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师父!”齐铮越喊了一声,眼前的情景不用多说,他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他认真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他从小最敬重的长辈,心下却在紧锣密鼓的思索着脱身的计策。 莫千城犀利的目光从他面上缓缓扫过,转到身后的叶灵川面上,仔细地逡巡了一遍,最终,落到他攥着叶灵川左腕的手上,“你这是,亲手抓住了为祸武林的魔头,正要向为师禀报吗?” 叶灵川皱起了眉头,“为祸武林的魔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扣上这样的帽子了。 “不,师父,”齐铮越一拉叶灵川,右手下滑到他手里,不由分说与他双手相握,无视莫千城利剑一样的目光,笑道:“这位就是在掬星崖下救了徒儿的海外奇人,日前到青州来游玩。徒儿正要请他到山庄做客,师父您不是一直说要面谢他吗,眼下正好是个时机。” 他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的一番话,莫千城还未拆穿,莫盈心已经听不下去,她看了一眼齐铮越紧握着叶灵川的手,失声哭喊道:“大师兄!你……你在说什么?他……他是灵栖宫那个拉拢你不成一心想要杀了你的魔头叶灵川啊!你为什么要……你说你要去看老朋友,你说他相貌丑陋,性情古怪,住在荒郊野外的山洞里,难道就是……”余下的话哽在喉咙里,只将一双泪眼急切地看着齐铮越,期盼他不要再颠倒黑白胡言乱语了。 万秋声也急道:“是啊,师兄,这人他根本就是叶灵川,我跟盈心都见过,不会认错人!你……你不要被他骗了!” 莫千城沉声道:“铮越,虽然为师从未见过叶灵川,但盈心和秋声当年都曾到过掬星崖,他们所说,必是属实,为师相信他们。你好好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雷霆万钧的几句话,说得齐铮越万般无奈,却也只能两眼一闭一条道走到黑,“师父,天底下面貌相像之人何其多,怎么可能个个都是叶灵川?盈心秋声当日所见,以及徒儿在掬星崖上约见敌对之人,确是叶灵川无疑,当日徒儿被叶灵川打下山崖身受重伤,历经两年才得重回师门,如果真是叶灵川,徒儿早将他拿下,以报当日之仇!”他说着又拉了一把叶灵川,诚恳道:“但他,真的不是。师父,请相信我!” 叶灵川被这种场景弄得百般不耐,似乎自己是个物品,被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鉴定着成色,他用力挣了挣左手,正要出声,忽然感到齐铮越握着他的手指似是制止他的行动般,用力紧了紧,只好忍住了不再挣动。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莫千城的眼睛,他伸手向后一挥,制止了莫盈心万秋声和身后几个弟子正待出声的话,缓缓又道:“铮越,你是师父最信任的弟子,从小到大,都没让师父为你操心过,今日之事,我希望你慎重决定,莫要为了一个魔头,置自己的师门前途,中原武林和天下道义于不顾啊!” 这话一出,莫盈心已经痛哭出声,齐铮越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正色道:“师父,徒儿所说,句句属实。他是徒儿的救命恩人,如果徒儿恩将仇报,同样也是置师门武林和天下道义于不顾!” 叶灵川被他带了一个趔趄,用力一甩左手,总算挣脱了齐铮越的桎梏,眼前的场景让他实在满心不耐,先前在一场莫名其妙的打斗中受了伤不说,现在齐铮越这样明显无中生有的袒护他的话语更让他忍无可忍,他自问什么都没做,却落到似乎身家性命都被人握在手里而自己却只能像个木偶般任人操纵指挥的境地,这样的感觉让他实在受不了般发作了,“你是齐铮越的师父吧?我叫谢晓,不是你们所说的什么魔头叶灵川,我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如果你一定认为我是,请拿出证据!” “还要什么证据?!当年,就是你,收买暗杀武林正道无数,还在掬星崖上设下机关,把师兄打落山崖,失踪两年音讯全无。现在,又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计策,竟然让他维护你至此!我万秋声今天就要为江湖武林除了你这个魔头!”万秋声从莫盈心回到落影山庄后一直痛心疾首到现在,再看到齐铮越铁了心地要维护叶灵川,已经再也忍不下去了,拔出剑,一个纵身朝叶灵川猛冲过来。 齐铮越连忙起身,将叶灵川护在身后,拔剑格开万秋声的杀招。以叶灵川现在的武功,能在莫盈心的剑下脱身已属不易,在武功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万秋声手下,却是半点幸运都不会有。 万秋声被齐铮越的阻挡格得退后了一步,惊道:“师兄,你,真的要为了这个妖人连我们师兄弟的情分都不顾了吗?!难道,当年在掬星崖上,你是真的见色起意,跟这个妖人混到一起了?!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你让开,我要杀了他!”话音未落,蓄满内力的杀招又攻了上来。 齐铮越万没料到当年自己对叶灵川暗动杀机时的虚与委蛇之语却成了今天自己跟“妖人”叶灵川“混到”一起的有力佐证,真是百口莫辩有苦难言,万般无奈道:“秋声,你相信师兄,他真的不是叶灵川!”见万秋声似乎一点都没听到一般,继续对着自己身后的叶灵川猛下杀手,只好提剑连续格挡。 万秋声惊怒交加,出手更加狠辣,但他不是齐铮越的对手,不过几十招便被齐铮越格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余下的苍云弟子一见,也都纷纷拔出武器攻了上来,慑于齐铮越大师兄的地位和超强的功力,他们都不直接攻击他,转而向手无寸铁的叶灵川进攻。 齐铮越高喊了一声“师父,求你信我!” 莫千城依旧无动于衷,齐铮越万般无奈,只能提剑挡在叶灵川面前替他挡下所有杀招。昔日和睦的同门师兄弟战在一起,一时间小院里刀光剑影,呼喝震天。 莫盈心见齐铮越被围在战团中央,急得哭出声来,扑到莫千城身上,“爹……” 莫千城甩了甩手,沉着一张脸道:“盈心,你退下。” 莫盈心不管不顾地依旧摇着他的手臂,泣不成声,“爹,别……” “退下,都给我退下!”莫千城忽然一声暴喝,声音震得院中桂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齐铮越心有愧疚,耳听师父怒极出声,连忙撤剑停手。余下苍云弟子也都收住了攻势,只万秋声年轻气盛,深恨叶灵川害得他们同门师兄弟反目成仇,此时趁齐铮越和叶灵川停了手,借着最后一招的去势,向他胸口一剑刺去。 过近的距离,手中又无兵器阻挡,叶灵川看似逃无可逃躲无可躲! 站在他左侧的齐铮越眼角余光中瞥见万秋声的动作,喊了一声“小心”,迅速向右一个倾身,将叶灵川挡在身后,蓄满劲力的剑尖深深地刺穿了他的肩背,温热的血从胸前和背后汩汩流出,瞬间洇湿了衣襟。 “大师兄!”“齐铮越!”莫盈心和叶灵川几乎同时惊呼出声,余下的苍云弟子也都呆立当场,连莫千城,适才暴怒的神情也敛去了大半,代之以遮掩不住的关切和动容。 万秋声被这副情景惊呆了,放开了握剑的手,后退了两步,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刺进的地方流出的红色液体,和面前立刻变得苍白的齐铮越的脸,喃喃道:“师兄,这……你,为什么……为什么?” 齐铮越深吸了口气,挥开叶灵川扶住他肋下的双手,侧头对着望着他极度震惊和急切的脸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算是安慰。 他用右手握住剑身,向前一用力,将剑生生拔出,抬手一扔,随即并指点了几处大穴止血。 莫盈心看着齐铮越被剑锋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和身上还在不停渗出的血液,哭得不能自己,正欲冲上前来,却被齐铮越虚弱的笑容和抬起的手臂止住了脚下的动作,只泪下如雨地看着这令她心痛的一切。 齐铮越重又对着莫千城缓缓跪下,早已在打斗中被踩化的雪水瞬间渗入衣料,寒意入骨。 他俯下上身对着莫千城磕了个头,正色而诚恳地道:“师父,徒儿生受这一剑,就当是,请师父信徒儿这一次的诚意和凭证,师父,请信我,他,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叶灵川。” 莫千城长叹一声,看了他低垂的头和身上犹在淋漓不尽的鲜血一眼,背过身去,似是疲累无比地道:“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也别再让我看见他。” “师父!”齐铮越猛地抬头,望着寒风中莫千城高大的背影高喊了一句。 “路是你自己选的,敢做就要敢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苍云的弟子。”莫千城抬起头,望着天边几重暗灰色的厚厚云层,缓缓说道。 “爹,不要让大师兄走!”莫盈心惊呼出声,几步跑到莫千城旁边,却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哀哭不已。 “师父,师父!”余下几名弟子正要出声,却被莫千城一个手势止住了话头,莫千城呼出一口气,叹道:“天高海阔,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 齐铮越面色青白,勉力撑着因失血过多而略略颤抖的身体,心里明白莫千城能这样放他们走,已是在心里对自己这个徒弟恩断义绝。不过他并不觉得委屈,自己扯谎在前,抵死不认在后,对着叶灵川这样一个从前的大敌,莫千城能这样放他们走,已是莫大的开恩。 他咬牙提了一口气,俯下身去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师父。”随后握住叶灵川伸过来的手,撑起身体,靠在他身上缓缓步出了小院。 身后的院门在风中吱呀呀地晃荡了几声,最终无声地合上,像是隔断了两个世界。齐铮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生死未卜地离开了两年都未曾割舍的师徒情义,这下算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风中传来莫盈心悲戚的哭声和万秋声自责求情的语声,齐铮越听在耳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呀……”他轻轻地吐出这句话,便头一歪,软到在身边紧紧扶持着他的叶灵川身上。 第三十七章 醒来的时候,有一瞬的恍惚,等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齐铮越才赫然发现,他竟然又躺在小院自己的房内。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他心里高兴起来,刚一动弹,便“嘶”的倒抽一口冷气,身上传来的刺痛和被紧紧包扎的感觉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事实。 “你醒了?”叶灵川走过来,俯身看了看他身上被包扎得很整齐的伤口,又掖了掖被角,“药煎好了,醒了就先喝药吧。”他转身端起冒着热气的药罐,端了个碗,往碗里倒着药汁。 “这里是……”齐铮越困难地动了动依旧有些麻木的身体,这才发现右手也被包得严严实实。 “你房间。”叶灵川头也不回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怎么会……”齐铮越听明白了又兴奋起来,急切地望着叶灵川,“我师父呢?!” “早就走了,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否则我们回得来么?”叶灵川将药倒好,放下药罐,看了齐铮越一眼,见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失望无比,又道:“你伤得那么重,失血过多,都快休克了,这么冰天雪地的,到哪里去给你养伤?当然回来了。” 末了,似乎心有不忿般,又道:“再说,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方,没理由让你走!”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容置疑。 齐铮越听得既觉失望又感幸运,还有些哭笑不得。失望的是师父已经走了,等于说把他逐出门墙这事算是覆水难收,变成事实了;幸运的是回来的时候师父他们已经走了,否则恐怕叶灵川又有得麻烦;哭笑不得的是,叶灵川是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敢回头带着他到小院养伤,也不怕他师父杀个回马枪。 叶灵川倾身过来,轻轻扶起齐铮越的上身,将药端给他:“喝吧,我到街头的医馆抓来的,刚煎好。” 齐铮越就着他的手把那碗药慢慢喝下,又喝了两口他递过来的水,道:“一报还一报,咱俩算是扯平了,不过你的药,没我剪的好。” 叶灵川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上次他生病时候的事,心里一震,这能一样吗,你可不欠我一条命! 面上却只是笑了笑,把药碗和水杯放在桌上,在他身后竖放了个枕头,又塞进两件衣物,把他轻轻靠在枕头上,自己拉了椅子坐在床前,“说吧,怎么回事?” 齐铮越一愣,“什么怎么回事?” 叶灵川看了他一眼,“还用问吗?就别瞒着我了。” 齐铮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知这当口要再不说点什么,就连自己都唬弄不过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其实你也知道的,我以前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你长得跟我们中原武林的一个大仇人很是相像,不仅我师父他们,就连我在临城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也认错了。所以,之前一直要你易容,也不敢带你回山庄住,就是怕你被他们认出来,惹来麻烦。” 他避重就轻地说了这几句,就看着叶灵川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们所说的,那个,叶灵川,他做过什么?让你们这么恨他?”叶灵川搓了搓手,目光落在被单上的一簇绣花上,有些斟酌地问道。 “他……”齐铮越仔细观察着叶灵川的脸色,沉吟道:“也就是,一般的杀杀人,放放火,作作恶,其他也没做什么好事,就这样。” “他曾经想要杀你,对吗?”顿了顿,叶灵川似是并不在乎齐铮越这种敷衍人的答案般问道,他抬起头,视线与他相接。 “是的,”齐铮越迎着他的目光,“我也曾经想要杀他。” 叶灵川不语,只是看着他。 齐铮越坦然地迎着那目光,轻声道:“那跟你没有关系,你不是他,我师父他们,都认错了。”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打起鼓来,隔了这么久,回到了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和经历对叶灵川的记忆有多少影响,会不会让他有回忆起什么的可能,如果真有那样的可能,那么他是拼了命也要阻止的。 叶灵川忽然像是受不了一样转开了目光,呼出一口气,有些急躁地道:“我也要抓你,过去,现在,甚至一年以后,都要抓你,你为什么……” 他困难地摇了摇头,又转头看着齐铮越,“为什么还要这样救我?救一个……要抓你去坐牢的警察?” 他的眼里有深重的疑惑,甚至苦恼,“你知道你受的伤有多重吗?胸背贯穿伤,失血过多,体温下降,心跳呼吸停止……你休克了,整整昏睡了三天,后来又发了烧,我真怕你就这么……死了。”他轻轻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又有些激动地转过头去,望着被面上鸳鸯戏水的图案,犹自后怕不已。 齐铮越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心里的不安放下了,代之以宽怀和欣慰,甚至,还有点狂喜,只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你在,为我担心吗?”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生怕惊动了什么。 “你说呢?!”叶灵川还沉浸在那种后怕里,闻言有些没好气地丢了几个字过来。 那你刚才见我醒了还表现得滴水不漏,原来都是装的。齐铮越腹诽了一句,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转柔。 顿了顿,叶灵川又困难地道:“你明明,可以避开的,凭你的武功。为什么要生生受那……”他说着又垂下眼去。 “避不开。”齐铮越轻声打断,目光沿着他的视线落到被面的图案上,“就算我避开了,你也避不开。” 叶灵川绞紧了双手,修长的十指缠在一起,齐铮越很想握住他的手,最终却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只将手握了握拳。 “我从小没有父母,是我师父将我养大成人,教我武功,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齐铮越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总不能,跟他打起来……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叶灵川沉默着,好半天,才轻道:“可你还是被你师父逐出门墙了,再不认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似是不忍触及一般。 “是啊……”齐铮越的心情沉黯下去,这样的结果,不是不难过,可是,再怎么样,他都丝毫不觉得后悔。停了一瞬,他笑笑,故作轻快地安慰道:“没事,我师父,就是这个性子,以后再找机会跟他解释一下,等他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定会让我回去的。” 叶灵川依旧沉默地低着头,不发一言。齐铮越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刚要继续开解,便听叶灵川说道:“你师父,真是……”他转开视线,盯着床边的墙壁,愤愤道:“自诩正义,不通情理!” “啊?”齐铮越瞬间被他这话从原本的情绪里拎了出来,惊讶地瞪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忽然又变得有些激动的叶灵川。 “没有丝毫的证据,仅凭外貌相似,就诬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为祸武林的魔头,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武林盟主?难道你们所谓的中原武林,就是这样一群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所谓名门正派组成的暴徒组织吗?!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赶你离开,他真的是你口中将你养育长大的恩师吗?!” “这……你真是……唉!”齐铮越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人,叶灵川啊叶灵川,什么叫做“毫不相干”?要不是你,这好端端的武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说你这个从前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掀起腥风血雨的魔教教主,今天却用一个警察指责犯罪分子的口气质问我的师父不谙情理法,没资格坐拥武林为人师表,这种事情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话可说。 而且怎么都没想到绕了一圈,话题竟又回到这个争论过无数次的老地方来了,他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单纯善良的正义小警察,要不是重伤在身,他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揉揉那颗黑白分明的小脑袋,看看里面除了正义与热血,使命和职责之外,到底还装了些啥,对他齐铮越这个人,除了感激担心还有什么? 叶灵川一时激愤的话出口后,才猛然醒觉可能又会迎来跟齐铮越的一番争论,等了半天却不见反应,抬头一望,视线与齐铮越投向他的眼神撞个正着,一时间,那双闪着不同于平常的光芒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情绪忽然让他有种心慌不已想逃又逃不开的感觉,像被使了定身法般,只能被动地接收着那些涌动的讯息。好半天,他才猛然清醒般不自然地转开了眼神,按捺住怦怦的心跳,道:“你休息一下,我去做点吃的。” 说完,不等齐铮越回答便起身出了房门。 身后,齐铮越看着他逃也似地离开的身影,嘴角慢慢绽出一抹笑容。他仰头向后放松身体靠在被子上,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摸摸右肩包扎手法堪称专业的布带,闭上双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把这个家伙从最担心的境况下救了出来,虽然付出的代价也很是惨重,身受重伤,被恩师逐出门墙。 但只要到了明年八月十五,把他送回那个时代,他就能把这几年间经历的一切都在师父面前和盘托出,那个时候,师父一定会理解他的选择和一片苦心。 齐铮越慢慢地想着这些事,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似乎又见到了那天的情景,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莫盈心的眼泪,万秋声的愤怒,还有那刺向叶灵川的一剑,以及自己飞身迎向剑尖的时候被深深刺入的瞬间撕扯疼痛的感觉,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对叶灵川,早就已经超出了对一个正义勇敢的警察的欣赏,对一个单纯善良的朋友的扶持,更不是对一个普天之下唯一能与自己抗衡的对手的惺惺相惜或者以德报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有那么迂腐和无聊。 到底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明了,却不敢去细看,更不敢多想,过了明年八月十五,他俩就真是被千年时光分隔两岸的人,所谓永别,莫过于此。 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酸酸涨涨的感觉,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楚,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室内暖意融融,叶灵川细心地在靠窗通风的地方生了一盆炭火。 齐铮越摇了摇头,努力把心里的感觉驱散,自嘲地笑了笑,面对现实吧,齐铮越,你该知道,一笑泯恩仇,是最好的结果。 第三十八章 叶灵川端着煮好的粥进来的时候,齐铮越已经远远地在闻香等待了,叶灵川把粥端到床前的几案上,齐铮越探着脖子闻了闻,“好香,这红的是什么?” “猪血,红枣。” “白的呢?” “莲子,百合。” “你怎么知道这几样煮粥最好?” “……药店大夫说的。快喝吧,我炖了好久呢。” 饿了三天的人一开胃口,是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巨大,齐铮越连喝了三大碗,才打着饱嗝靠回被子上。 