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他一直在?
你进去吧。半晌响起声音,是小皇帝,只是声音很沉,而且全然没有力气似的。随即是脚步声,却是离开房门。江寒初怔了片刻,在送下午茶的太监进来之时,忽然醒过来一般,跳下沙发,向门口跑去。
只是脚心的伤离好还差很远,只跑出几步便疼得不行,连骨头都咯吱响着抗议。江寒初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幸好纳威尔眼明手快接住了他。小黄毛露出一个苦笑:寒初,你骗人。
嗯?
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是喜欢他的。黄毛一脸严肃,道。
* * * * * *
很冷啊。
早上起来,江寒初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却依然抵不住心里生出来的冷意。
望向门口,门外完全没有动静。身边更是空空荡荡的,半个人都没有。虽然取暖设施工作正常,被子也很保暖,和还是觉得冷。
那天之后,好像一周多都过去了,那家伙居然没有再踏进这屋子半步。他也问过小太监,对方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江寒初猜测小皇帝多半去了后宫,他觉得自己并不在意这种事,只是冷笑那家伙不久前还信誓旦旦的痴情也不过如此嘛。如果说心里不舒服,那一定是出于心理失衡,绝对和什么情爱无关。
只是这屋子,也太大了些,难怪会觉得冷。既然崇祯似乎已经放了自己,那自己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不如出宫去,两人更无牵扯,不是更好。
江寒初本来想直接出宫的,但朱慈烺这小娃娃在他腿边不停跑来跑去,对他甚为依赖。这没娘的皇长子在皇宫里受不了什么宠爱,大概江寒初是对他最好的人,小孩黏他黏得很紧。江寒初多少有些不忍心把这孩子留在皇宫里,于是找来王承恩,问他能不能把小孩带出宫。反正江寒初出宫也是去自家产业住,不会把孩子拐走。
这要求王承恩当然不能回答,请示了小皇帝,答复曰:可以。
哼,连见自己都不肯,这种人。
江寒初生气地带着孩子跑掉,跑到自己江氏集团总部住下,打算认真发展商业,顶多是造些兵器国家采购,再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身为穿越人士,他已经做出了改变历史、扶大厦之将倾的事业,之后就可以退隐了吧。
凭他的财富,自己过照样可以很好,才不需要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照顾呢。
话是这么说,江寒初却并没有过得很好。眼看崇祯二年就要结束,他愈发地瘦了下来,伤口在愈合,偏偏这时候最是难受,皮肤又痒又敏感,却连碰都不能碰。江寒初请来退休御厨,每日换着花样做菜,还引进多种西域蔬菜调料,但他仍然难以下咽。
吃不好睡不饱,江寒初憔悴许多,连纳威尔都能看出他的不对来,要求和他同睡,被江寒初踢到一边:老子的豆腐,也是你能吃的?
习惯被暴力对待的老外摸摸被踢疼的部位,低声嘟囔:别人吃得,我就吃不得?
你说什么?江寒初一竖眉毛,吓得纳威尔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江寒初坐在沙发里,抱着诺大一个靠枕,闭上了眼。
没错,就是崇祯做得,别人做不得。不管是处男情结还是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态,总之他江寒初委屈自己屈从于那小皇帝身下,却不能委屈自己再和男人有这方面的牵扯。
这种只有他可以的念头,是不是,也是一种执着,甚至,喜欢?
江寒初有时会模模糊糊这么想,可每一次都是触碰到这个念头就躲开,不愿往深里再想去。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很清楚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了解那种先把你的权力拿走然后再还给你一点点你就会因此爱上我的诡异逻辑。在这个时代里,他可能是唯一不会为皇帝的宠幸受宠若惊的人。就算他是人质,也不会为了绑匪对他的一点点好,而爱上绑匪的。
抱着这种想法,江寒初专心教学生做发明,完全不去关注朝堂之事。他现在是半隐居状态,外面的事情全靠其他人告诉他。他既然不想听,自然也没有人对他提起,真正算得上是莫谈国事。
只是很多事情,你不去找它,它却偏偏过来找你。
这一日江寒初正和方以智牛顿他们几个研究机床,便有家丁来报,言道钱大人求见。
姓钱的大人,江寒初只认识一个。尽管江寒初觉得钱谦益完全没有理由来求见自己,但也不可能把人拒之门外。
他身上有伤,不需要出门迎接,正好方以智也算是钱谦益故人之子,就让他出去迎人了。钱谦益进来寒暄几句,问候了下江寒初身体情况,渐渐转入正题。
曹大人避世养伤,照理来说,老夫不该拿些俗事来烦扰大人。钱谦益捏着胡子叹道,但曹大人可能不知,你在这里养了一个月的伤,朝廷上,换了三任首辅。周大人眼看也要致仕,眼看便是温体仁......
