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个不知足的家伙。
又说了会话,我乘了轿回府。
到了中庭,小七迎了上来,奉上一张拜帖。
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冯保。
不禁感慨此人极有效率。
"大人,冯家的人是从后门入内的,他们也很谨慎。"
作贼的走贼道,心中第一时间想起这句话。
难道如高拱的愿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登堂入室?我可以预见他手下的言官会很高兴的上书给那病痨鬼皇帝说"次辅张居正与内官勾结"。
我仔细想了一想,道:"小七,我记得徐大人曾赠我一架琴,说是他祖传之物,你去找个锦盒装起来。"
客人是在入夜十分到的,有黑暗作掩饰,他也极度低调,轻车简骑,只带了一个小奴。
小七将他迎了进来,我道:"冯公公请坐,上茶。"
他笑:"张大人不必客气,今日冒昧来访,未得周全,特送上在下拙作一幅,望大人笑纳。"
那小奴将一个锦盒奉上,小七上前接下,放到我手边。
我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c
冯保笑:"在下拜读张大人以前的佳作,颇有感触,不知道张大人的壮志是否不减当年?"
我也笑:"若冯公公认为我壮志已减,又何苦前来?"
"张大人,我此次前来,是因为皇上的病日益加重,我也不得不早有准备。今日到此,其实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问大人,是否真有诚意与我结盟?"
我点头:"张某若能得偿所愿,公公自然亦能得你所求。"
冯保不动声色噙了一口茶,半晌方道:"好茶。"说罢起身:"张大人,在下不便久留,告辞。"
"且慢,"我道,小七很是适时地将那琴盒奉上,我接了过来,将琴盒打开:"冯公公的书法与琴艺超凡,我虽得此佳品,然琴技着实不佳,此琴在我手中,权作玩物,今日我就将此琴赠与冯公公,请冯公公务必笑纳。"
冯保先是一愣,很快笑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我亲自送了他们出去,小七见着冯保的马车离开:"大人,看样子冯公公今日兴致不错。"
"的确不错,"我自然没看漏他的神色,"他当然兴致不错。"
"大人也似乎很高兴。"
"小七,你要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冯保,就是利器之一,"我转身走进府内:"可惜高拱却浑然不觉。"
我不自觉地笑了。
真该好好谢谢你,姓高的。
回到房中,颇觉今夜似乎会无眠,随意地翻开姓张的从前留下的笔墨。
突然翻到一张。
一番风雨一惊心,
花落花开第四轮。
行藏用舍皆天定,
终作神州第二人。
终作神州第二人......
我笑着把诗念了一遍,心中无端失落。
第二日顶着黑眼圈上朝,下朝之后没精打采地随着冯保去朱翊钧寝宫。
朱翊钧见了之后吓了一跳:"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像鬼一样么?"
我没好气打了个呵欠,伏案入睡懒得搭理。
他见状便不再提起,自相安无事。
中间做了个美梦,居然笑醒,朱翊钧一脸鄙夷地问我梦见了什么,我想了想,竟然不记得。
他道:"你就是太傻。"
我无所谓地耸肩。
是非场
时间过得越发的快了。
今日天气很好,我和朱翊钧一起去给皇帝请安。
"你这个太子太保当得真惬意,"朱翊钧典型是属于恶毒型的,一张嘴就寒碜人:"给你俸禄简直是浪费。"
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宁可三岁没娘不可五更起床?每天早睡早起现在倒成了习惯,可是谁知道我有多想念现代工作制度。
"官是你爹封的。"
"也是我和我娘为你铺好了路,"朱翊钧继续刻薄我,"虽然只是个从一品的虚衔,但是这样下来,你这个次辅身价倍增。"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出了名的‘倨见九卿,无所延纳'?"
"倨见九卿",就是说我对待九卿态度很傲慢。按说九卿那可是不得了,全都是正部级的高官,叫做"堂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司使。而"无所延纳",是不拉帮结派的意思。
"你有没有‘倨见九卿'我是不知道,"他发出一声嘲笑,"‘无所延纳'?"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今天可是要去见你老爹。"
他闭嘴了,走在最前面。
我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以前看史书上说这个隆庆在理政方面,后世予他的评语是"端拱寡营",即是形同木偶也,什么也不做。朝会时见大臣,一言不发。一连三四年都是如此,简直匪夷所思记得某日连朝臣都感到忍无可忍,上疏批评道:"岂无所以致之耶?"
