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自醉的神色也同样平静,仿佛书写的一切与生死无关一般,认真仔细地在端整漂亮的小楷旁,以隶书作注。
洛自省说了一会,倏然停下来,注视着他。
"怎么了?不是还有最近的几场么?"殿内意外的寂静,洛自醉抬眸。
"四哥,自小我便想着要靠战功升官加爵,像爹和大哥三哥一样,成为大将军。当年考虑未来时,从未细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思,也从未想过需要多少人的血泪才有我的封爵。"
"不同。这是无谓的战争,那是必须的讨伐。"原来是忽然起了同情心,听他那么冷漠的口气,还以为他完全置身事外了。洛自醉淡淡地道:"身为将领,便注定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往上爬。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么?"
洛自省弯起嘴角:"其实我也很清楚,以往我们所熟知的‘战',都是实力相差悬殊的战争。若不是狡兔三窟,那些叛民根本无法逃出天罗地网。但这回不同,四哥。看着上百万人厮杀屠戮,想到普通兵卒分明没有犯任何错误,也要这么拼上性命,实在觉得可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过是贪欲的牺牲罢了。其实,大多数叛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被某些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而已。"
"两年前那一战已经足够震撼,这一战却更为残酷。以少敌多,死伤无数......我实在无法想象,倘若四国混战起来,会有多少人丧命。不,单只想象起来,便觉得如处地狱。"
"上亿人失去性命的战争,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再加之妖魔潜伏,疫病扩散,恐怕会毁掉这个世界罢。太傅,虽然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杀掉成千上万个刺客、反贼,却似乎无法轻易接受血气冲天、根本毫无必要的战争。"
"所以才不能相互干涉内政罢。不过,倘若一国毁,他国岂能安生?战争是最坏的情形,亦是最后的手段。"
猛然间忆起旧事,那时两个孩子神情凝重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洛自醉长叹一声。
这应该就是无极虽然明知战争无法避免,但还是参加凤凰血仪式的原因。他已经尽力了,却依然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那么,这场血战便是天命了罢。
洛自省丢开书,轻轻笑着起身:"四哥,对我而言,或许不当将军比较好。我这散漫的性子,恐怕负担不起那么多人的血。"
终于有这种自我认知了。也好,乖乖认命当皇后,便不会再惹是生非了罢。洛自醉微抿了抿唇,应道:"自省,你和他现下正负担着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所有人的性命。这比将军的担子重多了。"
"负担的是生,而不是死。"洛自省拍拍胸口,笑道,"至少良心轻松了。"
"怎么,最后还是不想将事情做完么?"
"四哥写这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几乎没有感觉。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人已经死去了。生者能做的,大概就是让这个国家恢复往日荣光罢。不过,一想到无极将要背负这千万条逝去和依然在生的性命,便不由得心情沉重。"
"你不会由得他一个人承担,不是么?"
洛自醉微怔,勾起嘴唇:"确实。"
走到门边,洛自省高举起右臂,扬了扬:"虽然在去战场前,无间国师已维护过京城大阵,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传说有云,欲要毁灭一个国家,必先毁灭京城。"
"听你这么说,想到摇曳前阵子曾随侍无间国师左右,我便觉得角吟岌岌可危。"
洛自省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良久,他才微侧过首,斜眄过来。
洛自醉似有所觉般收了笑容,沉静地回望着他。
"四哥,你最好待在行宫,我明后天就回来。"
"尽量。"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回答。"
"我只能这么保证。"
"罢了......有重霂和黎五哥在,应该不会有事。何况,闵衍国师也快要回京了。"
"是么?我正巧想向闵衍国师问些事情。"
"问他?那只成精的银狐狸?你想问的,正是他的心结之一。"洛自省轻哼着打开门。一阵风自院内吹来,灌满了他的袍袖,衣带飘飞。刹那间,人消失了,门也关上了。
"银狐狸"么?倒是和重霂的"白毛狐狸"之名相似得紧。无怪乎闵衍国师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重霂,原来是同类......
如此说来,当年阳阿叛离的诸多事情都无从得知了。
洛自醉缓缓打开一个折子,手指轻轻敲着上头的落款。如果他是摇曳,定会在闵衍国师赶回圣宫之前行事。而且,战场上的胜负已经很明显了,容不得她再拖延。
一旦她得到确实的消息,一旦她认为已经没有成功的希望,她便会反击罢。今日必须前去圣宫,等着她出现。
思绪正有些纷乱,门轻轻一响。
洛自醉抬起首,便见皇戬立在门外,正欲将门再合上。
"太子殿下过门不入,匆匆忙忙的要去何处?"来得正是时候,怎么能就此放过他?
皇戬笑道:"我来找淳熙皇后陛下商量些事情。既然陛下已经移驾他处,我自然也不便久留,还是去问问他的行踪要紧。"
"那么着急?有什么要事?"
"也不十分着急。"太子殿下笑得灿烂之极,"太傅可有什么事?"