叶灵川收拾了碗筷,又端来热水给齐铮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最后,搬进来一张竹榻,搭在齐铮越床边。 “你做什么?”齐铮越诧异道。 “陪床。”叶灵川顾自铺着被铺。 “陪……”齐铮越差点咬了舌头,瞪大了双眼含义莫明地看着叶灵川。 “就是照顾病人。”叶灵川放好枕头,起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亏你在临城生活了两年,陪床的意思都不懂。” 齐铮越轻吁了口气,暗暗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句。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竹榻,踌躇道:“不用陪吧,我已经醒过来了,能吃能睡,没啥事。” “要的,醒了事情才多呢。”叶灵川扶起他的上身,放平背后的枕头,让他慢慢躺下,“你也不用客气,我都陪了你三天了。” 三天,怪不得眼睛周围都是青的,想是这三天日夜都耗在他床前了。齐铮越这样想着,心疼之余在心里慢慢升起一股巨大的幸福,连身上的伤都不那么难受了,由下往上看着他的脸,柔声道:“辛苦你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欠你不止一条命,怎么都是应该的。”叶灵川脱下外衣,搭在一边的椅子上,熄灯躺下。 这么一句不是客套的客套,让齐铮越满溢的一腔幸福感,像桌前的烛火,一下子就被熄灭了。他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真不会讲话,你就不会看在我伤病的份上,说句好听的?” 叶灵川侧眼看他,“这句怎么不好听了?” “是没怎么不好听,可我就是不爱听。”齐铮越小声咕哝了一句,把头转向另一侧的墙壁。 停了停,听到身后叶灵川的声音传来,“那么你想听什么?” “想听什么这种问题,让听的人自己说就没意思了,也没诚意不是?” 叶灵川没说话,只向另一边侧了侧身体。齐铮越本来也就是一句戏言,并不指望他真能说出什么自己爱听的话来,见他沉默,也便死了心。 就在他以为叶灵川已经睡着,自己也打算闭眼睡觉的时候,忽听到身侧的人轻轻呼了口气,道:“放心吧,明年八月十五过后,你就轻松了,也自由了。” 齐铮越一窒,怎么都没想到叶灵川出口的竟是这句话。胸口一阵气闷,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想让你说这个,可嘴张开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听到的话吗? 可为什么现在听到了自己却并不觉得高兴? 虽然从前他并不真的认为需要叶灵川一句赦免他的话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但如果他能这样说,自然是好的。现在叶灵川真的这样说了,他却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可不是那么回事的话,又能是哪么回事呢?他还能奢望是怎么回事呢? 齐铮越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着,慢慢闭上双眼。伤口被牵动了一下,他放松身体让那丝缓缓醒来般似有若无的痛慢慢绵延在胸口。 有了叶灵川的精心照顾,齐铮越的伤好得很快,也亏了他多年习武,身体底子好,不过两三天,就能自己起身下地走动了。 叶灵川只顾忙里忙外地照顾他,一日三餐,外加一顿宵夜,两煎药,让他几乎全天的时间都耗在病床前和厨房里。几天下来,人瘦了一整圈,齐铮越看在眼里,心疼得很,却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只盼着自己的伤早点好。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天气晴好,这天吃过药后,叶灵川又端进来一个火盆,把齐铮越的房间烤得暖烘烘的。 随后端进来的一大桶热水和搭着毛巾的浴桶,却让齐铮越一看就紧张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叶灵川把热水倒进浴桶里,“给你洗澡。” 齐铮越暗暗叫苦,要说端水喂饭,甚至起夜如厕这种事情,他没伤到腿脚,左手又完好,叶灵川只需稍加帮忙,他都能自己对付过去,可要说洗澡,就难办了。看叶灵川的架势,是要动手帮他洗了,那……齐铮越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了吧,这么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冻坏我这个伤员?” “看不出来你这么怕冷,我都生了两盆火了,要不,再生一盆?”叶灵川把他的换洗衣服搭在火盆边的架子上烘着,回头问道。 “不用不用,我是说,我其实不喜欢洗澡。”齐铮越忙笑着解释,一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襟。 “不洗怎么行,你都躺了这么多天,再不洗就要臭了,也不舒服。”叶灵川又把浴桶往齐铮越床边拖近了一些,直起身朝他走过来。 “一定要洗吗?”齐铮越苦着脸看着伸到自己胸前衣襟上的一双修长的手。 “当然,洗完了还得换药。”叶灵川拨开他的手,解开衣带,小心地脱掉里衣。 “下面我自己来!”齐铮越在他的手伸到自己腰部前赶忙按着裤带喊道。 闻言叶灵川挪开了双手,又对着齐铮越摊了摊,垂着眼睛看着他的动作,一副好吧你自己动手的模样。 齐铮越只好又开口:“你转过去,别看。” “你什么时候怕我看了?”叶灵川小声说了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转过身去,心下奇怪,明明这人都敢使唤自己端尿壶,不久前还光着身子跟自己打了一架,怎么这时候忽然像个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齐铮越一边快速地单手脱掉里裤,一步跨入浴桶沉下身体,一边在心里暗道:“不是怕你看,是怕万一……”转念一想,可不就是怕你看嘛。 叶灵川走到浴桶边拈起皂角刚要给他搓洗,就被他阻止了,直说自己来就行,还让他走远点。 见他执意要自己洗,叶灵川也就不再坚持。 齐铮越用一只手草草洗了洗,胡乱擦干,套上里裤便又跨进被窝。 叶灵川收拾了浴桶,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床边,托盘里放着一个白色瓷瓶,和一些煮洗过的干净白布。 齐铮越一看到那个异常眼熟的瓷瓶,便猛地一震,抬头看着叶灵川脱口而出道:“归云散,这是我们苍云派的独门伤药!” “你受伤的第二天,我开门的时候发现这药就放在门口,还有这张字条。”叶灵川把托盘放在案上,递过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 齐铮越打开纸片,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字迹,详细地写明了归云散的用法用量,他认出是莫盈心的字迹。 齐铮越看完,沉吟半晌,暗叹一声,莫千城已经把他逐出门墙,他为了救叶灵川自己受的伤,莫千城断没有让莫盈心回头再送来伤药的可能,那么这药定是莫盈心偷拿出来的,也不知道让师父知道了会不会受罚挨骂。 虽说必是莫盈心尾随着他找到小院发现了叶灵川才引来的后面那些事,但他却半点责怪莫盈心的心思都起不了,反而更加觉得歉疚,莫盈心对他的情愫他才明白,本想给她一些日子平静下来再跟她好好解释,结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有万秋声,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如今却弄成这样,心下不由一阵伤感。 “是我师妹送来的。”齐铮越把纸片重新叠好,放在几案上。 叶灵川望了他一眼,其实他心里也隐隐猜到是莫盈心,齐铮越虽什么也没说,但眉宇间的黯然还是看得出来的。叶灵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默然片刻,叶灵川转过脸,看着幽幽吐蕊的烛光,吐出一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齐铮越抬头,正对上他神情落寞又歉疚的侧脸,心里暗怪自己大意了,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叶灵川这个人在大是大非上黑白分明热血正义,但待人接物中却是有些细腻敏感的,忙打断道:“不,别这么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们误会了,我又没处理好。” 见叶灵川还是默然不语,齐铮越有些没辙,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将左手覆在他撑着床沿的左手上拍了拍,轻道:“以后总会找到解释清楚的机会,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叶灵川点点头,低下脸向他侧过身,“换药吧,别着凉了。” 齐铮越立刻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心里舒了口气,极其配合地向叶灵川侧转身体。 叶灵川伸手过来,仔细解开包扎在他肩上的布带,轻轻地一层层揭掉盖在伤口上的白布,看了看,道:“恢复得不错,不愧是独门伤药。” 他把烛火移得近些,捞起盆里浸了热水的布巾轻柔地擦拭起来,“疼吗?疼的话就说。” 灯光下他的表情认真又专注,已经长长的额发盖住一侧额头,发梢随着他的动作在白皙的面颊上一蹭一蹭,蹭得齐铮越心里微微地痒,“不疼。”他看着他的脸轻声回答,出口的声音一片沙哑。 第三十九章 叶灵川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眼神,不知怎的竟又起了那种心慌的感觉,忙转开眼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擦拭完毕,叶灵川执起瓷瓶拔下包着细布的软木塞,倾出一些黄色的药粉在伤口上,又用手指轻轻抹匀,覆上煮洗过的干净白布,再用一块三角形的布带,在肩背上前后绕了几圈扎好。 齐铮越看着他娴熟地打着绷带的样子,笑道:“没想到你料理伤员也有一手。” “在警院学过,必修课。”叶灵川起身去火盆边取下烘得暖和的干净里衣,手绕到他背后小心地给他穿上,再回到到腋下结衣带。 昏黄摇曳的烛光从床前照过来,在里侧的纱帐上投下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影子。微凉的手指触到自己的身体,齐铮越觉得心里好像有只手在轻轻地撩拨,又觉得房里的炭火似乎烧得太热了些,身上起了火似的热。眼前的人,似乎让他的心都火烧火燎了起来。 叶灵川也觉得不自在起来,第六感告诉他,面前的人两道视线全在自己身上脸上,这么长时间,已经打得轻车熟路的衣结,此时似乎跟他作上了对。好不容易打完了结,刚要落荒而逃,左手腕便被一只大手一把攥住了。 他挣了挣,没挣脱,惊愕地抬头,“你做什么?” 齐铮越紧紧盯着他此时露出袖子的前臂上同样包扎着的绷带,“这是什么?!” “伤口。”叶灵川不知怎的有些心慌,撤着手臂用力挣起来,只想赶紧逃离。 “怎么弄的?!”齐铮越却下了死力不让他逃脱,他记得那天他把他护得很周全,一力挡下了师弟们攻向他的每一招杀手,没让他受一点伤。 “你师妹!”叶灵川干脆利落地抛出答案,暗想这总行了吧,又向后扯着手臂。 齐铮越这才想起来,那天回来前,莫盈心就在小院跟叶灵川打斗过了,想必是那时候受的伤。想到这些天来他每天都是这样带着伤精心照料自己,心里就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疼。 “怎么不早说?”他怪责地看了面前有些不自在的俊脸一眼,“把那药拿来,涂上,别碰水,保证不留疤。” “不用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手又向后撤了撤。 “不可能,我师妹的剑法练得不比我差多少,你要是想好得快一点,就听我的。”齐铮越坚持着,手下用力,不让他逃脱。 “那药不多了,我用了,你就不够了!” “够的,我很清楚,归云散只要一点点就行!” “我的手真的好了,你怎么这样?!强人所难!” “我就这样,强人所难!” “放手!” “不放!” 叶灵川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男人此时像个跟自己抢糖果的小孩一样可笑地坚持着,一时间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叹口气,“齐铮越,你别这样,这药是你师妹专程送来给你救命用的,你别浪费好不好?” “这怎么叫浪费?!给你用怎么叫浪费?!”齐铮越声音高了一个调,手下的力气也重了几分。 “你师妹一定不会愿意这药被别人用。”叶灵川无奈地道,想想又加了句:“尤其是我。” 齐铮越深深地看着他,“听着,这药我师妹送来给我,就是我的,我愿意给谁用就给谁用,谁都管不着!” “……别无理取闹了,放手!” “我说了,你擦药我就放手!” 叶灵川不说话了,只下了力气左右拧动自己的手腕,甚至用另一只手去掰齐铮越的手指。齐铮越死死扣着一点不肯放松。 争执中他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身体一震,右肩缩了一下,一副极力忍耐也不肯放手的样子。 叶灵川一惊,怕他弄到自己的伤口,立即停止了挣动,“怎么了?!” 齐铮越却只是皱着眉头,“没事,死不了,你到底擦不擦?!” 焦躁又极力忍耐的眼光盯着自己,叶灵川终于败下阵来,“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停了停,又扬了扬依旧被攥得死紧的手腕,“放手,我擦就是了。” 齐铮越这才满意地放开了手。 叶灵川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腕,解开绷带,伤口已经结痂,像条面目狰狞的暗红色蜈蚣一样趴在小臂的肌肤上,齐铮越看得颇有些触目惊心,心里自然又是一阵疼。 叶灵川从瓷瓶里少少倒了一些药粉在伤口上抹匀,又仔细包好。 一边监工的齐铮越似是完成了一件大工程般,又好像抢糖大战最终的胜利者一样,心满意足地躺下。 叶灵川一见他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就知道中了计,横了他一眼,也不理睬他,顾自收拾了东西,又整理了一番,最后站在床前说道:“既然你都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那么今晚我就回房睡了。” 齐铮越好一阵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这段时间叶灵川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委实够辛苦了,也该让他回房睡个好觉了,免得自己看着心疼还不敢表现出来。 当下便道:“去吧,好好休息,我没事。” 叶灵川替他放下纱帐,又吹熄了烛火。 借着月光,齐铮越看着纱帐外修长的人影手脚轻快的一连串动作,心里一阵激荡,想了想,开口道:“我师妹,叫莫盈心,比我小四岁,我从小就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她是这个世上跟我师父一样的亲人。” 帐外的人影走动的脚步似有稍一瞬间的停顿,齐铮越嘴角涌起一抹笑意,满意地闭上眼睛。 齐铮越在两天后跟叶灵川一起离开了青州城,叶灵川满心不愿意,一则齐铮越的伤还没好利落,二则他觉得在这个小院住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必要搬家。 问他这么急着离开的原因,齐铮越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逼急了,便说这是苍云派的地界,自己已被师父赶出门墙,在取得他的谅解之前,还是少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好。 叶灵川对这样的回答很是不太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齐铮越极为坚持。 真正搬家的原因,齐铮越自己自然很清楚,的确也有他说的原因,他实在没脸再呆在青州城。更重要的是,小院已经被发现,他和叶灵川的行踪也已暴露,早晚会把灵栖宫的人引来,他可不愿意叶灵川有一丝一毫跟灵栖宫搭上关系的可能。 齐铮越的伤还没好全,叶灵川出去买了一辆宽敞的马车,两人收拾了细软和一些随身物品,离开了住了两个多月的小院。 坐在马车上,耳听叶灵川在前面不甚熟练地喝马,齐铮越身上盖着被子靠在叶灵川为他准备的软垫上,伸手撩起车后的帘子向后望去,门上挂着铜锁的小院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留恋之感。 这个地方,算是他跟叶灵川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家”,等到明年叶灵川离开之后,就只能留他一个人慢慢在这里回味曾经有过的共同岁月了。这也是他没有把这间小院再转手卖掉的原因。 在路上走了十几天,到了离青州几百里以外一处郊县的小镇,齐铮越与叶灵川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比不上青州城郊的富庶发达,却自有一派自然清新的水乡风韵,生活也还算便利。 齐铮越故伎重施,又买下了一处院落。与在青州城郊的不同,这处院落背山临水,旁边还有一片竹林,极是清雅。 叶灵川对齐铮越这种每到一处必购置房产的“奢靡”行径大为反感,原来齐铮越还在苍云派,照他自己的话说,他也算是为武林工作的“公务员”,收入足够维持生活。如今,他算是被开除了公职,两人都成了没有正当收入的无业人员,这样坐吃山空的日子,叶灵川过得很不踏实。 齐铮越却是一副无所谓甚至毫不担心的样子,对这处新的住宅表现得兴致盎然,拉着叶灵川四处查看规划。 叶灵川知道他根本不担心两人生活来源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一想到他一个警察在这个世界靠这个不法分子用不法手段“挣”来的钱养活,甚至过着比一般人自在安逸的日子,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气闷与抑郁。 偏偏这些气闷与抑郁现在对着这个不法分子却是一点都发不出来了,不仅发不出来,还对他的所作所为充满了感激感动感恩,他也只好把心里原先那些法律道德有的没的东西都抛在脑后,一心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再说。 齐铮越的伤在叶灵川每天三餐茶饭两煎药一顿夜宵的照料下好得很快,武功也恢复了六七成。伤好后,他便易了容外出打听消息,结果很令他欣慰,虽身不在江湖,江湖却依然有他的传说。不仅有,还很热闹。 他为了维护灵栖宫主叶灵川被莫千城逐出门墙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灵栖宫很“巧合”地在青州临近的地方做掉了正天盟下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门派,把他勾结叶灵川的这个消息坐了实打实。 灵栖宫敢在正天盟的眼皮子底下动粗,莫千城震怒,派出门下弟子四处追查。鉴于齐铮越跟叶灵川之前在青州城的行踪,这事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莫千城发下盟主令,明令门下各门派速将潜入中原武林的灵栖宫势力剿灭,并将已经投靠了灵栖宫的“叛徒”齐铮越捉拿归案。 眼下的情势越来越严峻,他可不认为灵栖宫在正天盟的眼皮子底下出手真的是因为巧合,看来炎天漠也对他和叶灵川的行踪有所察觉,这顺水推舟的一招明着是向正天盟发起攻击,实是借刀杀人,让正天盟的人把他俩引出来。 齐铮越又悄悄潜回青州,落影山庄内灯火通明,议事大厅内此时商议的已不仅是如何剿灭灵栖宫,还有如何捉拿他这个昔日的盟主继承人。进进出出的各门派掌门人中,一些旧日交好的尚在震惊怎么乍然之间闻听他回归后就成了叛徒,其余的私底下毫不掩饰对苍云派的嘲讽和落井下石。 回去的路上顺手劫了一伙盗贼的老窝,搜刮了些银两。余下的日子将会过得精彩无比,这基本的生活花销他得事先准备充足。 第四十章 回到小院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院子里系在两棵竹子之间的晾衣绳上挂着几张被单,一道修长的人影被西斜的阳光映在被单上,衣袂飞扬间影影绰绰,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眼光和脚步。 走到被单前站定,皂角的清香随风飘入鼻腔,齐铮越贪婪地吸了一口,被单后的身影却似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一般,一动不动。 齐铮越将视线投向被单下露出的一双穿着靴子的脚,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唯有衣摆随风鼓动。 “谢晓。”齐铮越喊了一声,依旧不见回应,心里暗叹一声,这警觉性灵敏度下降得,何止刑警,连普通人都赶不上了吧。 他伸手压下晾衣绳,对面的叶灵川侧身站着,怔怔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右手,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被他的这一动作惊到,叶灵川猛地转过头来,眼里是来不及逝去的疑惑茫然。阳光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层暖暖的金黄色,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连耳朵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垂在颈侧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拂动,看在齐铮越眼里是一种无辜的纯净之感。 “怎么了?”齐铮越压下心头的一阵荡漾,笑了笑,“几天没见,不认识我了?” 叶灵川一愣,才终于回过神来,“你回来了,”他左右看了看,又道:“我还没做饭呢,正要收被单。” 齐铮越点点头,眼里笑意漾开,“一见我就想到做饭,知不知道,你真是越来越……。”后面的话音轻下来,说得有如耳语般,最后几个字缀在舌尖上,悬而未落。 叶灵川不自然地转开了眼神,这种调笑般含义莫名的话从前他只当齐铮越无聊的玩笑或者干脆就是取笑,一般不予理睬,让他讨个没趣。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总是不能处之泰然,总觉得不舒服不自在,有些窝火,却说不出窝火的原因,又不能直接说你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去洗洗,我先收被单。” 他说着扯住被单下摆往下拉,一用力才发现拉不动,罪魁祸首是隔着被单按着晾衣绳的那只手。 叶灵川皱着眉头又用力拉了拉,“放手。” 被单纹丝不动。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对面那个人的眼神都在自己脸上,叶灵川忽然觉得胸闷起来,隔着被单,一种让人不自在得想要逃的气氛在瞬间蔓延开来。 他扯着被单的手不知道是松开好还是继续用力好,僵持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猛地抬头,直视着对面那张可恶的脸,“你干什么?!” “我来。”自然而然的回答。那张脸上停着一丝欠揍的表情,满眼含笑地看着他。 叶灵川深吸一口气,猛地松开手,“行!”