据说这个皇帝也是个牛人,生活腐朽又贪美色,宫女选了好几批,美人在侧多多益善,一没钱银就任由着身边那几个太监撺掇着向各部克扣,选臣子的眼光却独到,也是一人才啊。
只可惜身体不好。
有钱有势没命享受,真可惜。
他在龙床上躺着,御医侯在一旁。
他沉默不代表我们也能默着,朱翊钧先上前问安,接着是我上前请安,然后他问了些朱翊钧平日起居读书之类的小事,倒不见十分亲密,气氛不冷不热。
朱翊钧听了他皇帝老爹的几句嘱咐,见到旁边的御医,便又关切起他老爹的病来,只听那御医说了几句,句句都是隐晦不明,我只听得"郁结"二字。
估摸着这皇帝老子是得了抑郁症的。
云里雾里地听了一阵,又听到朱翊钧声音颇有哽咽之感:"请父皇多保重身体,儿臣明日再来向你请安。"
皇帝似乎很是受用,看他的眼神慈爱多了:"你下去吧。"
我同朱翊钧告了安离开。
走得稍微远了些后,我们两人在前面走,权当散步,后面远远跟了冯保和一众太监宫女。
现在虽然是十一月初,但穿得厚重走了这一路额头上也有了少许汗意。
朱翊钧走着走着,道:"有点热。"
我点头:"是啊。"
"要不要回去换件衣裳?"他问,我点头:"当然要换。"
走着走着我发现不对:"我回去换衣服不是这条路吧?"这条分明是到你那处去的。
他白我一眼:"我是说回我寝宫去换。"
好吧,我现在是什么待遇?又吃又住又拿?就算是几百年后共产党也没那么好啊--毕竟社会主义还在初级阶段呢。
次日到了文渊阁,遇到高拱。
他今天脸色实在是不太好,见我一来,便道:"昨日听说你去给皇上请安,我也去了的,只是没见着你。"
我陪笑道:"我是同太子一起去的,想是错过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想也是。"他这话音刚落,就听后面一人道:"高大人,张大人。"
我回头,与高拱站在一处。
来人看上去年岁也不大,模样平整,高拱脸色不变:"这位是殷士儋殷大人。"
殷士儋道:"两位大人,在下先行一步。"
我同高拱点点头,殷士儋立刻就走开了。
"你怎么看?"
"我倒看不出来什么。"这人我这一年多来见过数次,但是印象不深。
"殷士儋来路不正,"高拱面色不善,"他这次能入内阁,是因他有内官陈洪做背景。"
哦,陈洪,不就是那个面色阴鹜根基又深,之前高拱荐他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却傲得连高拱的帐都敢不买的家伙?高拱如今看他也是如鲠在喉,不耐烦之极。
我几乎要笑出来,狗咬狗,一嘴毛。
何况退一万步说,当年你能够再次出仕,难道你没有勾结内官?你如今权势滔天难道不是因为你有内官的背景?
"是吗?"我摆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高拱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就走了。
非常好,看来又有好戏可以看了。
果然,我留心了一下,殷士儋早已察觉高拱并无用他之意,只对他手下吏部侍郎张四维青徕有加。这期间,忽而又有御史郜永春参劾张四维家庭出身不正,是个大盐商,过去有勾结官府、权钱交易的劣迹。高拱自然是立刻疑心殷士儋在幕后主使,但也无法,再过一段时日,高拱的得意门生韩楫等人上疏,对殷士儋走阉宦的后门入阁提出异议。
殷士儋自然也不傻的,认定是高拱在幕后主使,两人就此剑拔弩张。
整个文渊阁气氛尴尬得紧,各个顶着张似笑非笑的脸走来晃去,三天两头高拱便拍桌子瞪眼,手下的一班人也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把个文渊阁闹成乌烟瘴气。
我乐得隔山观虎斗,闲来入宫与朱翊钧喝喝茶斗斗嘴。
朱翊钧的对我的鄙夷更甚从前,分明把我当成了吃白食的。
两看生厌之一
今日我来得稍微迟了些,六科的给事中们早就到了内阁,按例和大学士们开碰头会。
大家互相作个揖,然后开会。z
我原本兴趣缺缺,这冤家聚头的戏码实在是常见,想我当年在公司里也是如此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位置,当然是很清楚。
前头我听得直想睡觉,后面只听高拱轻声道:"做事情还是要合规矩的好。"
他声音不大,只是这地太安静,连我这旁人听着他那话也觉得阴阳怪气,何况当事人?
殷士儋果然顿时大怒,也道:"你为了提拔张四维而压我,打量我不知道?!我不言语是因为敬重你是首辅,现在你又想驱逐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高拱也怒道:"你胡说什么?!!"
