"来帮你。"说著,穆良朝放下包裹,打开来,全是各类药丸与另一张易容面具,"你靠匹夫之勇,没用。范离,我最近发现裕王已经开始行动了,傅圣袈再喜欢你,也不可能这种时候接你入府。我找到了厉胜文,他说裕王现在纠结了许多修魔人,准备做起事的先锋队,而那个最大的修魔人,厉胜文都没见过,只听过声音,我想来想去,不如我们换种方法吧。"
"你说的我都知道。庆国皇帝最近传出病危的消息,现在到了人人自危的时候了,要打仗了。我是想著,趁这种时候去把楼明救出来,可能性最大,所以,我在等著裕王起事。"嘴里说著,范离忍不住用手轻轻摸著穆良朝的头发,在手上绕呀绕。
"我现在有了李逵,它哪儿都能去,不怕什麽防御阵也不怕禁术阵。由它刺探消息,你不用再装陶二小姐了,我们离开。"说著,就拉住范离的手,想带他离开。
范离没动,道:"厉胜文并不可靠,现在你那个院子已经被人监视了。这里很安全,我们先聊聊,再回去。李逵......是指那只甲虫?"穆良朝一愣,点了点头。范离位穆良朝坐在身旁,道:"你怎麽会让......李逵认主的?"
"认主?他说认主,我没让。他只是朋友,义务帮忙。"穆良朝挑挑眉,很舒服地靠在范离身上。
"笨蛋。"两人脑中同时响起李逵愤怒的声音:"两个全是笨蛋。"
范穆二人盯著李逵,穆良朝道:"怎麽笨蛋了?我的计划不对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们要救的人到底想不想要你们救。照李乾给我讲的,那楼明如果真有那麽厉害,就算受困,但求救他肯定能做到,就算不用道术,这也并不是什麽难事,尤其是他的朋友还是姓张的这样的半仙,更是容易接受。可是他没有,他没有求救是为什麽?你们俩没想过吗?"
范穆二人相视一愣,呆呆地著这个李逵,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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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穆二人面面相觑,却听到李逵又道:"你俩有同一个毛病,喜欢把自己的想法想当然地加在别人头上。不要把自己视为神,任何生灵都是个体,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俩现在这种自我牺牲的做法,其实非常可笑,可笑至极!"
李逵越说到後来越不客气,口气听起来倒象是老子教训儿子,但因为声音非常稚气,听真情 为非常奇怪。穆良朝本来还在想李逵的话对不对,最後却被李逵的口气逗笑,总觉得这小子怎麽这麽可爱。伸出手指去摸了摸它越来越大的甲背,笑道:"别气了,别气了,把虫体气坏了,可没得换。"
转过身来,看范离皱著眉,一脸的忧心,道:"范离你打算参与到庆国的国务里去吗?象冲智与卫七一样?虽然目的只是救楼明,但如果你如此决定,结果怕不会是如你想的那样单纯。人类,也许力量上不如你,但心思上却比你曲折一百倍,你不能保证你真的能脱身的。你考虑清楚。"
过了良久,柳树的枝条打在了范离的头上,他都不知道。穆良朝等著他的回答。范离的声音在一片沈寂中响起,声音很低,充满了疲惫也充满了坚定:"小朝,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词?"
"什麽词?"
"人生自古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浩歌一曲酒千锺,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范离轻轻吟诵。穆良朝的古文差劲地可以,但这词也能听个七七八八,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就听到范离接著道:"我是这样的人,谁也无法改变,我自己也不行。从前练剑的时候常吟此词,楼明每听此词必为了击鼓而歌,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我很清楚,我不需要确定什麽。对不起,小朝,这事与你没什麽关系,你和李逵回去吧,回应接上穆熙离开庆国吧,要打仗了,我帮不了你什麽了。"
穆良朝身体一僵,死死盯住范离,心如滚水,翻腾纠结,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这种拒绝,这种完全割裂的拒绝,穆良朝第一次体会到什麽叫无情。范离,范离,你......真真是无情。
范离并不看他,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指,发呆,一动不动地面无表情地发呆,任那支调皮的柳枝一下一下打在自己头上。
良久,久到范离以为沧海桑田又变了一回,穆良朝突然起身,用干巴巴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道:"那麽,范兄,就此别过。"说著,一个跃身,翻墙出去。范离还是没抬头,就见李逵飞起,在范离头上绕了一圈,道:"笨蛋,都是笨蛋。"然後消失了。范离感受到一人一虫走远,手一松,"哢哢"两声,椅子应声而倒,散了一地,范离跌坐在一堆木屑里,闭了眼睛,竟然有了想流泪的感觉。
