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那叶兄今后计划如何?"
"先偿还这凌波楼的房钱吧。"我指指房间价值不菲的摆设,半开玩笑地说。
"是我将叶兄扶至此处,怎能让叶兄破费。"谢君持脸上顿时出现无措,说着便掏出腰际绣囊。
我抬手阻住他的动作,"在下不习惯让他人代付,谢兄若当我朋友,休让金银事物污了这朋友二字。在下尚有一技傍身,不愁银钱来处。"
见我坚决不收,他只得讪讪收起钱袋,只是坚持要去厨房将那碗药再去熬过。
抱着琴下楼,我找到之前的小伙计,跟老板商量能否胜任乐师之职,只有一个要求,这古琴要有酒楼自备。听说我只是要免这几天的房钱,而且愿意从雅间搬至普通房,老板当即就应下,一来二去花了不到一刻钟,临走时回看老板一脸奸诈的笑,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吃了很大的亏。
回到房间,就见谢君持的脸黑的与锅底有的一拼,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一口气喝下那碗我怀疑掺了黄连的药汁,微笑以对。"多谢了。'
突然拂过嘴角的手指让我的脸色僵硬起来,对上的眼睛里由迷茫转为震惊,像是要解释什么,他飞快放下手,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只是看你唇畔占了药汁,不是,没有想要轻薄。"
急促的脚步声搅乱了一室尴尬情景,彼此默契的后退一步,眼神转向其他方向。
"公子。"门外传来陆晚照的声音,见此情景愣了下,随即跟谢君持附耳说了什么,谢君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急急地拱手告别,一句"后会有期",便匆匆忙忙离开,留我一人愣在原地。
半晌,指尖抚上嘴角,刚刚被抚触过的地方仿佛还带着炙热的温度,烫着了,慌慌张张放下手,心跳一下子紊乱不已,呼吸急促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视线移到桌上的琴,仿佛遭到雷击,叶离情,你到底在想什么,当年赵寒声给你的伤痛还不够吗?男子间的感情可以是寂寞时的抚慰,可以是利益间的利用,却永远不会有天长地久的结果,如今师父行踪未明,明日又是担任乐师之时,你不担心这些,还在这里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狠狠的摇摇头,甩开这些旖旎思绪,我将琴囊解开,桐木六弦古色悠然。据《潜确类书》中载:"古琴以断纹为证,不历数百年不断。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此为最古;有牛毛断,其纹如发千百条者;有蛇腹断,其纹横截琴面......;有龙纹断,其纹图大;有龟纹,冰裂纹。"这霓音琴梅花断错纹相交,端的是不历千年难成。琴尾处,篆刻着半阙残词: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青裾。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信手轻拂,琴弦铮然作声,霓音琴惯作秋月春花之声,拨弄间总带出几分相思缠绵之意,不过明日之宴作送别之说,多了这分韵味,反而多出依依惜别之情,也算无心插柳的举动。只不知这凌波楼的掌柜会让我以何琴演奏,希望音色不会差太远。
临了演奏之日,正要上楼,却见老板行色匆匆,面对我支支吾吾半天,方才说明没有找到合适的琴,言及几日前听我练琴,音色婉转正是合适,想让我自备琴。看他一脸凄然之色,原本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应下,心想这将军只是官场中人,涉入江湖应该不深,老天保佑别出什么岔子。
幸而琴台离主位有些位子,中间隔着层层纱帐,只能瞧着座上人三分面貌,微风徐来,轻纱舞动,起起落落间倒有几分仙境的感觉。轻挑慢捻,原本喧闹的席宴静了下来,呼吸清晰可闻。我今日所奏并非古曲,这席宴本是为将军送别,正合《决别诗》的情景。唇边扬起一抹笑,和着音律,我缓缓开口吟唱:
出鞘剑,杀气荡
风起无月的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
一身是胆好儿郎
儿女情,前世账
你的笑活着怎么忘
美人泪,断人肠
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诀别诗,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这具身体的音质清洌,闻之如饮清酒,若春风拂面,含着微醺,欲罢不能。若在现代,说不定还能大红大紫,只是生在这个时代,除了秦楼楚馆却是无人赏识。一曲终了,我站起身,缓缓行礼,作势要离开。
