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言也淡淡地瞧洛自醉一眼,道:"四国命运相系,假使三国国乱,池阳也不可能独独平安。只希望,命运之轮......"他最后几个字声音极低,洛自醉虽想听清楚,却只能感觉到他话中的叹息之意。
"慢慢来。池阳保持平静,我们亦千方百计寻找继承人,此次劫数也应当能安全无虞地度过。"了时笑道。
闵衍也轻轻笑了:"使者,依你所见,三皇子更适合登位么?"
昊光三皇子天巽,正是洛五公子洛自省的"夫君"。洛自醉浅笑着,微微垂首,抿了口已经凉透的香茶。"非也。五弟性子直率,倘若被困宫中,想必会十分痛苦。我只希望他能自在一些。"很放心。却并非不担心。洛自省和洛自悟都在昊光,一定会被卷入皇位争夺中,危险自是少不了。不过,他们都已非九年前的懵懂少年,早已能独当一面了。二哥和三哥在昊光之时,想必也提点了他们不少罢。
"使者放心。若有万一,我必会保护洛五公子和洛六公子。"
"烦劳闵衍国师了。"
"既已成为皇室中人,便无法避免争夺。不胜便死,倒不如一举成功。"许久不曾出声的洛无极道,见众人都盯住他,又笑道,"五公子和六公子必不愿不战便降。再者,官场何尝不是腥风血雨?皇室不过更残忍罢了。五公子和六公子若经历了皇室中的钩心斗角,往后入官场便能自如许多。"
自从他和洛自醉入殿来,还未张过口的重霂冷哼道:"这哪是一个书童能说得出的话。师父,虽然我很讨厌这洛无极,不过,他来历不明,也算是个与众不同的皇族。各位老师呢?觉着他会是真龙血么?"
"真龙血啊......"初言淡淡笑着,垂下双目,没再言语。
闵衍一金一冰蓝的双眸微动着,道:"我很希望他是。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不是么?但我--"重霂皱起眉,似乎难以置信。
"重霂小儿,真龙血并非帝皇。而且,我们四人亦不知这小无极是哪一国皇室的血脉。"无间笑道。
"何况,流落在外的皇室,即便是真龙血,也几乎不可能登位。再者......"了时别有意味地瞅了瞅洛自醉,"他想不想登位,还很难说呢。"
洛自醉望着神色各异的四人,沉默不语。
洛无极的神情仍然如常,未有分毫变化,似乎他们几人所言与他毫无干系。
"事不宜迟,我现下便回去。"闵衍忽地站起来,道。
"师父......"重霂唤道,"不多待两日么?"
看来此物已完全被收服。见重霂脸上露出几分委屈之意,洛自醉不禁暂时忘了满心的烦恼,笑起来。
洛无极低头看他一眼,视线又移向重霂,本是深不见底的眼中立刻风起云涌。
闵衍将重霂提起来,走向洛自醉同洛无极,笑道:"都有人要杀你了,还不走?"
"正好。"重霂冷冷横向洛无极,却因一张五六岁小童的稚气脸孔而显得毫无气势,"他想杀我,我想杀他,都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国师,了时国师,无间国师,我们也告辞了。"洛自醉立起,笑道,"也正好送送闵衍国师和重霂。"
"也好。"初言道。
了时和无间都点了点头。
洛自醉、洛无极、闵衍便朝外行去。
"你给我当心些。"
"啧啧,威胁我么?我曾说过,我天生反骨,最厌恶他人的威胁。"
"好罢,你若不惜命,随时来罢。"
"我也不想见到你。只是,你总粘在四公子身边,我若要见四公子,便不免看见你那张脸。"
"小儿,我还没忘你刺杀公子的事,你竟敢提起要见公子?"
