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话可说,沉默半晌伸出手来把那只鸟放飞:"如果我是这只鸟,你有没有勇气作打开笼门的这只手?"
林夆翼有些惊讶:"这对你极为不公。"
"恳求你!"
林夆翼摇头:"我虽然放肆不羁,但不随便招惹别人,更何况婚姻不能儿戏。"
"你需要帮助,我需要自由,我们同一战线。"张筠兰握住他的手。
林夆翼目瞪口呆:"我从不知道你这样想。"
张筠兰笑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世界真的很大。"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那天下雨,她一脚踩进水洼,洁白的婚纱裙摆沾上泥点。林夆翼把她抱起来走进教堂。
张筠兰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浪漫,虽然从头至尾林夆翼都没有亲吻过她的手背。开始是不愿意,后来是不需要。
在神父面前发誓后,两个人相拥接吻,她听见他在耳边低语:"我会永远是你亲人。"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美丽,谁也没有看出来笑容下面的感伤和苦涩。
第八十章 番外二(下)
张筠芳给自己做杯茶,加上蜂蜜薄荷,浓浓的香气飘满整间屋子。她愉快的哼着歌,回到客厅,茶几上堆着打开的相簿,她看了一眼,笑出声来。
相片上的她满脸汗水和泪水,身在产房。
生林可她很吃了点苦头。
怀孕初期反应很大。头三周她脸上长满痘痘,青春期都没这麽吓人,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想见。然后开始呕吐,她没有想过这个词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是多麽可怕,整个胃想被勒住一样,眼泪鼻涕都忍不住滴下来,她甚至想过去流产。然后全身开始浮肿,体重明明变化不大,但手脚胳膊大腿包括脸都胖了不止一圈,她不敢看镜子,鞋子只能买大三码的来穿,摁一下,皮肤不会弹回来,她欲哭无泪。
还好林夆翼在她身边。
他一定每天会说"我相信你",毫不犹豫的亲吻她满是疙瘩的脸。抚摸她的后背,给她一杯热水然后清理卫生间。他帮她买衣服鞋子袜子,脸上永远是幸福的微笑。陪她去医院检查,指着B超上面小小的黑点大叫"那是我的儿子"。抱着她去浴室洗澡,热水也比不上他手心的温度。
他是真的快乐,他是真的爱她。但她知道,那另一种爱。他像父亲,像哥哥,像极为亲近的一个人,他在她心中开始丧失性别,不再是丈夫或是爱人。
那天他在公司开会,她一个人在家,思考孩子叫甚麽名字。父亲说虽然孩子姓林,但是要按自家的字辈来排,要叫林意明,或是林意长。林夆翼并不喜欢,他想孩子名字简单些,这样儿当他上学时课本忘记写名字时,罚抄也容易些。她记得自己笑话他一定是小时候儿饱受名字之苦。
但总不能叫林一吧?她胡乱翻着《辞海》也不知道该叫甚麽,看一个就问肚子一句"这个好不好",全无反应。她知道佣人在偷偷笑,但她觉得愉快,于是继续。到"可"字时,肚子痛了一下,她笑起来,孩子,你真的要叫这个名字,就再踢妈妈一下。
看来这个孩子真的喜欢这个名字,他迫不及待的要出来确认。她在产房的床上汗流如雨,心里苦笑。越来越痛,她忍不住尖叫,然后看见林夆翼满头大汗赶来了。推进手术室之前,她已没有力气喊出来,只剩呻吟。剩下他和父亲在外面,一个焦急的揪住自己的头发,一个紧张的踱步。
孩子的胎位有问题,无法顺利从产道生产。时间拖了太久,血大量流失。医生提议剖腹产,但他拒绝,并声明必要时放弃孩子。这些她是后来才辗转得知,不能不说感动,但她更愿意看到孩子出生。
很奇怪的一种反应,今日通通推给母性一词。
她看见了自己的孩子,那麽小,那麽弱,眼睛都没有睁开。她哭了,很久没有这样发出声音来哭;她又笑了,很久没有这样发出声音来笑。她觉得像重新活了一次,她发誓要爱这个孩子。
同时,她和林夆翼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他们忠实的履行着自己婚前达成的默契,一步一步为离婚制造着借口和氛围。父亲去世,张筠芳进入曾经生活过的家。她不愿意去想太复杂的,人就这麽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天。已经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多年,不可再糊涂。
但是林可在长大,他会有自己的想法。于是贺林夆翼不约而同的遵守一个规则,不能伤害孩子。
很奇怪的一种关系,他们从夫妻变成亲人,现在从亲人变成战友。
林可是个早熟的孩子。他很小就表现出天分来,但他厌恶学习。林夆翼说,这是他反抗父母的方式,他也许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他不赞成,也不反对。他充分利用自己是孩子的优势,进行反击。
张筠兰对此失笑,一个孩子能明白甚麽呢?但现在她明白,林夆翼看得比他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她和他都不是合格的父母,没有权利去责怪孩子。他们该有新生活,孩子不是私人物品。
她想通这一点,觉得心情更好。
她选择再次出国念书,心态大大不同。年轻的时候那麽张扬,挥霍青春只因为知道青春只得一次,现在收敛得多,还是因为青春只得一次。
平静的校园,金色的梧桐,张筠芳看到另一种人生境界。
外貌上看她并不老,产后恢复得很好。皮肤依然光滑鲜活,身段仍旧苗条纤细,增添一份成熟韵味,但心态改变很多。不是苍老,不是沧桑,只是淡定更多。在国外住的越久,离开认识自己的人越远,人仿佛飞得更高,心态越贴近天边的云朵。
偶尔制造一些新闻出来表示不甘寂寞,这也是她和林夆翼遥遥相对的默契。
几年前的那天走出图书馆,天气不好不坏,风不大不小,阳光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撒下影子来。她拉拉脖子上的丝巾,发现自己还是像只菜青虫,于是无声的笑了。
校门口在卖香草冰淇淋,门口永远排着长队。她跟在最后一个人后面,拿出刚借的小说看。
快要到的时候儿,身后的人突然拍她肩膀,回过头去有一霎那的惊讶。林夆翼,你怎麽在这里?
