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坐下,纤指轻弹,轻轻几声已吸引满堂的注意。我不懂音律,但只看其他人的如醉如痴,便可知那是怎样的精妙绝伦。
于是,将平沙落雁当成催眠曲的我,居然极为认真的听完了这一支曲子,眼光也一直没离开垂首弹琴的醉梦。要不是想到我“耳不能闻”,我定会和其他人一起,在极度的安静之后迸出轰天的叫好,即使可能,我们都不是“知音人”。
醉梦收手,琴音断绝。她轻轻抬头,迎着我的眼,眸中竟然出现了一丝诧异之色。
嗯?我的表情有什么奇怪的吗?
我的手抚上脸,研究自己脸上线条。醉梦眼中忽然带了些笑意,站起身来,似乎是向着我这个方向施了一礼,从另一条路退出。
心忽然空落得可怕,几乎忍不住离开位子追出去。只要在她身边多看她一眼……两眼……似乎便是为之付出一切都不足惜。
手紧紧抓住椅背,我怀疑自己是疯了。笑自己的冲动,二十岁的人,竟然会有这种“一见钟情”似的感觉,简直像是身边一位疯狂的追星女同学,不求任何,只希望能看她的偶像一眼,只愿是演唱会下激动狂喊的fans一员。
原来,疯狂,是没有理由,甚至是没有目的的啊……
极度的静寂后便是极度的喧闹,我的“外语”听力在喧闹中只能抓住只字片语:“醉梦”、“今晚的题目”、“梦楼”……
烦躁,无力感袭击全身,适才兴起的仰慕之心显得如此可笑。醉梦是天上星一样的人物,而我,只是这个陌生世界的一个闯入者,一无所长,也不知何去何从,居然也会起了爱慕,真是不自量力啊!
看向童哲,眼中带上茫然,希望他能为我解释下现在的情况,他却径自拿好纸笔,眼睛直盯向台子。我心中奇怪,提笔正要写字问他,只见门口处一阵骚动。
堂口众人让开,竟然进来一位小丫鬟。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身量虽高,脸上稚气未脱,看来顶多十二三岁。她走到台子处,将手中白纸展开,贴在台边的白板两边。
场内立时混乱,大家争抢有利地形看白纸上的字,等他们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后,满场俱寂。
“楚王韩信使甲乙二士点兵,一队人数二百有余,甲七七数之余二,乙十二并十二数之余九,问队有人几何?”
我看向四周,众人齐齐发愣中。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甚至来不及议论,每人急忙埋下头写着什么。大家脸上显出极度的疑惑,从二百零一推起,飞快写着。
他们在干什么?解题吗?
好像是列个方程就可以了吧……我列出式子,开始算起来。
“二百六十一?”童哲写不下去了,放开笔看我在白纸上圈出的数字,念出来。
“公子算得好快。”帘珑一挑,醉梦从堂后出来,“今晚梦楼的客人是这位公子,请跟过来。”
呃?我傻傻看着童哲,不知道这唱得是哪出戏。童哲在纸上为我解释:每月十七醉梦献艺之后都会出一些题目,合她之意的人便可以上梦楼,听她调弦弄舞。
莫非就靠那么一道简单题?有点扯吧?这位美女未免太不挑了啊!我就不信宋朝的数学有那么差,看《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黄蓉可说那时候有十九元呢!
童哲向醉梦的丫鬟解释我的情况,语下颇有“他不会说话我代他去罢”之意。醉梦一笑:“只要这位贺公子能写字就好了,醉梦略通文墨,交流应该可以应付。”
“哼!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凭什么进梦楼?”人群中忽然站起一名男子,他一站起我吓了一跳,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声如洪钟身似钟楼”,好好好……好“魁梧”啊!谁说古人英勇不良长不高?这位看着比姚明还高,而且很壮。
壮是壮,他动作却很灵便,脚尖轻点地一个纵身,踩着桌椅和人头就这么窜过来,落在醉梦面前。醉梦的丫鬟沉下脸:“你做什么?”
“老子千里迢迢从江都赶过来,就为了见醉梦,结果竟被这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子拔了头筹。要是大家各凭本事也就罢了,这小子不知怎地蒙了一个数竟然赢过我们这么多人,我不服!”魁梧男子说,他的“说”就像喊一样,震得我耳边发麻。
难道会武功的人就要这么霸道吗?魁梧男说话的同时,伸出手去拉醉梦,我急忙伸手去拦,魁梧男满脸怒色:“小子!胆子不小!”