主位上有人站起,一句"慢着",阻了我的脚步,顺手扯过琴囊掩住霓音琴,我专注地盯着慢慢走过来的身影,薄雾般的纱帐被风叩开,缠缠绵绵摇摆不定,来人的容貌一分分清明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柳叶眉淡扫,额间一颗殷红血痣,一双亮若繁星的眼眸,此刻蒙了层水雾,有些迷离,粉色的唇轻颤,似是欲语还休。淡蓝儒衫勾勒出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身,显得弱不胜衣,只腰间的青玉貔貅玦添了英气,这人,难道就是百姓交相称赞的凤翼将军薛青冥?只是他眼中的探究是为何?难不成他与这躯体的主人是旧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寒意袭来,直觉退后几步,抬眼就见三尺青蜂由薛青冥身后来袭,来人一袭黑衣,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薛青冥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形一矮,那一剑刺了空,黑衣人不甘示弱,复又举剑相迎,一招一式全是拼命的打法,全然不顾自己门户大开。不过三五式,兵刃已被空手夺下,人也趴在一旁喘息,早有一旁护卫将他擒住。
"带下去。"薛青冥的声音凉薄,转向我的眼睛里冷若寒风,"连同他一起。"
面孔凑近,清晰的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气息,"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普通的乐师,你的反应太过镇定了些吗?"
情知此时的解释无异于越描越黑,虽然我有千百种法子逃走,可代价是要背一辈子的黑锅,以逃犯的身份浪迹天涯,索性闭了嘴,沉默地抱紧霓音琴,任两旁侍卫一并押下去。
第 4 章
情知此时的解释无异于越描越黑,虽然我有千百种法子逃走,可代价是要背一辈子的黑锅,以逃犯的身份浪迹天涯,索性闭了嘴,沉默地抱紧霓音琴,任两旁侍卫一并押下去。
大概是提防我与那黑衣人串供,我和他被分开关押。被用力的推入牢门,我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昏暗的房间里,腐物的味道经久不灭,混着潮湿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透过墙壁上高高的小窗,隐约可见昏黄的天光,想是时间久了,铁栅间竟有了翠绿新意,碧草迎风招展,带来几分春机。
寻一处尚算干净的地面坐下,我这时才发现牢内还有一人,躬身侧卧在干草上,似乎在沉睡。走进了些,才惊觉他呼吸的不正常,手掌抚上他额头,果然温度炙人。撕掉里衣的一角,沾了清水附在他额上,又从怀中取了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着清水喂他服下。换了好几次湿布,到后半夜,温度才降下来些,我松了口气,才注意到这人瘦削的可怕,骨头摸上去瘆人,加上一身的伤,活到现在实属命大。眼见窗外一角天空泛白,我也因为忙了一夜累得不行,靠在墙壁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朦朦胧胧的嗅到饭菜的香味,勾起肚中的馋虫,不甘愿的把眼睛睁开,看见一人乱发覆面,正端着破了一角的瓷碗,狼吞虎咽,正是昨晚我救助的那人。地上放着暗红色的托盘,荤素齐全,竟还有一个白瓷蓝纹酒壶和配套的酒樽。以往看书,总说牢饭多是馊食清汤,看来都是误导。
见我醒过来,那人赶忙放下手中碗筷,重重跪下,伏地为礼,朗声念道,"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他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可苦了我。昨日忙着为他医治尚不觉得,今日远远的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只恨不得晕过去,偏他跪在我面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得无措地摆手,示意他起身。
眼光扫过地上的残羹冷炙,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有人送饭过来,指名是要给先生的,我实在太饿了,就先.....
