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尚未反应过来,一记饱挟怒气的拳头已闪电般飞到面前。
"无觞--!"冷玄想阻止已经迟了半拍。
雷海城被这拳打得飞跌出去,没等身体摔到雪地,他手一撑,弹起身,稳稳立住。
一抹乌青的嘴角,看到手背上蹭到的血沫,雷海城全身杀气升腾。
幽无觞却似乎比他更激愤,捏紧拳头还想再打第二拳,被冷玄拦下。"无觞,他不是尘烟。"
"玄兄,你开什么玩笑?"幽无觞不可思议地指着雷海城,"这小鬼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哪里不是了?他分明就是尘烟,烧成灰,我也认得这小鬼......"
知道幽无觞是把他认成了尘烟才打出那一拳,雷海城咬咬牙,硬将怒气按捺住。可听幽无觞居然在冷玄面前一口一个小鬼地叫嚷,他只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在暴跳。
冷玄蹙起眉心,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太过诡异,匪夷所思,恐怕解释上半天也未必能让幽无觞信服。见雷海城的脸色越来越青,他头痛地道:"无觞,你就别管这事了。总之,他是雷海城,不是尘烟。"
幽无觞一双丹凤眼在冷玄和雷海城身上瞧来瞧去,半晌,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拍冷玄肩头,了然地道:"我懂了。可是玄兄,这小鬼长得再标致,也改不了恶毒心肠。你真的是考虑清楚了才收他作男宠的?小心再被他--"
"你自己小心......"冷玄面无表情地打断幽无觞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后者刚怔了怔,背后虎虎生风,雷海城一脚已经毫不留情地踢将上来。
"Fuck!老子哪里像男宠了?"
少年的怒吼穿透风雪,声飘数里。
天色阴霾沉暗。风势到了夜晚,更是凌厉惊人,呼啸着席卷空旷大地,鬼哭狼嚎。雪花大如鹅毛,还在肆无忌惮地飞舞,仿佛想将尘世间的一切都深深掩埋......
地面积雪已高过半尺,马匹载了人,举步维艰。雷海城三人为爱惜脚力,只得下马步行。
雷海城重新戴好了面具,脸上又多了两处淤痕,火辣辣地疼。不过看了看边上同样鼻青眼肿的幽无觞,心里总算出了口恶气。
投身到比他实际年龄小了十岁的躯壳里,时时被人错认轻视,百口莫辩,已经够郁闷了。尘烟过于俊美的脸蛋更是雷海城的一大痛脚。偏偏这家伙还不知死活地嘲笑他,要不是最后冷玄实在看不过眼,喊了停,他绝对要把幽无觞打得爬不起身。
嫌恶地瞪着幽无觞,"你跟着我们作什么?"
幽无觞视线绕过走在中间的冷玄,慢吞吞地瞅着雷海城,哼道:"我跟玄兄并肩遨游山水时,你这小鬼还不知道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明知道幽无觞是在故意激怒他,雷海城还是气得不轻。有心再狠狠干上一架,就怕落在冷玄眼里,真把他当成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雷海城忍住了没吭声。
幽无觞挑衅不成,也不再跟雷海城拌嘴,对冷玄肃容道:"我这次来风陵,就为了杀符青凤。"
冷玄哦了声,他脸上也戴回了面具,无从看出表情,唯有双目在雪地里反射着异样光亮。"因为珈素?"
"没错。"幽无觞吐出两个字便陷入沉默,走了一段路后,才低声道:"玄兄,我很后悔。如果我肯听珈素的话,不再四处游荡,好好待在她身边陪着她,或许就可以救她......"
冷玄轻叹:"世事难料。你当时若在凉尹,兴许连你也难逃一死。"
两人相顾无言。雷海城听得一知半解,不由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珈素是什么人?"
幽无觞横他一眼,不作答。冷玄静静道:"是今春被风陵处决的凉尹女王,无觞新婚的妻子。"
凉尹女王?!雷海城一下想起了在风陵殿堂上,被制成酒器,供御焰燎与百官传酒而饮的那几颗头颅。他出于厌恶,根本没细看。
原来,凉尹王竟是女子!
