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没有童年。
真是可怜的小孩子,怪不得如火的性子,竟有如冰的外现……
穆炎侧头细看我面色,微觉得不妥,出声诧异道,“公子?”
我摸摸脸,把不自觉间露出的同情表情收回去。
——价值观不一样,没法改了。
“寺御君一箭险些伤了公子,害得公子坠马,公子为何对他好感有加?”
“穆炎。”我抬头看定他,“那一箭,只是送我早日离了周治侯府。东平使君来访是大事,梁国朝堂权势变幻不可测,尚牵及相邻数国,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虽不涉军要,可谓微末如发,却也难保暗中有人要我性命。”
“公子何以得知?”穆炎不明。
“直觉。”我答,“宴上可见,他神色不动之时,天崩地裂也可平静无波,却对我颇有示好。何况他张弓蓄力之时,视线差了寸许,不曾落在我身上。虽不知他为何助我,于我而言,承情已是确然。”
穆炎沉默。
“对了,穆炎,我先头喝的酒,和他同一囊中的。为何他无恙,我却昏了?”
“抹在壶嘴外沿,公子想来触到了。”
“哦。”只要抹得精准,下药人即使就了壶嘴饮酒,也是可以方便避开的。
真是处处有学问。
“或者……”
“或者?!”还有别的办法?
“用了习惯的药物。”
我心里一紧,忍不住去看穆炎。
“你呢?”
还没想好,唇上一动,却已经问出口。
“寻常毒鸩,可比常人多支五倍时间。”
“穆炎。”
“公子有何吩咐?”
“……”
——为什么你的语气神色均可以无起无伏?
抱抱……
腊月初二。
马车晃悠悠走着,我窝在垫子堆里,怀抱了个小小暖炉,将车帘揭了一角,往外看。
冬已仲深,广袤的原野上,成片的枯草铺到天边,披了层青白冰霜。一丘丘低低的小山,坡度缓缓,起起伏伏,其上树林过半已经落叶,碰到松竹之类,也是绿得暗暗深沉。路边数簇黑褐的枝桠,光秃秃指向天空,在风里微摇,间或挑了几片顽固挂在枝头的残叶,红褐灰黄,衬得老皮更显粗黯。偶尔几只寒鸦,被我们这行人车马惊起,远远飞去,掠过云下,划破了灰蓝天空。
一片肃杀萧条。
“公子又在吹风了。”正旁君盘坐在对面,换过一卷竹简,一边问,“可要再添个手炉?”
侧背后伸出一只手,穆炎按到帘上,力道轻轻,却坚决,把车帘扣了回去。
“已经有两个了。”我松开手,收回目光,道。
“两个?”正旁君一时疑惑,从竹简上抬眼看了这边一眼,而后了然,笑,“不错,一个还大得很。”低头看了几字,忽而又笑出来,兴味道,“不错不错,的确不错,公子好打算,这个不烫不凉,不耗炭木不生熏烟,四季温热始终如一,能说会走还知人意……”
我听着他得越说越不着边际,侧头看看穆炎,却是局促,显然不习惯被人调侃。心下暗笑,虽然觉得他这般模样好玩难得,倒也只得清咳一声打断,生生扭转话题,“今早过了国界,不知现下往哪里去?”
“及晾城。”正旁君笑意不曾收敛,落在竹简上的目光却顿了一顿。
哎?及晾之约不是幌子一个么?而且,身为使君出使归来第一桩事难道不是回都复命?
“顺道及晾,而后东去祧都。”微微一乐,正旁君已经带过了那一瞬的破绽,“梁国宫廷有八段鱼,我大平国虽无此方,江河湖泊却产鱼甚多,其中尤以及晾为首。八条各色鲜鱼抵那一条,公子可想一尝?”