转身快步走进屋子。 齐铮越目送那抹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脸上笑意渐渐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失落和淡淡的怅然。 随即,心里不可避免地又涌起一股懊丧,明知道跟这个人之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相忘于时间两岸,永世不再见面,也明知他当前的目标就是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年,将他送回临城,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跟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对着喜欢的人逗弄挑衅,甚至无理取闹。然后再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对方的反应,仔细分析这些反应中可能含有的对自己的感觉,他对这样的自己鄙夷不屑,却又无可奈何。 哗啦一声,被单被一扯而下,荡起的风驱散了适才的一派暧昧暖意,空空的晾衣绳在夕阳中抖了几抖,又恢复了孤寂落寞的原样。 两人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小院,齐铮越的说法是请叶灵川这个后世人随他一同游览千年前的大好风光,体验古时候中原地带的风土人情。 叶灵川这次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极力反对,也没问太多,齐铮越一说要出门,他就爽快地动手收拾东西。 两人依旧赶着马车,向远离青州的方向进发。路上也只偶尔住店,多数时候就夜宿在马车上。 时值隆冬,下了几场雪,漫山遍野都被白色覆盖,齐铮越赶着马车行走在山路上,叶灵川在车厢里休息,这一路行来,白天两人都是轮流赶车。 靠车窗的地方放了个暖炉,烘得车厢内一片温暖。叶灵川昏昏欲睡,这样所谓游山玩水的日子听起来悠闲,其实很不轻松,一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车,刚一歇下来就倦怠得不行。 朦胧间似乎又做了经常做的那个梦,一团白光中有一个身影,手持一柄利刃,腾挪闪跃,招式似曾相识。那个身影忽地欺到近前,奋力直向自己胸口袭来。自己正要遮挡,忽觉耳边金铁交鸣,砰的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落下。 叶灵川猛地惊醒过来,一睁开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向后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两匹马嘶叫起来,车厢倒是恢复了平稳。 叶灵川刚想问怎么回事,就听车外响起一阵呜呜的风声,似乎是响箭一类的东西在空中奔袭,伴随着齐铮越的一声轻喝,消失在马嘶声中。 只不过稍稍停顿了一瞬,便听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踏雪的嚓嚓声。叶灵川撩起车帘还未看清车外的动静,便被齐铮越拦回车内,“你进去,在我叫你之前别出来!”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从叶灵川的角度看过去,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一片与之相应的严肃冷峻,正要出口的异见之语便被他忍了回去。 虽有些气闷,但他还是耐下性子回了车内,只从门帘缝里向外观察着情势。 少顷,便有几骑人马围将上来,为首一人三四十岁,书生模样,手执一根绿幽幽的洞箫,精芒四射的眼神在齐铮越身上扫过,又在他身后的马车上逡巡了一圈,才开口道:“齐大侠,久违了。” 齐铮越坐在车前的鞍座上,气定神闲地回了个揖,“秦掌门,客气了。” 叶灵川听着外面两人你来我往地做着表面的客套功夫,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当然不会相信齐铮越是真的带他出来游山玩水的,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青州小院的事情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 今天的事,不外乎又是一个结果,他又将欠齐铮越一个人情。 耳听外面那个中年人已经按部就班地说到要将齐铮越一起抓回落影山庄这一步,看来这次他们的目标已经不是自己这么简单了,还有齐铮越,算是,被自己“连累”的吧。 只是他的伤…… 打斗声起,马车轻轻震动了一下,齐铮越已经飞身跃入战团。 不过一会儿,叶灵川就已断定,外面这批人不是一般的山贼土匪,而是真正的武林人士,他们的技战术能力都不是那些山贼土匪所能比拟的。 齐铮越已经在雪地上与崆峒掌门秦箫过了上百招,若在平时,秦箫在他手底下走不过八十招,只是他重伤新愈,内力只恢复到七成左右,秦箫才能跟他打个平手。 连一派之主都亲自出马追缉他这个武林叛徒,看来师父的盟主令是动了真格,不是随便吓唬人用的,只是竟然是用在自己身上,齐铮越嘴角不由地咧出一丝苦笑。 崆峒门下的弟子们都在一边观战,没有掌门的吩咐,不敢轻易援手。只是这对齐铮越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得一边与秦箫缠斗,一边提防着他门下的弟子们攻击车上的叶灵川。 秦箫何等人物,齐铮越在打斗中的分心逃不过他的眼睛,心里对这中原第一的大侠于激战中的轻敌不免生出了不满,同时也明白马车上必有他无比在意的东西,当下加紧了手上的攻势,并向门下打了个手势。 几个门人立刻心领神会,一打眼色,齐齐向着靠在路边的马车出手,几股劲气向着门帘电射而去。 齐铮越心中大急,这几个崆峒门人单人虽不比秦箫,但合在一起却比一个秦箫要难对付得多,没有内力的叶灵川焉能敌之? 当下一声大喝,使出全力将秦箫逼退几步,同时纵身而起,将手中的剑向着那几股袭向马车的劲气全力一扫。 轰地一声,这一扫的剑气将那几股劲气击散,余势未消,又将那几个门人震出几丈开外。四周的落雪被剑气荡起,纷扬飘落,似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一招齐铮越使出了全力,他的内力本就只恢复了七成,刚才与秦箫的打斗就耗去许多,再加上这奋力一击,内力损耗大半,肩背部隐隐作痛,胸腔内气血翻涌,咳喘不止。 他将剑撑在地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对着马车喊道:“谢晓,你先走,离开这里!” 马车毫无动静,只有门帘在风中微微飘动。 齐铮越心下一急,秦箫又从身后攻上来,将他死死缠住。他内力过度损耗,旧伤复发,此时面对秦箫已是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再顾其他。 崆峒门人立即将马车团团围住,几柄兵器从四面向着马车同时刺入,齐铮越眼角余光瞄到这一幕,气急攻心,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喷了正攻到面前的秦箫满头满脸,他胸口也中了秦箫手中的绿箫一击,筋脉酸麻,手中剑几乎脱手。 秦箫狼狈不堪地抹去脸上的鲜血,几个门人飞奔过来向他汇报,车内空空如也,并未发现有人。 他恨恨地盯了本已摇摇欲坠听到这个消息反而一扫刚才的焦急之色放下心来的齐铮越一眼,一挥手,“将他带回落影山庄交给莫千城发落,我倒要看看,苍云派还怎么袒护这个勾结灵栖宫妄图颠覆武林的败类!” 齐铮越一笑,也不做反抗,极其配合地撤了剑,插在雪地上。 秦箫看着他气定神闲的做派怒意更炽,出手如电般点了齐铮越身上几处大穴,众门人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撂在马背上。一个门人骑上马看管着他,秦箫和其余人等也四散开,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山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山林里漫山遍野的积雪被翻扫而起的声响,马蹄声渐渐地从清晰单一的由远而近变成了轰轰隆隆的滚滚而来。 第四十一章 这里地势较陡,四周树木不多,骑马由山上往下冲的速度很是惊人,秦箫等人一回头便见山上似乎起了一阵白色的风暴,风暴中心是一骑快马,向着他们疾冲而来。 骑在马上的人眉目如冰似雪,手中扬着一根长鞭左右挥打,那阵白色的风暴就是他用手中的长鞭激扬而起的积雪,一路冲来,风驰电掣。 不过一眨眼,就已来到眼前。 那人借着来势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猛劲挥出一鞭,将方圆两丈内的积雪全力挥起,连同身后滚滚而至的雪尘,四周的景物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不辨东西。 崆峒众门人一声惊呼,四散躲避。 秦箫被积雪迷了双眼,纵身使出轻功往路边的树林里闪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原本要是就地一滚或许还能躲避,奈何他一向坚持斯文清高的书生形象,就地翻滚这种事情他是不屑做的,所以这么一跃而起,倒是正中马上之人的下怀,那根鞭子像是一条蛟龙,带着风雪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双臂和身体。 马上之人用力一扯,就将他连人带鞭拖上了马,一柄冷冰冰地尖刀抵在颈间的肌肤上,激得皮肤起栗,遍体生寒。 这一下形势突变,崆峒众门人见掌门瞬间被控,都呆愣当场,没了主意。 被横撂在马背上的齐铮越抬眼看去,那人正是叶灵川。 此时他一身是雪,左手紧扣着被破开的竹子缠绞而成的软鞭捆得五花大绑的秦箫,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横在他颈间。叶灵川右臂上也缠着竹鞭,甚至腰间也是,他根本是把自己整个人都用竹鞭绑在了马上。 齐铮越心情大震,这样的叶灵川,似乎从未见过。他悄悄调匀了呼吸,集中心神加快已蓄积的内力在全身运转的速度。 叶灵川视线在他脸上稍作停留,随即快速从他身上扫过,一抬下颌对看管着齐铮越的那个崆峒门人道:“你,下去,把马打过来。”他紧紧盯着那个有些六神无主的门人,手里的匕首又往秦箫颈间欺近了一分。 那门人身体一震,看了叶灵川手里兀自气喘不已背对着自己的秦箫一眼,倒也不是十分惊慌,“要放,一起放,否则……” “反威胁?”叶灵川淡淡一笑,“你可以不放他,但我想你不至于想拿你掌门的命做筹码,换取你们武林盟主的赏识吧?!” 那门人脸色瞬间一变,连手底下的秦箫也震动了一下,刚想偷眼查看外侧的情况,叶灵川的左手就闪电般扣上了他的喉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身侧,逼得他张大了口呼吸,不能发声。 那门人额上沁出细汗,看不到掌门的表情,无法得到任何信息或者暗示,偷眼察看左右,却见其他门人的眼光此时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心里禁不住紧张起来,面上却仍极力保持着镇定,“这位兄台,我们怎么知道放了齐铮越后你一定会放了掌门,万一你不守信……” 叶灵川收起笑意,冷冷地道:“听着,我只想带他离开,你们掌门的命我根本不想要,而且,我想你们也并不想要那个人的命,是吧?!但如果你们不放,我可不敢保证你们掌门还能安然无恙!到时候,你问问自己,这仇你报是不报?怎么报,报得了吗?!” 这话一出,那门人终于再也撑不住地慌张起来,齐铮越再怎么样也还是苍云派的人,他们跟着秦箫只有奉旨捉拿的义务,却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如果秦箫有个好歹,杀了齐铮越间接报仇这无异于得罪武林盟主和整个苍云派,这后果绝对不是他崆峒派一门下弟子承担得起的。而眼下,是用一个不能死在他们手里的齐铮越换一个活的秦箫还是换一个死的秦箫,这道选择题的答案他哪还敢再浪费时间考虑?! 那门人面色青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看看眼前的冷面青年手里大口喘气的秦箫以及他已渗出淡淡血丝的颈间,再不敢有半点犹豫,忙不迭地翻滚下马,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马驮着齐铮越慢慢走到了叶灵川的马身边。 叶灵川依旧紧紧地盯着那些人,只将匕首从右手换到左手继续抵着秦箫,右手一抖,事先缠在臂上的一根竹鞭松脱下来,只轻轻一甩,那竹鞭就像一只灵巧的手,将驮着齐铮越的马的缰绳卷了过来。 叶灵川捞过缰绳缠在腕上,又如法炮制,一挥竹鞭,将齐铮越紧紧绑在马上。 崆峒门人围将上来,他们的头领还在叶灵川手中,这不公平交易只进行到一半。 叶灵川一拎缰绳,“都别跟上来!现在需要你们掌门送我们一程,放心,我一定会放了他,只是,不是现在!” 他将匕首换回到右手,依旧紧紧贴着秦箫的脖颈,“我知道你们武功高强,武器很厉害,或许还会有暗器,但是希望你们想清楚,你们的武器再快,能快得过我手里的刀吗?!” 他说着一夹马肚,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山下狂奔而去,驮着齐铮越的马紧紧跟在后面。 崆峒众门人当然不肯留在原地,却也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地缀着,隔着一段距离。 只是到了山下人烟稠密之处,就失去了目标,几个人一通急找毫无头绪。 半个时辰后,一匹马孤零零地在闹市中穿街走巷而过,马上横绑着一个人,引发好奇的乡民围观,众门人挤进人群一看,正是被竹鞭捆得结结实实的秦箫。 天色已暗,镇外小路上,一匹马驮着两个人向着山上飞奔。 叶灵川向后方和四周张望了几次,确定无人跟踪,才渐渐放慢了速度,拍拍身前横在马背上的青年身体,“你怎么样?还行吧?” 齐铮越却是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叶灵川的心沉下去,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齐铮越,齐铮越,你怎么了?!”他把手放到他口鼻边探了探,又摸到胸口,呼吸心跳正常。 正欲停下马仔细查看,却见齐铮越身体一震,随即慢慢张开双眼,吐出一口气,又咳嗽了几声。叶灵川喜道:“你醒了!” 齐铮越动了动身体,“再不醒,就要死在你这捆仙索下了!” 叶灵川急忙用匕首割断了依旧绑着他的竹鞭和先前崆峒门人捆在他身上的麻绳。 齐铮越揉了揉四肢,慢慢坐起身来,抬起一条腿跨过马背,与叶灵川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 叶灵川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和他衣摆上暗红色的血渍,“你不是……” “我刚刚运气冲开穴道。”他向后看了看依旧满脸疑惑的人,“本想你既不在车上,我拖住他们,稍后再寻机会偷溜了去找你,没想到……”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目光转向雪夜里暗蓝色的天空,“有人如神兵天降,不顾一切地来救我了!”他转头再次看着身后的人,双眼盈满笑意。 叶灵川面上一热,呼吸滞了滞,转过了眼神,“你伤没好全,你们一打起来我就离开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尽等着你吧。” 齐铮越看着眼前的人一改之前面对崆峒派时的淡定冷峻,又变得有些单纯腼腆的样子,心里一阵柔软激动,想了想,道:“你今天,表现得很不像警察啊,反倒有些像……”他故意不说下去,饶有兴味地看着叶灵川。 “像罪犯,是吧?”叶灵川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说都是跟他们打交道的人。况且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顿了顿,又道:“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 齐铮越笑起来,“我可不是在批评你,相反,我是在表扬你,有进步,总算,不是刚来的时候一根筋的想法做法了。”那时候,这个人可是连对要杀自己的恶匪都下不了杀手的,如今,为了救自己,他倒是“不择手段”了,想到这,心里不由地又是一阵甜蜜与激动。 想起崆峒门人围攻马车的情景,又有些后怕,“幸亏你早就离开了车上,否则,我真是……” 他的眼神有些灼热,带着深沉的关切和更多难以言喻又似乎就要决堤而出的东西。叶灵川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撇过脸去打断道:“早知道你的如意算盘,我还不如直接走了,反正你也有办法脱身。” 齐铮越忍不住笑出声来,柔声道:“你呀,我一说你就信?好歹,我旧伤复发是真的,你也该救护我。” 他转回身去,放过身后已经有些窘迫的人。 两人回到遇袭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马车和另一匹马还在原地,叶灵川让齐铮越上了马车休息,自己赶着车连夜疾奔。 半夜的时候来到一个小镇上的一家客栈,齐铮越和叶灵川开了一间房休整。 自从这样的逃亡生涯开始后,齐铮越为了就近保护叶灵川,费尽心思地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绕啊绕地说了半天,最后才期期艾艾地提出今后两人同住一间房的建议。 一开始他还担心叶灵川会拒绝,不想他一说完叶灵川就答应了,还说早该这样,两人各开一间太浪费了,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忌的。说得齐铮越不知道自己心里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两人吃了些饭食,简单洗漱了一下,叶灵川先行休息,齐铮越忙着调息养伤,今天这一战虽说当时也是气急攻心才吐血又受新伤,但怎么说都是旧伤未愈所致,如今看得见看不见的敌人不知道有多少,他已经成为江湖头号通缉犯,当务之急自然是养好伤尽快恢复功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这个人顺利回到他该去的世界。 天色微明,齐铮越收了功,放松身体轻躺下来。近在咫尺的人已经熟睡,呼吸声均匀平稳,齐铮越看着那张微微侧向自己这边的睡脸,心思不由得恍惚起来。 今天的叶灵川,那个飞一般从山上俯冲下来的身影和决绝的眼神甚至“不择手段”的做法,实实在在地让他激动欣喜,甚至,心惊。 叶灵川自己并没有察觉,但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内力其实一直存在。今天在一招之内就将秦箫控制住,虽说有策略和攻其不备的运气,但没有那样的内力为基础,使出的招数也是不足以出奇制胜的。 叶灵川早晚会发觉他内力的存在,也许,他的记忆也早晚会有恢复的一天,齐铮越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至少,在明年八月十五以后。 那时候,他已经回到一千年后,一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刑警,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那样的环境和起点,以他的实力和勤奋,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换一种方式实现在这个世界未能实现的理想而已。 而自己,也终于能还这个武林一个安稳和平静,最重要的是,再不用跟他敌对,再没有与他你死我活的一天,那样的话,即便永隔千年,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心里有些怅然,他侧转身体,枕着手臂专注地看着身边的人。 丝被盖到胸口,微松的领口下,锁骨边淡红色的花瓣形印记露出半边,乌黑的发丝散在颈侧颊边,像包裹着羊脂白玉的墨缎。 齐铮越的眼光流连在身边的人脸上,这样同床共眠的日子已经不是第一天,他却总是如第一天那样激动不已。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只是,他对自己,除了感激感动感恩,是否也有些超乎寻常的感觉? 他不知道。 也许这并没有太多意义,他们之间的相处已是过一天少过一天。但他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去猜去希望,如果他对自己也如自己对他,哪怕只有一点点,那该多好? 晨光熹微,室内光线暗淡,叶灵川的脸像是覆着一层微光,吸引着他的眼神。他如受蛊惑般伸出手去,一路拂过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白皙的面颊,来到线条柔和的下巴边,伸指轻托着那张面庞,像拈着一朵在他手中悄然绽放的花。 齐铮越伸出拇指,轻轻抚过那半张的唇,指上的触觉温软湿润,像吐着幽香的花蕊,无声地诱惑着他。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向着那两片花瓣进发,如同轻闯禁地的盗贼。 却在将要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把脸停在离他无比接近却始终碰触不到的地方,深深凝望着下方这张已经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梦中的面庞,目光沿着五官的线条描摹游移,用要把他的轮廓刻进记忆般的细致认真。 最后他叹了口气,回身仰躺下来,闭上双眼,放松身体将那股躁动慢慢排解出去。 偷香窃玉一亲芳泽这样的事情,他齐铮越不是不会,不是不敢,而是怕上了瘾,怕停不了,怕戒不掉,怕伤了他,怕乱了两个人的脚步和方向。 第四十二章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过得异常忙碌辛苦,落影山庄在秦箫失利后相继派出了众多门派,由各门派掌门亲自挂帅缉捕齐铮越。两个人东奔西跑,大大小小的打斗经历了无数场。 灵栖宫那边依旧没有动静,齐铮越却知道,不管出于怎么样的目的,灵栖宫早晚都会找上门来。 如今白道黑道两边都被他因为一个叶灵川得罪光了,他真恨不得时间立刻就到八月十五那天。 也许这些都还在其次,最令他担心的是,叶灵川的内力在这些大大小小的遇险和打斗中,越来越频繁地显现和增强起来。或许这是好事,但齐铮越不知道,内力的恢复会不会带来记忆的复原。 这段时间叶灵川一反从前总是反对和抗议的态度,对他的任何决定都言听计从,这样配合的态度反而让齐铮越渐渐生出一种不那么踏实的感觉来,他总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的样子也让齐铮越疑心,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齐铮越试探过好几次,但叶灵川却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对他的话极力配合,从不多问什么。齐铮越干脆也不去多想,只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之前好好修养却一直没好全的伤,在这样颠沛流离东奔西跑的日子中,竟然飞一般的痊愈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过年前夕,两人悄悄回到竹林小院,打算在这里度过除夕。一个多月没回来,屋里积了层灰,所幸没有被人闯入过的痕迹。 齐铮越买了些吃穿用的东西,将小院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叶灵川在厨房准备两个人的年夜饭,齐铮越把买的东西归置了一番,就到厨房帮忙。 