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遥听到这个数字,心中担忧更甚。教里的用银几乎都是靠着"霓裳坊",如果他们出了问题,那么那些个教中弟子很有可能会没有月钱领取。偏偏以葛依为首的那些老顽固,死活不同意他撤回那二十多个暗桩,搞得隽遥现在不免有些焦头烂额。
"仇掌事,依你看,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同行敌手故意设的圈套,以此来拖垮‘霓裳坊'?"
"这个,属下在来的路上也想了一遍,总觉得不太像。因为做这样的事,对方就必须先将原先的那批桑树全部连根拔起,锯掉根部后再将树干埋回土中。属下实在是想不出,是什么人会这么荒谬,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和精力来陷害我们。"
"要知道,对方为此付出的人力和物力,未必就会少于五百两银子。而且,就算他们不毁坏那些树木,那一千两依然会落入他们的口袋。我想,在目前旱情没有得到缓解,桑叶价格飞涨的情况下,没有哪一个同行会拿出这么大把的银子来,耍着我们玩。"
听完仇北海的分析,隽遥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如果不是同行在背后下的黑手,那么很有可能是局外的人挖了这么深的一个坑来让他们跳。而能有着如此财力和精心布置的组织,在江湖上倒也有不少。只是,在他们其中有着一个隽遥一辈子也不愿与之接触的地方--风衍山庄!
思及此处,隽遥连忙问道:"仇掌事,你今日来的时候,可曾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跟踪?"仇北海仲愣了一下,不明白隽遥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属下是一路骑马急行而至,若是要跟踪的话,我定能听见后面的马蹄声。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尾随在后。"
见仇北海说得信誓旦旦,隽遥半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他稳下神来和仇北海在书房商量着对策,看看究竟如何开源节流,才能从原本就紧张的银根中再度筹集出应急的费用来。直到仇北海离去的时候,隽遥不知不觉已经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
人的一生中可能会经历成千上百个"两个时辰"。只是,隽遥怎么也没有料到,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两个时辰,竟然改变了他和燕惜羽,乃至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命运的轮盘,令得他们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地狱的深渊。
从昨夜听见了隽遥的保证后,燕惜羽便琢磨着想要用些扶助的手段来帮着自己的手腕康复。这里的人都讲究受伤后需要静养,能不动就尽量不要乱折腾。连隽遥也是抱着这样的观念,所以一直嘱咐燕惜羽应该多加休息。不过,燕惜羽凭着前一世累积下来的知识,知道康复期间的锻炼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就打算在隽遥不在身边的时候,给自己的手腕做些适当的运动。
所以,等隽遥一离开,燕惜羽就让童尔取来一副竹筷、两只大碗以及一些黄豆,然后坐在桌边练习夹豆子。面对那双几乎称得上是轻如鸿毛的竹筷,燕惜羽可以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好自己的手指,将它们固定在四个手指之间。
带着实难克制的颤抖,燕惜羽把筷子伸向了碗中。竹筷敲打在碗壁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轻击声。然而这样的声音在燕惜羽听来,却是那么得刺耳。等筷尖好容易夹住了一颗黄豆,燕惜羽已经花去了整整一刻钟的功夫,身上的内衫也被使劲和急切逼出的细汗染湿了大半。
为了将那颗黄豆挪移到另一个碗内,燕惜羽不得不伸出左手来,狠狠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希望能借此来控制住手指的颤抖。然而与之愿违的是,那颗豆子刚离开碗底不到半寸的距离,燕惜羽的手指就无力地一松,使得他前功尽弃。
望着那些仍是安静平躺在碗底的黄豆,燕惜羽顿时有种想要砸碎一切的冲动。而此刻,因为刚才用力过度,再度隐隐作痛的手腕也令的燕惜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失败。他举目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阳光,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然后再回屋接着练习。
闲步于花团锦簇的庭院中,燕惜羽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大自然赋予人间的最好礼物来疏缓自己焦躁的情绪。随意而行,燕惜羽来到了一个比较少人踏足的小径上。小径的左右两边栽植了不少的枞松,四季长绿,朝气蓬勃,看得燕惜羽也是精神大震。于是乎,他打算这就回屋去继续夹豆子。
只是,一句随着微风吹到他耳畔的低声细语却牵绊住了燕惜羽的脚步,因为他在那句话里,听见有人提到了三个字--黑麒麟。
46 奈何飞雪寒风急
在打开了那扇曾是他亲手锁上的感情大门,可以不再有所顾忌地与他人相恋之后,燕惜羽便知道自己的心境已经变了很多。那些几个月前在他看来还属于决不能忽视的是非恩怨,现如今都成为了无足轻重的东西,甚至连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对自己的误解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伤害,燕惜羽自信也能坦然面对。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燕惜羽至今也无法释怀的。那就是,当日,究竟是谁将他推倒了风口浪尖上,害他成为了替罪羔羊?因此,在燕惜羽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提到"黑麒麟"时,他的双脚便不由自主地向着对话的来源处,迈出了第一步。
等到燕惜羽惊觉到自己这样的行径就是个偷听旁人隐秘的无耻小人时,他已经站在了对话者看不见的角落里。而那些紧随急至的交谈,使得燕惜羽毫无防备地从温暖和煦的青阳直接跌入了寒风彻骨的隆冬。
......