"谁是‘小儿',你才是个黄毛小子呢。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
"是么,一点也瞧不出来。况且,外表与内在一致。你年纪再大,从内到外也不过是个幼童罢了。"
"呵呵,你这痴心妄想--"
"闵衍国师,重霂,就此作别罢。"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这两人吵起来,语气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既感觉不到火气,也感觉不到露骨的恨意。但,漫溢字句之间的杀气却足以让人如陷暴风雪中。洛自醉抬首,望望烈日高悬的晴空,心中喟叹不已。
"使者保重。"闵衍笑眯眯地将重霂扔出去,只听重霂措不及防一声惨叫后,两人都没了踪影。
洛无极舒了口气,偏过脸,见洛自醉不自觉地拧起眉,笑道:"怎么了?"
"你们这么吵,有些奇怪。既觉得两人尚是孩子,又觉得两人都诡异得很。"看他已恢复平常,浑身也感觉好多了。洛自醉转身朝西面而去。
孩子?诡异?洛无极冷冷望了重霂、闵衍消失的方向一眼,随过去。"下回见到他,我会试着与他好、好、相、处。"
即使很勉强,也不必咬牙切齿啊。洛自醉终于既直接又真切地了解到,这两人是永远不会有交好的时候了。"算了,这样便好了。你若要杀他,须得费一番功夫;他若要杀你,也不可能轻易得手。"怪异的平衡感......
两人出得中宫,寻了条较为眼生的小径,慢慢前行。
走了不多时,洛自醉道:"想不到竟已快午时了。"
洛无极轻声道:"饿了么?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不如早些回殿罢。"
"这里的风景从未看过,不急。"
洛无极环视周围--确实是别致得很的风景。他们此刻已过了一个无人居住的院落,顺着长廊来到一座小湖边。竹片搭建而成的长廊在湖上回转曲折,通往湖另一面的翠林中,秀雅优美。湖中横躺在水波上的莲叶与莲花随着波浪微微起伏,风中飘来一阵幽香。
静谧的美。
二人放缓了脚步。
倏地,一团银色窜过来,撞在洛无极胸前,立刻倒入湖中。
洛无极被撞得后退两步,脑中还未有任何念头,便伸手抓住那银影。
事出突然,洛自醉回首,便见洛无极拖住即将落入湖中的银影--而那银影,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洛无极施力,将那孩子提上长廊。
孩子只是微微有些受惊,很快便抬首打量着他们,道:"多谢相助。"
"你,并非池阳人罢,迷路了么?"洛自醉笑问。这孩子的装扮高贵,绝非侍从,只可能是其余三国的皇子,或者带来的世家小公子。
"不。我只是想四处走一走。"孩子笑答道,"告辞了。"
洛自醉和洛无极看他如风一样奔向长廊尽头,转身继续朝西行。
路上,洛自醉发觉,洛无极似乎已确认了什么,神情中有几分凝重,又隐隐带着一分或许他自个儿也未察觉的跃跃欲试。
果然,真龙血。
即使身世之谜未解,他迟早也能找到答案。
即使他想留在他身旁,也不得不循着命运离开了。
留不住么?他也不想留住他。
一切,顺其自然。
只是,无极,你莫忘了,是你执意要成为我的同伴。那么,你务必,务必要遵守诺言。
两天之后,四国例会结束,皇室们各自回京。
回宫之后,洛自醉接着休养了十余天,才重回朝堂之上。
他与洛无极仍如往常般相处,只是,不知不觉中,他更为珍惜与他同处一室的时光。洛无极见他去凤仪宫的次数愈来愈少,时常待在紫阳殿,自然欣喜不已。
没多久,便到了深秋时节。
九月二十五日,是洛无极的生辰。
下朝之后,洛自醉和洛无极便回到紫阳殿。哪料,后亟琰和皇戬都已等在书房里了。
"听戬儿说,今日是小书童的生辰?我特地来庆贺。"摇着扇,后亟琰不急不徐地道,"而且,你这几日没来凤仪宫,来见见你也好。"
"难为你挂念着。"洛自醉在他对面坐下,侧首对洛无极道,"让唐三早些知会膳食司。"
"好。"洛无极转身出去,皇戬优雅地立起,道:"父后,我也出去了。"
"去罢。"后亟琰笑道。
洛自醉替来客斟了茶,再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捧起茶盏,抬眼望着后亟琰的神色,浅浅一笑:"你似乎有些心事。"
"前阵子我烦恼之时,你不是曾说过么?既无法‘眼不见为净',倒不如造个二人世界。"
洛自醉轻叹一声,道:"何止前阵子在烦恼,你不是一直不舒爽么?"溪豫皇族待"情"一字十分刻薄,当初洛自持所言半点不错。后亟琰一直无法容忍皇颢后宫的众妃,但作为皇后,却不得不容忍。她们若都安分些也就罢了,淑妃却不断地生事,甚至为害于他,伤了他身为溪豫皇族的自尊。这亦是中了血咒,他却不愿告诉皇颢的原因之一罢。某种程度上,他认为皇颢有负于他,但他也明白,那不过是迁怒罢了。
后亟琰笑了笑,又道:"你还说我若为帝,半点不差。前前后后想来,你算是在提点我么?"