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叶灵川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袖子卷起一截,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汤匙,正往热气腾腾的锅里放着各种准备好的食材。 齐铮越停住脚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仅能看到叶灵川微侧的一个背影,然而这个背影此时却狠狠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上,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看着那抹身影。直到那抹身影转过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帮忙?” 齐铮越一僵,这才发现叶灵川手里端着一个大碗,原来汤都已经起锅了。他低头举手握拳到嘴边,轻咳了一声,转瞬间就没了适才有些尴尬的神情,走过去端过那碗汤,装模作样道:“好香,你怎么做的?” “你不是都看见了,还问?”叶灵川将碗送到他手里,随口答道。 齐铮越一滞,不过也只是一瞬,干脆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笑道:“就是想再请教你一遍,怕看错了,以后我也好学着自己做。” 叶灵川也不理他,管自己忙活着做剩下的菜。相处了这么久,他早已习惯了齐铮越这种没脸没皮的做派。 齐铮越讨了个没趣,也不觉得尴尬,乐呵呵地将汤连同已做好的菜都端了出去。 掌灯时分,天上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外面寒风呼啸,更衬得室内暖意融融。 齐铮越和叶灵川面对面坐在桌前,齐铮越开了坛酒,为两人的杯子斟满,“烧烧煮煮好半天,辛苦你了,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脖子,喝干了杯里的酒,亮了亮杯底。 叶灵川看着面前杯子里无色的酒液,想起刚来时喝的齐铮越所谓的好酒热辣呛喉的滋味,摇了摇头道:“我不喝这个,太烈了,不习惯。” 他拿了个空杯,伸手从桌旁的案上捞过茶壶倒满,举杯道:“我就以茶代酒,谢过了。” 齐铮越笑道:“你啊,来了几个月,这样奔波流离打打杀杀的日子都过惯了,竟然还喝不惯这酒,不应该呀不应该。” 他伸长手臂从叶灵川面前捞过那杯酒,与他碰了碰,“行,那你这杯酒,也归我了。”仰头一饮而尽。 叶灵川也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抬头看看齐铮越的杯底,夹了一筷子糯米藕过去,放在他面前的碗里,“你慢点,先吃点菜吧,别猛劲喝酒。” 齐铮越夹起糯米藕吃进嘴里,“这不,第一次跟你一起过年,我高兴。” 叶灵川看了他一眼,“没见过有人被赶出师门,跟别人一起过年还说高兴的,你是第一个。” 齐铮越笑出声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吗?你瞧,你连我敬你的酒都不肯喝一口,还挤兑我,害得我只好自斟自饮了。”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实话实说而已。”叶灵川也吃了一口菜,抬眼道,“而且我实在不觉得你是怕挤兑的人。” 齐铮越刚放下杯子,闻听他这话,立即像是抓住了叶灵川的痛脚般,忙道:“说没挤兑我还挤兑我,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你喝一杯。” 他提起酒坛将自己面前的两只酒杯都斟满,右手端起一杯举到叶灵川面前,忽然收起玩笑的口气,正式而诚挚地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在一起过个年,也是缘分。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在家里跟你父母团聚了。我祝你,一切都顺心顺意。” 叶灵川没想到前一刻还在插科打诨的男人此时就变得这样认真诚恳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无措。停了一瞬,他接过那杯酒,道了声“谢谢”,低头屏气喝了下去。 酒液一入喉才发觉,这酒完全不是上次那种烈得呛喉的,而是酒味绵软,入口清冽,余味甘香。 他讶异地抬眼看着齐铮越,“这酒……” “跨湖楼的解千愁。怎么样?” “不错,不像上次的那么烈。” “看吧,我说要你喝一杯,你果然喝了。” 齐铮越得意地看着叶灵川。 叶灵川一愣,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横了面前无聊的人一眼,不理会他,顾自吃了一口菜。 齐铮越却又把他的杯子斟满,“既然不错,那就,再来一杯吧。”灯光下,眼前的人被适才的一杯酒染得眼角眉梢都带了点薄薄的绯色,似喜还嗔,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眼光。 “不了,你自己喝吧。”叶灵川这次是坚决不喝了,那酒虽然不比上次的香百里那么火辣热烈,却更有一股绵长的后劲,他可吃不消跟齐铮越似的这么喝。 “不行,你还没祝愿我呢。”齐铮越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将杯子端到他面前,“明年这个时候,我可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喽,趁现在有机会,跟我说句吉祥话来听听呗。” 叶灵川有些头痛地看着眼前这个带着又变回之前半真半假嬉笑无状的样子的人,正寻思怎么拒绝,却见那杯子已经送到了自己嘴边,那人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手里端着的那杯酒也在微微晃动,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念叨着:“快说,你不说,这酒我可就不放下了。” 怪不得这酒叫“解千愁”,原来这么易醉,叶灵川心道。 他无奈地站起身来,一手扶住齐铮越的肩膀,一手去夺他手里的酒杯:“醉了吧,别喝了,把酒给我。” 却不想刚伸出手,就被齐铮越撑在桌上正欲收回的手带了一下,他一个趔趄撞在他身上。齐铮越忙用左手扶住他的腰,右手端着的那杯酒恰好就送到了叶灵川的唇边,小半杯酒液越出杯沿,洒过他的双唇,从他嘴角蜿蜒而下。 沾染了酒液的唇角水色氤氲,甘香四溢,齐铮越咽喉一紧,视线发直。叶灵川也觉得不自在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眼前的酒杯和身前距离过近的人。 “哐啷”一声,门在这时突然被一阵大力撞开,风雪涌进,吹散了一室融融暖意。 七八个人影鬼魅般地出现在门口,为首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手握一柄样式奇怪的兵器,身后跟着两个美貌女子,门外还立着几个黑衣劲装的侍卫。 黑衣男子一见到叶灵川就猛地睁大了双眼,面上惊喜交加,激动不已,脱口道:“灵川,真的是你,灵川!” 叶灵川还未答话,齐铮越冷冷地开口道:“你是谁?!为何闯入我家?!” 黑衣男子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一触及到他扶在叶灵川背后的手和他此时仍端在叶灵川唇边的酒杯就黑了脸,眼神中似是燃起了一团火,攥紧了手里的剑,切齿道:“齐铮越!” 齐铮越瞬间明白了这人的身份,灵栖宫副宫主炎天漠!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第四十三章 想起当年穿越瞬间崖上响起的那声“灵川”的急喝,齐铮越微微一笑,瞬间收敛了适才的冷漠,慢慢将杯子放在桌上,云淡风轻地道:“原来是炎副宫主,久仰了。今天是除夕,炎副宫主远道而来,不如坐下喝一杯,怎样?” 炎天漠从一进门看到两人暧昧地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就怒气上涌,此时一听这话更是面黑似铁,冷笑一声,“齐铮越,别打哈哈了,我跟你无酒可喝!”转头对叶灵川道:“灵川,我总算见到你了,快过来!”他一步跨进门槛,直向叶灵川走去。 身后两个女子相互望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进。 叶灵川眼神一闪,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与齐铮越之前过近的距离,面向炎天漠皱眉道:“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虽觉得此人不同于以往上来就要将齐铮越抓捕归案的那些所谓正道人士,但这种破门而入高叫一个人人误会的名字的人,定是来者不善。 炎天漠愣了一瞬,随即慢慢绽出一抹笑意,柔声道:“别开玩笑了,灵川,我是天漠,我来接你了,我们一起回宫。” 他看着叶灵川依旧皱着的眉头,想了想,又笑道:“咦,难道你是嫌我礼数不周?呵,你什么时候也讲究起这套来了,好吧,我就以属下拜见宫主之礼重新见过你!” 他边说边含笑向叶灵川倾身过去,一条腿曲起,膝盖缓缓下沉,正欲单膝下跪行礼,却见齐铮越快了一步将叶灵川揽到自己身后,厉声喝道:“炎天漠,你听不见吗?他不是你的灵栖宫主,不是!” 炎天漠收住膝盖,停了行礼的动作,却真的像没听见一般,仍顾自对叶灵川道:“灵川,我知道你就是叶灵川,灵栖宫主。别闹了,快过来,我们一起回栖灵峰。”他说着又走近了几步。 叶灵川有些头痛地皱眉道:“我说了,我不是什么灵栖宫主叶灵川,我真名叫谢晓。你真的认错人了!”他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奇怪的不耐之感,语调也有些高了。 齐铮越挡在正欲过去拉叶灵川的炎天漠面前,冷道:“炎天漠,别浪费时间掩耳盗铃了,他真的不是你的灵栖宫主!你醒醒吧!” 眼看叶灵川顺服地站到齐铮越身后,如同陌生人一样不耐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炎天漠隐忍的怒气勃然喷发,手中蛇形剑嗡地一声响,指到齐铮越面前,“齐铮越,你滚开!” 转头对着他身后的叶灵川急切地道:“灵川,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我是天漠,炎天漠!你记不起来吗?我找了你三年,无时不刻不在找你,你是叶灵川,灵栖宫宫主,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呢?你快想想,好好想想……”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的声音,炎天漠的话被打断,蛇形剑也被格到一边,他不得不将视线撤回到罪魁祸首身上,双眼中蓦地升腾起一股怒火,咬着牙根怒喝道:“齐铮越,好你个阴险恶毒的小人!你当年使了什么手段把灵川弄到哪去了?!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当年你在掬星崖上设下机关将我打落悬崖,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找我要人来了!我告诉你,他不是叶灵川!不是!” “你闭嘴!他明明就是叶灵川,一定是你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当年在掬星崖上没能杀了你,今天我就补上这一剑,为灵川报仇!”炎天漠双眼发暗,手中蛇形剑一振,奔腾的内力震得弯曲成蛇形的剑身嗡嗡作响,招招杀手如潮水般涌向齐铮越。 齐铮越也不甘示弱,手中剑花一挽,苍云剑法如行云流水般使出,挡住炎天漠的攻势。屋内空间有限,两人跃出门厅,落到院中,你来我往地斗在一起。 炎天漠走的是势大力沉的攻势打法,以攻为守,一柄样式奇特地长剑让他舞得周遭似是筑起了铜墙铁壁般,将齐铮越的身影死死笼罩住。 齐铮越在一时半会间也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只能见招拆招,先密密防守,再寻机反击。所幸此番是灵栖宫找上门来,并非正天盟下各门派,叶灵川不至于有生命危险,齐铮越也就暂时放下了心,手上专注于对付炎天漠,只留眼角余光偶尔关注其余人等的举动。 叶灵川站在门内,紧张地盯视着院内两个打斗在一起的身影。虽说这段时间以来,这样的打斗场面已经见过不下几十次,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天这个之前那些人一直指控齐铮越勾结的门派也终于找上门来,却让他不由自主地起了强烈的不安。齐铮越对于灵栖宫的事情一直没有多说,他只知道自己长得很像灵栖宫主,却不想连灵栖宫的人都会认为他是他们的宫主,而欲将他强掳回去。 叶灵川不由地开始怀疑,那个灵栖宫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除了齐铮越以外所有这个世界的人都会认为他就是?叶灵川,他叫叶灵川,这个名字,他不知道是听得多了以至于有了熟悉感还是怎么回事,从炎天漠出现叫了他几次之后就一直隐隐约约的环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院内几声叱呼声将他从自己的想像中暂时拖离,定睛一看,原来炎天漠带来的四个心腹侍卫也加入了战团,各式兵器上下翻飞,罩得齐铮越的身影看都看不清楚。 叶灵川闭了闭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一个纵身正要越出厅门帮忙,便觉眼前一花,随炎天漠同来的两个女子已来到面前,福了一福,齐声道:“恭请公子回宫。” 叶灵川在听到那声“公子”之后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不安的感觉再次升腾而起,沉声道:“你们是谁?谁是公子?!” 绿衣女子甜甜一笑,“就是你啊,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泠月。”又指了指一边的紫衣女子道,“她是漱雪。公子,你把我们都忘了吗?” “泠月,漱雪……”叶灵川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脑海里像是塞着一团迷雾,有什么东西在这团迷雾后面突突地跳着,又好像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他甩了甩头,直视着泠月的眼睛努力镇定地道:“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公子。请让开!” 漱雪一步拦在面前,“公子,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请让漱雪为你诊脉!”话音未落,就扬手向叶灵川左手脉门抓过来。一旁的泠月见状,也配合着漱雪,从另一侧奔袭过来。 叶灵川的武功本在漱雪泠月之上,这一招明明可以避开,但一则惊异之下未料到这两个女子说动手就动手,二则漱雪中途忽然变招,袭向他脉门的手忽然攻向前胸,叶灵川向后闪避的动作慢了一步,衣襟被撕去一幅。 他连忙一个旋身,向后腾升而起,脱出漱雪泠月的双面攻击,刚一落地拢好衣衫,漱雪泠月后续的攻势又到,叶灵川只得暂时压下去给齐铮越帮忙的念头,与两人斗在一起。 另一边的炎天漠有了四个心腹侍卫的帮忙,实力顿时大增,他深恨齐铮越强行阻拦破坏的所为,想起进门时所见情景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当年齐铮越在崖上对叶灵川的贪色轻薄之语就让他极不舒服,后来两人一起失踪,两年后又一起出现,也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有过多少次这样揽怀共饮的场景,炎天漠的眼里恨得要滴出血来,手中蛇形剑舞得真如万条巨蟒张口吐信般,恨不得立时将齐铮越撕个粉碎! 叶灵川担忧齐铮越以一敌五情况危急,也再不顾及对方是两名女子对自己也没下杀手,手下连续发招,使出全力将漱雪泠月逼退几丈开外,随即跃至院中向炎天漠背后攻出一掌,为齐铮越解围。 炎天漠没想到叶灵川为救齐铮越会毫不犹豫地攻击自己,背上挨的一掌虽然力道不大,却也让他一个趔趄差点送到齐铮越的剑尖上,顿时又急又气又痛心,喊了声“灵川”之后,却实在下不了手反击这个自己日思夜想了两年多的人,眼看手下四个侍卫一跟宫主叶灵川照面也立刻变得缩手缩脚,局势顿时倾向齐铮越,心下焦急,高声喊道:“泠月漱雪,快保护公子安全回宫!” 他回身避开叶灵川又攻过来的一掌,又对四个侍卫喊道:“你们四个,随我把这个劫持宫主的家伙斩草除根!” 泠月漱雪见场上的局势已经倾倒,一听炎天漠的喊话,也不对叶灵川再行说服,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双双向着叶灵川攻过来。 陷入苦战的齐铮越一听炎天漠对那两个女子话里有话的命令,知道这是要她们将叶灵川先行架离的意思,心如油煎,一提气,拼着强受了背后一个侍卫的一拳,横剑将面前炎天漠的攻势化解,乘着余势飞身越过另三个侍卫头顶,截下漱雪泠月,向着叶灵川喊出一声:“你先走!” 叶灵川却连头都不抬,只专注于化解漱雪攻向齐铮越的杀招,“这些人不是上次那些,要你命的!我怕先走了等不到你跟我会合!” “可你不走的话,我怕……”齐铮越心头一热,余下的话堵在喉口,只手上用力,奋勇击退炎天漠重力一击。 “怕什么?反正我不是叶灵川,更不是什么灵栖宫主!小心身后!”叶灵川大喊一声,抢到齐铮越身后,为他抵挡住一个侍卫刺向齐铮越的一剑。 齐铮越心中激荡,手中奋力架住嫉恨交加的炎天漠又一记重压,向后腾身而起,将一个侍卫踢出战团。 两人会合到一起,背靠背一致对敌,相互弥补对方的空隙和盲区。叶灵川已看出对方对自己颇多顾忌,对齐铮越则是恨不得一击即杀,在之后的对战中便主动出击,以攻代守,为齐铮越接下不少杀招。 这么一来,齐铮越身上压力顿减,他看得出叶灵川的内力在打斗中又一次渐渐显现出来,虽不是不忧虑,但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这毕竟不是坏事。齐铮越定了定神,使出苍云剑法中威力最强的招数,化守为攻,渐渐扭转了局势。 愤恨不已的炎天漠眼见优势渐失,心下焦急,大喊道:“漱雪泠月,你们两个还在等什么?!先把宫主带回去再说!” 说罢,也不去管叶灵川攻向自己的一掌,使出全身功力,蛇形剑高高举起,化剑为刀,向齐铮越兜头而下,攻出最具杀伤力的一招。四个侍卫也与他一样,不去管叶灵川,只将攻势全数压到齐铮越身上。 泠月漱雪趁齐铮越自顾不暇,看准时机从左右两侧向叶灵川猛攻过来,这么一来,原本背靠背的两人被硬生生分开,局势顿时又倾向炎天漠一边。 叶灵川几次都想重新靠近齐铮越,奈何漱雪泠月将他缠得很紧,炎天漠等五人又将齐铮越团团围住,根本不让他有可趁之机。 打斗中,漱雪泠月忽然交换了一个眼色,泠月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忽然连续出招,接下叶灵川所有攻势。漱雪双手分开,双掌在空中相互一击,随即十指作弹拨状一挥,一股淡红色带着兰麝香味的轻烟像纱幔般向着叶灵川缓缓罩下。 齐铮越眼角余光瞥见漱雪的动作就心知不妙,此时也不顾自身危急,大喊一声“小心有毒”,刚欲起身救护,炎天漠蓄满内力的一掌已经攻到。 再回身化解就来不及了,齐铮越运起全身内力护住后背心脉,砰的一声,硬生生接下这掌,乘势纵身一跃,堪堪来得及将叶灵川推进屋内,自己被那阵轻烟落了满头满身。 炎天漠的一掌汇聚了十成功力,齐铮越只觉得气血翻涌,咳喘不止,根本没余力止息闭气,那阵轻烟被他吸进不少。 口鼻内一阵温热之感,顺着呼吸直往胸腔内钻,不过一会就传到腹部。齐铮越心道不好,连忙运气抵挡,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那阵温热之感正往全身扩散,所到之处肌肉放松,气力像水一般,流失得一干二净! 第四十四章 炎天漠见齐铮越居然借了自己一掌之力救护叶灵川,正对为敌人做了嫁衣裳懊恼不已,此时见齐铮越自己中招,顿时郁愤之气全消,大笑道:“山不转水转,真是老天有眼,齐铮越,这都是你自找的!” 他一甩袖子,将蛇形剑立在身后,一步步走到已经气喘吁吁站立不稳的齐铮越面前,哼了一声,低咒道:“去死吧!”扬剑高举,正待劈下,忽听“砰”的一声,随即身后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炎天漠大吃一惊,抬头却见叶灵川立在门口,双臂平举,两手握着一个样式奇怪的黑色东西,那东西前端的洞口冒出一缕青烟,袅袅飘散在风中。 而身后立在院墙角落的一个大水缸,已经四分五裂,满缸的水倾泻在地,将院内的落雪冲得无影无踪。 泠月漱雪等人怔在当场,震惊不已。 炎天漠惊愕地望着叶灵川,面前的人无论身形样貌气质声音甚至眸色,都是记忆中最为鲜明耀眼的模样,可他脸上的表情,和那陌生地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眼神,却绝对不是从前那个叶灵川。 “放下武器。”叶灵川紧紧盯着这个浑身危险暴烈不驯的人,沉声喝道,“否则,你会立刻变成那样!” 炎天漠收回举起欲劈的剑,呆呆地看着那个黑黢黢的东西从指向破碎的水缸慢慢移到自己胸前,不敢相信般将视线一寸一寸挪到前面的人脸上,“灵川,”他低声喊道:“灵川,我知道你是灵川……你拿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着我?你想杀了我吗?为了他?” 他拎着剑,剑尖随意地一指已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自己兀自气喘不已的齐铮越,慢慢向前移动了一步,眼神里有明显的受伤的痕迹,像只浴血的兽,轻声而不甘地嘶吼:“你想杀了我,是吗?灵川……” 他一步步向视线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走去,眼神一片血红,透过那片血红,眼前人的形象似乎更加清晰,也正因为这样的清晰,那人眼神里的戒备对立与敌意才更显得一览无余。 炎天漠觉得自己像被千万支利箭击中一样,只剩最后一口气去那个射出利箭的中心探询究竟。 “别再过来了,否则你真的会死!”叶灵川握紧枪把,厉声喝道。 炎天漠却像没听见一样,用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拓印下来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喃喃地轻喊着“灵川,灵川”,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全然不顾他手里正对着他胸口的那个危险的东西。 那一声声的“灵川”像是咒语一般,叶灵川忽然觉得脑海深处荡起了一个一个的漩涡,那些漩涡相互挤压碰撞,时不时地冲击拍打着记忆的海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立在原地,盯着眼前这个危险的人一步一步地逼近。 “别过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轻颤,被他用严厉的口气掩盖。 “副宫主,别过去!危险!”一个侍卫发出一声喊,从炎天漠身后冲上去猛地抱住了他的腰,另一个也冲了上来,拽住他的手臂,“副宫主,他不是宫主,你不要过去!” 炎天漠却充耳不闻,一甩手,砰砰几声,将阻拦的侍卫震出好远,脚下不停,依旧向着立在门口的叶灵川走去。 刷地一声,一柄剑挡在他面前,齐铮越强撑着走了过来,剑身一振,剑尖直指胸口,“他真的不是叶灵川!炎天漠,你冲着我来,出招吧!” 中毒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运气抗毒,所剩无多的内力被他一点一滴积聚起来,汇到丹田。叶灵川不堪承受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万分,他绝对不能容许叶灵川有一丝一毫回到过去的可能! 