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侧这成精老驴认得穆炎,不止一日,交情深厚……
这事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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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云他们四个乖乖抄书签,面上似乎平静,实则暗喜。
自然,明天一出发,这罚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他们在外头见机得当,瞄了我心软时候讨个话,也就免去了。
挥挥手唤了习电出来。
“习电,你速去司军查看穆仲校履历,尽快回府复命。”
“先生……”习电欲言又止。
“何事?”
“穆仲校不会为害先生。”
“……”这个我知道,只是这也奇了,为何人和驴都待他如此好,“防人之心不可无。穆仲校固然无恶意,习电你却不可如此轻信。或者,你与他旧识?”
“并非旧识。习电也并未轻信。这……”习电挠挠头,眉毛打结,“这缘故,习电实在不知该如何解说与先生。”
“不可言传?”好玄妙,难不成还孪生子心电感应。或者……习电不会是被堇青打击重了顿悟了罢……我挑挑眉,无奈,“罢了,知道怎么说了再来说罢。你只需查看他何时入军,之后身在何处即可。莫要特地提出他那份。”会对他有影响,倒也说不准是好是坏,“不妨以我名义入库。”
“先生,若是我等代为入库,需二人以上同往。”
“你去里面叫就是。”自己当初定的保密细则好生复杂。
“先生,叫三人可否?”
“……那便只给你们一柱香。”
香“字”未落,人已经不见。
回头看书房内,青杨对着空落落三把凳子,满桌子书和标签翻白眼。
一张空白标签被他们掠带而起的风送出了门,落到我面前两步。
我俯身,捡了它。
一百零三
我祭匕在入乾首年秋,八月十五。各项准备恰好在那时齐全,所以就挑了个圆月清辉,山顶青石礼台的场景,权作媒体灯光,舞台布景了,自有百姓半夜不睡在森立的侍卫之外,远远伸脖子打哈欠看热闹。如此盛情,怎么好亏待人家。
既然打造传说,那就越神越好。
那之前一月半左右,穆炎入伍为卒。投胥老将军麾下,远驻十三关之洧寒、鹿蹄塞两关,及之间封线。
之后新卒训毕,次年春夏,抗鄂流匪。说是流匪……鄂与乾心中有数便好。不过为了破封锁,得乾境内风水农利之术便宜的明招。另自有暗招。穆炎死士出身,武艺好,追踪猎捕自也不是一般兵卒能比,兼通文字,这便是他初建功业之时了。
而后至秋,也便是去年秋,伐蔡。待大军凯旋,军功已累计至仲校,现为两万五千余名弓箭手副统。胥老将军领帐中一干手下随我去看望远镜时他也在其中,必然得力,且深得信赖。经沙场不多,若为将领尚需打磨。主君特意召见他们四个上殿参见,便是叫我记住的意思。
惭愧,我走神功力已达炉火纯青……
上回还把个老臣气厥了。主君也是,架招不了唠叨唤我一声便好,我自有办法应对,看着白胡子老头生生翻眼后倒,尊老之德何在。
转回来……
所以,他入乾,和我祭匕无关。至去年胥老将军归都整顿,安旧募新之前,一直没有可能至我府邸。
如此看来……
一则,梁长书,莫非未死?
那么,看看他随身匕首还在否。
等等……我其后已祭匕,必然是不在的了。
这条线眼下便是断了,若是想彻查,得从司交下派人出关探察。
二则,老侧识他不是一日两日。
他休憩之日不过那么些些,之前也不曾出现,也就是说,要追溯到他入伍之前。
不对,更远。要到老侧入住后院之前。
他今日集市上难得感叹,便有所泄漏。这几年……
我与他当初反目至今,算来不过两年有余而已。几年几年,起码得两年。
“时临。”
“嗯?”
“你……”穆炎伸手过来,未触及便又缩了回去。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摸摸,恍然,想得入神,打结了,揉揉眉心,按按太阳穴,问,“青菜吃了么?”