"唉!这也怪周泰他遇人不淑,碰上了隽遥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隽遥也不想想,若不有周泰帮着打点一切,他哪能那么轻易就逃出风衍山庄?再说了,隽遥能将那个‘黑麒麟'顺利带回本教,不也是当初周泰按着他的命令,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偷的吗?我本以为,这回周泰立了这么个大功,怎么也能调回来享几年清福了。谁曾想,狡兔死,走狗烹。只一转身的功夫,隽遥就把周泰丢给了‘风衍山庄',活生生地做了他的替死鬼。"
"哼,你也不用替老周抱不平了。别看隽遥容貌俊秀,脱俗清雅,一副翩翩浊世公子的模样。可是他骨子里的那份狠绝无情,怕是你我重生一回,也学不会其两三分。他对他看中的人他尚且能下得了毒手,更何况是周泰这样的底下人。"
"哦,老葛,此话怎讲?"
"隽遥这次回来,房里不是多了个人吗?我最近得到消息,这个燕惜羽以前曾在‘春情欢'做了两年多的下人。按隽遥那种‘生人勿近'的性子,怕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人家动了心思了。不过在那段日子里,两人间倒没传出什么故事来。据说他们去了风衍山庄之后,那个燕惜羽竟是比身为男宠的隽遥更加博得伯赏闻玗的好感。在短短两个月内,他就从一个普通侍从荣升为了少庄主的西席。而且那个总管连庭秋也是对燕惜羽呵护有佳,还找借口将他调到了自己身边亲自照料。"
"等等,老葛,你,你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吧?"
"为何不可能?如果我没猜错,这大名鼎鼎的风衍山庄庄主和总管正是看上了燕惜羽,才会对他比旁人都要好。老实说,这两人虽是我教的死对头,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一个英威潇洒,一个风流倜傥,容貌气度都不在隽遥之下。在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中也就此二人算得上是人中俊杰。你想想,当时的隽遥,一无富贾天下的财力,二无只手遮天的权势,三无独霸武林的武功,他凭什么跟人斗?"
"嗯,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但是这和周泰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这关系呐可是深了去了。你猜猜,当初周泰去盗取‘黑麒麟'的时候,是将谁丢在了‘太乙楼'里,当成了转移众人视线的倒霉鬼?"
"你既然这么说,难道那人就是......,不,这说不通!据我所知,周泰对瑞王一直感恩戴德,自打知道了隽遥的身份后,周泰对他向来多加照应,完完全全将隽遥尊为了主人。而且这次的脱逃过程中,若是没有事先周详的准备,隽遥怎可能带着那么个重伤昏迷之人,轻松离开风衍山庄的势力范围?"
"即是这样,那么周泰定在事先已经知道了隽遥要带走燕惜羽的计划。话说周泰好歹也在山庄混迹了这么些年,若是凭那些蛛丝马迹,他还看不出些端倪来,那他这么大的岁数也真真算是白活了。反之,如果说周泰是知道隽遥心思的,那他又怎会把主人的心头之人丢进火坑?要知道,风衍山庄的拷问手段可是出了名的毒辣无情,进得大牢之人若不被扒下一层皮来,是看不见以后的太阳的。"
"诶,老庞,这句话算是你说到点子上了。要不我怎么说,隽遥年纪虽轻,行事却比你我都要狠毒呐!风衍山庄里的那些拷问手段,我们这些个外人都略有耳闻,周泰这个在山庄里呆了几十年的堂堂管事,哪能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而且燕惜羽不会武功,身子看着也不怎么壮实。如果被当众审讯,怕是就算有人护着,也会去掉半条命。所以我想,周泰之所以会这么做,恰恰就是得了隽遥的授意的。否则,栽赃谁不好,非要挑上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胡说,胡说,老葛,你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要说隽遥早就看上了燕惜羽,这我信。但若说他是故意让燕惜羽去受苦受难的,这理怎么也说不通。光看这段日子隽遥对燕惜羽的宠爱样就能知道,他有多重视这人。在我看来,他就差没能把人家成天个儿栓在裤腰带上了。试问隽遥又怎会忍心,让燕惜羽去受那些随时能要了他小命的严刑逼供?"