炎天漠盯着面前明晃晃的剑身,咬紧了牙关,紧握着剑把的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齐铮越!” 他一点点转头,血红的双眼瞪着面前在药力作用下已经倦怠不堪却仍在坚持的人,从森冷的齿缝里吐出一句,“若不是你,灵川也不会对我如此!也罢,我先成全你!” 他扬起手,剑峰一转,正要出招,却听叶灵川大喝一声:“别动!”一边喊一边快步走过来,左手伸过齐铮越背后将他一把搀住,握枪的右手直直地举向炎天漠的脑门。 “灵川!”炎天漠发出一声痛至极点的怒吼,仍是不顾一切地将手中的剑指到齐铮越胸前,悲愤至极的眼神尽数投在叶灵川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伤痛。 三个人形成一个奇怪的圈。 僵持。 雪依旧在下,落了人满头满身,院中的三人好像成了白色的塑像。较近的距离,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却谁都不甘先退一步。 过了不知道多久,炎天漠忽然身体一震,面上出现一种奇怪的神情,接着向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后,漱雪收回了施药的手,指尖还凝着一缕淡紫色轻烟,貌美如花的脸上是一派与周围气氛极其相异的冷淡疏离,“悲欢离合,搀上炎副宫主,回宫。” 四个侍卫快步奔过来,将炎天漠架起,施展轻功纵身跃出墙外。漱雪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了叶灵川齐铮越一眼,纵身离去。 “公子,后会有期。”泠月笑盈盈地朝叶灵川福了一福,跟在漱雪后面,足尖在雪地上一点,人便如彩蝶一般,飘忽而去。 院子里静下来,叶灵川慢慢放下已经发酸的手臂,身上一片黏腻,冷汗从里到外湿透了几重衣服,此时被冷风一吹,倍觉寒冷。 他把枪收进怀里,枪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那是留着明年八月十五打开时空用的。 如果刚才吓不住炎天漠,那,结果不知道会怎样。 他吐出一口气,头脑里那种奇怪的压迫感消失大半,清醒了很多。齐铮越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身边,他记得他为了救他受了伤。 叶灵川动了动一直扶着他肩背的手,感觉手下的身体温度高得吓人,看他的侧脸,也是红成一片。 叶灵川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边说边伸手摸索他身上确认。 齐铮越推开他的手,吃力地道:“我……大概是,中毒了,热得很……”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扯开衣领。 “中毒?!”叶灵川大吃一惊,在脑海里回忆刚才打斗的细节,他跟那两个女子过招的过程中根本没看到对方有什么动作,随后就被齐铮越大力撞进屋里。他见局势无法控制,回屋取来了枪才把那帮人逼退。要说中毒的时间,只能是他被齐铮越撞开之际了。 “你感觉怎样?要紧吗?!”他急急地问道,想起那两个女子离开时候的情景,自责不已,“都怪我,还以为你只是受伤……早知道,刚才就让他们把解药交出来……你等一下,我马上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齐铮越哪敢让他去追,连忙拽住他的手臂,连连摇手,艰难地道:“我不要紧,别管它,死不了……”他说着猛吸了一口气,右手并指在自己身上重重点了几下,封住自己几处大穴,运气将在身体四处乱窜的毒逼在一处,才又道:“我们,得马上离开……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你,真的不要紧?”叶灵川担忧地望着齐铮越,看着他喘着粗气点了点头,这才放开他,回到屋里火速收拾了一些衣物细软,和一些日常用品,将齐铮越扶上马车,出了院门打马疾奔。 暗沉沉的雪夜,同样奔走在无人山道上的还有另一队装饰华丽的马车,其中的一辆车上,面若冰霜的美貌女子看向另一个挟着一身风雪刚进车门的女子,“他怎么样?醒了吗?” “没,解药已经给他服下了,大约还要个把时辰。你下的量足足药得倒一头牛。”女子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弯了好看的眉眼,转而又抬头对问话的女子道:“不过,漱雪,你不担心,他醒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你算账?” “担心什么?他应该感激我,否则,他说不定已经被他的心上人变成那只水缸了。”漱雪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看清了吗?真的是公子?” “是公子,那样的印记,我不会看错。” “真的是公子的话,怎么会……”泠月沉吟着,“也不知道他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在瞬息之间发出那般大的威力……今后怎么办呢?” “这个用不着你来操心。炎天漠不会死心的。今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漱雪从车厢的帘子里看着窗外仍在飘扬的飞雪。 车厢里陷入沉默,隔了一会,泠月忽然问道:“你先前对公子,用的是落红尘?” “是。怎么了?”漱雪转头看着她。 “我记得,我们闯进去的时候,桌上有瓶酒,还有几个空杯……”泠月咬着嘴唇沉吟着。 “除夕夜喝酒,再正常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漱雪柳眉微蹙,有些不耐烦地道。 “落红尘,如果与酒同服,那会变成最强烈的……”泠月眸光一闪,不再言语,只拿一双眼细细地瞄着漱雪的神色。 漱雪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的眉眼一点一点弯起来,抿紧了唇并不开口。 “炎天漠会杀了你!”泠月甜甜地笑着,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你在幸灾乐祸?” “不,我只是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毒是你配的。”依旧冷静的回答。 “却是你施的!” “我只管用,并不知道这毒会有这样要命的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你制毒使毒,我制药施药。” …… “所以,这个黑锅我背定了?” “我只知道,炎天漠会气疯。你要多保重。” “谢了,还是先保重你自己吧。” “我?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就要杀了你!” …… 第四十五章 叶灵川打着两匹马在山道上行了大半个时辰,心里惦记着齐铮越身上的毒,在赶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时,就拉紧了缰绳,撩开身后的车帘往里察看了一下,齐铮越正闭目端坐着运功逼毒,看样子还算平静。 他回身下了马车,支好前后车撑,解下马将缰绳拴在一棵树上,给了些随车带的草料,又生了个暖炉,放在车上靠窗的地方。 刚想回身去看齐铮越的情况,便听身后的人闷哼一声,随即倒在车厢里。 “你怎样了?!”叶灵川忙扶住他的肩背,触手便觉一片滚烫,他的身体像是在燃烧一样。 齐铮越粗粗的喘着气,“我……不行了,这毒……有蹊跷,压不住了!” 叶灵川急道:“怎么办?我要怎么帮你?”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是一片热烫,便将手摸向他的衣带,想把他的外衣解开。 哪知刚把手伸到他腋下,便被他一把推开,肩上也被他重重推了一下。叶灵川向后倒在车厢里,愕然抬头,正触到他一双发红的眼睛,强忍不适地看着他,“你快走……走开,越远越好……快!” “为什么?”齐铮越异样的神情和言语让他无措起来,只不过一瞬,便又道:“不,我不能走,你中毒了,我要……” 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齐铮越狠狠打断:“别说了,你快走!走!”他额头青筋暴起,右手抓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怕……我不想……伤你!” 叶灵川俯身过去抓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道:“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他这样的举动,对齐铮越来说真是火上浇油。此刻他身体里的饥渴难耐又怎是可以对着这个多少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人直说的。看着他半跪自己面前,莹白的面庞,修长的颈项,打斗中被撕裂的衣襟中露出的锁骨下淡红色的花瓣印记,无一不在诱惑着他。他在心里叫苦不迭。 早在小院中的时候齐铮越就感觉这毒不对,似是要让人的行动能力丧失一样,不过片刻便觉浑身发软。他一直在积聚内力抵抗着,初时还能坚持着与炎天漠对峙片刻,但自从封住穴道集中内力抗毒开始,身体的行动能力是恢复了一些,这毒的威力却更是被放大了数倍,越压越激烈,到了此刻,已是血脉贲张,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想要爆发与释放的地步。 身体上的变化让他渐渐想到这毒可能带来的副作用,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不能伤他,又不能让他听话离开,真是苦不堪言。 齐铮越把心一横,一把抽出身边的剑,刷地一声指到叶灵川胸前,恶狠狠地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杀了你!滚!别再来烦我!” 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人面上的表情从惊愕瞬间又变成默然,齐铮越心里真是不好受,可此时尚余一丝清明的脑袋已经越来越沉重,耳边也像是有了幻听,轰轰隆隆,是身上的火一阵一阵冲击理智的声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沉默了片刻,叶灵川侧过头,涩声道:“好,我走,你好好休息。”顿了顿,他背过身,撩起帘子正欲出去,便听背后当啷一声,刀剑坠地的声音。 叶灵川一惊,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察看,身体便被箍进一个火热的怀抱,耳边的呼吸湿热又沉重,一声一声像要冲进人心里。 “别走,你别走……”沙哑的声音响起,含着无限需要与渴求。叶灵川心里一颤,轻声道:“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齐铮越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叶灵川拍了拍他肌肉紧实的手臂,试图转过身来看看他的脸。那手臂却像铁环一样,将他箍得紧紧的,一丝也不肯放松 “你……放手,我看看你。”他轻喘了口气,心里暗暗奇怪,身后的人中毒之后似乎连心性都受到了影响,出尔反尔不说,还不可理喻。 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回答,叶灵川正要出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又火热的轻哼,随即耳垂感到一阵湿热,一种酥麻的感觉随之传遍全身。 他惊异地绷直了颈项,耳边湿热的感觉还在慢慢地下移,心里忽然慌乱得不得了,两手抓住腰间的手臂,用力挣扎起来。“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嘶啦”一声,外衣被一把扯开,人也被转过来掀翻,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地板上,叶灵川一阵头晕目眩。刚回过神来,身上便覆上了一个人。 他吃惊地望着上方的人,那火热的含着赤裸裸的强烈欲望的眼神让他心惊不已,双手抵上他胸口,他用力推拒起来。 身上的人却像山似的纹丝不动,不仅不动,还合身扑上,用力压紧了他的身体,叶灵川在一瞬间感觉到他力气忽然大得惊人。 “齐铮越!唔……”刚喊了一声,嘴便被湿热的东西堵住了,叶灵川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在他唇上肆虐的另一双唇毫不客气地攻城掠地,趁着他惊愕不已正欲叫喊的当口,舌头侵入他口中疯狂地攫取。 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叶灵川实在无法分辨此时身上的人到底是怎么了,眼下的情形又该怎么办。 他努力把思想集中,聚拢视线,却正撞进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里。此时那双眼睛已不见了平日的和煦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攻击和侵略,像盯上了猎物的兽类。 叶灵川的心狂跳起来,慌乱不已,脑中乱成一团,无法思考更多,惟一的念头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抗拒。 此时的齐铮越却像是久旱的人忽然之间发现了一汪清泉,又正巧找到了泉眼一般,他像野兽一般,张开嘴将那吐着幽兰般芬芳,蜂蜜般甘甜的泉眼吞入口中,疯狂地吸取,粗暴地掠夺。 理智的堤坝早在叶灵川黯然转身的一刹那被情感的潮水冲垮,随之而来的情欲也水涨船高,如出笼的猛兽一般,无法可挡。他急不可耐地将手伸进身下的人被撕裂的领口中,在那光滑的肌肤上狂乱地抚摸起来。 叶灵川左右摇摆着头,极力躲避着那如影随形的狂吻,出口的喊声全被齐铮越堵住,他不得不寻找其他办法挣脱。右手忽然触到了一个东西,他随手抓过来。 啪!齐铮越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脑子里似晴天霹雳般,有了一刹那的清醒。胸口被顶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眯着模糊的双眼看了一下,是枪! “起来!”一声怒喝。眼前的人左手撑在他胸前,右手举着枪,长发散在两侧的地板上,扯开的衣襟松松地斜在胸前,被侵略过的双唇嫣红水润,面上带着一丝用力挣扎而起的红晕,像一支带刺的牡丹,仍旧无可救药地勾引着他体内蠢蠢欲动的情欲。 耳边似是响起了一声爆炸,是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愤怒的奔腾的声音,齐铮越急促地低吼了一声,痛苦地咬紧了牙关:“快……开枪,我真的忍不了了,这毒……这毒,越是抗拒越……你快开枪!快!” 叶灵川瞪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他,怎么都无法想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停了一瞬,他开始挣扎,手脚并用,持枪的右手也跟左手一起抵在齐铮越胸前用力推他。 身体却再一次被压倒,面上唇边耳侧又被疯狂的亲吻覆盖,仅剩的几件衣衫在连续的嘶啦声中荡然无存。身上的人一边不受控制地做着这些暴行,一边几近崩溃地发出最后的嘶吼:“快开枪,求你,我……真的不想……伤你……” 与手下粗暴的动作完全不同的伤痛至极的声音,令尚在抵抗的手停了一刻。只是瞬间的犹豫,一切的挣扎都失去了先机,似乎连思想都变得迟滞了。 右臂在坚实胸膛的重压下被挤得缩在胸前,毫无意义地遮挡着早已裸露的胸膛。左手被拉开,压在脸侧。 湿热狂暴的吻从唇上移到颈侧,在耳后的敏感地带来回舔舐,吸吮,带起一阵阵令人心慌不已的战栗。叶灵川似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抽回左手,抵在重压在胸前的身体上用力推拒,“不,你……放开我……” “别动,别动,让我抱抱你……呵,别走,别离开我,我,想你……真的,想你……”,耳边响起了含着无尽渴望与爱意的喘息与话语,夹杂在一刻不停歇的亲吻中,像效果显着的催眠一般,挣扎渐渐变弱,停止下来,握着枪的右手最终软软地滑出胸前,垂在身边,左手被拉到脸侧,与追随而来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十指交缠。 第四十六章 这样缓缓而至的温顺,反而让齐铮越将要失控的欲望有了片刻得以喘息的机会,他抬起头,眯起双眼细细地看着身下的人,放弃似侧向一边的脸,让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曲线得以分明的展露,紧闭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等待献祭的处子。耳边颈侧已经有了细细的红痕,左侧形状精致的锁骨下,一串姿态无比自然美好的淡粉色印记唤起了他深藏的记忆和梦境。 他俯下头,将唇印在锁骨下第一片花瓣处,细细地反复亲吻,吮吸,再一路蜿蜒向下,慢慢移向第二片,第三片,直到最后一片下那朵有着粉红色突起的茱萸。 齐铮越停下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随即毫无预兆地重重吻了下去,含住那可怜的粉粒,贪婪地吸吮起来。 身下的身体猛地一震,白皙的肌肤上霎时突起细细的颗粒。他将侵略的范围扩大,沿着那颗茱萸周围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吻到一半,又突如其来地攻击右边的那颗,身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握着枪把的手指猛地攥紧,轻轻地颤抖。 齐铮越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向上又吻住他的唇,舌头在他唇瓣中间左冲右突,不懈地寻找着可以再次进入的契机,两手在他胸前、两肋情色地揉搓着,偶尔压上自己的胸膛狠命地挤压、摩擦,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他也不强求身下人的配合,在唇上吻了半天后,又一路向下,吻到耳垂,脖颈,胸前,手也沿着叶灵川身体两侧慢慢向下,摸到松松地挂在腰上的里裤,一用力,便扯了下来。 下身突然的冷意让叶灵川猛地一惊,原先大腿上碰触到的坚硬如铁形状分明的器物此时已顶在了他的双腿间,他瞪大眼睛望着车厢顶棚,身体紧张得不行。这么一来,反而更增强了对齐铮越重新回到他身上的手带来的所有感觉的体验。 那只手已经入侵到了他的后腰和臀上,在那里无比情色地狠狠揉搓着。他本来紧紧交叠在一起的两条腿也受到了另一双腿的用力,在被向两边分开。 身上人的意图很明显了,将要来临的事情也已经可以预料了,叶灵川的手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两腿也用力地跟另一双腿较着劲。他咬着嘴唇,拼命忽略上身还在遭受的唇舌的连番侵袭,只把注意力放在下身最后一道关卡的防守上。 这样的挣扎与抗拒燃起了齐铮越本来尚可等待片刻的欲望,彻底磨灭了他最后的耐性。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叶灵川身上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睛像盯上猎物的野兽般瞄着身下的身体,不过片刻,便猛地扎了下去,紧紧地抱住叶灵川,喘着粗气在他耳边低吼着,“太美了,你太美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别动,别动好吗……呼,我……我喜欢你……我要你……” 这成功让手下的抵抗又一次渐渐停息下来,修长的双腿终被分开。齐铮越依旧一刻不停地说着,手下也毫不停顿的一路向下,滑过胸前,抚过腰侧,越过臀丘,开山劈海,终于来到那条紧致幽闭的甬道门前。 一根手指转动着向里钻探的时候,叶灵川终已下定决心不再抵抗的身体本能地弓起来,腰部悬空,臀瓣猛地缩紧,双眼紧闭,突然增大的吸力让身上的人也更加快速地转动着手指按摩。 不过一刻,叶灵川又睁开了双眼,缓缓地呼着气,沉下腰,努力配合着那根手指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皱着眉头,尽量不去想那将要来临的难以想象的事情,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泛起阵阵羞耻,夹杂着种种屈辱的感觉,与又一次在颈间唇上时停时起的亲吻混在一起,让思绪像是翻滚在油锅里一样,不停地煎熬着。 手指又加了一根,叶灵川急促地呼吸着,努力适应着这样的变化,跳得狂乱的心里此时响起了一个吃惊的声音:“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看向身上的人,那双充血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激动与兴奋,那是中了那莫名其妙的毒的表现。此时心里那个声音虽一刻不停歇地响着,却终是难以阻止他努力放松身体的举动,慢慢地,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和讶异。 手指已经加到三根,在身后按揉转动,似是在模拟接下来的事情。唇上原本不是很专心的亲吻终于全部停下来,身后的手指也全部撤了出去,甚至,压在自己身上的强壮身躯也有了稍稍的后退。 叶灵川的心却更加慌乱地狂跳起来,他知道这短暂的停止,并不意味着这难以忍受的事情的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自己就像是案板上被摆得平平整整的肉,正等着被利刃切开、剁碎。 衣物摩擦的悉唆声后,火热的身躯重新附上来,肌肤相贴的感觉让他禁不住地想逃,刚转了个头,唇就被那双唇堵个正着,与此同时,大腿被一个坚硬火热的东西轻轻弹了一下,叶灵川颤抖了一下,腿部的肌肤触觉此时变得无比灵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正一路蜿蜒向上游移,烫热粘腻的感觉延伸到哪里就将战栗带到哪里。叶灵川难以忍受般地睁开了双眼,用力地揪紧了身下的衣物。 此时齐铮越毫不掩饰欲望的亲吻让他又一次感觉要窒息,只能左右躲避着,却只迎来更加狂暴的亲吻,蔓延到耳后,颈项。从胸前到后腰,到臀部,那双放肆无比的大手已失去控制,像要把他生生撕碎一般。 那粗长硬挺的东西一路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下体被按摩得柔软湿滑的穴口边,叶灵川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终于还是来了。 随着身上人的一声低吼,早已愤怒不堪的器具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已经放松开来的甬道被瞬间塞满充实的感觉依旧是难以忍受的,带着闪电般直钻头脑的尖锐痛楚,叶灵川终是忍耐不住,低低地喊出声来。 这声呻吟却像是吹响了齐铮越冲锋陷阵的号角一般,终于将他歇了又歇忍了又忍的欲望最后引爆了。叶灵川只觉得身上刚刚已经停止的亲吻突然又变成攻城掠地的那种侵袭,甚至更加猛烈,带着想要将他一口吞吃掉的狂暴。下身被侵入的器具像一把长长的锥子,在身后的甬道里来回冲刺研磨,一次比一次深入,也一次比一次用力。 终于,那锥子扎到了他身体最深处,耳边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声,叶灵川被那声叹息所含的意味激惹得整个身体都战栗起来,身上压迫着的身躯已经开始前后动作,埋在后茓里的器具在自己体内进出的感觉像被放大了一样清晰鲜明,耳边火热的喘息声和不时吻在颈项上的双唇也让人难以忽略。