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我叫他名字,他没回头,他或许知道,我叫他也只是想叫他一声罢了。
我没再说什么,脑袋里的和尚仍在不停敲钟,我靠在墙边,懒懒看向院子里的大炉子。
炉身上有排金字。
"九纹金鼎。"我逐字念出,"道德天尊。"
好家伙,原来是太上老君的玩意儿。
"看什么呢。"包大人黑面走来。
"看它呢。"我朝大炉子努努嘴。
"看出些什么了?"包大人公务繁忙,坐在院子里看起公文。
"天上的好东西怎么落到这儿来了?"
"好东西就不能落这儿?"包大人不悦。
"这哪儿的话,我不就落您这儿了吗。"我承认我确实不要脸。
"哼,老君炉子里没火了找人来采地狱火来了。"
"直接去采不就完了,干吗还要开小会?"
"你就不能闭会儿嘴。"包大人很生气,连朝我翻了两次白眼。
我不说话了,他又道:"你不舒服?"
我还是不说话。
"说话!"包大人命令道。
"恩,不舒服。"
"那还不给我进去躺尸!"包大人一生气眼睛就充血,我被这黑脸红眼睛给吓着了,脚下生风一溜跑进了贵宾接待室。
"神仙大人您也在。"我抹把汗瞧着气定神闲的白木。
"在,我一直都在。"白木眼睛一眯,我小魂一颤。
"神仙大人,我这是哪得罪你了,你这么看我。"
"没,你没得罪我,不过是你招来的那娘俩花销太大,我这把岁数了还得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哎,也没办法啊,谁叫只有这差事工钱高呢。"
"您看吧,这差事工钱又高还能让您会会旧识,就算是吃力也没不讨好啊。"我坐到他边上。
白木冷笑一声,侧脸看我,"你头疼?"
"真是神仙。"我对他竖拇指。
白木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丸递给我。
"包治百病。"
"鬼的病都能治?"我将信将疑吞了那药丸。
"没试过。"白木双手一摊,我两眼发黑,耳中听得他说:"看来只能治人。"
我醒来时,白木已经不在,反正在阴间也不分白天黑夜,我闷得慌,头倒确实不疼了,喝药治是能治病,不过是要提前享受一下昏厥的副作用罢了。
"夷光。"我隐隐听得一个女人叫我名字,"夷光。"她声音细腻,缓如流水,唤我名字,柔情四溢。"夷光。"
我正纳闷这是哪修的艳福,回过神来时已在方才见着的大炉子前。
"夷光,夷光。"那女人的声音仍在唤我,环视四周,鬼影神影一概不见,仔细辨认,那声音原是从炉子里发出。我朝里面张望,确有一个女子在炉中朝我盈盈一笑。
"你是谁?"我靠近炉子,问那锦衣的美貌女人。
"夷光。"女人不回答,伸出细胳膊,轻轻一拉,竟将我拉进了炉中。
我一惊,炉子里一汪碧池,池边丛丛绿意,更有花香沁人。
"来。"女子立于池中,一身薄衫不见湿。
我朝她走去,她甜甜笑,她握住我的手,很暖,很舒服。
"躺下。"我乖乖躺在她腿上,"头疼吗?"她轻轻抚上我额头,温柔地无懈可击。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是淡淡乳香混杂着果实的芬芳。
"你累了,该回家了。"她抚摩我的头发,手掌贴在我的脊背上。
我是累了,可回家?我要回哪里的家,哪里有我的家。我仰起头看她,"我没有家。"她不回答,长发垂下,遮不住动人笑颜,轻声哼起了歌谣。
"白公子,白公子!"
"白大哥,你轻点儿!"我这正煽情呢,两个吵耳的加个用力拽胳膊的瞎搅和什么!
看吧,看吧,美人不见了,就剩下一班黑白脸和类人兽!!
"你梦游。"包大人总结性发言。
"哈?"我见美人的时候意识很清醒啊,再说对梦游的鬼这样大声嚷嚷也不怕他鬼挺尸!
