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怎麽样?"
"给王爷喝了麻神散,能安睡两个时辰。"
大营内很空,来往巡逻的兵士都少,几乎全部投入战场,空寂寂的,老军医又连日忙碌,此时被刺目如血的斜阳照著,外加龙曜天迫人的目光注视,出了不少浮汗,话音里有微微虚浮之气。
"樊太医辛苦了。"龙曜天移开目光,不再那麽迫人,"
"九王爷昔年脏腑受病,现下又中毒,脉象虚浮,需要安静,要少受刺激。"
"本王记下了,退下吧。"
樊太医招呼过徒弟,连忙走了。少时大战结束又要一阵好忙,需要主持的医务让老人家的背似乎更驼了。
龙曜天下令清理大帐左右的地方,守卫也调得远些,让帐篷周围立刻空旷起来,安静得有些寂寥。忙完後龙曜天再也顾不上矜持急忙进帐。
杜雪飞望了望越发殷红如血的斜阳,心中空空没有著落,担搁了一下还是走进帐篷,看了一眼闭目安睡的龙刑天,视线转而移动到龙曜天身上。
龙曜天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侧身面向他继续看龙刑天平淡开口,"有话说?"
"慕情若是死了,我这辈子都恨你。"杜雪飞的目光是从没有过的纷乱,好似一团麻在他的心头眼里乱缠,缠得他头脑发昏。
龙曜天的眼微微垂下一些,目光落在龙刑天虎口震裂手指布满细碎伤口的手上,白皙的手成了这般样子,一如被刮伤的玉。蓦然慨叹,"恨我不如有人爱他。"
杜雪飞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凄怆一笑,像要哭出来似的,低沈咆哮,"好,好!说的好,恒王果然是聪明人。多谢指教!"
杜雪飞气极离去,龙曜天心中的担忧更甚,轻轻抚上龙刑天苍白的脸,手微微有些抖,泄露了不为人知的慌乱。
"你还在......"
营门外,陆续返回的军队进入,负伤的士兵被人或抬或扛运到後营。兵戈铁马,挥铁溅血的一幕幕似乎还残留的眼前,疲累的士兵中,年轻些的不免出现那些神智涣散的人,精神熠熠者或玩笑或爽快地拍肩抚慰著他们。
龙刑天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垂山,走出帐篷,阳光照得一地橘红,也或许是出了虚汗的缘故,竟然觉得有些躁热,脚下也似踩著棉花。抬头间便为天地间瑰丽的火烧云所震撼,浓烈如火的云悠然翻卷,铺盖著半个天空。远处传来人声,马声,让宁静的天地显得很空旷广阔。
龙刑天走动几步,感觉到丹田变暖,真气恢复一些。杜雪飞迎面走来,他手上文书不少,应该是放到帐篷中的,这帐篷是龙曜天住的地方,机要所在。
杜雪飞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边,龙刑天觉得怪异,杜雪飞有阴阳怪气的时候,却从没有过现在这般死寂的表情,犹如寒冷幽深的潭。不经意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牵动手上的伤,微微皱了皱眉。
"战事怎麽样了?"
杜雪飞转过身,眼底的悲与痛汹涌浮上,唇翕动不止却说不成一个字,心中却挣扎万千,说与不说都是迟早的事情,不是吗?
"楚败,羌退。"
龙刑天见他挣开自己的手,不解的看著他,第一次见杜雪飞任性。追出两步,头一阵晕眩,一双手臂从後面圈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扶好他。
龙曜天默默扶著他走进营帐,龙刑天越想越不对劲,在帐门口硬生生停下,挣开龙曜天,正面面对他,
"慕情什麽时候回来?"
营帐内的杜雪飞匆忙瞥了龙曜天一眼,选择沈默。
久也未听到回答,龙刑天先是眉头拧到一处,然後慢慢舒展睁大双眼。
龙曜天只是在夕阳下那麽站著,承受著他的目光。火焰般浓烈的晚霞几乎要映红他的侧脸,从龙刑天的角度看过去,几乎看不清楚表情。
两人只是这麽站著,呼吸声几乎可闻。
龙刑天咽了一下口水发出干涩的声音,"让我见见他。"
还是没有声音,龙刑天开始慌了,表情是惊异後的茫然。突然他捂著受伤的地方跪下来,像是疼到极点疼到全身都在痉挛一样。
龙曜天慌忙蹲下扶住他的肩,捏住他的脉门,查看脉象。
龙刑天仰头望向流云染红的天空,只觉得喉咙肿痛眼眶干涩。唇微微动著,慕情那句话是在说什麽,眼前的人又在说什麽?空茫一片的脑海中,什麽声音也没有。甜腥从喉头涌上,他连忙捂住嘴,一声闷咳之後,鲜血从指缝汩汩流出。
"刑天!刑天!你怎麽了,刑天,你别......"龙曜天已经不知所措六神无主,平日的冷静自持全然崩溃。
杜雪飞拉开几近失控的龙曜天,低吼,"你冷静点!"虽然没有武人的力气,他还是尽力托起龙刑天将他拖到帐中。
龙曜天被他一喊,登时像被一盆冷水泼到,清醒不少,不再慌乱叫喊,转身命人去传军医。
杜雪飞无所不通,医道也有涉猎,一眼就看出龙刑天这次发作肯定不简单,迅速清理血迹,不让他被血呛到,脉象隐隐有心疾,内心一震,轻手挪动让他平躺好。
"参见王爷。"军医见到龙刑天的样子,心里突突跳。
"起来看病。"龙曜天恢复成平日带著假面具一样的冷漠表情。为上位者,喜怒皆要不形於色,阴沈的表情里隐隐有著懊恼和悔恨,无处发作。
樊太医赶忙在榻前坐下来看病,杜雪飞拱手退出,不愿再看。只一垂眼而已,眼前便全是慕情的身影。二十年的手足兄弟,以为他一生都能驰骋疆场,战无不胜。只因喜欢上一个人而已,他已心生绝望,武者心最重要,紧要时刻生死便在一念之间了。
天意如此。
那麽榻前的人能熬过这一劫吗?
