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惜羽,隽遥的医术也不差,如果你以后和他日夜相对,就不怕被他发现真像吗?”
闻言,燕惜羽低声浅笑:“陈爷爷说过,只要毒性积而不发,我的脉象和健康人没有分别。所以,只要我暗中定时服药,隽遥是不会知道的。”
凝视着燕惜羽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连庭秋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缓缓转身,以极慢的速度走向了紧闭的房门。就在触及木扉的那一瞬,连庭秋鼻音浓重地说了一句:“五年之内,你一定要活着。否则,我一定会去找你讨回这个诺言。”
“谢谢!”燕惜羽感激地答了一句。因为燕惜羽知道,只要连庭秋跨出这扇门,这件事便会烂在他的肚子里。
连庭秋走后不久,隽遥便回到了房间。他随意问了问连庭秋来的目的,燕惜羽也敷衍着答了几句。随即两人便商量着离开“风衍山庄”之后要去哪里落脚。因为他们都急欲离开山庄,所以打算不日便启程上路。
当天下午,隽遥劝说燕惜羽应该再去看看伯赏律节。按隽遥的话来说,他们此去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既然那孩子那么喜欢燕惜羽,他实在是应该趁着人还在这里的时候多抽些时间陪陪那孩子,也算是提前做出的安抚。燕惜羽觉得隽遥言之有理,便一人去了“依霜阁”。
隽遥见燕惜羽离开之后,也飞快闪身出了“涧水阁”,来到了伯赏闻玗身处的“太乙楼”。伯赏闻玗听守卫说隽遥求见,心中不觉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让人把隽遥带了进来。
隽遥入了屋子之后也不落座,只是腰杆笔挺地站在那里,道:“我和阿羽很快就会离开!”
“你说什么?”伯赏闻玗闻言后惊声而起,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隽遥。
“伯赏闻玗,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也喜欢阿羽,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你闭嘴!”伯赏闻玗绕过了书案,疾步走到了隽遥的面前,“如果当初不是你耍阴谋,我又怎会让你抢了先机?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的所作所为可曾对得起惜羽?”
隽遥面对着怒目横眉的伯赏闻玗,依旧波澜不兴地说道:“是,我承认当初我是做错了,否则阿羽也不会遭受那些无妄之灾。只是,伯赏闻玗,你敢说在那件事上你没有一点错吗?如果不是你的疑心,阿羽又怎会被人挑了手筋?这件事是阿羽所有不幸的开始。”
被人提及此生最大的痛脚,伯赏闻玗虽然怒火中烧,却也无言以对。隽遥见他没有再咄咄逼人,竟然收回了针锋相对的眼神,道:“伯赏闻玗,我知道我们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是非,那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算得清的。只是,我也明白,在你我身上有着一个共同点——我们都希望阿羽能过得开心。所以,今天我才会单独来见你!”
对于隽遥突然放软的态度和显而易见的弦外之意让伯赏闻玗暗中吃惊,与此同时,隽遥却神情一变,满带悲凉地说出了他早上偷听到的一番对话。原来,隽遥总觉得连庭秋的态度有些异常,于是他离开房间后悄悄地溜到了窗户下,匿身偷听。等到他获悉了整件事情之后,只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变成了冰水,冷得入心刺骨。
只是,为了不让燕惜羽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隽遥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度回到房中,以平常的表情和燕惜羽商量着往后的日子。
隽遥把自己听到了一字不拉地告诉了伯赏闻玗。听到一半的时候伯赏闻玗已经不由自主地轻颤起了嘴唇,脸上的血色也随之退了个干干净净。等隽遥吐出了最后一个字时,伯赏闻玗死死阖上了凤目,紧捏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都浮了起来。
难怪在一个时辰之前有弟子来报,连庭秋留书离开了山庄,说是他去找陈睿平,希望能得到师祖的指点。原来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帮燕惜羽去寻“蛇涎果”。
说完自己听到的之后,隽遥突然退后半步,整了整衣冠,然后“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伯赏闻玗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伯赏闻玗本已因为燕惜羽身存剧毒之事心神慌乱,而隽遥的大礼参拜更是搞得他有些茫然无措。正当他想问隽遥此举何意之时,突然一个想法蹿入了伯赏闻玗的脑海之中。
他恍然大悟地瞪着隽遥,道:“隽遥,你明知我知道此事之后不会放任不管,但你却仍对我三跪九叩。你是不是算准了,以我的个性,今天受了这份大礼后,便会觉得亏欠了你几分。他日就算我真能找到‘蛇涎果’,怕也只会算成是我还给你的,而不能借此机会令惜羽他对我心存感激。因为这已经变成了你我之间的事情了,我说的对是不对?”
