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抬起眼睛,苦笑道:"是的,飞机爆炸了,最后的瞬间只剩下一片火海。"我的嗓子发干,哆嗦半天也没挤出话来,我的琳琅,才24岁,怎么会?琳琅瞧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捏了捏我的脸,说:"当时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祈求上天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也许是心诚则灵,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出现在我面前。他金发碧眼,有六只轻轻扇动的小翅膀,闪耀着比太阳还灿烂比水晶还纯洁的光芒。我十分惊讶,问是怎么回事,他微笑着说要帮我实现愿望,可以给我半天时间,后来,我再睁开眼就在你的床上了。"
我不想管天使什么的,重点是我再也见不到琳琅了,我们的时间还不足半个月,就要永远分别么?是神觉得琳琅太优秀,要早早把他带回去么?才第二个本命年而已,怎么能这样?虽然知道终会分离,然而一旦来临,却是如此突然,我根本无法坦然面对,原来我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十几天。琳琅今天做的一切,我全都明白了,心里的伤痛再也忍不住,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只感觉到温柔的手擦过面颊,他在说:"笑一笑,还是笑着好看。"
我胡乱地擦着脸,擦了一遍又一遍,努力地笑给琳琅看。如果说人和人之间第一印象很重要,最后的印象也不应该马虎,即便生死永隔,我应该笑着送他走。琳琅忧伤地看了看天上太阳,面对我时却依旧满脸轻松,还说送我一件告别的礼物。我用最高兴的声音问是什么,他随手拾起一根草棍,轻轻地在泥地上划起字来。从上往下,从右往左,一共二十个,我轻轻念道:"陈年梦不醒,宇内总关情。鸳侣何时续,郎前意未平。"陈-宇(雨)-鸳(渊)-郎-是说我么?我仔细咀嚼这几个字,一片柔肠百折,像是含了千言万语。意未平,意未平,我想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无数的词句堵在胸口,却总也理不出头绪。
琳琅写完了字,拍拍手上的土,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刻在心灵里,我怔怔地回望他的眼睛,尽量保持得体的笑容。枯萎的花环被摘下来,粉红色的娇艳花瓣已经皱成干巴巴一团,琳琅看着手里的花,平静地说朝艳谢了,我机械地应一声谢了。他站起身把花环放在石头上,一阵风吹过,琳琅仿佛变成一缕烟,随着风慢慢飘远。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跑着追他,似乎追上了,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琳琅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仍然在空中飘,越来越高,直到我再也够不着。我焦急地对着天空高喊琳琅的名字,叫他不要走,他只是微笑着挥挥手,说:"小渊,陈郎,我的王子,再见了。"琳琅的影子逐渐模糊,直到变成淡淡的光晕,然后聚拢起来,飞向苍穹,最后无影无踪,像一颗反方向运行的流星。琳琅没有了,我保持僵硬的笑容给谁看呢,身形一晃便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呼唤着琳琅。滚烫的东西落在泥土里,又迅速地渗进去,似乎从未出现过,就像琳琅连影子也留不住。宁静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喊声,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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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有人推我,睁开眼睛,正对上石榴担心的目光。她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大王子,您终于醒了,吓我一跳。"我四下看看,周围不是湖边,而是自己的床上,疑惑地问怎么回事。石榴抚着胸口说:"刚才您大概是做噩梦,哭着喊着一个劲地叫公山公子。"我觉得有点头晕,看看表才两点多,虽然我今天起得很晚,但现在还是早晨,难道刚才真的只是一场梦吗?我猛地坐起来,抓住她的肩膀,问道:"琳琅哪里去了?你看见他没有?"