"我亲眼看见的,白公子从屋里出来,我喊他也没反应,他一路走到这儿就对着那炉子发楞。"白无常的证词。
"我还看见他把手贴炉子上呢。"黑无常的证词。
"好了,好了,都让开让仙家去办正事!"
包大人眼睛又充血了,众人噤声。
我这才看到角落里的白木,他对我笑,绝对是奸笑!我晃晃脑袋,妈的,什么包治百病,第一副作用是晕厥,第二副作用是幻觉!
"哈哈,各位有事的忙事,没事的找事儿,我就不打扰了哈哈哈。"以防再生是非,我赶紧捉着机会就开溜。
"给我滚远点!"包大人总是那么中气十足,一声大吼把我震到了孟婆庄。
"哎呀,这不是白公子吗。"孟婆庄里有三个美娇娘,其中之一正隔着篱笆对我抛媚眼。
"呦,孟三姑娘浇花呐?"
"呵呵呵呵,哪儿的话呀,我这不等你吗,昨天听白大哥说你回来了,还记挂着给你张罗了一桌好菜,你倒好,走都没往这儿走。"孟三捏着袖子直发嗲。
"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一摸胳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臭小子!"
孟婆庄里除了有三个美娇娘之外,还有一个大嗓门,褶子脸,暴脾气的老太婆。
"婆婆好啊,还没开工呢?"孟三见着孟婆,看看我又看看她,捂嘴笑不停。
"哼,给我提桶!"孟婆三两步走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到她那大木桶边上,"婆婆我赏你陪我开一天工,怎么样?"
"那自然是好。"好个屁!!
孟婆摇着破扇子,翘着二郎腿指使我做这做那,牛头马面站一边看热闹,晾我一人做牛做马。
等我挂好"孟婆汤"的大旗,老太婆扯开嗓门大喊道:"卖汤啦!"
"呆会儿要是有鬼不听话,你就给我用这个插他们喉咙,知道了吗?"孟婆递给我一根长锥子。
"知道了。"我寻思着要怎么使这玩意儿的时候,听见镣铐声,抬头看,马面已牵着一班死人到了摊前。
"你!"马面揪出一个小孩儿模样的,那小孩战战兢兢走到孟婆边上,孟婆笑着递给他一碗汤,"喝吧,喝了就能去投胎了。"
小孩儿乖乖接过木碗,眉都没皱一下,将碗中苦汤一饮而尽。
"下一个。"牛头带下小孩儿,马面继续喊人。
下一个有些棘手,是个漂亮姑娘,哭着喊着不肯喝汤,嘴里一个劲喊什么什么郎的,孟婆对我使个眼色。
"姑娘,还是喝吧,投了胎说不定能找到个更好的呢。"我把锥子背在身后,要真叫我一锥子穿了她那漂亮脖子,我还真下不去手。
"不,不,我就要他,就要他,我不要忘了他,死都不要。"
孟婆按住她肩膀,我轻叹一口气,一锥子下去,孟婆一勺汤罐进她嘴里,她两眼发直,神情恍惚,牛头赶紧来拉了她就走。
前一刻还生生死死,这一刻已是浑浑噩噩。人的执念越深,失去的也就越快。
"发什么呆,利索些!"
"哦。"
三十来个鬼下来,我已经成了插管熟练工了,妈的,各各鬼都来挣扎这一套,轮到第三十一个的时候,见他眼皮动一下,我条件反射就扎了他喉咙。
"不错,不错。"孟婆乐得轻松,拍拍我肩。
"下一个。"
下一个人低头走来,孟婆正舀汤,我站在边上伸懒腰。
"喏。"孟婆把汤碗递给他,他却不接。
"兄弟,帮个忙吧,就自己喝了吧,这汤不苦。"我揉着胳膊道。
他这才接过碗,却不喝,只是捧在手里。
"你有不想忘记的事吗?"