从他身上,尚感觉不到为敌之意。
至于算计,谁不是利用谁呢。譬如,我留了穆炎在身边,又哪里能说没有自私。
莫要过份就成。
而后,合作若顺利,相处也会愉快。
“午晚两餐,一餐一鱼。”举起左手,我竖起食指中指,而后勾了拇指,切出右手,“可吃四天。”点点头,勾唇笑答,“好。”
正旁君含笑点头,翻过几排竹简。
“还是——”我收手搂了暖炉,“八种鱼,八种做法,六十四顿,三十二天?”
正旁君手上一抖,嘴角一抽。
“不不不,正旁家无田地,亦无薄产,且尚有老父妻室幼子。”下一刻,对面的男子畅笑,连连摇头,拱拱手,答,“实乃有心无力,尚请公子见谅。”
“一日食炙为鲜,三日食炙为美,日日食炙则欲哭。”我放下大部分心来,这男子不会太过偏执,很多事也就不用担心,“正旁君自然以成人美事为上,倒是我糊涂了。”
看看身旁穆炎。
他眸子深黝,面色平静。
微微一笑。
你我,此番似乎撞了些好运了。
四十三
及晾城乃东平腹地鱼米之乡,繁华,竟胜了梁都好几分。
正平君果然没有食言,进了及晾辖地起,开始吃鱼。在及晾城主府中下榻时,已经尝过好几了。
并非精细绝伦,却新鲜,烹饪得当,厨工老到。难为他出使带的那个酒糟鼻,双下巴的厨子,一个人两只手,竟然能作出风味截然不同的五六种菜色。
腊月初七。
晨。
我起身不晚,正平君却已经等在厅里了。三个一起用完膳,他差了个随从去办事,只说是稍稍耽搁一会再启程。
坐着无事,四下张望,目光很快有了着落处。
窗外斜斜伸过来一枝红梅,两三根小桠,四五朵盛放,六七蕾半绽,八九粒含苞,十分应景。淡香似有似无,花影如剪如画,正是开得刚好。
“公子,可愿随正平去见个故人?”正平君轻轻拿几乎不离手的竹简敲敲桌子,唤我回神,“近在府中后院。”
他这一路来,唤我公子,或者时临,却绝口不曾用广湖二字。彼此心知肚明,我非广湖,广湖非我。
这故人,想必也不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
这院子,似乎并无人居住,有人做了最基本的修剪养护,却没有扫灰。
拱门雕花精致,却爬了些苔衣。院中所种皆是长绿植物,从松柏梅到我不怎么认得的藤蔓矮灌木。六分之一院子大的一个池子,不深,池中几支残荷,池旁一个凉亭,其上七八步长的小桥,曲折了一下,东西横跨。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歉疚,却……”
“却拗不过心。”
地上的人影点点头。
“心其实只有这么大,正旁君在里头放了一个主君,一座玉坟,一个仇人,一家人等,若是地方不够,定要舍去一个,正旁君选什么?”我起身,等他想了一会。
他一时沉默不语。
也不是定要他回道,不过宽慰之语罢了,“时临会将仇人扔出来。实在扔不出来,也得往角落里挪挪,腾出占去的好地方来。”
两人一时俱静立。
一阵风过,早开的梅落了几片雪瓣,盘旋从枝头飘下。
正旁君伸手接了一片,开口,“时临心里放了多少东西?”
石玲……
嘻哈童年,青春灿烂时,一座衣冠冢,数年阳光,而后,一大片平静。
时临……
张家坡是回不去了……
“一个人,一个院子,一个名字,几个相识,几分欠的情。”
“他?”
“嗯。”
正旁君颇为诧异地转身,看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不像。”
“男子与男子间并非只有情爱。”我实在好笑,摇摇头撇开眼,还是忍俊不禁,“以他妻为嫂为娌,以他子为儿为女。他和我虽无血缘,却可为兄弟。”
“院子在何处?”
“尚未觅得。”
“……”正旁君一顿一想,眼里露出一份恍然,点点头,“名字?”
“程珲。”
“相识,人情?”