“什么菜?”穆炎好似还是一听到吃的就会有精神。
说漏嘴了。
还好我原先家中旧习,不叫学名白菜,而叫青菜。那时吃的多是小菜苗,随手炖块排骨半只小鸡的什么,而后青菜一过热水褪硬,再入锅一捞,就可以上桌了。一锅鲜汤,一锅嫩菜,味道都是极好的。倒是里头的肉,常有不少便宜了小狗。
和穆炎住在山上时候,小狗就由他和小狐狸顶了。
微微摇头,淡淡笑笑,“差不多晚膳了。”
晚膳……
入乾后不沾油盐……
按说穆炎该问大暑那一日之后。
怪不得觉得他问得奇怪。
说来,没再沾油盐,的确并非那一日平地惊雷之后,而是入乾后。向西一路上,起篝火宿野外不是没有。虽猎不到也不愿剖洗,挖挖植物茎块,烤烤馒头,横刀两下塞了腌菜熟肉做个三明治之类的,却是有的。那时老侧常趁我入睡偷吃留下的早点,把它栓了它会咬断绳子。埋在火里,架在火上,也都难不倒它。害得我到后来根本就是备了一人一驴的份。
眼下想来,那驴子再精,也不可能火中取栗。
原来如此……老侧闻得到香吃不到自然难耐。穆炎当初有惠于它,它今日才随穆炎取它饲料玩,又察觉穆炎情绪沮丧,推己及人,以为穆炎饿了,故而报以白菜。
如此说来,我买了防身的那把猎弓除了天天晨起射树干,此外却悠闲了一路,断不是偶然。
“时临。”穆炎在后头唤。
“何事?”说了吃晚膳了,为何不跟上来。
“你一点也不恼了么?”
“……应该罢。”
他没有再说话。
心里隐隐有些察觉。
待调查完毕,要么一点也不恼,要么恼得怒发冲冠。总之是不会有恼一点点的情况的,所以这么答也差不多。
“这么早?”
“嗯?”
“上次不是……”
“让个仲校空着肚皮出城回营,咕噜噜咕噜噜的,我岂不被兵卒们的唾沫淹死?”原来他自动参考了春祭那天的标准时间了。
“不、不……会。”穆炎慌了慌,“他们……我……”
暗叹,回身,“玩笑而已,这里的饭比营里的难吃么?”
“没、没有。”穆炎更慌。
“也是玩笑话阿。”我无力,军中荤笑话多些,这般的调侃的确不常见,“总之你想不想吃一句话就好,没什么要顾虑的,别想歪了。”
“……好。”
“走吧。”俞儿应该已经在饭厅里开始布案几了。
一百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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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儿,叶老将军的小娘忽然肚子疼,你是女子,比别的大夫都方便,快快随我去看看。”习云筷子也没碰,拉了刚刚布完菜的俞儿就走。
“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叶三公子怎么没来喊人?”俞儿一手扳住厅门,使着千斤坠勾住门槛,不肯走。
“叶三公子想到俞儿姐姐就知道吃,眼下担心未出世的弟妹急昏了头了,早忘了你了。”习云一切一踹,皆是虚招,却足够晃得俞儿反射性一松一跳。
“那还有……”叶侧将军叶老将军怎么会都没想到……
却已经被拉着直接飞檐走壁出了廊栏,出了院子,出了府邸。
我看看下手两案热气腾腾的饭菜,叹了口气。
罢了,他们回来热一热,刚好平时用膳时间。
“时临。”
“嗯?”
“你明日出发巡乾么?”
“嗯。一边拎了蔡的那几个脑袋石头做的老东西去敲敲。”
“……我若随行,你……”穆炎问的是我,看的却是菜。看的是菜,筷子却没有动。
“护卫主君自有安排,除了平日随身的四个,并非我亲点。何况,我这两年没得闲,此番出去其实想玩玩儿,加上不会防碍理事,所以少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你职务在身,恐怕不好脱开。”解释清楚比较好,我才不是他那种闷葫芦性子背后搞小动作的。
“……”穆炎神色有些失望,人倒是松了下来,开始夹东西。
不知怎么,一口嚼到一半忽然又停了。
“怎么了?”眼下,还有比食物更重要的么?
“我……写信么?”前一个字有些含糊,后三个字吞了嘴里东西,所以很清楚。
我打了个激灵。
眼下听到信字,便想到裘大公子裘隽的那些春词秋诗。大概因为我无诗词之名在外,加上主君和几个重要的近臣都知道我字拙如孩童,他才选了这招的。
的确很会揣摩人心,人总想要得到自己没有的,易被具有那些的人吸引也是常理。
所谓求偿心理。
说实话,他诗词不错,迷倒一大片香闺怀春的贤淑女子,在烟花之地搏一个头等的风流名声,都可随手得来。
问题在于,我明白他为何起意,加上以前不是没见过更好的,于是稍有闲暇心情不错时拿来调侃给青杨听,诸事繁忙无心玩闹时便只剩下一身鸡皮疙瘩,半声干呕了。
试想那好好的倜傥公子,念着妹妹的名份家族的荣耀,写着铺路用的情诗,何等……
这饭好难咽下去……
“我……不写就是。”穆炎呐呐,而后继续用饭。
显然他看出我神色,却猜错我想的什么。
“想说什么让人捎带便好,我公文来去不会间断。”穆炎写信,还不成了汇报军情。而且,我实在不知和他聊什么。奈何他神色间一露沮丧委屈,我就觉得自己在欺负人,以前宠惯了弟弟们,眼下也一般没了法子。
按理说写不写是他的公民权利,收不收看不看回不回是我的,可这怎么和他说得清……
我还真没力气狠心。
说来,青铜镜模糊黯淡,他自己恐怕尚无机会有察觉。什么时候镜子的成本可以降下来,或者拖他去司工司军拆一块潜望镜里的让他对镜自照,不知会是何反应。
还有,他这样子,传出去还不被麾下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笑到昏死……
嘿。
可叹他在我身边初知人情世故,与人交往上的言传身教,他和我,多少掺了些孩童与母亲的角色成分。我帮他打开普通人世的门,他挣扎着出旧壳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这上头的依赖,想改也难了。
若是相守一世,自然不会有问题。很多事,慢慢来就是。我有老成平静的耐心,而后有一个年轻的身体,他再拗再自觉卑微,我也耗得起。
只是……
“好。”刚刚低头就了口饭,筷子顿在半空,犹犹豫豫问了句,“你会回么?”