"想请殿下帮个忙而已。"
"只要我能做到的,太傅尽管说便是。"
洛自醉笑吟吟地推过手边的一堆折子:"麻烦殿下告诉我,圣宫那些上等弟子的情况。"估计他来找自省也是因为这个罢。
皇戬抬了抬眉,笑叹道:"看来只能先与太傅商谈一二了。"
"怎么?不方便?"
"不,不,正好听听太傅的想法。"
果然已经死伤过半,而且大都死于集中精力除妖时。
应该是暗算,但却未能寻出凶手。这是自然,凶手都是圣宫的人,无人知道他们之中谁是叛徒,谁又是真心实意前去相助。
洛自醉双手支着额头,合上眼。
这几日脑中塞了太多消息,有如一团乱麻,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不过,唯独可确定的是,摇曳的报复可能会毁掉献辰圣宫--甚至献辰这个国家的根基。
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身处蒸笼,令人不由得想起满目白光的三伏天。
热,汗如雨下。浑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烘干了,动弹不得,就像躺在岸上的鱼一样无力。
分明已是深秋时节,为何--
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瞳眸中的,是突然窜起的火苗和满殿的红光。
洛自醉惊得立起来,轻点足尖,迅速向后退去。就在此时,门窗忽然齐齐敞开,一阵阵阴风呼啸着卷进来,刮散了文书折子。满目狼藉,火烧得更大了。
火舌和火舌汇聚融合,渐成一个人形,朝他扑过来。
"醉......"
火人张开口,轻声唤道。
他愣住了,忘了要逃走,任由大火将自己包围。
"四公子!"
"四公子,怎么了?"
身边似有人在唤他。洛自醉回过神,便见重霂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再看那书案,折子文书仍然好端端的叠着,没有半点异样。
松了口气,洛自醉蹙起眉。很不对劲,他应该立刻赶去圣宫。"重霂,去圣宫罢。"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而且我刚从圣宫回来,并未发现摇曳。"
"或许现下便在了。"
看他焦急的神色,重霂的表情也微微变了,点头道:"好,这便去罢。方才正想告诉四公子,这几天都未接到拾月君传的消息,摇曳貌似失去了踪迹。"
就是这样才危险。
披上大氅,洛自醉疾步朝外行去。重霂望着他的背影,再扫一眼书案上小山也似的文书,这才跟上去。
两人正匆匆往外走,迎面便见走廊尽头的方伞华盖队列。后亟琰似乎也很急,几乎将卤簿甩在了身后。
走近了,三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自己和重霂如此尚有解释的余地,后亟琰露出这种神情却是极不寻常的。没发觉自己拢在袖中的双掌正微微颤抖着,洛自醉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后亟琰依然目视前方,沉声道:"最新的战报已经到了,景王帝邺于乱军中被将军们擒杀。"
摇曳最后的希望已经消失!战争终于结束了!连日来让他忐忑不安的时刻也快要到了!洛自醉垂下眸:"阳阿不见了?"
"据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推断,他的身体早已腐朽。这万余年来,他全靠着夺取他人身体才得以活下来。景王身边的人大都战死了,生擒的人也没有异状。他们便认为他可能占据了景王的身体,但目前并未发现任何迹象。"
"帝昀熟悉的人,且并非景王......究竟是谁?"
"两位国师依然在寻找,战场上还留有阳阿的残余气息。我本想助他们一臂之力,但阳阿竟在之前的数个战场上释放了妖魔和毒物--尸体都成了鬼怪,正朝南方迁移,我必须代替灵王前去坐镇。"
欲要横扫献辰和溪豫?不,终究不过想让后亟琰离开角吟而已。"有劳了。"
"你和重霂这是要去圣宫么?"
"是,放心不下。"
"小心一些。重霂,洛四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是,陛下。"
说罢,清宁陛下便快步行远了。
洛自醉和重霂对视一眼。只瞬间,两人便已确认,此行必将凶险难测。
开阔的广场上,只有两人缓步慢行。
除了他们轻轻的脚步声,整个圣宫仿佛荒芜的沙漠一般,没有半点声响,亦没有半个人影。这种异样的静寂,令人不禁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他太过敏感了么?圣宫的人似乎愈来愈少了。洛自醉巡睃四周,隐约望见远处宫殿里零星移动着的白点,略皱起眉。
如形随影跟在他身边的重霂疑惑道:"方才来时,这里还人来人往的。这时候居然都不见了,也不到日祭的时间......摇曳,回来了么?"
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他才觉得惊讶罢。现下,她何时出现都不奇怪了。洛自醉微微一笑,在瞧见偏殿的时候,停下了步子。
重霂也收了步伐,静静地立着,
"殿下。"
就在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呼唤声。甜美的声线,带着几分修行人特有的温和,同时亦含着不容忽视的愉悦与兴奋。
这声殿下,也只能是他了。毕竟皇戬和帝昀都还在行宫里。洛自醉眉眼弯弯,笑靥如故,回身望去。
雪白的纱袍轻飞,丝丝缕缕银发飘舞,清丽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一双善睐明眸中亦满是笑意,不是摇曳却是谁?