石榴惊讶地看着我,但还是流利地答道:"他很早就起来了,拿了一样东西让我转交你,说他走了。"琳琅怎么会走?他除了我还认识什么人?我疑惑地问:"他真的走了?去了哪里?"石榴眨眨眼,说:"我不知道公山公子去哪,劝他有什么事情至少等您醒了再说,但他告诉我,已经跟您道过别了。"按石榴的意思,我大概是得了健忘症,或者睡多了发蒙,但琳琅只跟我道别过一次,不管是不是梦里。
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抓着石榴,不好意思地松开手,顺便理了一下她的衣服,她神色缓和了些,在口袋里摸了一下,说:"他留给您的是这个东西。"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托着一只铜罐做的风铃。不对,如果仅仅是梦,他怎么会找得到梦里的铜罐,又怎么会做出梦里的风铃?琳琅去哪了?我心急火燎地打开光脑,连接大街上的监视器,试图找到琳琅的踪影,出乎意料的,所有的图像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怀疑是我的光脑坏了,要么是网络坏了,叫石榴找人来修。她轻叹一声,说:"什么都没坏,只是今天下雾,您出去看看就知道,我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雾,车辆都禁止通行了。"下雾了吗?我披上衣服走出屋门,发现即使借助门口的灯光,还是连自己脚下都看不清,阳光根本穿不透,天和地完全笼罩在幽暗的白色里。琳琅说要走,就消失在大雾里,他说道过别,难道真的走了?
我觉得那场梦根本不是梦,早晨起来的时候,琳琅应该在厨房里做饭。我一路跑去厨房,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琳琅的白菜豆腐汤和炒米饭呢?我的家常菜呢?那些家的味道都是假的吗?我在厨具里找琳琅用过的锅,在餐具里找琳琅用过的盘子,可是它们看起来都一个样,哪也没有简简单单的白菜豆腐,更没有多种食材炒在一起的香气。石榴紧跟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我身后,说:"您先去洗把脸,等一下我就端早饭过去。"不是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揉揉脑袋,说:"你不用跟着我,我现在不想吃饭。"
琳琅藏在哪里?他是在园子里么?我随手在屋子门口的提灯里抓了一盏(平常可没有这东西,当然是因为天气缘故备的),冲了出去,差点没撞在定菌树上。这场雾真是糟糕,我不敢再跑,只是跟着橙色的灯光走在小路上。路边是一片又一片的朝艳,我弯下腰四处寻找,想找到我们拔秃了做成花环的那一片,可是每一朵都很新鲜,每一丛都很茂盛,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转身跑到湖边的凉亭,小船静悄悄地藏在那里,我趴在船底看了很久,也没有一片枯萎或者新鲜的花瓣。那些梦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湖边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没有朝艳编成的花环,干净得没有一棵草;每一块石头下都没有草棍写下的诗句,光滑得没有一个字。我凭借记忆把那二十个字写出来,却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写的,琳琅的字飘逸得多,那么秀气的字,怎么会只是一场梦呢?
我慢慢地走在湖边的林子里,从怀里掏出风铃,听着它叮叮咚咚,和着脚下沙沙的声音,想起诗人徐志丹的一首作品:"风烟重时心更重,落叶轻处意不轻,一场沉醉梦难醒,美人归去无影踪。"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写了这样一首诗,我早已无从推断,但是听起来像极了此情此景。风烟和落叶倒也罢了,而沉醉和归去,说得真真切切,我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只知道琳琅离开了,不可能回来。
半个月之前,我傻乎乎地等着做皇后,现在却只感觉疲惫。琳琅说我的现实是他的梦,他的梦是美梦还是噩梦呢?我的梦又是谁的现实,为什么他只能在梦里向我告别?说不定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吧,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许还是半个月之前,我可以慵懒地被烟雀的叫声吵醒。就算是那样,我又怎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又怎么能安心地做皇后?一场沉醉,到底从何时起?到何时终?