“嗯。只是可能因事耽搁一两封,你别介意才好。”别指望我像回复电子邮件一样处理,方便繁复不可比拟。
邮件……
乾军不几年便远征,随后便是大量文武工农医的官吏赴新地建业,接着又是远征,接着新地新民新拔起训得的官吏,以及平民也会流动,家书邮件的投递也该考虑了……
“时临。你……”穆炎半起身,又坐了回去,“汤盏里空了。”
“嗯?哦。”随它吧,差不多够七八分饱了,“穆炎,多亏你提醒。”
“什么?”
“平民书信,公家投递。”
“……你不吃菜了么?”穆炎顿了顿,继续自己的问题,没有听进去我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伟大……
剽窃。
“……你还饿么?”
吃完自己的瞄上我的了?
他那案俞儿自然是按他的份量配的,这家伙怎么还想再来些?
“没。”穆炎搁了筷勺,几不可闻低道,“你用得少了。”
……参照山里时候而言的么。
那时多体力劳作,现下却是多操心盘算,热量消耗不同。何况食有粗细,粗食糙米的,单位体积单位重量的热量也比细食精米的要少。
眼下的生活需要时时保持精力,太饱就会容易像那天,犯困睡过头。若无主君相扰,我晚上睡子丑寅三个时辰,中午憩三刻,沾枕即眠,累计睡眠足够。
所以可见,对我而言,如何用饭只是因为切换了环境,配合生活方式所致,不关忧喜。
衣带也没有宽么。
可我该怎么和他说?
“杂物俞儿习云他们打理,我不用忙那些。”斟酌词句,避开地雷区,“所谓动得勤饿得快,我成天就坐一边喝茶游神,自然吃不多。”
“……哦。”
一百零五
“此行便服出都,主君请止步,勿要再送了。”
“也罢。”主君点点头,“随行侍卫六十,皆候于城门外。探前殿后的,则已出发了。”
“多谢主君。邮递一事,还累主君劳心。”
“先生心思甚密,策划全善,只待交付司工司商协办即可,何来劳心之说。”主君长长感叹,“乾得先生,如得神助……”
“主君过赞,时临愧不敢当。”适时插口,“吉时已到,我等拜别主君。”
主君好像染上了那些常常去他书房讨经论典的老头的毛病。
算来,他也过三十五了。只是,论起来我比他更年迈,为何却是他唠叨?
“先生一路平安。”
“主君诸事顺利。”
“先生平安。”少君一礼别道,而后立马又问,“先生何时回来?”
——我还没有出发呢……
“劝化旧蔡诸臣完毕,稍事游巡之后。”我答,而后示意别过,出了宫门,翻身上马。
幸而我事先提醒主君,莫要让诸臣相送。否则光别,就得别上一个时辰六七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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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比较普通的衣服,习云他们也是一个样子,前后一溜五匹马,小心翼翼做贼心虚地出了城。
好在城里百姓习惯了,要看我招摇过市的话,每旬头一天的上朝时刻,到固定路线上去等。所以起码要到大后天,他们才会意识到我出门了。
松口气。
青杨已经等了不少时候了。一看我们出了城门,欢天喜地跳上驾车的位子。
据习云说,那马车载了几叠书几件衣服,再就是用来让我午睡。
叶耿此番不曾随行护卫的代价,就是主君出面请俞儿去叶老将军府小住,去陪叶柏心心念念的他老爹爹的待产小娘。
俞儿以先生内府院中诸多药草,不可无人,婉拒了。折中允了每日下午过去一看。主君本就无意勉强,叶耿也就只得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