第 87 章
暴雪到了夜半终于逐渐转弱。寒风依然狂烈,吹在脸上,几乎令人连眼睛也睁不开。
本来还以为能在罗麇城采购到食物,但白天见过风陵将士饿极发疯生食人肉的残暴行径后,雷海城彻底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还是想办法找地方安顿下来,抓些鸟兽果腹更现实点。
雷海城一行三人兜着大圈子绕过罗麇城,途径一个村落时,人困马乏,决定歇脚休憩。
村落距离罗麇城东约莫数里路,规模很小,仅有十来间低矮屋舍。雷海城三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四下死气沉沉,不见半个人影。每间屋子都门窗破烂,桌凳歪倒,家私地面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显然遭人洗劫过。
"......这里的村民,估计都被罗麇城里的兵士抓走了......"幽无觞没有说下去,可雷海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战祸乱世,蒙难的总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沦为他人腹中餐......
冷玄打量了一下,牵着马率先走进座门窗尚称得上完整的屋子,"既然风陵兵士已经将村子洗劫一空,就不会再来,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三人一起动手,将屋内收拾干净,打了地铺。幽无觞劈了几张椅子在屋中央烧起火堆,立时温暖起来。
他解开自己的行囊,拿出两小块干巴巴的面饼,给了冷玄和自己一人一块,对雷海城悠悠道:"这是最后的两块,小鬼,你眼红也没用,没你的份。"
雷海城嗤之以鼻,"老子不稀罕。"r
看见两人又开始抬杠,冷玄无奈摇头,待要将手里食物分一半给雷海城,却被少年拒绝。
"你吃吧,我出去找点野味回来。"这么一点点东西,吃下去能撑个一天已经不错了。他们离临渊城还有百来里路,怎么也得备足干粮再上路。
加上件衣服,他举了根火把,出外觅食。
眼看那点被大风吹得颤颤欲灭的火光彻底隐入黑夜,幽无觞回头,脸上再没有戏谑,正色道:"玄兄,你和这小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海城回到屋内时,携带的火把已燃尽。他身上衣衫也被雪花和汗水浸得半湿,兴高采烈地丢下一个渗着血水的包裹,对还围在火堆边取暖的两人笑道:"有好东西吃,快来帮忙!"
抖开包裹布,里面赫然躺着几条粗肥的大蛇,已经被斩成数截,血淋淋直冒腥味。
幽无觞猛然睁大了丹凤眼,霍地跳起,"小鬼,你居然拿这种东西回来!"
"不然吃什么?"雷海城莫名其妙,但见幽无觞紧张如斯,忍不住讥笑道:"一个大男人,看见条死蛇都怕成这样,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点吧!"
"你!--"幽无觞握紧了拳头,眼里怒火迸射,可看了看身旁冷玄,依旧坐得背脊笔直,纹丝不动,他慢慢地松开手,坐回原地。
火光映在他面上,阴影重重。
雷海城终于占了上风,心情大好,去灶下拿来铁镬,盛了干净的积雪架火堆上煮水,一边洗剥蛇肉。
大部分要留着在路上当干粮,他用盐巴腌了起来。剩下的几段切成小块,放入水里做蛇羹。
"可惜没有鸡,不然可以让你们尝一下‘蛇咬鸡'的鲜味。"他搅着镬里蛇肉,热气袅袅,一阵阵飘过眼前......
"那是广,呃......一个地方的菜,让蛇来咬鸡的脖子,把鸡咬死。这样处理过的鸡肉特别紧实,然后再和蛇一起下锅熬汤......"
这道菜,还是他以前与婷去广州游玩时吃过的......似乎很久都没有想起的名字突然在脑海里再现,雷海城略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开始,婷的音容笑貌已经被一个名叫冷玄的男人缓缓地侵蚀、取代......
幽无觞面色铁青,望着冷玄。"玄兄,你要任由这小鬼说到何时?"
冷玄注视着汤里翻滚浮现的蛇肉,一言不发。
雷海城伤感片刻后便收敛心神,终是注意到冷玄异乎寻常的安静,诧异道:"你怎么了?"