他逃避似地左右摇着头,努力却又徒劳地想要无视身体上的任何感觉。 这样的动作看在齐铮越眼里,更是一片无比诱惑刺激的景象。身下的人一头黑色长发散在颊边,有几丝粘在汗湿的额上,被亲吻得艳丽红肿的双唇紧紧咬着,让他忍不住又俯下身去吻他,极力让他放松开来。被自己留下点点暧昧红痕的锁骨和胸上,光滑细腻的肌肤狠狠吸引着他的唇舌。 而最销魂的莫过于身下紧紧包裹着自己欲望的那处,那柔软温暖湿滑的感觉,一直从下体传到脑门,激得他脑海里像响起了连串的激烈爆炸,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是激烈无比地挺动着腰胯,狠命地宣示着对身下这具身体的侵略和占有。 叶灵川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撕碎了,身上所有的感觉都让他像一条穿行在狂风巨浪里的小舟一样,无依无靠,无处可逃。 肉体猛烈的撞击声和耳边酣畅的喘息声交汇在一起直往他耳朵里冲,两腿大张着被分开到身体两侧,腰部被一双大手死死卡着一下一下直往那个在他体内肆虐的身体上撞,身后难以启齿的甬道被同性的器具充塞到极限,兀自还在接受那毫不留情的挺动和撞击。 这样激烈的不合伦理的情事,将他痛楚的感觉放大后从身体直直地传到了心里,混合着被翻搅而起的羞耻、不堪甚至屈辱、无奈,酿成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将这杯苦酒连同那些痛苦的呻吟一同咽了下去。 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晃动,视野也跟着摇晃,他看着车厢顶棚上棕黄色的木头纹理,一圈一圈一道一道像是漾开的水波,那些水波纹里,慢慢地出现了荡漾的画面,记忆里临城市刑警大队的办公楼,呼啸而过的警车,谢家夫妇温煦和蔼的面孔,临城日报上一身警服英姿勃发的青年脸上骄傲的笑容…… 这些画面不停地晃动,变形,被挤压,破碎成难以辨认的图案,渐渐地又重新汇聚在一起,融合成一张丑陋的脸,似乎在嘲笑着他此时的不堪和耻辱。 叶灵川难以忍受似地闭上了双眼,攥着枪把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声发泄般的低吼,身上的身躯在一个冲刺后又趁着余势狠狠地将他挤了挤,随后一阵震颤,停止了动作,伏在他身上粗粗地喘着气。 苦涩的泪水终于滑出眼角,顺着发丝落入身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汗水洇湿的衣物。停顿了片刻,身上的身体微微抬起,眼角的泪被温柔的吻去,“别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为什么要哭……我爱你呀……”饱含爱意的呢喃软语又在耳边响起,湿润温柔的吻又轻轻落在颊边唇上,眼角眉间。 身体被密实地圈了起来,备在车厢的丝被哗地抖散开来,罩住了交叠的身体。被狠狠侵犯蹂躏过的身体在此刻难得的温柔抚慰下,竟然不争气地放松下来,轻轻地颤抖着,鬓边被汗水沾湿的发丝和同样汗湿的额头也被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叶灵川依旧闭着眼睛,眼前的画面还在不断地翻涌,夕阳中落满桂花的小院,冰雪里散落的滴滴鲜血,总是挡在他前面的坚实背影,毫不犹豫地飞身救护的身影。 亲吻慢慢地又变得热切起来,身上的抚摸也重新变得激动放肆,身体又被打开、侵入,视线又开始摇晃、模糊,耳边的爱恋之语也一刻不停歇地持续着。 视野继续摇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那些画面都在耳边狂热直白的渴望和索求中定格成一个越来越近的身影,一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在那张面孔最终完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叶灵川逃避似地闭上了双眼,放弃了去辨认和明确。这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不见尽头,翻滚在羞耻屈辱不堪痛苦,与一些别的难以甄别无从考证却让人莫名心悸的感觉之间的一颗心,已经太过劳累疲倦,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和辨别了。 雪依旧不停地飘落,四野茫茫,无边无际。 孤零零的马车停驻在风雪里,不停地震动摇晃,直到天际微白才渐渐停息下来,回归平静。 第四十七章 雪后初霁,阳光从车帘缝隙钻进车厢,星星点点地照在沉睡的人脸上。 齐铮越慢慢清醒过来,满眼的光亮让他尚有些晕沉的头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 又闭着眼睛好半天,才慢慢适应了些。他动了动身体,坐起身来,左手臂一阵异样的酸麻,一个温热的身躯滑出臂弯,倒在身边的被褥中。 齐铮越转头望去,他也正慢慢苏醒,凌乱的发丝下,苍白的脸上泪痕明显,唇边血迹斑斑,颈项肩上青紫的红痕遍布。 “谢晓?!”齐铮越惊愕地看着身边的人,一句“你怎么了”正要出口,蓦然发现了异样之处,自己跟他竟然是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处! 大惊之下他猛地一动,叶灵川身上的丝被掀开大半,整个身体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面前。 齐铮越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近距离爆炸一样,眼前的事实太过震惊,可却那么一点余地也不留地忽然之间摆在了眼前。 那个修长白皙的躯体上,入眼尽是点点暧昧的痕迹,从脖颈到小腹,几乎没有一处幸免。瘦削的腰肢两侧,两个青色的手印无比明显地昭示着这具身体曾经遭受的暴行,腿间的淤痕上,大片夹杂着丝丝红色的凝固白浊更是最直接的证据。 身上的凉意和被视线打量的感觉,让刚刚苏醒过来的叶灵川轻轻动了动,可过度被折腾的身体却连翻身都困难,腰更是酸得像断了似的,一动,身后那个被反复侵犯过的部位便异样的刺痛与难受。 这样羞耻屈辱的境地,让他难以忍受般重新闭上了双眼,向另一边侧过头去,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难堪。 齐铮越如被雷当头击中一样呆愣在原地,耳边巨大的轰鸣犹在回荡,脑子一片空白。 昨夜的记忆一点一滴回归,但只限于到他用剑逼着叶灵川离开为止,之后是一团混乱与模糊。 只是已经不用再去求证了,眼前的一切已经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事实。 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像是赫然发现心目中最美好最珍视最疼惜的东西有朝一日竟然被自己亲手强行玷污了一样,那种从心底四面八方翻涌而起的巨大的懊悔和歉疚瞬间将他吞没。 “这……怎么会……怎么……”一向冷静的头脑此刻变得混乱,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看叶灵川背对自己还在一点一点朝一侧挪动,做着试图把身体掩盖起来的努力,齐铮越像刚刚醒过来一样,一把抓起掀在一边的丝被,将那个身体快速地包裹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隔着薄薄的丝被,可以感到里面的身体已僵成一团,却还在努力地把自己缩拢,齐铮越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揉捏着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无法忍受地一掌挥出,巨大的内力穿透车帘,击向车外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树,“喀嚓”一声,树干应声而断,周围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怀里的人仍在细细地颤抖,露在丝被外面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发丝掩住了脸,齐铮越低下头,迟疑地伸手慢慢拨开,发丝下面苍白的脸上是一片安静和木然,他想将那张脸转过来,却发现根本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能更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有什么东西轻轻坠在地板上,低头看去,是那把枪,从叶灵川垂在丝被外面的右手里滑落。 齐铮越定定地看着那把黑色的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有什么东西在昨夜混乱的记忆里一闪而过。 怀里的身体轻轻动了动,沙哑微弱的声音传出,将齐铮越从自己的思绪里拖了出来,凝神听了好一会才弄明白,那是短短的四个字:我想回家。 那把枪里,昨夜之前,只剩下两发子弹,他听叶灵川说起过。 那么…… 齐铮越的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后缩成一团,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和苦涩重重地压在了心头,把原先的懊悔歉疚都揉在一块狠狠塞进心底深处,上不来,下不去,卡在那里,隐隐作痛。 早已熄灭的炉火重又生起,架在火上的锅里吱吱的冒起了热气。齐铮越端了盆热水到车里,找出条干净的布巾浸到盆里。 “我给你,清洗一下。”他斟酌着轻声道。 叶灵川依旧蜷在被子中,侧着脸面向车厢侧壁一动不动。齐铮越没法,迟疑着上前掀开被子,摊开布巾轻轻地擦拭着他身上。 手下的身体处处都是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尽管之前已经见过,但在这样近距离地清理这些 “罪证”时,齐铮越还是难免经历又一次更重的愧疚与难堪。 特别是清理到下半身的时候,看着叶灵川满是淤痕的白皙大腿上那些凝固的散发着自己味道的白浊时,齐铮越情不自禁地轻咳了一声,心虚得不得了。 停了停,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只是到要清理那个被侵犯的部位时,他发现自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两条腿紧紧地并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抬头一看,叶灵川一声不吭地侧着脸,闭着双眼眉头紧皱,双手紧紧地抓着丝被。 沉默了片刻,齐铮越道:“别这样,我只是,给你清理一下。”他的声音苦涩不堪,“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受伤了,总得治不是吗?等你伤好了,你想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我绝无怨言。在那之前,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面前的人依旧沉默,齐铮越等了一会儿,试探着轻轻抬起他的一条腿,算不上配合,但阻力总算没有了。 他仔细地察看了那个部位,有些出血,但幸好没有裂开。清洗的时候,手下的身体僵硬得不行,还在细细地颤抖。 想到这个部位是怎么受的伤,齐铮越也觉得尴尬到极点,好不容易清洗完毕,又上了些上次用剩下的归云散,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找出干净的内衣给叶灵川换上,盖好被子,就轻手轻脚地出了车厢。 身后,叶灵川将头蒙到被子里,蜷起了身体。 锅里冒出热气,有肉香混合着米粥的味道飘出,齐铮越又往炉下加了点柴火,随后便坐在树墩上,看着慢慢变旺的火苗发呆。 身上真气运行顺畅,那莫名其妙的毒想必已经解了。想起那毒,齐铮越头脑里又是一阵轰响,怎么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记得很清楚,那毒本是那两个女子撒向叶灵川的。 想起灵栖宫的事,头脑里又浮现炎天漠看向叶灵川执着热烈的眼神,眼下的情势,他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今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粥有点溢出,他收起了满脑袋的思绪,揭开盖子盛出一碗。端进车厢里的时候,叶灵川还是蒙头躺着,只一头黑发露在外面。 齐铮越蹲下身,轻声道:“我煮了粥,喝一点,好不好?” 鼓起的被子一动不动。 齐铮越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难过,“我把粥放在这里,我马上出去,你起来喝,好吗?” 被子依旧不动,齐铮越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正要把粥碗放在地板上,便见被头一动,叶灵川慢慢侧坐了起来。 他的姿势有些奇怪,眉头也似是忍受着什么异样地皱着。感觉到面前齐铮越的眼光,叶灵川动作一僵,齐铮越忙调开了眼神,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等叶灵川完全坐起身来,他又伸手拿了个靠垫趁势塞进他正要靠上车厢壁的背后。 齐铮越把放了调羹的粥碗送进叶灵川手里,抬眼看了面前低垂的脸一眼,也不作停留,转身出了车厢。 等他再次进来的时候,叶灵川已经又躺下身来,边上放着那只空碗。 齐铮越心下稍安,收了碗,又退了出去。 叶灵川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齐铮越在外面跟人说话,撩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客栈的后院,齐铮越正在吩咐小厮将马解下来饮上。 稍倾,齐铮越进了车厢,道:“我们到客栈了,房间已让他们备好,你……” 他抬眼看他,叶灵川正欲起身,却又发现自己只着内衣,撇在一边的外衣已让齐铮越撕破,想起自己的换洗衣服都在车厢角落的包袱里,他坐起身来,却又因为身体的原因猛地一震,皱起了眉头。 看他的样子,齐铮越自是想到了原因,禁不住又是一阵难受,咬了咬牙,拎起叶灵川身上的丝被,将他裹了起来,“不用那样,你忍一下就好。” 说完,一个倾身将他连人带被打横抱了起来,一提气,脚尖一踮就跃出了车厢,直上二楼。 刚刚打开客房门的小二一转身就见齐铮越抱着个人立在身后,吓得大叫一声,待看清了以后,才抚着胸口道:“客官,您这动作也太快了,吓我一跳。” 叶灵川在被子里的身体早僵成一团,怎么都没想到齐铮越会用这种方式,此时根本不敢抬头,又不想被小二看到,只好微微将脸侧向齐铮越肩颈,埋在被子里。 碎嘴的小二只见一头黑发露在外面,只道是生病的女眷,笑着正欲说点什么,却见齐铮越不动声色地盯视过来,立即闭上嘴巴摆出笑脸,忙不迭地推开房门。齐铮越径自入内,走到床前,将叶灵川轻轻放在床上,又扯了扯被角,转身出去。 叶灵川慢慢放松了身体,门口齐铮越好像在吩咐小二什么,他也不想去细听。直到小二和一个小厮抬着满满一浴桶的热水进来。 “洗个澡吧,我先出去,有事叫我,我就在门口。”身边有个人这样说着,片刻后,脚步声远去。 叶灵川慢慢坐起身,屋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一点都不觉得冷,浴桶边的椅子上放着洗浴用品。 他站起身,跨进浴桶的时候眉头微皱了一下,慢慢沉下身体,漫溢而上的热水将身上的不适感驱散了不少。 水已经漫过肩膀、脖颈、下巴,叶灵川却毫无停止的意思,直到热水漫过口鼻和头顶。 片刻,窒息的感觉汹涌而来,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了昨夜被折腾得连思考都不能的情景。他逃避似地挣扎起来,扑面而来的凉意让思绪清晰了许多,腰还在酸疼,身后部位的异样感也还没有消除,他把湿透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慢慢向后靠在桶壁上,呼出一口气。 叶灵川静静地坐在浴桶里,思维也和身体一样,在热水的作用下似是慢慢解冻,终于从麻木状态下活过来一样,昨夜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像是一连串活动的画面,在脑海里来回穿梭。 闭上眼睛,有酸涩的液体流出,他也不去拭,听任它滑下脸庞。 第四十八章 齐铮越在屋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叶灵川出声,他担心起来,又不敢伸手推门,扬着声音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回音。 最终鼓起勇气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叶灵川侧头靠在桶壁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齐铮越伸手一探水温,已经快凉了。 他轻轻地碰了碰叶灵川露在水上的肩膀,正要把他叫醒,却见叶灵川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原本抓着桶壁的手迅速横回胸前,带起的水花溅湿了齐铮越的衣襟,吃惊防备的眼光就那么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还是两人自昨夜以来第一次目光相接,齐铮越被那目光中毫不遮掩地陌生与戒备重重地刺痛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被他看过了? 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似乎也曾这样被他防备过,可那时候的自己深知自己什么都没做错,自然可以不在乎,可现在…… 齐铮越转开头,苦涩地道:“别误会,我只是看你好久没出来,叫你也不应,怕你有什么意外……你快起身吧,水要凉了,我先出去。” 走到门外的时候听见屋里有水声,应该是叶灵川起身的声音,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去叫小二弄吃的。 晚饭是齐铮越让小二端到房里让叶灵川吃的,照着他的口味做的几样清淡小菜。他自己在外面草草吃了些。 回房的时候叶灵川已经躺下,齐铮越腋下夹着另一床铺盖,站在床前道:“对不起,我还是得睡在这里,怕有事……你,别在意。” 昏暗的灯光下,叶灵川面向里侧躺着的背影一动不动,好半天,在齐铮越几乎将要放弃的时候,才听到轻轻的一句,“你自便吧”。 短短的四个字,却是昨夜以来他得到的第一句回应,齐铮越心里一颤,喉头发紧,他使劲咽了咽,轻声道:“你好好睡吧。” 他回身在地板上铺好被子,吹熄了灯,和衣躺下。 似乎,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一直向叶灵川提出的以床换地铺的要求终于达成了,只是没想到两个人之间会变成这样。 黑暗中,床上叶灵川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知道他还醒着,心里忍不住叹气,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生怕他出任何意外,却怎么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虽说早就明了了自己对叶灵川的心意,但他从来不敢妄想会有怎么样的结果,能够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回千年后,就算是最大的圆满了。 那个时候,两个人也算是同甘共苦过的好友,就算永别,也还有个可以怀念的过往,可如今…… 如今他跟叶灵川之间,算是陷进了一个沼泽地,动弹不得,过往的一切,都在昨夜身不由己的放纵中,毁得干干净净。 自己在他心目中,大概也已经面目全非了。心里一阵苦涩无奈,转头又变成了对炎天漠的切齿恨意。 若不是他,自己跟叶灵川之间也不会走到现在这步田地! 他暗暗发誓,将叶灵川送回之后,定要将灵栖宫和炎天漠狠狠地斩除! 可眼下……他看了看床上那个背影,心里的颓丧苦涩又像潮水般去而复回。 不管怎样,先把这段日子度过去吧,哪怕拼了命,也要保他顺利地回去。 半夜,齐铮越被叶灵川的一声大叫惊醒,几步跨到床前,发现他正闭着眼睛,双手揪着自己的领口,“我不是叶灵川!我不是叶灵川!我不是……” “谢晓,谢晓……”齐铮越一惊,用力地摇了摇叶灵川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叶灵川此时已经醒了,睁着失神的眼睛兀自气喘不已。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齐铮越轻声问道。 叶灵川没回答,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面前,齐铮越看他失魂落魄脸色苍白,额头上一层虚汗,心里猛地涌起一阵心疼,他把他轻轻扶靠在床头上,转身找了条布巾塞到他手里。 叶灵川却只是把布巾抓在手里,一点要擦的意思都没有。 齐铮越暗叹一声,从他手中扯出布巾,轻轻在他额头拭了拭,叶灵川向后闪避,齐铮越也不再坚持,收回的手蹭过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他一惊,快速把手又覆上他的额头试探了一下,“你发烧了!” 叶灵川向后退了退,却被齐铮越握住了肩膀,面前的人低头看着他,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三分劝七分求,“别动好吗,我给你治一下,你好好睡一觉。” 刚想说什么,便觉颈后一麻,浓重的睡意突如其来,他身体一软,倒在齐铮越臂弯里。 齐铮越将他轻轻放倒,盖好被子,两手拉着他的双手脉门,缓缓输入两股内力。 如他所料,叶灵川并没有受内伤,也许只是昨夜过于激烈的情事和之后烦乱不堪的心情所致,加上下午洗浴的时候受了点凉,内息有些杂乱,心脉失调。齐铮越输入的内力尽量缓和地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周,调息静心。 也不出他所料,叶灵川体内原有的内力比上次增强了许多,在丹田里跟他输入的内力遥相呼应。齐铮越沉吟着,眼下的形势如此严峻,靠他一个人,恐怕不能保叶灵川周全,还得借助他自己的力量。 想到这里,他小心地将自己的内力引领着叶灵川的内力,在他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帮助他将一些之前滞涩的经脉稍稍打通。 他也不敢大刀阔斧地做得太明显,叶灵川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他沉睡的记忆是否已经有些复苏,也不知道内力的恢复会不会促进记忆的更快复原,只能点到即止地帮助他打通筋脉。 撤出内力后,叶灵川额上的汗止了些,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呼吸均匀,昏暗的灯光为他颈下锁骨上的痕迹踱上了一层暧昧的颜色,看在齐铮越眼里,却是五味杂陈。 这场意外把什么都搅乱了,眼下叶灵川不哭不闹不打不骂的态度,却远远比又哭又闹又打又骂更让他自责内疚。虽说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可这样的侵犯和伤害却更是对自己对他感情的亵渎。 而且,明明,他是能够不让自己侵犯他的。 他是为了能够回去。 那把枪里只剩一颗子弹。 这样想着,罪恶感又加深了许多,要回去不是只有枪才可以的啊。 也许,他也只是为了报答自己吧,毕竟,自己是为了救他才中的毒。 这样想着,似乎也不比刚才的想法更能让自己安心一些,那些沉重的内疚自责依旧压在心上。 