我胆子是很小,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让他冒犯醉梦。男人本来就应该保护喜欢的女人,这是天经地义。即使是硬着头皮,我还是很爽快地抬起头,让自己的表情和眼神看起来有威慑力一点。
“好小子,你敢瞪我!”醋坛子大小的拳头伸出来,竟然向我脸上砸来。我连忙接住他的拳头,呃,军训的军旅拳还是体育课的太极拳里面有什么“反手弹踢”还是“云手”之类的东西吧?要怎么办?出脚踢吗?
在我傻愣愣抬起脚的同时,对方的腿已经到来,踢在我胸口上。当我飞出去的时候还在计算以他的体重最大能施多少力和我应该飞出去的距离,最后证明:武功这东西,真悬啊!
我飞出去很远,肋骨发出可怕的声音,似乎是断了。来不及抱怨最近怎么这么倒霉,我昏了过去。
睁开眼,梦幻般的紫纱笼罩在周围,比皇宫的红色好多了。我先愣了两分钟,然后想起自己先前很丢人地被踹晕,估计是晕了之后被送到这里。
“贺公子醒了?”极美极温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我动了下,身上一阵剧痛。抬眼看去,眼前的人正是醉梦,清丽的容颜尽是关怀,我扯了下嘴角,觉得也不是那么痛。
“我……”我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不对劲,忙闭上嘴。
惨了惨了,我忘了我“不能说话”……这下惨了……童哲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他要知道了,还有我活路吗?
醉梦大概是看到我的苦瓜脸,嫣然一笑说道:“贺公子不必惊慌,刚才公子晕过去之后,醉梦已经听到公子一些呓语。虽然听不太懂公子在说什么,总也是明白公子是能说话的。我就是怕公子在外面疗伤的话,这件事会传出去,才把公子带到我这里来的。”
“多谢姑娘。”我抬手牵动伤处,呲牙咧嘴。在宋朝第一句完整的话居然是在这么凄惨的情况下说出来的,我真可怜。
“贺公子请不要动,您虽然没有被打折骨头,但也有些挫伤。估计怎么也得将养一两日才能好,您安心在这里养伤。”醉梦说,我见她满面关怀之色,心里便是一热。
“可我是……宫里的人,在外面滞留,恐怕不行……”虽然心里十万个愿意,但醉欢院是有名有姓的地方,我是很想偷溜,可如果偷溜的结果是害到无辜的人,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这一点我们颦姐姐已经和童大人说过了,他说你们现在是闲暇时间,一两天不回宫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才是。”醉梦笑道。
别人可能没问题,我么?
耸耸肩,天知道。
“你……和童哲说了?”我问,“我是指……我会说话这件事……”
“自然不曾,醉梦虽愚笨,却也知公子必然另有苦衷,自不会张扬,请公子不要见疑。”醉梦轻轻一笑,笑得不知有多美。她就坐在床边,我鼻中尽是她身上幽香,心中愈发慌乱,支吾说不出话来——其实,就外语而言,我这是第一次的口语练习,自然是不好张口。
“醉梦姑娘……”只有这四个字是顺口的,我努力说得字正腔圆,“谢谢姑娘……其实在下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在下来自外邦,不太会……”我慢慢说着,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竟然没有办法接下去。
“醉梦听公子只是语音声调有些怪异,遣词用语还是极准的,应该快便能畅谈才是。”醉梦淡淡开口,她声音极美,似乎为了照顾我还放缓了许多,我努力捕捉,居然几乎完全听得懂。
“就是学会又能怎样,在下在天子眼中是聋哑,也就等于永远不能开口说话。”只有逃离这里,我才有恢复语言功能的可能。否则,即使我什么都能听懂什么都会说,我也不能开口。这,也许是我定要逃离的另一原因。
醉梦似乎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又止住,半晌方才出一言:“至少公子在醉梦这里可以尽情畅谈,醉梦虽资质平庸不足以解语,静静倾听,还是可以的。”
“醉梦姑娘过谦了……”中国人果然是自古至今的好传统,不管是怎样的出众,也一定要自贬到一无是处才行。我虽这样想着,看醉梦瞬间流露出的一丝感伤,还是心痛的不得了,连忙出口安慰:“姑娘人品相貌都是举世无双,兰心慧质,又擅长音律,一曲红绡不知数……啊!”
说得顺溜,杂七杂八尽量文雅的结果是冒出一句诗,是谁的诗来着?会不会盗用“后人”诗句啊?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醉梦眼神黯淡,“公子既知白乐天这首琵琶行,定知那琵琶女之不幸。再怎样名动一时,终究不过是凄凉罢了。”
白乐天?乐天?好怪的名字,乐天派这个词是古代就有了的吗?咦?好像有一点印象……琵琶行……
啊!想起来了!是白居易嘛!好好名字不叫非得改来改去的,古人也真不嫌麻烦(不过想想我天天更改的msn的名字,实在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他和李白杜甫还有鲁迅是初中高中语文教材编者心中最爱,这首琵琶行高三的时候还要求背诵吧(还是那首长恨歌来着)?反正我是一句没背。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脑中迅速回想,想啊想,那首长长的东西到底说了写什么?