“不错,这真是我的本意!”隽遥自行站起身来,直言不讳地回答道,“我不得不承认,利用你手里的权势可以更快地找到‘蛇涎果’,这也是我把此事告诉你的重要原因。只是,我不能让你有机会和阿羽再有进一步的瓜葛。所以,我用我的自尊赌你身为男人的尊严!赌你不会借机再度亲近阿羽。”
隽遥神情坚定地看着伯赏闻玗,平静地说出了令对方血脉膨胀的话来。闻言,伯赏闻玗气得将指甲都掐入了手心中,可还是忍不住身上的轻颤。最后他闷哼了一声,转身抡出一拳,将房内一张静穆沉古的紫檀方桌一下子打得四分五裂。虽然伯赏闻玗的这一拳运用了内力,但是指关节上的皮肉仍因为巨大的撞击而磨损出血,在一些碎木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好!好!好!隽遥,你好!”伯赏闻玗再次转身,睁着一双凤目看着和自己针锋相对的隽遥,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可在他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赞赏之色,反倒像是恨不能将眼前人撕碎般,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些话来,“你真是防得滴水不漏,连最后的一丝机会也不愿留给我!”
或许是因为能够体会伯赏闻玗心中的愤懑,见到此情此景,隽遥心中竟有些不忍,可是即已做了,就不能后悔:“对不起,若是换成别的事,我绝不会如此咄咄逼人。只有阿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让的。已经品尝过‘失去’的滋味,我自认为没有那么硬的命去承受再一次的打击。你要骂我卑鄙也好,无耻也好,甚至打我一顿也好,我都会毫无怨言。我只希望今天你我私下间能把话说透了,免得将来阿羽会左右为难。”
“打你?骂你?哈哈哈,隽遥,你以为这样我就能解气了吗?”伯赏闻玗仰天长笑,却令隽遥感受不到任何欢喜的成分,只有一股子悲愤之情暗蕴藏其中。
“滚,今天之内我不想再看见你,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伯赏闻玗终于收敛了笑声,背对着隽遥沉声低吼道。
虽然伯赏闻玗没有许下任何的承诺,但是隽遥却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回答。所以他最后看了眼一动不动的伯赏闻玗,转身出了房间。
等燕惜羽从“依霜阁”回来之后,隽遥便告诉他,自己把他们决定离开的事转告了伯赏闻玗。燕惜羽听完不觉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隽遥并不喜欢见到伯赏闻玗:“那庄主,他没说什么吧?”
隽遥轻笑着从身侧搂住了燕惜羽道:“嗯,他没对我说什么。当年的那张卖身契上个月已经到期,你也恢复了自由之身,他自是不能限制你的去留。”
见隽遥突如其来地说到了那张卖身契,燕惜羽不由一愣。这件事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听隽遥这么一提醒,燕惜羽才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和伯赏闻玗之间应该还是主仆的身份,虽然在他的心里,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已是特殊的存在。
当夜色逐渐笼罩住整个山庄之后,燕惜羽思前想后了好半天,才决定亲自去和伯赏闻玗道别。他原以为隽遥会不乐意,没想到隽遥只是取出了一件厚重的棉披风给他穿上后,柔声问道:“外面冷得紧,可能今晚就会下雪,多穿些别冻着了。不然明天可就走不了了。”
“嗯,我知道了!”燕惜羽接过四顷递过来的灯笼,独自一人出了“涧水阁”。
今晚无星无月,整个天空像是披上了一件敦如的外衫,让人感觉有些压抑。燕惜羽轻轻呼出一口气,白白的气息便在冰凉的空气中飞快散去。一阵强劲的朔风吹过,将他身上的披风下摆掀翻了开来,而灯笼里的烛光也因此晃动了几下。见状燕惜羽连忙用一只手拉拢了披风,疾步向“麒麟阁”走去。
从傍晚时分回到“麒麟阁”起,伯赏闻玗就一个人坐在书房中,犹豫着要不要去“涧水阁”。正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却有人轻轻扣响了书房的房门。
起身打开房门,伯赏闻言没料到燕惜羽会主动来找自己。所以当两人四目相对之际,伯赏闻玗竟仲愣地抓着门扉,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燕惜羽轻声问了句:“庄主,我可以进去吗?”这才将伯赏闻玗的思绪从不知是欢喜还是愁苦的复杂心境中拉了回来。于是他连忙侧开了身体,让燕惜羽踏入了书房。
静静坐在梨花细雕椅子上,空气中流动着的安静让人心慌,燕惜羽试图寻找出合适的开场白,可以让自己的辞别之词显得不那么得突兀。正在这个时候,伯赏闻玗突然开口道:“惜羽,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手已经痊愈了,不如,你给我作副画吧?”
