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并不陌生的言论,洛自醉只挑起眉,转身便是笑靥如故:"临,陌,这是我五弟,你们若有事,尽可找他。三十日之后,他便会将你们送到我的居所。往后你们唤我爹便是,我收你们做我洛家人了。"
两个孩子本是好奇地盯着那张面皮,听了此话无比欣喜,忙跪下来:"孩儿拜见爹爹!"
"起来罢。"洛自醉一手揽一个,坐在榻上。
洛自省的目光移向孪生子,没有说话,也坐到他身侧。
"四哥,你身边还有药么?在病帐中听说有位贵人赐了不少奇药,救了许多人。"
洛自醉望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还留着么。"
洛自省从怀中取出一个翠色的瓷瓶,倒了两粒药给双生子,笑道:"好东西,尝尝看。"
两个孩子看着手心里洁白的"糖丸",欢欢喜喜地吃了下去。
"四哥,你要试一颗么?很甜。"
洛自醉不答,敛起眉来。
堆着笑容的洛自省嘴角微动,转眼间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四哥,发生了什么事?从未见你如此伤神。"
"三日后,你能召集多少暗行使?或者......你能否与睿王殿下联系,多要些人?"洛自醉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改变,语气也依旧稀松平常。
洛自省忽地笑起来:"四哥,我能不能选择和睿王联系要人,不过,三十日之后再召集暗行使?"
洛自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反正到时候受折磨的也不是我。"
洛自省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闷了两年也折磨够了。我这就去找人。四哥,两三日后我便去行宫寻你。"说话间,他又蒙上面皮,敛了气息,变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那么,殿下,容小人告退。"
洛自醉微微颔首。
走了两步,洛自省又回过头:"四哥,这帐子里的人不下十个。你传个话,让无极撤了跟在我身边的人罢。"
"怎么?装得辛苦了?"
"不必浪费嘛。"
如此说着,洛五公子面带微笑出了帐。
洛自醉垂眸,发现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翠瓷瓶,倒着"糖丸"吃得正欢。他轻轻笑起来。
临听见他的笑声,抬首道:"爹,果真很甜。"说罢,捏着"糖丸"的手也伸过来。
陌没有言语,径直将"糖丸"塞进洛自醉口中。
入口即化,不但甜,而且还有淡淡的莫名的香味,洛自醉将临手中的"糖丸"也吃了,笑道:"你们喜欢吃甜品?"
两人连连点头。
他们带着些微兴奋的眼神,让洛自醉想起后亟琰。当然,后亟琰嗜甜食,却也不可能流露出渴求的神色。
"跟爹一起住后,各式点心都让你们吃个够。"
虽还有些疏离,双生子都明白洛自醉眼中的宠溺并非虚假。犹豫了一阵后,两人便都抱住他的手臂不放了。
洛自醉忽然想到,自己失去双亲时不也是七岁么?而无极失去爹时也不过七岁。机缘的确带着几分巧合,但更可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
然而,即便昨夜的梦是天命的预示,他也绝不容许事实发生。
帝无极并没有在营中待太久。原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因为觉得洛自醉应该很疼那对孪生子,他就在将军帐里多坐了一会,顺带问了问是否有可疑之人可疑之事。军中幕僚便提起了刚才被桓王殿下"请"入帐内的某位军医。他只稍作思考,便心中了然,眉眼都微微弯起来。这千载难逢的微笑令帐中众人怔了半天,直至他离开也未全然回过神。
一声声紧催着驱马奔入京内,帝无极的心情仍然不错。
洛自醉似乎也并不觉得中午的对峙有何不对,依旧云淡风轻。
帝无极慢慢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洛自醉依然与他比肩而行。
"为何......五公子会在这里?"
洛自醉并不意外,轻轻笑道:"他说在宫里闷了。"
帝无极笑叹道:"他本就不合适待在宫中。当初听说他选择留在昊光,我着实惊异得很。"
洛自醉摇摇首,接道:"我何尝不奇怪?"只是,既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们也只能由他的性子去了。
骏马嘶鸣,双蹄腾空,喷着气停下了。
洛自醉抬了抬眉,环视四周。
寻常的街道,寻常的景色,寻常的路人。
"醉,我们走一走罢。"
帝无极的神色异常温柔,洛自醉望着他,淡然的表情也有了些许起伏,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马,打发些侍卫回去了,慢慢地在街上踱步。
太阳仍然烘烤着,风也依旧吝啬,走在有些萧条的街道上,两位贵公子却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街道两旁零零落落地摆着几个摊子,有吃食,有扇子,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洛自醉停在小摊前,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奇奇怪怪不知能作何用的小物件。
摊主来了精神,却也不敢放肆,悉悉索索从身后掏出几件玉器:"公子是识货之人,瞧瞧这些罢。"
玉器的形状十分奇特,并未作过多的雕磨,显然并非饰品,但玉质却是极好的。
帝无极轻声道:"想要么?"