"哪敢称‘提点'?不过心生一些感触而已。"洛自醉道,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别再绕了,开门见山罢,你想问什么?"
"怎会是绕呢?我的确想问你,那些话可否算作建议。"收起折扇,后亟琰笑得格外和煦,"不过,更想问的,却是--当年你称小书童是弃子,是否有所隐瞒?"
就是今日么?洛自醉眉头轻轻蹙起,又渐渐舒展开来,回道:"当年乃当年话。如今你既然提起来,我便直说了。"
"果然另有隐情么?"后亟琰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他只是好奇么?或者最近太清闲了些?又或者觉着洛无极的身世十分危险?洛自醉心中长叹,道:"说隐情也不尽然。这种状况,换了何人,也不会轻易将真相告知他人的罢。无极确实并非弃儿。当初的洛四公子偶然搭救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女子。他对这陌生女子心生爱慕和怜惜,便将她藏匿于洛家。七个月后,女子产下无极,没多久,就因身体过于虚弱而去世了。此后,洛四公子便将无极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那女子是何人,没有半点线索么?"
"她自称悯儿。"
"悯儿?"后亟琰双眉微挑,嘴唇也淡淡地弯起来。
"这名字......你认得她?"洛自醉见他眼神有些变化,不禁问道。
"认得......认得一个名唤‘悯儿'的女子,却不能确认。她没有给小书童留下什么吗?"后亟琰瞅他一眼,缓缓站起来,"应当会留些东西罢......譬如,玉佩。"
洛自醉神色一凛。
见状,后亟琰轻轻笑出声:"果然么?"
"她是谁?"
"你不是已经心中有数了么?"
洛自醉沉默了。一个月以来被压抑着的不安尽数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现在该作何表情,接下来该不该告知洛无极。最茫然的,是往后该如何与洛无极相处下去。迟早他要离去,迟早都要离去,为何他还要信誓旦旦地说会陪伴在他身旁?若失去洛无极,他要多长的时光才能恢复从前?他要多久才能重新习惯寂寞?
"你想得太多了。"后亟琰忽然道,俯下身,盯着他的双眼。
洛自醉回过神,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眸中。
"小书童依然想与你共游天下不是么?虽已非全心全意,但那是他的抉择。他是那种会轻易改变选择的人么?你应当再清楚不过。......难道,你觉得自己成了他的负累?"
"若无百年之约--"
"啧啧,真是块石头。你们洛家人,除了洛大公子,怎么个个都如此木讷?并非不擅思虑,却都从未往某处想。"举起折扇,敲了敲洛自醉的额头,后亟琰温和笑道,"小书童虽是真龙血,虽骨子里继承了争夺权势的血脉,他却十分清醒,不会被那血脉任意左右。"
"但,他的确有野心。"
"那又如何?谁没有野心呢?"
"若他离开,我如何能习惯?"
"你将自己想得太软弱了。洛四公子岂是依赖他人才能活下去的人?我倒觉着,他离开你,你无所谓,他却要痛苦了。所以,即便离开,他迟早也会回来。"
洛自醉不解他的话,待还要问清楚,便听书房边传来洛无极的声音:"公子,陛下,怎么了?"