我漫无目的地走,却被双脚带回明慧阁,石榴和红果照应我洗漱更衣用餐,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跟着做了。似乎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被纷乱的打击盖住,令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便坐在那里,很用心地想,一点一滴地回忆那些往事。琳琅走过来,在我手边放了一杯茶,我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说:"你来得正好,我想起咱们一起上南肃山,你偷偷乱跑,害我找不到的事啦,可真让人操心!"不料他迅速地抽回手去,说:"大王子,我不是公山公子,是红果。您独自坐好几个小时了,喝口茶吧。"
琳琅不会这样跟我说话,我甩甩头,看见她真的是红果,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变成红果了呢?"红果不知所措地说:"我本来就是红果,公山公子,他已经......"红果没说完,我便顺着问下去:"他已经睡着了对不对?"红果摇头。我连着问了好几种可能,红果依然摇头,我疑惑地问:"他怎么了?难道是生病了?"红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声地说:"求您别问了,他已经走了。"我抬手帮她擦眼泪,笑着说:"傻孩子,哭什么,琳琅不会走的,他对我的心意,至死不渝,他只是死了。"奇怪,为什么眼泪会越擦越多呢?为什么我看不清东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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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果更大声地哭起来,抹着泪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是您不要这样,要是王和王妃见着,该多难过啊!"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听她提起母王和父妃,我终于找到那句遗忘的话。琳琅不在了,我还有父母弟妹,还有实验室里的孩子陪着,我不会孤单的。那个孩子,我要用双倍的爱去爱他的,怎么可以自己先倒下?倘若他见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是要笑话父亲懦弱么!我打开光脑联系荣荣,对着漆黑的屏幕说一句话就关掉了:"你在实验室就别走开,不在就赶紧过去,我要看孩子。"
罕见的大雾里,车辆禁止通行,我只能靠双腿来奔跑。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我甚至有点感谢雾气,让我看不见这座喜气洋洋花枝招展的城市,看不见到处飘扬的行星旗,看不见那些欢迎皇帝或者庆祝我结婚的横幅,听不见道喜的声音,落个清静。平时开车不觉得,偶尔走一次路还挺远的,或许是我太心急,来到华荣实验室的牌子下时已经出了一身汗。大美女听了通报马上出来接我,略施粉黛,艳光四射,但我没心思看,劈头盖脸地问孩子怎么样了。
荣荣巧笑倩倩,美目若盼,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反正前因后果她都知道,无须隐瞒,我就照直讲了。荣荣嗟叹良久"美人薄命",才说:"你知道的,胚胎要在培养液里多生长几天,才有利于筛选。我会在现有的3个里选一个最健康的植入人造子宫,不过要等到晚上筛选完成。人造子宫里有特制的镜头和摄影装置,那以后你就可以来看孩子了。"我又不是学医的,哪能事事知道,便问她另外两个胚胎怎么办。"另外两个可以冷冻起来备用,虽说放进人造子宫会受到细心的照管,还是有一定的流产几率,万一出了三长两短,还能继续实验。"
其实我对这些东西是七窍里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她该怎么做自然会做,不需要我过问。我盯着地面说:"昨天琳琅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跟皇帝单独谈谈,当面说个清楚,我答应他了。"荣荣哦了一声,我放缓速度,接着说道:"我打算直接告诉他,有喜欢的人,倘若他放过我便罢,否则你也用不着把宝宝放进人造子宫了,让我们一家人在地下团圆就好。"荣荣捶了我胸口一下,说:"不,我要让宝宝生出来,我和阿德会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他,等他长大了,给他讲两个父亲的故事。"
这样也好,毕竟是琳琅的血脉,流传下去最好,身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我放心地拍她的肩,说:"刘哥太惯着你了。"她揉揉眼睛,哀叹道:"不必说他,若是琳琅知道你这么倔,不管他在哪里,感动十次也够了。"我早就表示过追随琳琅的意思,她也早明白不需要劝我,作为朋友,她能主动提出帮我照顾宝宝,已经是最大的恩惠。大恩不言谢,我像平常一样拱手,说:"放心吧,琳琅一向知道。"我们约定一起喝孩子的满月酒,嘻嘻哈哈地道了别,走在街道上,回头望望豪华的华荣实验室,又隐藏在迷雾中了。我转身离开,默念着可怜的宝贝,我只有一半的机会,能亲眼看你慢慢长大。
我回到王宫,静静地坐在琳琅的房间里,翻检他的东西。他穿走的是来时那件紫衣,但我清楚记得他身着粉衫慢慢飘远的情形。如今粉衫依然在我手里,琳琅却不见了。摸摸口袋,只有一条白色的帕子,这就是他用来给我擦手的那条吗?我把帕子拿起来轻轻嗅着,似乎还残留着香味,可是太淡了,我实在分不清这气味,来自茶食刀切?来自朝艳?来自鸢荇?还是来自琳琅呢?