“正旁寺御,还有故日借宿的人家几户。”
“正旁在祧都尚有郊院几座,聊可养生。”
“多谢正旁君好意。”我一揖,诚恳谢过,郑重道,“但,不如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他的手,托了那瓣梅,说了这么多话,已不怎么抖了。
“昨日,程珲舍梁王,许正旁。今朝,时临去雅院,归山林。”
正旁君眼里流抹微微复杂的神色,而后,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轻扬手,送了那瓣花归地。
“也好。”
白瓣落入墨玉坟旁,藤蔓矮灌间,不见了踪迹。
四十四
住村子里固然好,找个镇子落户也没什么,但是……我不想再和人有牵扯,目前,不得不说,对那正旁君,对这莫测的世间,还没有足够信赖。
所以,得找个山林,开辟幽居了。
转头,问,“穆炎,你很厉害吧?”
“……”穆炎闻言惊觉,眨了下眼,看我。
继续想。
新开的稻田,一年耕生,三年耕熟。嫁接的果木,一年移植砧木,二年选嫁穗,三年开新花,五年果满篮。蔬菜茎叶类的,烧田轮耕,倒是年年一样。再加上穆炎打猎的本事,攒银子的话……
凑过去,再问,“穆炎,你今年二十二,二十五那年年底讨媳妇不算太晚吧?”
“……”穆炎绷紧肩,往后仰了些身,戒备毕露。
双手合十一拍,收到桌下,偷偷对他拜了拜,“穆炎,要不,你和我,两个,去务农吧?”
要答应哦。
这一日护骑稍做修整,没有启程。因为入了腹地,减去大半,只余几十跟着回祧都。
我和正旁下午聊了会天,原来东平重农抑商,尤重三军。军工,是苦寒子弟最好最快,但也是最险的出路了。
与梁国和其他不少国家古老的家族习惯,死士,大大不同,东平随身的侍卫,是光明正大地选出来的。若说黑衣完全绝迹,倒未必。可起码,正旁君并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奈何他知道穆炎曾经是,居然想叫穆炎和他的侍卫切磋切磋。
我连忙推了。
天哪,我可不想穆炎被挂彩,扭伤擦伤都没有必要。
另外,我是和平主义者!
次日一早起来,厅里尚没有人。
我和穆炎坐了喝茶等,一边去看了看昨日那枝梅。新多开了两朵,都刚刚盛放,五瓣尚未展平,骄傲地舒展,惹人喜欢。
却有婢女开始来上早膳。
“尚要等一人。”我开口,道。
“公子。”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上前,双手托盘,奉过一个锦囊,“正旁君昨晚忽收到急信,先一步走了,没有叫醒公子。只叫小人今早呈了这个给公子,交代了小人八个字:归于山林,尚需院子。”
“半夜走的?”
“寅时起身,两刻后出发。”
“急事消息什么时候送到的?”
“小人不知。”
露馅了吧……忽然有紧急消息送到,立马出发,既然你清楚人是寅时起身,怎么就不知道消息什么时候到的。
顿了顿,尚不曾意识到自己答错了,见我不接,开口继续道,“小人是城主府中仆人,公子您将这些退与小人,小人也无法可想。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小人,收下才好。”
“后面这句话,也是正旁君交代的么?”
“是的,公子。”
挥挥手示意,他放了东西在一旁,下去了。
我看着那袋子东西发了一会愣。
急事?
平王召令?夫人临盆?老父新丧?幼子急病?
连个名头都没有……
还有这么大破绽一个……
鬼才信。
正旁君家财不是万贯,也是九千贯了。我和穆炎,眼下却分文不名。所谓朋友有通财之义,我和他朋友未必够格,稍些通财却是无妨的。他若不提,我固然自力更生,打工也好,剽窃几首词话卖去也好。可他既然相赠,又不是千金之重,我怎么会执意拒绝。情况若反之,我亦不会留了银子偷跑。
我的性子,像是那种顽固古板的么?
看看外头,天色尚未全亮。
好端端的一行人,大白天的路不走,三更半夜起床,顶着夜风寒峭,这么早就出发,连累仆从十几,护骑数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