洛自醉点头回道:"既然到了献辰,也该选些特别的东西送回池阳。"就算作是地方特产罢。
"的确应该回礼。"帝无极也拿过一件玉器,细细欣赏起来。
洛自醉正待要挑选,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
分明没有风,那披散着的乌黑长发却飘了起来。甚至,连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还是让给我罢。"
洛自醉皱起眉。
来人自顾自地对摊主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地方挖出来的?你可知律例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能盗挖坟冢'?"
摊主浑身哆嗦,退了好几步。
洛自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这位公子,小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过是路边捡来的......"
"噢?数万年前埋在地底下的东西,你却能在路边拣得,真是好福气。"
"公子......公子......小人上有双目失明重病缠身的爹下有......"
来人不耐地将一锭银子丢到一旁:"就当我未见过这些。"
摊主千恩万谢地揣起银子,转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帝无极望了望街道尽头,低声道:"是祭器?"
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来者侧过脸,满面笑容地道:"四公子,许久不见。"
洛自醉怔了怔。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唇红齿白,俊美非常,一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中满是笑意。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
见他认不出来,少年喟叹一声,合上眼,复又睁开。
双目重瞳,似神非神,似妖非妖,气息与方才迥然不同。
"重霂......"
重霂笑得桃花乱飞:"终于认出来了。"
洛自醉这才想到,帝无极早已请了重霂帮忙,他自然可能在角吟。只是帝无极没有提过,他一时便忘了。不过,先前与重霂同行时,他素来以五岁孩童的面目示人,他也早已习惯,哪料现下能再见到他少年时的模样?
帝无极在一旁横眉冷对:"他只记得你原本的样子。"
重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同样冷冷地道:"谁没有年幼的时候?"
洛自醉心中苦笑。他还以为他们的交情多少好了些,如今看来,和以前没什么分别。趁着冲突还未上升到相互要胁性命,他插口道:"这些祭器都是极罕见的么?"
重霂转回头,依然是笑盈盈地,应道:"古早前祭祀所用的,眼下纵是想买也无处可寻。"
既是宝物,方才只一锭银子就将人打发了,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了些。洛自醉摇了摇首。
重霂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双目流转,笑得无害之极:"于用得着的人自是无价之宝,于寻常人也不过是几块玉,一堆石头罢了。"
"这些祭器能作何用?"
"四国建立前的祭器,都有神物之称。小可增长灵力,中可维护大阵,大可召唤灵兽。不过,用它们也得小心,不然便会反噬,得不偿失。"
洛自醉看他包好祭器,拢在袖中,转身便要走,忙出声道:"重霂,你可有要紧事在身?"
帝无极眉梢微动。
重霂回首笑道:"今日没有。"
"一同去游园罢。"
"也好。"灿烂无比的笑容,可媲阳光。
帝无极强忍下抽剑的冲动,依然作无表情状。
"无极,灵王殿下在附近有个游园,是么?"
"游园?不错不错,也该是赏荷的时节了。"
"无极,你认得路罢。"
"嗯。"好好的两人同游,偏偏杀出个不识相的,帝无极瞥了重霂一眼,没有再多言。
先帝在世时,曾赏给太子四处游园。帝昀放弃太子之位,成为灵王后,便只剩下两处。一处便是如今的灵王府,另一处则位于外城东南,荒废多时。
不过,荒废也意味着僻静。三位客人在游园中走走停停,行了一个时辰,也没瞧见半个人影。
园里的景色倒是不错,无人照料也有自然天成的美。洛自醉立在小湖畔,摇着竹扇,赏着清荷。
帝无极和重霂在离他约莫丈许的树林边停下了,仍是一个沉静,一个微笑。
"过了这么多日,你也没查出底细来?"
"哼,能放下冤仇来角吟就算给你面子了,你还挑剔?"
"若没本事查出来,你回昊光便是。"
"帝无极,想要激怒我,你还早了百年。"
"我是说实话。与其交给你,不如请别人。"
"你若是能请到别人,就不会低声下气来求我了,呵呵。"
火花四溅。
帝无极双目微黯,冷冷道:"你我虽有宿怨,我却从未看轻你的能力。既然这是连你都无法解决的事,我也不认为再请其他人便能查清楚。但,多派几个人调查,总归有结果,也比目前不上不下得好。"
重霂收了冷笑,望着洛自醉闲适的模样:"啧,如今说话间都是王爷的口气了。你以为我今日是来刻意浪费时间的么?"
"意气用事,不是浪费时间是什么?"
"非也。我这么久没有见到四公子,与他一同来游玩也是应当。就许你在他左右么?"
该死的白毛狐狸!沉默了好一会,帝无极才压下心中的不快:"很棘手么?"
"何止棘手。你在京南营设的阵虽然难解,却也有理可循。京北营的阵势却完全与设阵之法背道而驰。那阵势称不上复杂,但没有可解之法。"
"你从未听国师们提起过么?相反的设阵之法。"
"师父倒是提过。不过,那是我们修行者不可接触的邪术。我们的修行是为了侍奉神,成为神的弟子。倘若习了邪术,便只能堕入魔道。当然,也有人为了得到强大的灵力而修习邪术,不过,近万年来都没有人敢尝试。毕竟,被妖魔啃噬灵魂的痛楚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
"他们居然寻得着修习邪术的人?"