“诶?”燕惜羽从没想过伯赏闻玗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既然是这样,总好过两人一言不发地枯坐于此,于是燕惜羽很快便点头答应。
“庄主你想要我画什么?”研好墨汁,铺上宣纸,燕惜羽抬头询问伯赏闻玗的意见。
伯赏闻玗慢慢靠近了燕惜羽,在的身边低声道:“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就画一张你的自画像吧。”
听到伯赏闻玗提出了这个内容,燕惜羽原本正在取笔的右手突然顿了顿,他又一次抬眼看了看伯赏闻玗,却在接触到对方波澜不兴的目光时不自觉地闪开了。那双熟悉的凤目如同深邃的冷潭,令燕惜羽产生了一种不能正视的胆怯。
抽出一支上等狼毫,等笔夹吸饱了带有特殊清香的墨汁后,燕惜羽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或许是刚才外面的天气太过寒冷,燕惜羽总觉得手指过于僵硬,下笔的力度和笔锋的走向不易控制。所以第一张他只画了寥寥几笔之后便弃了。
换过新的白纸,燕惜羽尝试着将烦杂的心境平抚下来。作画时心浮气躁乃是大忌,只是燕惜羽虽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他的眼角瞟见了近在咫尺的伯赏闻玗时,他总是感觉到一种压迫感,以至于他连着又弃了第二张。
这一次,燕惜羽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筠管,对着伯赏闻玗颔首而立道:“抱歉庄主,今晚我恐怕是作不出可以令人满意的作品了。”
伯赏闻玗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即是这样,我也不好再强人所难。惜羽,我知道你明天就打算离开山庄,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打算歇下了。”
或许是没想过伯赏闻玗会出其不意地开口逐客,等燕惜羽听到这些话后竟有了一息的发楞。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声音柔和地说道:“那好吧,庄主,我这就告辞了。”
出得“麒麟阁”的门廊,燕惜羽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黑色的夜空中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顶上,树枝上,平地上。
当燕惜羽闪身从院门出来的时候,他竟在大门口看见了一盏灯笼和一把油伞。隽遥面带微笑地走到了燕惜羽的身边,轻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柔和的烛火让燕惜羽在这漫天飞雪的夜晚感到了一丝的暖意,他轻笑着点点头,和隽遥肩头相依,向着“涧水阁”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车毅便来到了“涧水阁”,说是伯赏闻玗有些急务要处理,所以由他来送他们出庄。燕惜羽闻得此言后微微有些失望。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画像交到了车毅的手里,让他转呈给伯赏闻玗。画纸上一名男子满面春色,站在一个落英缤纷的花树下,抬头欣赏着枝头上的娇蕊。
昨夜的那场大雪将整个山庄都覆盖在了一片圣洁的素尘之下,而头顶上的天空像是甩开了兼裳后上升了几许,一眼望去似乎离地面更加远了些。
内庄门口停了辆装备齐全的马车,但在它的边上却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隽遥看了看那人,举步向舆夫的位置走了过去,而那人也向着燕惜羽走了过来。当两人身形交错的那一霎那,他们同时顿了顿,而后又一言不发地错开了。
燕惜羽见他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略带欢喜的说道:“庄主,车毅说你有事不能来送行了,怎么现在……”
伯赏闻玗微微点了点头道:“本来是的,可我突然想起还有句话想要和你说,所以便抽空过来了。”
“什么话?”
伯赏闻玗的目光凝聚在燕惜羽的脸上,仿佛是要把这人深深地留在自己的眸中,片刻之后,他低声缓语道:“答应我,等你下次再回来,让我教你骑马,可好?”
燕惜羽不明白为什么伯赏闻玗会在这种场合下提出这个了不相属的要求,不过他还是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等到燕惜羽坐稳了之后,隽遥一扬手里的捶策,马车便离开了山庄。敦实的木轮在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伯赏闻玗一语不发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等到整辆马车在视线中消失了之后,他阖上双目驻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迈着坚定而又缓慢的步伐走向了山庄的大门。
不知何时起,天空中又一次飘起了雪花。漫天的散絮飞旋徘徊,似乎是在游戏人间,可最终它们还是落到了地面上,安静地躺在了各自的归属之处。
很快,山庄门口的车辙马迹和凌乱的脚印都被这飞舞的银白所覆盖,再也找不到一丝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