齐铮越烦躁地抚着额头,重新躺倒在自己的被褥中,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直待在那家客栈中,叶灵川的身体没多大问题,烧也早就退了,可他的精神却一直不是很好,夜晚睡眠总是不太安稳,白天也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本就消瘦的身材,看着更是风一吹就会倒了一样。 齐铮越看在眼里,却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叶灵川并不跟他对抗,他甚至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能给出简短的回答。可齐铮越却感觉到,他们之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一样的遥远。 叶灵川安静却疏离的态度,将他所有的照顾关怀都挡在了千里之外。 而且,似乎那件事情过后,他自己也再无法像以前那样自如地突破叶灵川那种个性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再像朋友一样地相处了。 他自己也早把自己发配到了离叶灵川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他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却又克己自律地主动保持着跟他的距离。 这样的情势,让他在心里把炎天漠和灵栖宫恨得无以复加,暗暗发誓,等到叶灵川回去之后,定要将他们一个不留地消灭干净。 之后的日子,齐铮越带着叶灵川继续奔走在山乡郊野与市井街巷之间,正天盟的追捕不过停了年节那几天,又紧随而至,让齐铮越不得不感叹,江湖实在是小,正天盟的效率实在高,师父,也实在是敬业。 连元宵节,都未曾放过。 花灯招展的热闹街头,观灯的市民摩肩接踵。街道边的暗影里,两条人影相继掠过拐角的一幢楼房,落地的时候,前面的人轻呼了一声“小心”,伸手将后面的人揽腰一带,两人轻轻落在隔壁一条无人的巷子中。 刚站稳,被揽的人就不自在地挣脱了扶在腰上的那只手,向侧边走了一步。远处又传来一阵快速奔跑的脚步声,夹杂着“那边,在那边”的呼喊。 齐铮越凝神听了听,又朝前面那条细细的小巷望了望,一伸手,牵过叶灵川的手,“走!”向着小巷深处奔去。 这条小巷并不长,不过几个起落,便到了尽头。巷尾码着堆一人多高的柴禾,靠墙的地方便留出一个仅容一个人躲藏的阴影。 身后因施展了轻功而大大减轻的脚步声在凝神细听之下似有若无地传来,上方的天空里,烟花灿烂亮如白昼,若在此时跃上院墙,这场追逐战还将继续下去。 齐铮越心一横,伸臂一揽合身而上,将叶灵川挤入柴堆旁的阴影里。 第四十九章 叶灵川猝不及防,后背撞上粗糙的土坯墙,身前的人倾身过来,压在他胸前。他心里一乱,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刚一动作,便听耳边齐铮越轻道:“别动好吗?” 声音里带着恳求,尾音里还拖着小小的叹气,叶灵川动作滞了滞,耳边湿热的呼吸声熏得他的思绪像锅里沸腾的汽水,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个努力淡忘的夜晚,那些疯狂的场景。 他不堪忍受地闭了闭双眼,喘出口气,稍稍放松了身体,只是极力将脸扭向另一侧。 齐铮越看了看眼前起伏的颈项上起伏不停的喉结,涩声道:“我知道你不舒服,但没办法,你稍微忍一下。”他伸手绕过叶灵川的背后,犹豫着在他肩背上轻轻拍了拍,尽量扭开自己的脸。 这样亲密的姿态,在那晚之后还是第一次。叶灵川勉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却克制不了满腔的心烦意乱。身后的脚步声和喊声似乎并未远去,依旧远远近近地在周围环绕,时间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他闭着眼睛,一颗心在说不出的烦乱中上下翻腾。 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子口响起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那边,他二人已往镇东边岔路上去了,快追!” 几声“是”之后,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马蹄声风似地远去。 那道声音轻咳了一声,之后道:“齐大侠!” 齐铮越一惊,一时间却记不起这声音的主人是敌是友。叶灵川也睁开了双眼。 那声音缓了缓,带着丝笑意又道:“齐大侠,我是甘十二。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来人自报家门,又点破自己行藏,齐铮越也不好再装聋作哑,有些尴尬地放开叶灵川,又用手在他肩上压了压,示意叶灵川先别现身。 齐铮越整了整衣襟,慢慢走向巷口。 一人牵着两匹马立在巷口,虽说此时早已不是初见被追杀时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但那样貌身形,却是明摆的甘十二无疑。 见齐铮越出来,甘十二笑吟吟地做了个揖,眼神在他身后的黑暗处扫过,接着上前几步递上手里的缰绳,“齐大侠,请。” “甘副门主,”齐铮越回了一礼,却未伸手,“你这样做,怎么跟我师父交代?” 甘十二一笑,“这个不劳齐大侠费心,齐大侠对甘某有救命之恩,如今有难,甘某怎能视而不见恩将仇报?” “可……” 甘十二收起笑意,正色道:“齐大侠,甘某相信你的人品。你若真如江湖上所说已投身灵栖宫,当日又怎会救我于骆阳之手?别犹豫了,请吧。” 齐铮越望着那两道坦荡诚挚的视线,心头一暖,接过缰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对着甘十二拱了拱手,回身唤道:“谢晓,出来吧。” 叶灵川从暗处走出,看了看齐铮越,又对望向他的甘十二点点头,接过齐铮越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齐铮越又跟甘十二道了别,两人打马向着通往镇外的官道疾驰而去。 甘十二立在游街而过的花灯光影里,望着夜色中越来越远的两个身影,面上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神情,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齐铮越带着叶灵川又悄悄潜回了临城附近,这是中原与塞外交界的地区,也是正天盟和灵栖宫各自势力的边缘地带,或许在这个缓冲地带,能够让他平安把时间拖到送叶灵川回去那天。 天气渐渐变暖,雨后的山林一片苍翠,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 齐铮越将两人的住处安置在山下一处已经搬走的农户空置出来的居所,虽比不上从前的几处小院生活方便,却也自有一番山乡野趣。 春日的午后,齐铮越坐在院门口的木阶上,百无聊赖。偶尔回头望一眼屋内,几案前端坐着的那道淡青色身影似乎一动不动,长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他知道,他在看书。 这段时间,叶灵川似乎已经恢复平静,做着以往他都会做的事情,不再那么失魂落魄,只是,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跟他之间的交流,也只是必不可少的时候短短的几句。 齐铮越知道,他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坦然,很多个夜晚,他都会从梦中惊醒。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记忆到底恢复了多少,齐铮越不愿深思细想。如今两个人之间隔着看不见的千山万水,就算他有心跋涉,也再没那个胆量和勇气。 现在能够保持着这样的默契,说明两个人的目标还是一致的,这已是足够让他暗自庆幸的了。 紧闭的木门响起一阵轻轻地敲门声,齐铮越警觉起来,两人住在这里,并无第三个人知道,来收租的农户前日刚来过,这会儿来的,会是谁呢? 敲门声继续响着,似乎比刚才更加了几分力量,不疾不徐誓要敲到主人来开为止一般。齐铮越站起身来,向屋内望了一眼,几案前淡青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一。 他整整衣襟,两臂暗蓄劲势,走向院门。 “吱呀”,木门开处,一张脂粉略施,薄愁轻掩的低垂秀脸出现在眼前。 “盈心,”齐铮越一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边说边抬头向周围扫了一眼。 不知道师父来了没,难道今日又要…… “大师兄。”莫盈心抬头,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思念得偿的欣喜,待看到齐铮越警觉戒备的表情,眼神复又落寞下去,“你放心,爹没来。” “你一个人来的?快进来!”齐铮越忙让开半边身子。 “不,还有秋声。”莫盈心低头轻道。 “秋声也来了?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不敢来见你,上次……”莫盈心咬着嘴唇,转头望了一眼身后,垂眼看着自己绞扭着衣带的手指。 齐铮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远处一棵大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垂首踌躇,依稀就是万秋声的模样。 “这个傻小子,我去叫他。”齐铮越拔脚就要往外走,却被莫盈心扯住了袖子,“大师兄!”她有些急切地开口,“别去了,他不会来的……我,有话对你说。” 齐铮越回头,莫盈心的眼神蒙上了一层水雾,眉宇间似乎凝着无限哀愁。 他暗叹一声,抬手轻掩上木门,将莫盈心引到院内的竹桌前坐下,为她斟了杯茶,自己也在桌边落座。 莫盈心抬头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又在他回视前转开了眼神,轻轻问道:“大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齐铮越笑笑,“早就好了!”伸出右臂姿态略显夸张地动了动曾经受伤的肩背,“你看,一点事都没有。说起来,幸亏你当日送来的药啊。”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师父发现没?有没有罚你?” 莫盈心轻轻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不然可就又让大师兄给连累了。”齐铮越笑着,语气悠远起来,“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练武偷懒总是让师父罚上梅花桩,师父让你当看守,你总是偷偷给我们送吃的,被师父发现了就连你一起……” 他本来是看莫盈心一直郁郁寡欢,也没多想就搬出小时候的事情想逗她开心,却不曾想莫盈心两滴清泪倏然滑下,啪啪两声砸在自己衣襟上。 “大师兄,别说了!”莫盈心猛然抬头,也不再掩饰眼里的情绪,急切地看着齐铮越,“跟我回去吧!大师兄,向爹认个错,他一定会原谅你,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苍云未来的掌门人!你要知道,你再这样下去,就全毁了……” “盈心,”齐铮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转开目光,有些叹息地道:“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不能。”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莫盈心紧盯着他,无限哀痛惋惜地道:“你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在追杀你吗?爹又下了一道盟主令,将你……你的武林盟主继承资格革去,正天盟下,不限出身门派,不限年龄资历,不论……生死,只要有谁能将你拿下,谁就是新的武林盟主继承人!为了抓你,各大门派都争着花钱派探子买线报,都想拿你的命当够取盟主之位的垫脚石!大师兄,你,你真的要走到身败名裂生死无依这一步吗?!” 齐铮越摇了摇头,“盈心,我知道你是为大师兄好,只是,大师兄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我是真的不能,不能够啊……” “还是为了那个叶灵川是不是?还是为了他,是不是?!”莫盈心停顿了一下,声音转轻,却含着更加深切的愁苦哀痛,“大师兄,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了他,你真的连江湖道义、门派责任都不顾了,你连我们都不要了,你难道真的……真的是被他……迷住了?!” “盈心,别说了,我……” 不等齐铮越说完,莫盈心又道:“这些年,你都是与他在一起,对不对?他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连他曾经要杀你,他曾经杀了那么多人,他是个……是个男人的事实都不顾了吗?!” 齐铮越怔怔地看着莫盈心满是泪痕的脸,动了动嘴唇,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若说对莫盈心之前的那些诸如江湖道义武林安危的质问他还能解释几句,事实上,这也是送叶灵川回去之后他将向莫千城和盘托出的理由,但此刻对着莫盈心满心满眼的悲愤不甘,他却实实在在地无言以对了。 莫盈心的心,早在青州小院的时候,他就懂了,可他做不出任何回应,也就无从解释难以解释。 尤其是在那个疯狂的中毒之夜以后,他似乎,也再无解释的理由与立场。 第五十章 莫盈心眼里的光芒在他的沉默中渐渐熄灭,代之以难以抑制漫溢而出的失落伤怀。 齐铮越抬了抬手,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擦去她的眼泪,最终却还是放下了手,叹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莫盈心已侧头拭去眼泪,低声道:“大师兄,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只把我当作小妹妹看待。”她垂下头,咬了咬唇,“上个月,爹已经做主,为我和秋声,定了亲。”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已经很轻,却鼓足勇气抬头看着面前日夜思念的人,仔细地捕捉着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看到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从满蓄的歉疚无奈变为欣喜释怀,唇角漾起一丝笑意,“好事啊,大师兄要恭喜你,秋声是个好孩子,正直善良,一定能给你幸福。” 莫盈心觉得眼里的泪突然间变得酸楚无比,再也忍受不了般闭了闭眼睛,让那心碎的感觉霎时间流遍全身,“是啊,秋声是很好,爹很满意,我也……知足了。” 齐铮越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莫盈心已站起身来,勉强绽出一丝笑意,道:“大师兄,时候不早了,秋声还在外面等我,我要走了。” 顿了顿,又道:“上次的事,他一直非常内疚,希望你能原谅他。” 齐铮越抬头,“我怎么会生他的气,他没有错啊,是我不好,惹师父生气,让你们失望了。” 莫盈心忽地抬头,眼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那你快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爹一定会原谅你,你就还是我们的大师兄,什么都没变……” “盈心,对不起。”齐铮越歉疚不已,却是再难也要实话实说,“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这些年,我确实与他在一起,他没做过多少恶事,相反,做了很多好事。他,真的不是当年那个叶灵川了。” “大师兄……”莫盈心的眼神终又黯淡下去,最终寂灭如暗夜冰原。 半晌,她似是平静了一些,抬头道:“既然大师兄心意已决,那盈心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师兄多保重。”说完就向门边快步走去。 出门的时候,莫盈心向门外望了一眼,没有转身,却到底还是缓下脚步,“大师兄,当年,在掬星崖上,我是真的想要跳下去找你,不管你是生是死……”话音未落,她已使出轻功纵身离去,最后几个字如同耳语一般随风传来,飘渺轻忽,却字字入耳。 齐铮越望着那熟悉的轻功步法,长叹一声,“师妹,大师兄领你的情了,保重。” 远处河边的垂柳新抽的枝条在风中飘荡轻摆,如同终将随时光逝去的少年情怀,无从挽留,无踪可觅。 齐铮越合上门,转身的时候,一道淡青色身影忽然跃入眼帘。 是叶灵川。 他静静地垂手立在屋门前的木阶上,不知道有多久了。略长的发丝斜过额头,散在耳侧,夕阳余晖落在他瘦削的面颊上,光影朦胧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又或者他面上本也没什么表情。 齐铮越原有的一丝担心忽然间消失无踪,放松了身体,直立在院门边,注视着叶灵川。春日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时间久了,眼前一片温暖的模糊。尽管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一定能看清自己的。 两个人像塑像一样,相对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灵川转身,刚要抬脚步入屋门,身后微风过处,右手腕已被一只手捉住。 “别走。”有些低哑的声音,和略微激动的喘息声。 叶灵川低下头,身后一片温热的触觉,有砰砰的心跳声传入耳膜,他挣了挣右手,手腕上被控制的力气立时有些加重。 他闭上双眼,有些放弃般不再挣动,任由那只手扣在自己腕上。良久,才道:“值得吗?” 耳边一声长叹,“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这声音如叹似诉,虽不大,却像含着无限的感情一般,直入心底,叶灵川瞬间感到一股无力,长久以来一直笼罩着的紧张惶恐似乎都在这一刻瓦解了,代之以一种久违的软软的疲累感。 “我愿意。”耳边又是一声长叹,一条手臂试探着穿过腋下揽在腰间,轻轻一带,他的身体便被完全拢入身后的怀里。叶灵川不再挣扎,放松自己靠在身后比自己强壮不少的身体上,任由自己滑入那一片越来越深的疲累和放松中。 这一夜,睡得比以往好很多,只是天亮的时候,还是又做了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梦。 梦中依旧是一片白光,耳边金铁交鸣,有个身影舞着一柄长剑,使着眼熟的剑法,腾挪跳跃中离自己越来越近,逼人的压迫感袭来,白光越来越淡,身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连他的衣着都看得清了。身影发出一声长啸,眼前晃起漫天剑花,最后一丝白光被锋利的剑气撕碎,身影一个飞跃,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攻势瞬间袭到眼前。 在那张脸最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之前,叶灵川一声大喊,挣扎着醒来,身上大汗淋漓,内衣全都湿透了。 齐铮越进门的时候,他还愣愣地看着眼前,目光一片虚无。 齐铮越将一碗清粥放在桌上,坐到他身边,拿了条布巾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 “怎么了?又做恶梦了么?” 叶灵川没有回答,低着头双手抚额,只是沉默。 齐铮越也不追问,将他的干净内衣拿了一套过来放在床上,“我要出去一趟,你休息一下,把粥喝了,好吗?” 叶灵川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齐铮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让他担心,很想问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想想还是止住了口,答案也许不是自己想要的,两人之间一路坎坷,能够保持目前的平稳,就足够了。 犹豫了一下,齐铮越伸出双手在叶灵川瘦削的肩上按了按,“我会很快回来,别想太多,好吗?” 叶灵川未置可否,齐铮越站起身来,拎起挂在墙上的剑走出房门,关门的时候,叶灵川依旧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似乎连姿势都没换过,齐铮越暗自叹气,不再多想,转身离开。 齐铮越易了容,进城在人流熙攘地酒肆茶楼探听消息。正如莫盈心所说,莫千城的新盟主令一下,江湖上立时炸开了锅,人人都在谈论怎么把他这个勾结灵栖叛出师门的昔日大侠捉拿归案,就连一些从前籍籍无名的小帮派,也在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新令下做起了入主武林光耀门楣的春秋大梦。 而他这个从前人人称道的名门大侠,此刻完全成了武林败类江湖公敌,就连一些从前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也都纷纷跳出来指证他是如何如何的人品恶劣道德败坏,恨不能把从前曾受这个恶人恩惠的历史一刀砍掉。 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齐铮越听得冷笑不止,不过想想倒也正常,世道就是这样,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总是大多数。 不过目前的形势是真的很急迫,茶肆酒楼里的江湖人比往常多了不止一倍,人人都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公开地交换彼此的信息,虽然都是一些虚假线报,但利益驱动之下,总有人会摸到他们的踪迹。 目前住的地方早晚会被发现,看来,得换个真正僻静的地了。 说干就干,齐铮越也不耽搁,出了酒楼到几家商铺置办了些吃穿用的物品,便打马往回赶。 回到住处的时候刚过未时,小院静悄悄的,院门大开着,齐铮越有些疑惑,他早上走的时候是拴好了院门的,叶灵川早已深居简出,不可能会发生这种开门不关的事。 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谢晓!”齐铮越喊了一声,空空如也的院内只有阵阵回声飘荡,无人作答。 他的心猛地缩紧,几步跃入室内,叶灵川常坐的竹椅翻倒在地,看了一半的书掉在地上,空气中漂浮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几乎快要消失。 齐铮越的脑子却是一个激灵,“灵栖宫!”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手下一挥,一道劲气弹射而出,院内的一颗桃树应声而断。 可恨,光顾着躲避正天盟的追击,却不曾想让炎天漠钻了空子! 不过,叶灵川落在灵栖宫手里却比落在正天盟手里好,起码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只是,那样的话,他的记忆一旦恢复,他们之间就将万劫不复。 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现实。 齐铮越心急如焚,匆忙收拾了细软,便踏上前往栖灵峰的路。 第五十一章 栖灵峰上,山峦叠嶂,雾霭缥缈。 叶灵川站在窗前,外面的景色跟这间屋子一样,透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诡异,令人心慌。 