"没事。"我抓起托盘上的木著,在没动过的青菜里随便挑了点吃,顺便想着是谁这么好心。这宁安城我是第一次来,若是一定要扯上朋友关系,就是刚刚分手的谢君持他们了,凌波楼的事情闹到那么大,说不定已经惊动他们了。心下浮上暖意,若真的是他们,我倒该为初次见面时的无端猜测感到惭愧。
门口传来铁链撞击的声音,是狱卒正在开门,"你们谁是叶离情?"
"我是。"我站起来。
"昨天的事情查清了,没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跟在狱卒身后亦步亦趋,到了大门口,想起牢中那人,忍不住多了句嘴,"请问一下与我同牢的那人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不罪的?"那狱卒叹了口气,"有钱的拿钱砸人,有权的用权的压人,偏这些没后台的小吏只能代人受过,两个月后就要处斩了,可怜呀。"
这样呀,想起那人虽满身污秽,言语中却见书生意气,眼神更是清亮的,一身浩然正气处于囹圄毫不掩盖,只可惜了。
县衙门口,我取出身边碎银正要递给那狱卒,他连连摇手,直说有人给过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愣了下,走下台阶。
一人背着光立在那里,清晨的阳光柔软而温暖,为他周身镶上一重绒绒的光边。绽放在唇边的笑如春水融冰,带着春暖花开的熏然,那一刻,我几乎忘了他眼神凉薄声音冰冷的模样。
"怎么?没想到是我吧!"那人右手的紫玉箫灵巧的打了个转,轻轻敲击在左手掌心,长长的流苏划出半圆,像是嬉戏的银鱼。
我将手拢入袖中,问道,"将军找草民所为何事?若是道歉,大可不必,毕竟昨日之事换作他人,也会做出相同判断。"
"若是有事相询呢?"他面上笑意不绝,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指节收紧了下,这种明着示弱实则威胁的态度我前世已见了太多,不管这薛青冥是什么目的,他已经成功挑起我的怒气。还他一脸微笑,我沿着他指名的方向大踏步向前。
蓬莱阁,清茗飘香,如入仙境。可巧了,谢君持带我见识这宁安城最出名的酒楼,薛青冥带我见识这宁安城最出名的品茗香斋,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何其有幸,来了这标明贵族身份的场所。
茶叶是产自西峡山的锦絮,混以清晨竹页上的露水,用开水冲泡,芽尖朝天,直挺竖立,悬浮杯中,每一芽叶含一水珠,宛如雀舌含珠,又似万笔书天,继而缓缓下沉杯底,三起三落,色、香、味、形方成。
隔着氤氲水汽,薛青冥的容颜有些模糊,眉宇间带着难懂的悲切,似乎是从心底涌上的哀戚,经过重重的压抑,一分一分的慢慢渗透出来,萦绕在周身,直连旁观者的心都沉了下去。回过神来,我的手已抚上那两道纠结成褶的细眉,机灵灵打个寒颤,正要将手抽回,皓雪般的长指扣住我的手腕,逼得我直视那人惊喜的面孔,"韶华,你愿意原谅我了,对不对?"
挣了一下,无奈他扣得紧,无力挣脱,挣扎间反而让腕上多了几道红痕。不由长叹一声,半侧过脸,"你认错人了,我叫叶离情,之前从未见过将军。"
"我不会认错的,"那双手揪起我的衣领,"容貌变了,声音和神情不会变,这里不会变。"裂帛的声音突兀自胸前绽开,我惊惧的看自己的衣衫转瞬间化作碎片,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薛青冥的神色一下变了,指尖触上我胸口,喃喃地念,"怎么会这样?"
右手施力,打落那只肆虐的手,我将衣襟拢起,语气里掩不住怒火,"在下敬将军乃一方安国大员,有君子之名,故而应邀前往,如今将军以言行相辱,请恕在下难以奉陪。"语毕后退,取过薛青冥放在一旁的藏青色披风斜斜系上,走向门口。
第 5 章
瞪视着抵在门口骨节分明的大手,我懊恼地转身,看着满脸凄然的薛青冥,"将军还有何见教?"