他抬头,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棕色的宝石一样迷人。
"有吧。"我对他笑笑。
"有废话一边说去,别耽误婆婆我的生意。"孟婆一手一个把我们扔到一边。
"下一个!"马面看我一眼,继续喊号。
我忽然很汗颜,怎么我这些事儿还轰动三界,成了人知鬼知神知的大新闻了。
"你奇怪我为什么没下地狱吗?"
"不奇怪。"功德薄上你救了只蚂蚁都能和你杀一万个人相抵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没想到会再看到你。"慕容熙手指在木碗上来回摩挲,我拿过那汤碗,碗里黄色浓汤,浑浊不堪。
"恩,我也没想到。"
"真是奇怪,活着的时候要死要活,成了鬼倒清净了。"
"清净不好吗。"我吹开汤上热气。
"你,会忘了我吗?"慕容熙的手指细细掠过我的脸,"我就快要忘了你了,子青,我就要忘了你了,忘了我这辈子最不想忘的事了。"
"不会忘,我忘不了。"我喝一了一大口孟婆汤,扔了汤碗,凑近慕容熙,他的脸开始模糊,热汤从我的口中流进他嘴里。他起先揪紧我的袖子,纤长的手指从握紧的双拳放松到并拢的五指,我放开他,他眼神涣散,茫然没有聚焦。
"我姓白,叫夷光,夷光修明的夷光,很高兴能遇见你。"他似乎不理解我在说什么,我拾起地上的木碗,"再见。"
我出生在很久以前,死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记性很好,脸皮很厚,喜欢骗自己。
我还喜欢过两个人,一个已经魂飞魄散,一个已经不记得我了。
除了这两个人,我再也不想喜欢其他人了。
第五十七章(最终章)
我迈到忘川边,川流不息,浑浊如汤,远处有渡船摇曳而来。
"你们不想吃我吗?"我把手伸进忘川里,水中厉鬼退开一尺,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们也闻到了腐烂的味道?"我捧起水,黄色的液体从指缝漏出,顺着手臂蜿蜒。
连他们都不愿意靠近我,呵,连三途里的水鬼都不愿意拖我下水,怕我脏了他们的池子。
"这水,原来是甜的。"我饮下水,甘甜无比。
世间万物,血中生,血中亡,血尽肉腐,无不污秽。
人之所念,皆为血是肉,以血肉之躯筑成欲望,欲不止,血不止,血止而欲不止,是为戾。戾不尽,遂以欲重之为躯,是为鬼。
鬼饮孟婆苦汤,苦为心,淹其欲念,鬼之魄随欲破散,遂成茫然,呱呱坠地。
轮回之间,往复不止,污秽辗转,生生不息。
于我,血枯竭,肉生腐,欲有亦无,苦水亦甜,冷热不知,亦茫然,却无坠地之兆。
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死,做了鬼可以投胎。
我活着的时候只能死,做鬼的时候只能投胎。
女人的怨恨很可怕,男人的虚荣更可怕,当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的虚荣而怨恨的时候,后果可想而知。我不巧,正撞在这威力巨大的可怕上。做了四辈子人,耗尽心力,累得只想做鬼,做了鬼遇了旧识,以为自己能有多坦荡释然,终究抵不过唇齿相接时的念想,心力交瘁,当真是论心论力无不交粹。
天地广广,微尘堪堪,吾身潜潜。
"夷光,夷光。"
又是那女人的声音,流莺于耳。
"要是你不是我的幻觉,你一定是世间最好的女人。"那女人站在我边上对我笑。
"真是奇怪,我竟然会有幻觉。"女人拉住我衣袖,手上的触感真实。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任她拽着走。
她回头,仍是笑,眉眼如画,真是貌若天仙。
"你真好看。"
大概所有的幻觉都是好看的。
"你叫什么?"