冷玄移开目光,添上段凳脚加旺火势,淡然道:"没什么。"
幽无觞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三人一时都沉寂下来,只听到屋内火星轻爆,窗外狂风怒号。
肉味渐浓,雷海城舀起一大碗蛇羹,送到冷玄身前,笑道:"熟了。趁热吃吧,冷了会有腥气。"
幽无觞瞪完雷海城,又瞪冷玄。后者低着头,几缕黑发从额头拂落,遮住了双眼。
雷海城已经有滋有味地开始吃起来。冷玄也稳稳地伸出左手,拿起筷子,稳稳地夹住段蛇肉放入口中。
每一口,他都嚼得很仔细,很斯文。
蛇肉性属温,雷海城吃得又多,睡后不久便热醒,习惯性地一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冷玄睡过的地方凹陷着,尚留余温。
雷海城登时睡意全消,坐起身。侧耳倾听隔壁,只有幽无觞一人轻微的鼻息声。
大概是起夜去了吧?他听着屋外风雪咆哮,拿了冷玄搁在地铺旁的披风,轻轻开门走出。
天地一片凄白,冷玄长身挺立,站在离屋子数丈远的一株枯木边。
他头发、肩头都已经覆盖上一层薄薄雪花,分明已在雪中站了段时间。
黑色的衣袖袍角被大风牵扯着,凌乱飞舞。
雷海城望过去,只看到冷玄的侧身。男人没有戴面具,脸色比脚下的雪更苍白,隐约透着惨淡青气。
好觉不睡,跑雪里发什么呆?雷海城很想揍冷玄几个爆栗,刚要张嘴喊,却被男人突来的一个举动震住了所有言语。
冷玄慢慢地把手指探进嘴里,深深地,抠挖--
"......"他浑身无声颤栗,撑住枯死的树身,半弯下腰,开始呕吐......
披风飘然落地,雷海城茫然望着前方压抑着声音吐得翻江倒海的男人,思绪尽变空白。
"玄兄!"
幽无觞的低唤响起,人从窗户里窜出,红衣几个起落,跃到冷玄身边。
冷玄一僵,直起腰身,缓缓抹去嘴角污秽,神情一团漠然。
"你到底在做什么?"幽无觞尽力压低了嗓门,仍怒气滔天。"明明最怕那玩意儿,你还死撑着吃下去,现在又吐!那小鬼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这么纵着他?!"
"不关他的事......"冷玄低沉的声音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幽无觞怒道:"玄兄,你清醒点行不行?你还真相信借尸还魂这种荒唐事?他说自己是千年后的人你就信了?那小鬼根本是在耍你!你--"
锋寒雪亮的刃尖直抵他咽喉半寸处,映雪生辉。
冷玄手持短枪,冷冷道:"你多事。"
幽无觞满脸惊怒,难以置信地盯着冷玄,最终惨然一笑:"隔了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还在恨我多事!你要用我送你的兵器来杀我吗?好!动手吧!"
冷玄双眸沉黑如墨夜,倏忽收起兵刃,不再看幽无觞。"你别再跟着我!你一路杀进风陵,太过招摇。符青凤必定早查出你的底细。与你同行,连我也会暴露行踪。"
幽无觞一张俊脸早扭曲得不成模样,蓦地低吼一声,回屋牵出自己的黑马,飞快跃上马背,狠踢马肚,头也不回地疾驰离去。
冷玄慢慢转过身,面对雷海城。
惨白的雪花一片接一片,飞过两人之间......
第 88 章
雷海城对冷玄看了良久,发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已冰凉时,他忽然笑一笑,上前拉起冷玄同样冰凉的手。"有什么,进屋里再说。"
火堆就快熄灭,他添上了好几根木条,等屋内的空气重新恢复了温度,才拿下面具,凝视进屋后始终未出声的冷玄。
男人衣服上沾到的雪花,正在慢慢消融,形成一滩滩水渍。苍白的面庞被火光照耀着,泛出近似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却站得笔挺,如杆千锤百炼的玄铁标枪。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可此刻才觉察,自己离冷玄,其实何等遥远......
"怕蛇,就别吃。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他问得很轻柔,嘴角藏不住苦涩。"就因为是我要你吃的,所以哪怕之后再吐出来,你还是要在我面前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