"邪术不仅有设阵法,还有咒术和役使妖魔之术。灵兽加护的京城里召不出妖魔鬼怪,在京外却需处处小心。咒术也是如此。不过,没有人知晓你出生的时辰,想咒也咒不成。"
帝无极拧起眉,低声道:"醉的生辰......"
重霂斜了他一眼:"不错,他们很清楚四公子的生辰。这五年来,他几乎月月被人诅咒。不过,幸得他随身带着一块宝玉--应该是池阳圣宫供奉了数百年的灵物,替他挡了灾祸。"
"池阳户部不记生辰,他的生辰不是当初你告诉他们的么?"
"原来户部......那时无法查得准确的时辰,四公子和清宁陛下的生辰都是我步步推算得来的。我也没有再告诉他人。"重霂的脸色沉了下来。
帝无极的眸光乍寒。
两人沉默了半晌。
"推算生辰绝非普通人能做到。"
"确实,修行者之外的人领悟力再高,也不可能有推算生辰、窥视天机的力量。他们应该也得到了‘银发童子'。"
"如此说来,我们和所有臣下都有被咒之忧?"
"都在京内,应该无碍。而且,推算生辰并不容易,咒杀他人也会耗费不少灵力。"
帝无极想到已经出京的宫琛,神色凝重。
就在此时,周围忽然多了不少奇异的气息。他迅速巡视周围,飘到洛自醉身边,抽出碎月。
说时迟那时快,数百个黑衣人凭空出现,杀气四溢,朝两人扑去。
众多隐卫现身,和黑衣人缠斗起来。重霂见帝无极和洛自醉被困在黑衣人中央,顿知不妙,焦急地托起一团灵气杀入人群中。
剑太多,人太多,高手太多。
洛自醉有些狼狈地左躲右闪。杀手的剑路毫无章法可言,却招招致命,他根本没有抽出软剑防御的机会!
帝无极护着洛自醉且战且退,碎月剑尖跳着蓝色火焰,燃尽所碰触到的一切。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刺客。
眼角余光瞅见大部分隐卫都已经战死,帝无极的神情更冷,揽着洛自醉跃起来。他本想御风而行,却发现周围的杀声转瞬间远去,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入捕风阵中。
帝无极皱起眉。今日有些大意了,他和重霂都在,竟然没发觉对方布下了捕风阵!
阵中狂风呼啸,人影幢幢。帝无极和洛自醉都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剑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全是幻影。帝无极左抵右挡,伤口不断地增加。
洛自醉只能以暗器御敌,看他的衣袍渐渐被血染红,心中愈来愈难受。若非他执意跟着他出京,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若只是他一个人,再多刺客也无法伤他!但他实在不放心,无法眼睁睁地看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无法眼睁睁地目睹他消失在血和火焰中!
难道今日便是情劫?!
倏地,一道寒光自风中冲出。并非有形之剑,也没有杀气,丝毫不被人所觉!
侧身想要抽软剑的洛自醉瞥见这道无形之刃,未加思索便抬起手,挡在帝无极胸前。
剧痛袭来,洛自醉咬着牙,运气挡回了风刃。
鲜血喷涌,血肉翻飞,可见白骨。
"醉!"
帝无极低低吼着,胸臆间生出熊熊怒火。
一双手扣住洛自醉,将他拖出阵外。下一瞬,刺眼的光芒四射,人、景物都在刹那间化作微尘。
痛......手臂仿佛被砍断了。
洛自醉倚在重霂怀里,脸色惨白。他能感觉到一丝丝麻痹感自手臂往周身扩散,痛楚却分毫未减。
无形的刃居然还能淬毒,若是无极中了暗算,绝无活的可能。究竟是谁?暗中操控捕风阵的是谁?!
"四公子!"重霂的声音就在耳边,他能听见,却无法回应。浑身没有半点气力,连视线也模糊起来。幸好方才服了两颗解毒圣药,不然,他的生命也会就此完结罢。当时真应该强迫自省联系暗行使......
"四公子!"
游园泰半被毁,百丈之内已没有任何活物。
帝无极收了灵力,奔到洛自醉身边,看着满地乌黑的血,屏住了呼吸,心疼得无以复加。
重霂抬首,低声道:"已经暂时控制住毒性......四公子似乎服过解毒药,应该没有性命之虞。手臂伤得很重,不过,我已经及时续接了筋脉。"
帝无极沉默着将洛自醉抱起来,御风纵上半空。重霂紧随在他后头,面沉如墨。
几个起落,两人便都回到了行宫。
行宫内仅剩的几名骑卫营侍卫怔了怔,目送他们浑身是血地走入寝殿中。
帝无极立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望着洛自醉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