江寒初知道钱谦益和温体仁之间颇有些矛盾,好像和周延儒也有问题,不由瞪大眼睛:那不是该恭喜钱大人么?
钱谦益苦笑:曹大人说笑了。国策频改、政令无法下达,其他各处臣子更是频频更换,连宫中侍卫统领都换过几任......长此下去,朝堂上人人自危,朝堂外民心思变,大明危矣!
江寒初抬头看着他:钱大人的意思是......
老夫不知曹大人和皇上有什么矛盾,不过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曹大人也不该太过固执了......
江寒初忽然冷笑一声,往沙发上一靠:我不是听错了吧?钱大人不是说过在下乃魅惑皇上为害社稷之人么,怎么转眼,钱大人却拉起皮条来?
钱谦益一阵尴尬:老夫此前是无心之语,曹大人莫怪。皇上他对曹大人极为看重,曹大人为苍生万民着想,也不该太过任性才是。
关我什么事!江寒初忽然沉下脸,露出任性样子来,是他许我出宫,又不是我逃出来的。他换不换首辅换不换大臣干我什么事?我不就一失了宠的权阉,他就算连后宫都换了,又关我什么事,莫名其妙!
皇上他......有你在身边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钱谦益迟疑半晌,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虽然经常去后宫,但每次都是什么都不做只喝酒,每晚都喝得醉醺醺,连朝日都是带着酒气上朝......
那你应该找太医让他戒酒,找我做什么?江寒初一歪头,小方小牛,送客,咱打酱油去。
......钱谦益钱侍郎的第一次说服,壮烈失败。
十六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随即三四。说起来钱谦益也是名臣,当朝代表清流,意志力之强,是江寒初这毛头小子想不到的。小江其实也一直很想找个梯子下去,至少再进宫里跟小皇帝把话说清楚,然后各走各的路。
至少不要一副他祸国殃民的架势,小皇帝也别一副失恋了全世界都欠他的样子,这大明朝他好不容易救活,可不想看着它遵从历史的老路。
而且......
其实在以后,经常有人指出,崇祯小皇帝缺乏安全感,又可能是曾被背叛过,疑心病才那么重。当然同时,那孩子还是个压力过重又调节不好的,太强的重压压在他身上,偏偏他全都承受下来,越做不好越是不肯服输,终于到江山都赔光。
不知道原来崇祯的心理问题是怎么产生的,反正现在,好像都落到江寒初头上了。江寒初是他最爱的人,最信任和依赖的臣子,甚至是这一两年里,唯一和他有肌肤之亲的人。在江寒初的调教之下,崇祯并没有成为历史上那个刚愎自用志大才疏的末代皇帝,心里更是充满了爱情甜蜜,在这一次偷听事件之前,心理正常得不得了。
因此,当知道江寒初对他的所谓感情,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虚妄后,小皇帝受得打击可想而知。甚至更严重。毕竟,江寒初是他付出所有感情的人,比什么臣子什么亲信更加亲近。
由此产生的心理问题,自然更加严重。朝堂被他搅得一团乱,一干大臣终于忍不住了。为首清流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竟然是方孔炤那一系的人提出皇上情绪出岔子和曹公公出宫之间的联系,诸人一商议,竟然是严丝合缝。
如今的江寒初,在朝上和民间都有了一定声望,而且不是魏忠贤那种,而是类似于郑和那样的美名。大臣们虽然也还是无法接受,但权衡轻重,还是放下面子去找人,试图劝说江寒初和小皇帝和好。
但这些大臣平素动向都是有人记录的,去一次两次小皇帝还不会太在意,次数多了,崇祯就难免注意到。他已经努力不去理会江寒初的事情,这时候却有了理由。
朕是怕他们有什么阴谋,哼,外臣不得结交宦官,他们都忘了吗?平时党争起来一个个都挺厉害的,怎么现在不争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崇祯出了宫,向着江寒初住处而去。
他是微服,只带了几名侍卫。在江寒初的劝告下,他在皇宫里裁过几次员,放了不少太监宫女出宫。宫女还好些,很多太监也只会服侍人。江寒初见他们没去处,也帮着安排些人,现在有些就成了他家家丁。正好今日守门的就是两名宫内太监,还正好是见过崇祯的。见到小皇帝连忙下跪行礼,崇祯给侍卫使个眼色,让他们把人扶起来:朕是微服出来,你们别这么夸张......曹,他在里面?