范离索性躺下,用手遮在眼前,遮住刺得人要掉泪的阳光。一边伤感,一边奇怪。自己入道以来,淡情淡欲,竟然在穆良朝身上完全不管用,自己这是怎麽啦?竟然会这麽想一个人,会这麽挂念一个人,这麽......喜欢一个人,自己......怕是疯了吧?想著穆良朝从此逝,从此这世间一如从前,回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世界,想到自己的洞府,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不言不语听自己说废话,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为自己做饭,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睡在自己身边让自己没来由地安心,再不会有一个人......范离闭紧了眼睛,眼泪顺著眼角轻轻滚落。
穆良朝一脸冷峻,全力狂奔,心里涌动著又酸又涩思潮,直直地往应京方向奔去。你要的,我都给你,如你所愿,我一切都如你所愿。只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才能让心中的酸涩不化成泪流下来,只有奔跑。
穆良朝的功力全力狂奔之下,比飞剑差不了太多,路人根本没连残影都看不到,曦州城内突然这麽强大的灵力波动,惊动了所有的修魔人,却发现此灵力是往城外而去,追也追不到,一声骚乱才算罢休。穆良朝奔到半夜,脱力,倒在山岗上。
李逵看著穆良朝的脸,说不出的哀伤,眼角的泪已干,轻轻地叹气,落在穆良朝的额上,双翅微张,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月光慢慢地在李逵的上方,形成一个旋涡,慢慢地往穆良朝额头渗入。李逵头一钻,就钻进了穆良朝的体内,开始引导他修炼。穆良朝此时心力交悴,根本无力也无心反抗,任著这强大的月光旋流本能地在体内循环,象小天劫那晚一样,不一会儿功夫,穆良朝周身黑了下来,越来越黑,黑到没有任何光能透进去,外人看来,好象是一个大大的纯黑色的茧。
就这样躺著,不知白天黑夜地躺著,黑茧越来越大,越来越黑,有人撞进这片黑茧里,就再也没出来,附近的山民都说这里出了妖怪,请了除妖的法师来,竟然连法师进去之後都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敢走这条偏僻的山路了,这座黑色的山头成了禁忌。
应京,依翠楼的後院,一个少年,一边摆弄草药,一边凝神看书,蓦地心头一痛,手一抖,书掉在桌上,抬起头来,依稀是长大了的穆熙的模样,虽然还是孩子气的脸,但身量已经高了,十四五岁的模样。穆熙皱紧眉头,起身,走出屋去,走向依翠楼的前厅。
"师父,我来告辞。"穆熙已不再是幼儿时光,做起事来也一板一眼,虽然足够聪明,但夏天无对这样的穆熙并不喜欢,穆熙长得太快,夏天无对他是又怕又厌,多数是不见他的。此时,也只是淡淡的抬眼道:"还没到一年,你要走了,范离那小子来,我如何应付?"
"这与师父无关,我会去与范大哥说,请师父放心。告辞。"说著,也不再理夏天无什麽反应,丢下一张遁地符,忽然就不见了。夏天无道:"范离那个老妖怪的身边果然都是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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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姐,可有范大哥与我哥的消息?"穆熙来到任记酒肆,直接走到任大娘子旁边低声问。
"小熙来了?"任大娘子看到是穆熙,不由笑开来。任大娘子第一次见到穆熙时,正是穆熙长到五六岁模样的时候,长得乖巧可爱,又特别会说甜话,任大娘子打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而且因为范离的关系,对於他长这麽快,也不以为然,对他很是亲近。每次见到穆熙来,都非常开心。穆熙也对任大娘子很依赖,能时时从她这时得到哥哥的消息,很安慰。也就常常来。
拉著他走进後屋,道:"怎麽啦?"
"刚才感觉到哥哥好象有些不对劲。"穆熙想著刚才的那一痛,心里越发担心起来。
任大娘子打开一个暗格,拿出一本册子,看了看,道:"范离两个月前从曦州消失,你哥从十天前也从曦州消失,两人现在俱不知所踪。"说完,叹了口气,转头看到穆熙担心的脸,道:"你放心,那两人都是神通人物,不会有事。"
穆熙皱著眉,沈思,穆熙对於普通人类能查出来的消息,也不报太大的希望,能做成这样,任大娘子已经算是非常厉害了。哥哥与范离在一起,应该没事,可从现在的情报上看,两人却是分开了。这次他们在曦州呆了那麽久,不知所为何事。穆熙想来想去,也无法明白。如果是为了修炼,曦州并不是什麽好去处。曦州有什麽好东西值得范离与哥哥呆那麽久,只有一种可能,与裕王有关,与庆国即将来的风雨有关。半晌道:"任姐,裕王可有异动?郑拓可有消息?"
"宫中传出皇帝已经病危,裕王与郑拓应该都已做好准备,里应外合,只等皇帝......的消息了。"任大娘子虽然对皇帝并不看重,但毕竟是庆国人,一时也说不出皇帝死亡的话,只好含糊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