好像是说白居易划船出去玩,半路遇上一个弹琵琶的,两人弹弹说说对着哭……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琵琶女到底怎么了?
嗯……好像她原来是一位红星,追星族无数……然后人老了,匆匆忙忙嫁了位商人,商人出去做生意,她就跑到江边共饮一江水去了(是不是串了?)。
“这个……嫁人没嫁好也没办法,但其实她也可以自己找点事干嘛!类似于……”我刚想说买台电脑上网,忽然觉得不对劲,连忙住了口。
“自己……找事情做?”醉梦怔怔地问。
“是啊是啊,人嘛,靠谁都不如靠自己。非得到人老了才去找伴,自己找商人就不要抱怨嘛……她既然那么红,自己多存点钱,将来还不是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感觉到自己好像说了奇怪的话,我停住兴致勃勃的长篇大论。
在这个时代,女子应该是没什么地位的吧……或者说,在古代,女子都只是男子的附庸和玩物而已,她们没有自己的世界。在我来的那个半边天渐渐要改过另半边天的地方,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世界的,但它货真价实存在。
“抱歉,我在胡说……醉梦姑娘……”
“孟盈空。”
“嗯?”
醉梦抬起头直视我:“我叫孟盈空,公子叫我盈空即可。”
“我……我叫……贺堂羽……我朋友叫我小羽……”这个,总不能让她也叫我小羽吧……
“堂羽……”她低低念我的名字,我一阵心悸。
“没想到,这样的美艳之下,竟然有着这样不同凡俗的心啊……”盈空低叹了声,“而且在我大宋,研究术数之学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公子解那题速度之快,令盈空心服。”
“啊!对了,那男子后来做了什么?没纠缠你吧?”她一说起那道题,我忽然想起那个魁梧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们院子里的护院把他送官了。”盈空答道,又问,“你要不要去教训他一顿?”
我真是蠢啊,还硬充英雄救美。妓院若没点实力,估计早被拆碎了,哪里轮得到我出来逞英雄?
“我哪里有那个脸皮去教训,人又不是我抓住的。”我苦笑,“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文才不行武功没有,比书生还没用。”
“谁说的?我每月献艺出题,文才武功皆有人答上,只有机关术数之学……从来没人解开。”盈空眼神一黯,“谁都想学好文武艺贷于帝王家,这没用的机关术数,谁去在乎!”
“可是这题不难啊,蒙也蒙出来了!”我有些奇怪。
“慢慢凑自然能凑上,但是你的速度快过我。”盈空说,“难道……你是蒙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好歹也是正宗理科生啊!“这题很简单,列一个方程就可以。”
“方程?”盈空奇问。
我拿出纸笔,在纸上列方程式。
“等等!这是什么?”盈空指着“x”问我。
“未知数……”一言既出,自然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只好绞尽脑汁解释。
“啊!就是天元之术嘛!那应该是天元才是!”盈空兴奋的喊道,适才的从容文雅消失不见,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
是一位好学的小女孩呢……
我宠溺的笑了,不管怎样的成熟聪慧,她也不会超过二十。只是一个小女孩啊。
应该被疼爱的小女孩……
第四章
给盈空讲课是一件很享受却又很麻烦的事。我在床上不能活动,身后垫着东西勉强支起上身,她也只好坐在床边,尽量离我近些。我能享受她盈盈的眼波,享受和她贴近时鼻尖的温香,和不小心触到的软玉。我承认我是毛头小子,这样的亲近,实在让我有些心神不属。
而且我的高数虽然还可以,但现代的数学概念和古代算术之间明显有着语言障碍,尤其对于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的我而言。有很多问题,她一旦有疑问,我就得从基本概念讲起,而她也会把相应术语向我解释。
就在这样的交流和学习中,不知不觉,竟然东方渐白。直到公鸡司晨,我和她方才感觉到时间流逝。
“啊!”盈空惊呼,“怎么……这么晚了……”
“不是晚,是早。”第一次“学习”学了整夜而没有厌倦,我也很惊奇。
“小姐,是不是他不规矩……”随着盈空的叫声,门忽然被推开,闯进一人,正是出题那名小丫鬟。她面色有些憔悴,似乎是熬了整夜。我自知她是整夜守在门外,生怕我占了她家小姐便宜,不禁赞叹她的忠心。耸了耸肩:“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能不规矩的人吗?”一耸肩全身都在痛,我忍痛傻笑。
那丫鬟见我呲牙咧嘴一副虚弱状,嗫嚅道:“我……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