慕情你可会甘心?
将出未出之时,杜雪飞忽然转身,"龙刑天你就是死也要对得起慕情救的这条命!别躺在床上死!"
龙曜天只是站在帐门口,不看不问,静静的等。
樊太医吩咐首徒方生熬药,详细说了用火加水,说的同时准备银针,另外的小厮,准备好白布,时不时擦著龙刑天出的冷汗。
大约忙碌了一个时辰,针灸完毕,汤药也正熬好,小厮手脚麻利地喂下去,龙刑天的脸色变好一些,虽然还是昏迷状态,但是脉象逐渐稳定,心悸的症状也消失了。
樊太医轻声嘱咐好余下的事情,擦擦额头的汗,起身向龙曜天走去。
"免礼,他怎麽样?"
樊太医诺了一声,答道:"九王爷的脏腑还没有调养好,如今又咳血心悸,需要调养五年才能见成效,寿命之数臣不敢妄言,切忌五年内悲喜不能过大,王爷心志坚定吉人自有天佑。"
禀报完轻轻摇头退出去。龙曜天怔怔出神。
五年......
皇上亲政可等不到五年啊。
第八章
开败的荷花在秋天里苟延残喘,枯黄的枝叶垂着,只有半干枯的莲蓬依然挺立。静妃半躺在殿内长椅中,远远望着萧瑟的秋仪态疲倦。
"禀太后,程国舅说有急事觐见。"
急事?事态发展到他无法控制,而她放手不管了,他自然坐立难安。
"他很烦,本宫知道他要说什么。"静妃叹息一声伏下来,闭上眼睛养神。"本宫还不想见人,让他在殿外等。"
宫女欠个身乖顺地应声,然后退回去通传。
昨天晚上,程怀业派人暗杀了的都城大士族王家。王家自从惠妃被逼死就存有异心,王家父子三人都位列正三品,这祸闯得不小,他不进宫才怪。
静妃悠悠睁开眼,望向程怀业所站立的宫门方向,这个男人是一旦得势就绝对利用到榨干一分一毫的刻薄商人,偏偏这种人也是最好被利用的人,只要许给能满足他欲望的权与利。冷冷评判一番,这等人不能位列重卿名臣,但是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倒有些定不下他的生死了。
从懂事起,她在齐家那深深的宅院里静静长成,翩然微笑间令得罪自己的人不得好下场。她给予别人的,无论好坏都没人能够拒绝,她设下的陷阱也没有人能够逃离,人的聪明处,人的脆弱处,人的贪婪处,被她一双美目洞悉于无形。
别人在她眼中成了跳梁的小丑,而她或兴致勃勃或意态阑珊地看着一幕一幕早已知道结果的戏,厌倦了就换个玩法,让她好比一只打着哈欠欲睡的猫,总要寻点让自己提起精神的乐趣。
曾经有位齐家宗族里的老人这么对她说过:她是大士族齐家累世冤孽生出的妖。那个老人在她入宫前悄然逝世。族长想着去世老人那句成也是她败也是她,战战兢兢中送她她入宫。老人还说这样的人如果想要,就定能得到那份别人期盼几世也得不到荣耀富贵。后来族长感叹智者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族长懵懂中不了解妖的冷酷。
水家一案里,齐家没有太过没落,但是名声已经扫地,这种惩罚大约是最过分的,不如以死守节。他们过着悲伤被人耻笑的生活,不知深深冷宫的静妃依然笑得怡然自得,抚着娘亲留给的她的琴,依旧美丽非凡,妖精也似。
而这次呢?当程怀业找上门说要将她献给皇帝的时候,她笑了,是从来没有过的肆意与狂野。没有人敢利用她,程怀业是第一个,她因为他的勇敢而奖励他,爽快答应了。
那一天,她对他说:我就叫程怀素吧。
心心念念的那点上,依然是比她还要决绝、还要脱尘、还要自私的娘!
很早以前,她想,娘是不是讨厌的齐家人所以不来探望她呢?那时候就想着如果齐家灭门就好了,娘会开心的吧。
可是娘没有来,齐家人充军发配了一些,却没有被灭门,娘是失望的吧。但娘还是让侍琴婆婆留下来,让禁门做她掌中的玩具。
娘是疼我的,她这么想。
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别人的娘亲了,继承了母亲的个性,同样很少去疼自己的孩子。龙谨,那孩子总是站在远处怯生生看着自己,那不是看母亲的眼神,而是看着陌生的美丽精灵陡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的无措彷徨,这样的眼神令她想到自己童年的卑怯,转身,然后笑出来。孩子始终是孩子,不能理解大人,一如身为女儿的她永远也不能理解她的娘。只那笑容竟有她自身所不明了的幽幽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