门子甲连忙道:是啊,曹公公他自从搬到这里就没出过门,每天在家里养伤,现在当然也在。
哦,那朕进去,不用通报吧?崇祯听他这么说,心里微微一痛,问道。
甲乙连忙一起摇头,等崇祯进去后,门子乙才忽然一拍掌:啊!不好!
什么不好?门子甲奇问。
刚刚......钱大人拜见,进去一盏茶功夫......门子乙道,我忘了告诉皇上......
门子甲一挥手:这有什么关系,钱大人也是朝中大臣嘛,平时常见皇上,朝下见一见也没什么。
门子乙想想也是,皇上真有什么事要和曹公公单独说的话,自然会让钱大人回避,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两人又站好守门,看附近人来人往。
* * * * * *
曹大人,你还是不愿去规劝皇上么?
崇祯身为皇帝,自然还是高傲得很的,这一次过来,虽然是找了借口的,实际上也有些算是服软了。他心中有些迟疑和别扭,走得也就不快,走走停停到了江寒初住处门口,正要打门,便听到里面声音。
他之前的偷听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崇祯心里多少是后悔的──若不是当时偷听到江寒初那些话,现在两人还是在一起的吧,他爱的那人会在他怀里让他抱着疼爱,而不是这般远隔不见。俗话都说难得糊涂,江寒初真正的想法,若他不知,不也会过得很幸福?
迟疑间错过几句话,崇祯慢慢回过神来,正要打门,只听钱谦益声音:皇上他若真的不在乎你,就不会一直这么失常了。曹大人,就算不为了皇上为了朝堂上这些人,你至少也该为了天下苍生想想啊。
崇祯身体一僵,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江寒初的声音响起来:钱大人,你还是太抬举我了,何况......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他声音比前一阵子多了些中气,不过依然虚弱。崇祯听到他声音,又是一震,眼里不觉露出些温柔来。
随即又是钱谦益:曹大人不要这么说,老夫这段日子仔细想来,才知从皇上登基起,朝中种种,莫不与曹大人相关。曹大人就算是魅惑皇上之辈,也是使皇上更好地处理朝政,而非相反。
小皇帝垂下头,眼底忽然显出愤愤之色。
──竟然连钱谦益这样的老臣都看得出来吗?看得出他乖乖的受江寒初的诱惑,在江寒初的帮助下使大明摆脱了困境。难道钱谦益也知道江寒初根本不喜欢他,所以这是来劝江寒初再委曲求全一次,牺牲小我成全黎民苍生?