不不,他不是林夆翼,他的鼻梁比林夆翼挺直,他的眼睛没有林夆翼深邃。退后一步看清他的金发和蓝眼,张筠兰舒出口气,将一切推到逆光上。
"有甚麽能帮你?"
他不知所措的抓着头,口里吞吞吐吐:"真是不好意思,我和几个朋友打赌..."说着回身指向对街广告牌,她看到后面几个探头探脑憋笑的身影,"喏,就是他们几个..."
张筠兰觉得好笑,不过是老把戏,真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用。顿时恢复往日神采,眯起眼睛环住手臂盯住他,看他玩甚麽把戏。
这个男孩子年纪很轻,眼神尚可称为纯情。他脸上红起来:"我,我们打赌。"
"是,我已知道你们打赌。"张筠兰存心作弄他,"而且与我有关。"
"他们打赌我不敢来问你的名字..."男孩子挤出几个字来。
"是麽?赌了多少?"张筠兰觉得好笑。
"我..."男孩子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抓头发。
张筠兰正要说话,已经轮到她,店主笑眯眯的:"小姐要甚麽口味?"
张筠兰突然起了玩心:"你请我吃冰淇淋,我就告诉你。"
男孩子愣了一下,马上点头。张筠兰掩口一笑:"两个香草冰淇淋。"
"我不吃的。"男孩子摆手。
"谁说给你。"张筠兰瞪他一眼,回头专心看着老板做好拿出柜台。等男孩子付帐之后,递给他一个,"帮我拿着。"
男孩子傻乎乎接过来,张筠兰往前走:"你叫甚麽名字,怎麽知道我?"
"史第夫。"男孩子露齿一笑,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天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你..."
张筠兰熟捻的一笑没有再问这个话题:"那你的伙伴们也是一起看到我?"
"不,只是我..."小伙子转过头去。
张筠兰莞尔,这把年纪还能吸引小弟弟,真是可喜可贺,该买鞭炮普天同亲。但她尚有几分公德:"听我说史第夫,我年纪足可以作你阿姨。"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年纪,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男孩子拿着冰淇淋紧跟在她身后。
张筠兰笑笑:"我儿子今年十岁了。"
男孩子显然愣住,惊讶得退后数步,落荒而逃。
张筠兰笑弯了腰,冲他背影大喊:"谢谢你的冰淇淋。"
一路笑回公寓。
晚上泡在澡盆里还在笑,回想全盛时期一晚上赶三个party第二天还能上课,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起身倒杯红酒慢慢闻香,没有忘记林夆翼教她的晃杯。是,她已经不是那个把香槟当水喝的张筠兰。联络本上的老友都已晋升为某太太某夫人,从前的话题一定是A君的腹肌B君的新车C君的前女友D君的老爸,以及今年夏天流行的服装和彩妆,但现在话题离不开丈夫孩子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固然重要,只是佣人擦窗留下的那个指纹、丈夫身上无名的一根长发真会要了老命?
张筠兰无声的笑笑,是,她确实没有长大,尽管已经结婚生子走完一个普通女人该走的一段路,但她某方面仍然空白。也许会离婚,应该会离婚,绝对会离婚,一定要离婚。张筠兰喝着红酒,这样的人生才算有始有终,不是麽?
剩下一半留在杯子里,突然间舍不得倒掉,搁在桌上,整间屋子都是香的,睡梦里一片绮丽的粉红。
第二天早上拉开门拿牛奶,却在门口看到史第夫。
她没有惊讶。都市你来我往,某个人出现在某个地方并不算新鲜。也许他勤工俭学来送牛奶,或者昨天晚上搬来隔壁,也或者恰好路过此地。人自来去,与我何干。
拿了牛奶准备关门,史第夫却冲上来,她略有些惊惶,但看到对街有巡警走来,于是镇定:"你好。"
"不,我不好。"
"那你该去看医生。"张筠兰看看他,眼睛充血面色不好。
"我身体很好,是这里出了问题。"史第夫抓紧胸口。
张筠兰差点儿笑出来:"那麽该看心理科。"
"我想我爱上了你。"他表情非常痛苦。
张筠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寂寞?"
他疑惑着摇头,她又问:"你空虚?"
他还是摇头,她点头道:"女朋友不理解你?"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他似乎明白甚麽,"我是认真的。"
"哈,认真的。"张筠兰笑弯了腰,"那你知道我是谁麽?"
史第夫自背包里拿出一叠报纸,指着上面彩照:"你是她。"
张筠兰耸耸肩:"既然知道了,那就请你离开吧。"
史第夫倔强的拉着门:"因为我比你小?"
张筠兰此刻不想纠缠:"是。"
"可我--"
张筠兰扬声道:"警察先生--"
巡警注意这里很久,听见呼叫立马行动,趁着史第夫一愣之际,张筠兰牢牢锁住大门,从门缝中看到史第夫被带到一边,随后被巡警赶走。走之前却还大喊了一声:"张,我会再来--"
张筠兰笑了一声,看来又要搬家。背靠着门沉默良久,不知为何滑下一滴眼泪来。很快擦去,昂首挺胸走回屋内,晨报已经摊开,吐司已经烤好,她的人生还在继续。谁知道明天是会遇见霍华德,抑或强纳森?
这位史第夫小朋友,你能坚持多久呢?
何况我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