"摇曳尊者,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摇曳步履轻盈,仿佛飘一般走近,回道:"尚可,桓王殿下呢?"
"还不错。"
"听闻殿下正代替灵王殿下处理政务,应该很辛苦罢。"
"我闲来无事,也只是越俎代庖而已,辛苦一些又何妨。不过,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或许我的确有些不自量力了。"
"哪里,殿下过于自谦了。这种善举,恐怕任谁都无法以干涉内政谏言罢。"
洛自醉微抬眉,神色依然自若。没想到她竟然以此惯例来讽刺他多事,不过--
"灵王殿下虽然受伤,却仍不眠不休理政,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倘若因此受责难,我也无法辩驳。如有人谏言,不妨过了这段日子再提,届时,我会自请惩戒。"
摇曳笑得柔和之极,美丽的脸庞上渐渐浮出些许奇怪的违和感:"是我多想了。有洛四公子鼎力相助处理国事,谁会有怨言?更何况,献辰迟早是殿下的所有。"
"这是什么话?摇曳尊者取笑了。"假装没有听懂,洛自醉仍然笑得自然而然。真是句句带刺。没想到在彻底决裂之前,她还有心情发起口头上的攻击。不,或许,她只是想设计他,使他动摇罢了。
"是么?"摇曳缓缓抬起手,拢了拢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长发,垂下睫,神态仍然柔顺如寻常大家闺秀,"我不喜欢顽皮话,也不喜欢做戏。我所说的,句句是真--殿下应该很清楚才是。时时压抑自己,又累又难受,实在非我所好。"
洛自醉冷冷望着她,嘴角却依旧轻轻挑起来:"确实,真性情比较舒坦。"
仿佛并未听见他回话般,摇曳蹙起秀眉,又道:"不过,要说最不喜欢的,恐怕还是被人盯着的感觉。拾月君,请出来罢。就算你有池阳圣宫前五的实力,也未免太小瞧我两百年的修行。"
"师姐言重了,唯从未想过这种雕虫小技能瞒过师姐的利眼。"黎唯自半空中飘然落下,淡淡地道。
摇曳若有所思地直视着他,道:"你笃定师伯们都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我不会轻举妄动?胆子可真不小。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师姐还是放过我了。"黎唯淡淡的笑容,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挑衅之意,"明辨形势,这便是师弟我唯一的长处。"
摇曳面具般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平静。便听她低声笑道:"你这性子也很不讨人喜欢。‘黎家五公子,天赋异禀。纵然出身豪门,却仍生了不愠不火的清淡品性,适合修行且能力出众,实为难得。他那双眼,看的不是这世间百态,而是人心。'--了时......师傅曾这样评价你呢。我们修身养性多年,却都及不上你的浑然天成,真是艳羡。"
"承蒙师姐谬赞。"黎唯平平淡淡地垂首行了礼。
他这么平静的回应自是辜负了某些人的期待。摇曳轻哼一声,侧过首,瞥向身量如三岁幼童的重霂:"你也令人很不舒服。"
重霂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歪着头,微微嘟起唇,仿若一个寻常幼童般娇稚可爱。"师姐怎么这么说?"
摇曳的视线中充满了不容错辨的轻蔑与憎恶,冷冷地抬了抬嘴角:"竟然在生长中途变为银发圣人--纵使如此,也掩盖不了你这一身邪气。光看那双眼,不,两双眸子,不是妖孽是什么?妖魔与神圣同体,你以为谁都能和闵衍一样受他人青眼相看么?他也不知费了多长的时间才有今日。"
圆滚滚的脸,瞪得圆圆的双目,瞧起来虽是怒火高涨,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威胁。重霂鼓起双颊,凉凉道:"这和师姐无关罢。而且,师姐,你我并不熟稔,你这些评论,当真没有半点尊长气度。"
"我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感而已。"
"师姐果然还是觉得,当初我就应该安安分分死在平舆罢。真遗憾,我还好好的活着。仔细说起来,师姐心胸如此狭隘,什么时候叛出也不让人惊讶。"
摇曳没有理会张牙舞爪的"小孩",又看向洛自醉。她微侧着首,眯起双眼,似乎正在仔细打量对手,又似乎正在酝酿情绪。
轮到他了,他们三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招人恨。洛自醉心想,由得她这么望着,仍旧泰然自若。
"归根究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这一回合的抨击可真是直截了当,一开始便瞄准靶心。"尊者何出此言?"
"异世使者,若你没有来此世,帝无极--洛无极便不会来到献辰继承王位。他将永远是洛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身世成迷,只能隐姓埋名过一生。而且,若没有你,此时的池阳大概已经因为内乱一蹶不振了罢。"
洛自醉扬起眉,回道:"就算没有我,异世使者依旧会降临,此人依旧能帮助无极。且......尊者实在低估了两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