崇祯心痛得厉害。他身为一国至尊,只对一人牵肠挂肚,本就已是委屈。江寒初不爱他这事实,已使他极是痛苦,但更痛的是,对方竟然为了这天下而对他虚与委蛇。而眼下,竟连朝中大臣都以此为由,来劝江寒初施舍他一点,哪怕是敷衍,也为了苍生忍着些。
小皇帝气血沸腾,他也是练过功的,内力都有些不稳。若不是他功夫实在一般,现下搞不好就要走火入魔吐血当场。他强忍着体内不适,竖起耳朵继续听,是江寒初声音,带着几分犹豫的:可我出了宫,现在就算是白身了吧,想进宫也没那么容易。
崇祯只觉眼前一黑,听钱谦益喜道:只要曹大人愿意见皇上就好,这我可以安排......他一高兴,却是连老夫的自称都忘了。
这倒不劳烦钱大人。小皇帝忽然开口,推开门,一步走进房间。他脸上极冷,唇角翘起,带着一丝笑,朕就在这里,曹公公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朕听好了。
房内钱谦益和江寒初见是他进来,都吓了一跳,钱谦益连忙跪下施礼。江寒初本来就从不跪拜崇祯,这时候自然坐在沙发上,眼眨了眨,微微咬住嘴唇。
崇祯本来是一腔怒气进了屋,可眼光落到江寒初身上,他便是一惊,忽然间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
江寒初瘦了,明明出宫的时候刚刚被养回一点肉,现在竟然全减回去了。两颊瘦削,看上去极为憔悴,连一双原本明亮的眼,这时候也罩上一层雾,看不清眼底情绪,却让小皇帝不觉一阵心酸。他当即就向前走几步,想走到沙发边上好好抱住他的寒初,再把对方喂成小猪样,然后......
脚着了地,崇祯忽然清醒过来,一咬牙,又退了半步,表情冷下来:曹公公见了朕,怎么不施礼?
江寒初愕然,抬头看他,崇祯不欲和他视线相对,看向钱谦益:外臣不得结交内监,钱大人也是老臣,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房内二人都知道他是来找别扭的,江寒初垂下眼,他睫毛黑密,更显出脸色苍白:钱大人,你先回去吧。
钱谦益也知道这种场合自己不宜多停留,于是先告退,剩下小皇帝和江寒初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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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相顾也无言,沉默了半晌,江寒初慢慢地下了沙发,脚一沾地就是一阵皱眉,有些站不稳,他干脆顺势跪了下去,一脸茫然:参见皇上。
膝盖很疼,一方面是伤还没好,另一方面则是心理问题。江寒初低着头,身体的虚弱使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在等,等崇祯叫他起来。可等到脆弱的膝盖骨都受不了了,还不见小皇帝发话。
江寒初觉得委屈,而又愤怒。他本来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乖乖宝,这时候便抬起头来,看向崇祯:明明是你先强迫我,就算我骗你不好,也是为了自保。你做什么弄出一副我欠你的样子?
崇祯想不到他竟然会先指责自己,当即大怒:你的意思还是你有理了?
江寒初扁嘴看他,心道难道还是你这强奸犯有理?
崇祯见他眼神,愈发愤怒:好,你有骨气,你是宁死不屈的烈......男,那你让我上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见你去死?
江寒初心下一凉,低下头,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一点不懂得收敛的小皇帝看不到他表情,继续说着:哦,对了,是为了你的大义,你的苍生万民......当真是为国捐躯啊,你以后要不要开个窑子,免费服务大众?
两人在一起时间长,江寒初的常用语也让小皇帝学了个七七八八。江寒初是第一次感觉到现代话骂起人来是如此简洁尖酸刻薄,他闭上眼,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头昏昏沉沉的,那人说的话在耳边飘来飘去,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江寒初有些累:自己穿越几百年,自己以为改变了历史,结果呢?
好像,不过是他被历史改变。被历史上那个评价糟糕的亡国皇帝○○××,最后好像还真的把强奸变成顺奸,甚至会因为他的讽刺而受伤。人果然是很贱的,他还坚持说自己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不是也不例外么?
舔去唇边血腥,江寒初缓缓站起来,站得笔直看着小皇帝:出去。
崇祯傻住:啊?
江寒初指着门: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打算再勾引你。你既然看不起我,我也未必看得起你,你给我出去!
小皇帝从来没被这样忤逆过,当即有些不知所措。偏偏眼前的少年直视着他,一双眸子里尽是怒火,和......伤痛。崇祯看得呆了,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只想上前一步抱住这人,安抚下他的伤心,一遍遍吻他,直到他变回往日那精力十足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