另一件衣服是深蓝色的,上面奇形怪状的美女是琳琅5岁时画的图案。人生真讽刺,5岁的画作还在这里,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仔细看了看背面的动物,到底是大象还是老鼠呢?不过这不重要,大象和老鼠原本没多少差别。最后一身是我特意送给他的休闲装,他曾经那样高兴地说我送什么都喜欢,我送的朝艳他也喜欢,喜欢不要紧,为什么要丢下我,跟着它们走呢?
我一件一件地看琳琅用过的东西,才发现他只把母王送的手链带走了,剩下的都留给我慢慢回忆。他平时就戴着那条手链,拿走了也好。琳琅现实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用三年时间来回忆一天?我也不用急着想,不管还能活多久,反正我有一生的时间,足够考虑怎样向宝宝讲述琳琅的故事。一个白天就这样在微笑和沉思中过去,晚上即将到来的是昭德殿的接驾盛宴。作为宴会上比较重要的角色,我不得不提前两个小时做准备,沐浴更衣,换上最繁琐的礼服。
我素来不耐烦穿这些华丽的东西,一层一层套起来没完,感觉像任人摆布的木偶。况且穿好之后,我会浑身不自在,太沉先不说,过宽的袖口感觉空荡荡的,过长的下裳让人迈不开步。石榴和红果围着我转圈,整理各种结扣绳带,佩好一样又一样饰品,还说人靠衣装,我穿戴起来精神多了。是的,我一定要很精神地面对皇帝,然后意气风发地赶去看宝宝,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身乱七八糟的玩意。
出门看的时候,雾气已经散了。你说它怎么就散了呢,我原本指望皇帝的专机找不着飞机场撞毁在什么地方(当然这是小概率事件),居然不声不响地散了。我摇摇头向昭德殿走去,走上没有迷雾的大道,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盛装的石榴和红果跟在身后,一方面显示政府用得起两个侍女,一方面照应我别被自己的衣服绊倒。其实她们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尤其石榴,修眉入鬓,乌发凝云,倘若学谦看见,不知道要怎么流口水呢!
(皇帝陛下终于要出场了,请大家列队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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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宴会本来就啰嗦,皇帝来了更罗嗦,况且关系到新皇后,简直啰嗦得不得了。面对两边大串的豪华仪仗,我统统视而不见,只是径直走进大殿,向母王打了招呼,站在她身后。放眼望去,整座宫殿里充斥着最豪华的饰品、最精致的妆容、最美丽的衣服和死气沉沉的寂静。皇帝很准时地来了,眼花缭乱的排场中间,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我彻底不能理解这个家伙,据说只要出门必然戴面具,长什么样子有什么了不起,还怕人看!先皇和太后的相貌都不错,按说基因不会差,就算烧过烫过挨过刀留过疤,整整容也好,现在这副德性不是变态也是变态嘛。
亏我以前还考虑跟面具脸一起过日子,觉得人长成什么什么样无关紧要,怎么想的来着。看惯了琳琅娇娇嫩嫩的如花容颜,要让我对着连烧带烫刀疤脸,真不如死了算了。随着仪式一项一项进行,我们把皇帝迎上正座,恭敬地站在台阶下听圣谕。虽说是皇帝的旨意,当然无须他宣读,自有传令官代劳。这些庆典性质的东西都是一个路数,根本不用皇帝动手写,内容基本是套话空话,四六骈文,无聊至极。文章写得洋洋洒洒,从我的祖父也就是上一代希来王夸起,怎么勤政爱民,到我的母王如何德被四方,并且养出了好儿子,也就是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