"我知你心中必定恨我至极,可是韶华,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为了对付你才......"又是那满眼蔓延的凄艳,衬着妍丽的容颜,让人说不出"不'字。
可叶离情是什么人,药王谷的与世隔绝,是断开这句躯体与前尘的契机,所以叶离情可以应了天下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要求,独独对这具躯体的故事,不抱任何好奇心,既然是重生,要的就是将过去断地干净,旁人又何必用那些浮沉往事纠缠不清?
"没有兴趣。"冷冷地打断他,我大力拉开门扉,一步步出了这蓬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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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凌波楼,天色已晚,小伙计见我进门,面色不善,正要开口说什么,目光触及我身上的披风,顿时变成结巴,指着我,"你你你....."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稍稍侧下头,领口处一只黑金乌丝绣成的海东青正蓄势待发,暗暗低咒了一声,我绕开正鹦鹉学舌的伙计,上了楼。酒肆茶寮处流言最易聚集,照这情况,明日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子,该死的薛青冥。
放下背负的霓音琴,我将自个儿扔在床上,罢了罢了,明日事明日了,想这么多作甚?睡到后半夜,一股甜香入鼻,是"暗袖盈香",心底警觉渐升,慌忙闭气,无奈身子越来越沉,头脑也昏沉起来,意识渐渐滑向深渊。
身子的摇晃暗示我正处于马车上,睁开眼睛,看见描金绘彩的车顶,车厢四面坠着流苏,伴着马车摇摆,恍得人眼花,目光转了下,丝缎的窗帘被风吹动,时不时扬起一角,露出满眼绿荫。直觉想坐起身,动了下才发现双手都被布条缚于床头,绳结与手腕相连处塞了锦帕,像是怕伤了手腕,看来掳我之人没有想伤及性命,只从这袖子看,不是昨日那件衣衫,藏在衣衫中的药物应该也让人搜了去。不过看着放在身旁的霓音琴,我慢慢放了心,有它在脱身不成问题。
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素手扬起帘幕,露出预料中的一张脸。
"这是什么意思。?"我扬扬手腕的桎梏,含着怒意。
那人移了脚步,索性在床边坐下,"若是直接要求你跟我回京都,你定是不从,我只得出此下策。"
"薛青冥,此去京都,前路漫漫,你绑的我一时,绑不了一路。"
"沈轩之。"那人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满意地看我安静下来。
"师父,在你们手上?我凭什么信你?"我皱皱眉。
一只雪玉蟠龙玉佩在眼前晃动,连着血色丝绦,愈发温润生辉。这是师父日日把玩的事物,向来不离身的,这么想......
"那日是你派人进了药王谷?"
薛青冥笑了下,不置可否,收起玉佩,端起刚刚送进来的托盘,"离情可是饿了?现今是中午了呢。"
"不吃。"我侧过身,赌气似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见身后再无动静,才慢慢把身子转过来,谁知正对上某人戏谑的笑,喉间哽了一下,蔷薇色泽如火如荼漫延在双颊,愈发尴尬。
那人不以为意,替我松了腕间桎梏,将托盘推至我身旁。
揉揉被绑得发麻的双腕,我将托盘退离一段距离,故意忽视他脸上的笑,淡然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我前往京都,甚至不惜动用威胁,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与你错认的那人毫无关联。"
"不是我一定要你去,有没有关联也不是你我说了才算,"薛青冥笑容僵下来,带着一丝苦涩,"我只是奉命行事。"
"什么人?"
"恕难相告。"薛青冥神色数变,站起身,"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如果合理,我可以考虑......"
"我可以跟你们走,当时我要看见师父,现在,"我跟着站起,直直看着他
薛青冥的眼中现出几分思量,最终点了头,领着我走向另一辆较为朴素的马车。抬起的手紧攥着门帘,顿了一下才掀开,回身看了一眼薛青冥,他知趣地退开,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车厢内。不知这些日子遭遇了什么,师父的容颜憔悴许多,脸色苍白得可怕,长长的睫毛紧阖着,淡粉的唇也失了颜色,唇角隐约现出一丝血迹,应是受内伤所致,他们,竟然这么对他,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口中轻唤,"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