"唉,老庞,你先别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啊!你且想想,这人心呐,在什么境遇下最容易被打动?绝对不是有人锦上添花的时候,而是在被人雪中送炭的时候。燕惜羽在他人手里受了伤,遭了罪,受了莫大的委屈,就在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隽遥突然以援救者的面目出现,然后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任何事皆要躬身亲为。换成是你,你能不心存感激吗?这报恩之心一起,其他的还不好说吗?凭隽遥的手段,只要他略施小计,便可将燕惜羽的心手到擒来,过不了多久也就能把此人整治得服服帖帖了。"
"这,这......,我的老天爷,老葛,你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隽遥此招可也是真够毒的了。我万万没想到,郡主为人善良,生出来的儿子竟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可是,隽遥小小年纪,这么些曲流拐弯的主意难道都是他自己个儿想出来的?"
"这,我想倒也未必是一蹴而就的。只是,你也知道,他在青楼里呆了足足五年,那里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隽遥又稳坐头牌这么久。若没有些伎俩,怎能力保地位不失?而且,前教主在世的时候,对他的那个爱人就是采取了强取豪夺的方式。隽遥从小耳濡目染,怕是早就明白了,如果对一个男人用强,最多只能得到对方的身子。而他却是希望连燕惜羽的那颗心也夺过来,所以才会精心策划了这么个迷局,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嗯,老葛,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倒是同情起那个燕惜羽来了。如果他真是仲头愣脑地踏入了隽遥的圈套,怕是这一辈子都别想挣脱开去了。唉!说得难听些,这和‘认贼作父'又什么两样的?如果换成我是那个燕惜羽,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算了,免得沦为别人眼中的笑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隽遥一直压着我们,不许谈论那个‘黑麒麟',更别提是想办法打开它了。究竟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啊?"
"别急,依我看,这事也该快到头了!隽遥死活不让老周回来,也不许我们提及‘黑麒麟'不就是怕走漏风声,引起燕惜羽的怀疑嘛?据我观察,这几天燕惜羽他眉宇含春,嘴角带情,明显是一副爱欲波动的样子,怕是隽遥已经得了手了。我想,只要再耐心等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人八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隽遥了。到时候说不定隽遥赶他,他都不会走了。毕竟燕惜羽现在双手残废,生活难以自理,若是离开了隽遥的照顾,很有可能会饿死街头。"
"嗯,有理,有理。诶,那你说......"
......
庞旋和葛依两人间旁若无人的交谈仍在继续,只是那厢站立着的燕惜羽已经听不进任何的字眼了。刚才,他们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根被打磨掉尖锐的钢针,深深扎进了燕惜羽的心窝。
等到冰冷的针体被心头涌出的热血捂暖了,那些钢针又被人狠狠地拔了出来,甩掉上面沾粘的嫣红之后,又不加停顿地,再一次对准同一个地方,更深地刺了进去。如此反反复复,循环不止。
就算是他已经面无人色,就算是他已经手脚发麻,就算是他已经全身发抖,那些钢针仍是不愿善罢甘休,似乎就是见不得那里还保有一丝的温度。只刺得燕惜羽的胸口深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冰凉彻骨。
等到那个地方痛得再也没有任何的知觉,再也没有半分的暖意,燕惜羽才如同一个毫无意识的牵线木偶一般,机械地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是,燕惜羽没有绝没有料到,就在他离开的那一霎那,庞旋和葛依两人的脸上均露出了一种奸计得逞后的得意洋洋。
刚开始的那几步,燕惜羽还只是慢慢行走。渐渐的,他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调。直到最后,燕惜羽几乎是用上了他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因为此刻在燕惜羽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画面。在他的身后有一只巨硕无比的怪物,正张开着血盆大口,露出了四只悚人的獠牙,想要将他整个儿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所以,他只有拼命地逃,逃离那个猛兽所能攻击的范围,逃离那个溢漫了血腥味的地方,逃到他自认为能隐藏住自己的角落。
只是,在这个到处都充满了隽遥独特气息的宅院里,真的还会有他的栖身之所吗?
望着桌上那两个瓷碗以及搁置在一旁的竹筷,燕惜羽突然间狠狠地咬住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肉。不一会儿,在流淌出一丝嫣红的唇齿间,回荡起了一种如受伤困兽般的低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