殷士儋冷笑:"当朝谁人不知高大人你使的好手段把徐大人,赵大人,李大人从首辅的位置上赶下台。如今依你这样的作为,难道就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这下子可好,高拱生平最恨人说他没有肚量,这一番话把高拱气得发抖,殷士儋还不罢休,居然一下子就朝他扑过去,仗着身形高大一拳就要落在高拱身上。
高拱急忙躲开,殷士儋接着几拳全砸在几案上。
我跟旁人齐刷刷地傻了眼,看着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足够进棺材的家伙打架,恢复过来的时候立刻冲上去把二人拉开,殷士儋不依不饶,先骂高拱是"扰乱朝政"、 "你总有一天要遭报应,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多久?你以为这里每个人都是真心服你?"边说还边瞪我。
这不是把火烧到我身上么?殷士儋复又对我也一顿臭骂,我趁着众人架住他,挥手给他一拳,落在他脸上:"给我闭嘴,来人,来人--"
一帮后知后觉的侍卫冲了进来,我吼道:"殷士儋对首辅不敬,带下去,把他送回家中,派人在大人府外好生看着。"
殷士儋被侍卫拖着走了,一路上迭声叫骂。
X你娘的,关我什么事?拿我出气。
我气得把要去朱翊钧寝宫的事情都忘了,一整天恶声恶气,半路遇到冯保来请才想了起来。
NND,真气死我了。
这莽夫几拳算是砸碎了他的仕途。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我不服人你嚷嚷个什么劲啊?
这下可好,高拱那小肚鸡肠的老匹夫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我。
朱翊钧倒无所谓:"你与高拱面和心不和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那个叫殷士儋的在此事之后,必定有人站出来弹劾他不成体统,高拱经这一闹,心中再不情愿,面上都要做得宽宏,好显示他有容人之量。"
我想了想:"你说得对,但我想的也并非是台面上的事情,谁知道他又会怎么对付我?"
朱翊钧又道:"你烦恼个什么劲,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想了想也是,捏了把他的嫩脸:"你才几岁啊,就这么能干。"
他龇牙咧嘴:"何耒,我要灭你九族。"
他这么一说,我倒停下手来,不为别的,我又想起在我的记忆里张居正的下场。
那么凄惨,都是我眼前这个人一手造成。
"怎么了?"朱翊钧立刻发现我的不对劲:"你这是干吗?"
"你说你有一天会不会把我抄家灭族啊?"
"应该不会,"他摇头:"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我道:"我看你会。"
朱翊钧又给我一记白眼。
我彻底郁闷了,除了为我自己死了以后张家的处境悲哀,同时也为自己悲哀。
这孩子,翻白眼越来越顺畅,难道没事都在练这个吗?
春时
高拱果然装得很厚道,大家处得太过相安无事,导致我闲心过甚地虚度了整个冬天。
"张大人,你好闲情啊。"时间一晃而过现在已经开春,朱翊钧与我一同在老地方赏桃花。我们坐在石头上,朱翊钧剥着贡橘,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我嘴里送。
"彼此彼此。"
"我倒不闲,每天有那么多遭老头子拿着四书五经追在我后面刁难我。"他不耐烦地扯着橘子皮:"什么‘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这种废话,难道我在这里砍了一个人,他们也会跟着去砍?"
"你理解是有误吧?"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一个国家的君主仁爱,他的臣民就不会不仁爱,一个国家的君主行义,他的臣民就不会去做不仁义的事才对好不好?
"我只是类推一下而已。"朱翊钧把橘子皮碎尸万段,"所谓为君之道,当然不是摆在外人面前说的。"
我笑:"那么为人臣下之道当然也不是‘事君尽礼'。"
"哦?此话怎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吧,你可以不说。"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灭你九族。"
"喂--"我顿时跨了脸。
"难道我没有资格灭你九族?"他端出当朝太子的架子。
"你是不是忘了张家人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可不想死后下地狱,连累那帮妇孺。
"对啊,不过他们跟我有关系吗?"他微笑。
"你不要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他笑啊笑,吃了一片橘子:"我是在劝服你,真的。"
得了吧。
只得道:"为官之道,莫过于‘欺上瞒下'四个字。"
他奸笑:"你果然和他们不一样,太祖建东西二厂设锦衣卫,把那帮臣子挖了个明明白白,在能忍耐的范围任他们作为,不过就是为了这个江山,如果不是这样,谁愿意整天殚精竭虑怕他们造反?"
我笑。
没错,朱元璋就是一个农民,坐了江山还怕不安稳,非把所有人的隐私挖出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话,可怜这些明朝的大臣们,被皇帝压着就算了,还要忍着一帮阉人的鸟气--想一想,你每天饭桌子摆着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上级给知道了,那你还能有胃口吃得好?万一哪天皇帝找你交心谈心,笑着问你兄弟你准备什么时候反我啊?你怎么回答啊?真的是里外不是人,只能等着先被一帮太监折磨个半死然后推出午门斩首。
这可悲的小农意识加上封建帝王思想。
"喂,你说你以后是不是也要欺上瞒下啊?"
"以后?"
"就是我当皇帝了以后。"
"哦,毛还没长齐就想着接你老爹班啊?"我开玩笑道。
"皇家亲情淡薄,虽然说我是太子,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早起问安,恭敬非常。"他道,"做这个太子,也并非是什么好选择,你觉得巍巍大明,还能有多少个百年的时光?如果能当个明君固然好,但是又有什么用?当我百年之后,要是继位者是个蠢材,这江山也就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