"小瑶,你一直叫我小瑶。"比起她的样貌,我更喜欢她的声音,对我来说,皮相已经没有意义,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而声音,是可以寄宿而流传的。
我想,我记得她的声音。
"夷光。"她又叫我名字,似乎这是个咒语,她的声音包裹着这个咒语带我踏入幻境。
眼前那汪碧池,清水白莲,我站在池中央,她已在远处。
"姑娘,我认得你的声音,可我不认得你,我也不认得这个地方,如果你想继续哼完上次那首歌我倒没什么意见,要是你还想带我回什么家,我看还是免了吧。"
我还一直觉得自己精神挺健康,没想到做人时没来得及精神分裂双重人格,做鬼的时候倒碰上了,哎,没想到我一大男人,双重人格竟重出了个女人。"
我看她站在那儿不动,也懒得再说,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一会儿说要带我回家,一会儿说我"一直"叫她小瑶,更莫名其妙的是我竟然还觉得她的声音耳熟,却想不起她的人,这不是双重人格是什么??
小瑶忽然笑,笑声一串连一串,她的脸伴着笑声狰狞起来,一声白衣刹那变成了珊瑚红,像血似火。
"本是天上有人间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到了如今这地步?"
"啥?"
漂亮姑娘说话太悬乎,前半句我楞是没听懂。
"情缘天注定,哪能强求,强求得之便是劫。"
"呵,别人的强求我的劫,倒像老天的做法。"这句我完全理解。
"今日你就随我回去吧。"小瑶眉头紧锁,长袖一挥,顿时四面生火,铺天盖地的灼热席卷而来。
火焰袭来,透过烧焦皮肉而升起的青烟,有些事情清晰地摆在了我面前。
海中蓬莱,遂与天接,远望渺渺如白云,近窥晃晃如金幔。蓬莱中有树,前西王母手扶养之,亲号为夷,以蟠桃果浆三日一灌,瑶池水洗其枝叶,神耆童歌之,更有彩衣仙子结五彩羽衣披以戴。其树千年一果,西王母乐,前往视之,恰果表脆壳裂,白光乍现,众以为奇,光遁,出以一白兽,头有一角,其身若麋,尾如牛,皮负鳞,是为麒。西王母曰,夷树生之,白光得之,是以夷光。后,俱往瑶池,一日道德天尊与之,书以天下必现盖世帝王,功有将相,扩疆驱敌,无不披靡,然,其心叵测,不知深浅,因以仁兽辅以天下,放定是非。西王母喜夷光温顺之姿,难舍于外,便命岁星下凡佐以天下。是天下未统,汉君西不能御匈奴,东不能抵卫,南有夜郎南越之散权,岁星东方善谋略,常劝谏,然,内无武将,终难定天下。道德天尊再拜西王母,西王母曰,麒为仁,难当以武之任。答,善,麒为仁,然,此千年麒灵于武,其角不若平常,无肉,此乃武兆。当是时,瑶池仙子走之,急与西王母,麒化为人。道德天尊又言,吾观其命数,此乃其劫,顺应天劫,一定天下此乃神职亦其职,神通如我等,皆应劫而生,倘王母真心乐之,因以之。以诺应。
当是时,麒为人形,唤瑶池仙子,仙子得其将往人间,心有契契,以歌乐之,告之曰,若身倦怠,即返瑶池,瑶池者,家也。
夷光不解,见西王母,身向前,西王母抚其发,口中有辞,是为咒,消其千年所见所知所感,乃行人间。
坠地时口衔白玉,上字夷光,又于白,遂名白夷光。
天劫无理,命劫有道。
闭上眼又睁开眼,世界是另一个模样。
我脑袋发胀,想起刚刚扭着了脚,幸好来了个小娃娃替我揉脚才好受了些,他还摸着我的毛发冲我笑呢,笑起来真是好看,小瑶教过我一个词,用在他身上正好,那词叫"浅笑嫣然",怎么现在自己成了人形还在个臭轰轰的大殿里,啊,小瑶,小瑶也在这儿。
"小瑶。"我朝她跑去,小瑶见了我高兴地摸我头发。
"夷光终于成人了。"小瑶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趴在她脖子上使劲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