洛自醉转过脸,望向正步入房内的洛无极。
洛无极脸色仍然平静,快步走来,抚了抚他的额:"脸色如此难看,着凉了么?"
"太傅身子不适?要唤太医前来瞧瞧么?"皇戬道。
"不必了。"后亟琰欺近洛无极,一笑,"小书童,我想问你要件东西看看。"
洛无极皱起眉,仍然不动声色:"不知陛下想要什么东西。小人不过一介暗卫罢了,没什么珍奇之物。"
"这物事,可是举世无双呢。怎不算珍奇之物?给我瞧瞧罢。"
洛无极沉默半晌,自怀里取出块玉佩。洛自醉认得,那正是当年他一直挂着的玉佩,悯儿的遗物。
"果然精致。"后亟琰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丢给皇戬道,"将它放在日头下,晒半个时辰。必须不多不少,你看着。"
"是,父后。"皇戬道,望望洛无极,"一同去罢。"
洛无极点头,与他一齐出了书房。
后亟琰向着他的背影道:"这事关你的身世,千万着意一些。"
洛无极的身形微微停了停,回首,看向洛自醉。
洛自醉只一笑,捧起茶盏,饮了口茶。
后亟琰复又坐下,摇首道:"前路漫漫呢。"
"我一直想问,方才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又有何意?"
"你只是从未经历过这些事罢了,倒也不是不解风情。大概过不了多久,你便能想通了罢。"后亟琰回道。
半个时辰后,洛无极和皇戬回到书房内,将玉佩交给后亟琰。
后亟琰又吩咐他们以烈火烧了半个时辰,再封冻了半个时辰,原本青色的玉佩,这时已变得无色透明。
"来瞧瞧。"后亟琰将它举起来,笑道。
洛自醉仔细一看,那玉佩中竟隐隐约约雕有九龙九凤,在龙凤图中央,刻着小篆字"悯"。
洛无极道:"陛下,看来,你知道我娘是何人。"
"父后,洛无极的身世可解了么?"皇戬问道。
后亟琰将玉佩还给洛无极,道:"我确实认得小书童的娘亲。不过,并非相识,只是见过几面,听过她的传闻罢了。"
"献辰的皇族么?"洛自醉低低道。
后亟琰、洛无极皆望了他一眼。
"确实,悯儿,便是当年献辰的小公主,帝悯。想必各国史书都未详细记载十八年前献辰的皇族内乱,自然,也没有关于如今献辰帝如何取得帝位的评说。"后亟琰收了笑容,"不过,那回内乱却令得我们三国意识到,事先选择合适的继承人,乃是使国家稳定的根本。"
"我娘她......也想争夺皇位?"洛无极迟疑着问道。
"这我便不知了。帝悯,献辰小公主,是献辰帝最为疼爱的孩子。若非她的母妃出身平贱,并无世族势力相助,若非献辰帝暴病身亡,她应当是最为可能被立为皇储之人。献辰帝暴病后,自觉已无力回天,在逝去之前,只颁下了一道旨意,便是令帝悯与皇室远亲云王帝渊大婚。他本欲借皇亲云王之力保护爱女,却料不到,爱女和爱婿仍未逃过此劫。"
"当时,献辰帝有五子三女,皆为真龙血。献辰帝薨当日,长子与次子结盟,以谋反之名,于灵前刺杀了长女与幼子。云王帝渊与帝悯那时刚刚成婚,为自保,他们便与三子、次女结盟。厮杀近半年之后,四子出其不意,率亲兵血洗长子与次子府邸,统率了他们的部属。不久之后,他又对已亡的长女、幼子亲族下手,赶尽杀绝。又过了半年,次女因恐惧不安,退出结盟,当晚便被杀,全府依旧无人幸免。献辰皇室原本枝繁叶茂,短短一年后,连许多远亲也被牵连,拥有皇室血脉的,只剩下四子、三子、帝悯、帝渊一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