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肌肉松弛,手脚发软,这是中毒的表现。 他知道那几个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把他软禁在这里,目的是为了让他参与他们的组织,那几个人除夕夜就想这么做。 但这些也许都还在其次,齐铮越一定会来。 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心慌的感觉越来越重,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浓,究竟是什么,却像是蒙着一团云雾,翻滚不止,难窥究竟。 回身的时候,目光被一件物事吸引,那是置放在朱漆书案上的一架古琴,暗褐色的琴身上,七根丝弦静静伫立,似乎在默默等待主人的临幸。 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他像被蛊惑了一般慢慢走过去,手指在丝弦上轻轻一挥,便有一串似乎早就印刻在脑海中的乐声流出,那声音是那么熟悉,像是根本不经过思虑自动从指间流出一般。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烦闷的感觉,渐渐萦绕全身,手上像是受了这股烦闷之感的催动,指尖的动作渐渐加快,琴声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 脑中像有一根弦,被琴声拨动,一丝恐慌的感觉从轻到重渐渐袭上心头,手中的动作却像不受控制般难以停止,琴声渐渐激昂,高亢,却毫不杂乱。听在耳里,像是要将人的心智狠狠逼向深渊一样,难以抗拒,又危机四伏。 叶灵川脸色苍白,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尽管脑中警铃大作,手上的动作却停不下来。耳朵中听到的琴声不再是单纯的乐音,而更像是鼓声震天的战场,眼前似乎出现了光影般穿梭来回的画面,碎片一样在视线里飘忽来去。 叶灵川只觉头脑中响起了尖锐的尖啸,像一根刺,在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疼痛难忍。 背后响起轻轻的开门声,叶灵川手一抖,“啪”的一声,一根琴弦嘎然而断,不知不觉间让他灌注了些许内力的丝弦绷断的瞬间割裂了他的手指,手上顿时鲜血淋漓。 脑海中的尖啸随之停止,只留下一片晕沉的麻木和茫然之感。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公子,这是从前你最爱弹的曲子。” 叶灵川从迷茫中猛然惊醒,霍地转过身来,身穿绿衣的女子带着慧黠的笑容立在身后白色的纱帘边,见他转身,女子欠身对他行了一礼,道,“看来公子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连这首曲子都记起来了,泠月恭喜……” “别说了!”叶灵川难以忍受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什么公子,我不是叶灵川!”愤恨之中他右手一扬,正欲将那琴拍掉,不知怎的却在将要碰触到那带着古朴纹理的琴身时硬生生转了向,转而将几案上其余的物事都抹到地上。 乒乓声中,满地狼藉。 绿衣女子却并不在意,只感慨道:“这是灵夫人从前最爱惜的琴,公子一直也是爱若珍宝,不忍有半点损毁的……” 叶灵川脑中又是尖利地一痛,忍受不住地一挥手,想阻止绿衣女子的话语,却忽觉身上一阵发软,一个趔趄之后,手扶案角气喘不已。 “你们,在我身上用了什么药?!”他极力稳住身形,艰难地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公子说笑了,我们怎会对公子怎样,泠月漱雪只是希望尽自己微薄之力,助公子早日实现武林大业。”一个穿紫衣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门,抬眼将房内情形扫视了一遍,平静地道。 叶灵川眉头紧皱,喝道:“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叶灵川,真的不是!”心情激荡之下,头脑里业已停止的尖啸似乎又有觉醒的征兆,他赶忙抚住胸口强摄心神,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紫衣女子平静无波的眼光从他脸上扫过,目光触及到他受伤的手,转头对绿衣女子道:“泠月,用灵玉膏为公子处理一下伤口。” 泠月正要转身,叶灵川挣扎着道:“不必了,我不用你们的东西!解药,我只要解药!” “灵川!灵川!”泠月正要说什么,一个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风似地闯进房间,棱角分明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喜,“刚才,刚才是你在弹琴对不对?!你记起来了?你都记起来了?!” 他几步跨到叶灵川面前,正想伸手握住他的双肩,却见叶灵川脸色发白,额头一层细密的汗,挣扎着向后退了一步,抬手阻拦道:“别过来!” “灵川!”黑衣男子一怔,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面上的狂喜之情僵凝下来,却依然不肯死心般,轻道:“灵川,我是天漠,炎天漠,你记起我了吗?” 叶灵川双手扶着桌子后退了一步,刚才的动作让头上的眩晕又增添了几分,他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男子,几天以来这个人把这个问题问了他无数遍。 叶灵川抿紧嘴唇,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我不认识你。我说了,我不是叶灵川。” 面前的人眼里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双手也慢慢收回,垂在身边。叶灵川轻轻吁了口气,心上躁郁之感稍稍平息了一丝。 却不防那人又忽然抬头,乌黑的双眼里透出一丝乞求,无比希冀又小心翼翼地道:“那,你能重新认识我一遍吗?” 泠月忍不住小声地笑出来,漱雪朝他投来意义莫名的一瞥,又转开了眼神。炎天漠却没时间去顾及这些,只细细地看着叶灵川的神情,又追问道:“像刚认识的人一样,能吗?” 叶灵川忽觉脑中像被一根针细细地划了一下,一种夹杂着烦躁与酸涩的感觉袭上心头,后面还跟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心慌和害怕,迅速道:“不能!”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不想认识你,你们!我只想离开这里!立刻!” “为什么?!”炎天漠痛喝出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眼里一片血红,“为什么你把我忘了?为什么你把我忘了?!啊——” 他仰天怒吼,像受伤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 叶灵川猛地退后一步,转开了视线。炎天漠虽状似发狂般情状骇人,却不至于让他害怕恐惧,他有些弄不清自己是不想还是不敢面对那一脸的不甘悲愤与痛楚。 饱蓄内力的吼声中,屋内各处设置摆放的陶瓷器具纷纷爆破碎裂,连泠月手上端的一个装药的白瓷小瓶都未能幸免。 好半晌,炎天漠才止住了声,垂头默立。 泠月将手中的碎瓷扔下,看看沾染了满满两手的莹白玉润的药膏,冷着一张俏脸,撇了撇嘴道:“一瓶灵玉膏,一滴未用,就糟践了个干净。漱雪你……”抬头却见紫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走到房门口,脚下未停,只留下一句:“泠月,炎副宫主有大事跟公子商量,你随我再去熬药吧。” 泠月皱了皱眉,转头向炎天漠投去不忿的一瞥,跺脚跟随漱雪出了门。 屋内安静下来,叶灵川在桌边的凳子上缓缓坐下来,戒备又无奈地看着立在屋子中央的高大青年。 他被软禁在这里的几天内,炎天漠每天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或人事纠缠不休,或是字体熟悉的信件,或是样式奇特的兵器,甚至一些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囚犯,试图唤醒他所谓沉睡的记忆。 他对此忍无可忍,却无可奈何,看着炎天漠次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样子,心里一点安慰都没有,只有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恐慌。 齐铮越还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这里,眼前这样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情境让他充满无力感,今天莫名其妙的弹琴之兴已让他后悔莫及,更像被抓了现行的疑犯一般,满心戒备,惴惴不安。 一室静默。 炎天漠一动不动地垂首而立,像座雕像。 叶灵川放缓呼吸,尽量平复着翻滚不宁的心绪,暗嘲作为一个刑警,自己竟然也有体会嫌疑人被提审时的心情的一天。 他努力稳定着情绪,这种情况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先开口。 “灵川……”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沙哑甚至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之前的暴喝尤余音在耳,此时这样的声音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发出一样。叶灵川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炎天漠,却不想正撞上后者凝视过来的一双眼。 炎天漠的眼神复杂莫名,带着不停变换轮转的情绪,叶灵川逃避般转开了头。 炎天漠将叶灵川的神情看在眼里,抿紧了唇,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动了一下,慢慢向上,停在腰间。 屋子里静得能听出人的心跳声,叶灵川脑子里警觉的弦再一次绷紧,虽说明知道炎天漠不会善罢甘休,但今天的他却是带着比以往更为坚忍的态度在纠缠,或者说逼迫。 黑色的腰带被扔在地上,嘶啦一声,是衣料破裂的声音,叶灵川猛地一惊,立起身来,抬头看处,却见炎天漠上身赤裸,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叶灵川屏住了呼吸,视野里高大的躯体越来越近,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肌肉紧实有力,黑色衣衫下双腿不断迈进,步伐坚定,主人志在必得。 第五十二章 叶灵川握紧了双拳,双眼紧紧盯着不断进犯的人,视线慢慢上移,触到那躯体胸膛的时候,瞳孔猛地缩紧,心又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然一震。 那宽厚的躯体上,从右肩到左肋,是横贯整个胸膛的一道疤痕。暗红色的皮肉凹凸不平,虬结扭曲,足见当时所受的伤之深重。 “灵川,你好好看看,看看这个。”炎天漠停住脚步,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疤,“想想它是怎么来的。” “我说了,我不……”叶灵川一咬牙,正要转身,却被炎天漠快了一步抓住了两只手腕,他一惊,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你看看,你摸摸,它到底是怎么来的!”炎天漠把他的手强摁在自己胸口上,不顾他的挣扎,大声喝道。 叶灵川两手握紧了拳,努力不去触碰那道伤口,视线却躲无可躲。炎天漠的力气大得惊人,两只手像铁钳一般,让中了漱雪慢性迷药的他越挣扎越无力,也越绝望。 “你记不起来,还是根本不想记起来?”额上被炎天漠的鼻息喷到,炽热又危险,叶灵川低着头努力不与炎天漠视线接触,眼前胸膛上的伤疤却避无可避地直击眼底,他咬紧了牙关。 “那好,我来告诉你,这是你,你留下的!用它,”炎天漠伸手一指挂在墙上的那柄细长柔韧的软剑,“亲手在我身上划下的痕迹!” “放开我……我不是,叶灵川……”叶灵川根本不想侧头去看那柄炎天漠早就送到他眼前来的软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与那双铁臂博斗着,却觉得根本就是蜻蜓撼石柱,深重的无力感透骨而入。 “到今天为止,我跟了你七年十个月二十六天。”他的声音不重,却声声入耳,“我炎天漠无父无母,师父把我用狼奶养大,可他只是为了把我培植成给他赚钱的杀手……” “为了培养我,他从不给我吃饱穿暖,只让我像沙漠里的独狼一样,为了一块腐肉厮杀,为了一件破衣拼命……” “……最终,他死了,死在他驭了一辈子的群狼口中,因为它们有了一个新的首领,就是我!”说到这,炎天漠冰冷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讥讽,用力地放开了叶灵川的手,转向一侧,踱了几步,“他应该觉得满意,因为狼群有了新的首领,青出于蓝,他,就是为新首领的诞生献的祭!” “后来,我离开了沙漠,到了有人的地方,当了杀手。”炎天漠的声音转为平静,用平淡得像在述说家常的口气,叶灵川却听得心里一阵阵缩紧,“替女人杀有外心的男人,为儿子杀不传家产的亲爹,甚至,帮亲兄弟杀对方,挣双份的银子。” “我从不相信仁孝恩义,那只不过是为了掩盖欲望而用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脸上讥讽的神情中渐渐弥漫出一丝得色,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笑意,“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刀,我心中的杀意,和那些人死之前绝望的惨叫和喷涌的鲜血。” “我以为我将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也成为狼群口中为新首领的诞生而牺牲的祭礼,却不想,遇到了个意外,那就是你。”他的声音转轻,带着柔情。 炎天漠转过身,含笑的眼神投射过来,面上冰冷讥讽的表情早已不见,代之以和煦,甚至温柔。 “我受你长兄所命去杀你,被你所败,我以为必死无疑。这世上比我强的没几个,死在你手里,也不算辱没……却没想到,你不仅不杀我,还教我识字,教我明理。”他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是激动与温馨交织的情绪,叶灵川却觉得浑身都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可你长兄却恶人先告状,指责你豢养杀手,妄图不轨,在你父亲面前逼你亲手杀了我!”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平复了一下有些激动的情绪,又继续道:“我想说出实情,你不让我说……你提了剑,站在我面前,我以为这一次我在劫难逃……” “……我并不怕,在你身边的这些日子,我吃过了这辈子最好吃的饭,穿过了最暖和的衣裳,睡过了最舒服的床,我值了……我让你动手,你说‘天漠,别怪我’……却只举剑重伤了我,而后带着我们几个自贬到了这里-栖灵峰。” 炎天漠的眼里早已是柔光一片,深深地望向窗外青山之外与天相接处漫漫沙海绵延不绝的景象。叶灵川呼吸急促,很想打断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你已厌倦勾心斗角,早想归隐山林,可我知道,你心中不是没有宏图丘壑,所以那时候,我就立誓,此生此命,只供你驱策,只为你拼搏。” 他低头,轻抚胸口的疤痕,“这道伤口,留在我身上,更留在我心上。为了你,我上天入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炎天漠轻轻地说着这些话,像在说一件诸如饮食穿衣类的平常琐事一般,叶灵川听得作声不得,心里有个越来越大的声音想要喊出来,却被炎天漠突然转过来的视线堵在喉咙口,发不出声。 “你失踪后的日子,我像疯了一般,把掬星崖上上下下翻了无数遍,却只找到你的剑,不见你的影子。我不相信,不相信你就这么撇下我不见了,你一定会回来!一定!……我找人假扮你,与正天盟斗智斗勇,战了几十次,竭心尽力将灵栖宫保持原样,甚至比你在的时候还强……谁敢怀疑,我就杀谁,一直杀到谁都不敢怀疑为止……” “所以你看,现在的灵栖宫,跟从前比,什么都没变,甚至更强,就只差了你,灵川。”他猛地握住叶灵川的双肩,直直地盯视着他,语气又转悲愤:“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可你竟然不记得灵栖宫不记得我了,你甚至想要杀我。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可你不能忘了我!灵川,你不能一句‘我不是叶灵川’,就把灵栖宫,就把我,抹煞得一干二净,不能!”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得毫无商量的余地。叶灵川气喘不已,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肩上炎天漠的手用力得像要把他掰开揉碎,脑袋里那种已经停止的啸声又响了起来,一遍遍地为眼前翻滚起来的光影碎片吹响冲向记忆闸门的号角。 脸被抬起,下巴上的力度很大,牢牢地钳制着他让他无处躲闪,视线模糊的眼前是一张越来越近的面孔,带着灼热的气息,渐渐逼近。 一些零乱的画面忽然从混乱不堪的记忆中跳了出来,叶灵川猛地惊醒,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地推开了炎天漠,喘息不已,半晌,才哑然道:“别逼我……行不行?” 面前的人眼中有一丝讶异,更多的是失望,他深深地凝视着他,眼里又渐渐蓄满了柔情,“好,我不逼你,”慢慢收回手,退了一步,“但是,我也不会放开你,灵川,我等你记起我。” 炎天漠说完,又深深地看了叶灵川一眼,转身快步出了房门。 等到脚步声终于消失,叶灵川才颓然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窗外山风一吹,才发觉丝丝作寒。 他抚着头,用力地按着太阳穴,视线触及到那架样式古朴的琴,心里又是一阵战栗。 齐铮越,你到底在哪里? 炎天漠出了房门,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去,虽说自己答应不逼迫叶灵川,但看着这个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到身边,却不仅不复过去对自己的信任倚重,还总是对自己森严戒备小心防范,任他不是心思细腻,也觉胸中郁郁。 迎着渐渐转浓的暮色,炎天漠查看了宫内各处哨岗的情况,吩咐增添人手严加防范,齐铮越不是省油的灯,他实在不敢相信会一直这么风平浪静下去。 沿着依山而建的石径,炎天漠登上了栖灵峰最高处,站在高处极目远眺,远处青山与暮色模糊成一片,黑色的天幕上星光点点,与脚下各殿灯火交相辉映,熟悉又美好的景象,似乎多年都未曾改变过。 前下方的一处雅致院落,正屋里灯火仍旧亮着,偶尔有修长的人影走过。他痴迷又贪婪地看了许久,直到夜色深沉。 回住处的时候经过一处廊榭迂回的庭园,想想今天在山顶耽搁得有些久,回住处还有一堆日常琐事要处理,炎天漠也不再脚踏实地,足尖点地一运气,人已如大鸟般,从空中横掠过去。 经过一座假山的时候,依稀间看到下面的有个黑糊糊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探询了一番,而后闪身躲进山洞。 炎天漠想都没想,落下身形,从空中探手将那人横捞过来,扔在地上。 还未看清那人的模样,耳膜已经被一声大叫震得嗡嗡作响,“谁谁谁啊?!黑灯瞎火地竟然袭击本宫主……哎哟,是炎炎……” 炎天漠嫌恶地看着那人一见他便宛如老鼠见到猫的神情,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我看风景!”那人像是突然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答道,抬手擦了擦脸上脏污的同时迅速地把另一手背到身后。 只是还未完成这个动作,手腕便被一只铁腕狠狠地攥住了,一个东西落在地上的草丛里,惹得他忍不住连声喊疼。 炎天漠目力过人,扫了一眼便心下了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真是有出息,这种事都做?!” 那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哭丧着脸怨道:“我做什么了我?不就是肚子饿到厨房偷了只烤大雁么,我这不还没开吃呢就被你抓了,这下倒好,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浪费了!你不让我吃饱,还不兴我自力更生啊……” 那人越说越来劲,油乎乎的一双手在脸上抹了几抹,又摸索着往炎天漠身上擦,恶心得炎天漠一脚将他踢开,“滚开!就知道吃吃吃,下次再让我抓到你偷吃,看我不打烂你的牙!” 说罢,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身后的人一见他离开,便撅着屁股在草丛里摸索出那只烤雁,急不可耐地撕下一条腿塞到嘴里猛嚼起来。 嚼了一通之后才察觉炎天漠已走远,那人松懈下来,靠在假山石上,含糊不清地嗤道:“没良心……还打烂我的牙,不就是你那正主子回来了嘛,过河拆桥……人渣!” 第五十三章 叶灵川依旧被软禁在栖灵阁,炎天漠果然说到做到,不再逼得那么紧,只偶尔来小坐一会儿,也不怎么缠着他,有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再在他的冷淡对待里悄悄离去。 他既不肯放了自己,也没有任何的强硬对待,这样的表现,反而令叶灵川更加不安和无奈,他差人送来的吃穿用度尽是投他所好,他无声的陪伴和偶尔的发问更让他时刻处在如临大敌的紧张中。 夜晚睡眠已成了他最害怕的事情,那两个贴身侍女不知何时下在何处的迷药令他几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梦境里穿梭来回,身体也似乎出了异样,总是感觉身上有一股劲气在筋脉中运转,可真要是动作起来,那股劲气却立刻反噬,弄得浑身酸软无力,犹如强弩之末一般。 一切都是山雨欲来的景象。 叶灵川觉得自己正被一步一步逼向悬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现在齐铮越已经成了他最后的指望。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急迫地需要过这个人,想想似乎落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以来,他都在需要他,可没一个时候是如现在这样明明白白的的确确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需要,尽管那一夜的混乱是那样地不堪回首。 送来的晚餐他没怎么动,架上的书也不敢看,那种越看越觉得熟悉的感觉他现在已经避之不及,案上的琴早就被炎天漠请来的琴师修好,可他却再也不敢动指。 纱帘外有人影闪动,叶灵川起初并不在意,以为是栖灵阁的几个聋哑侍女在打扫。可帘外那淅淅索索的声音持续了好久,映在帘上的人影也看得出来是在探头探脑地窥视。 叶灵川忍不住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把撩开了纱帘。 帘外的人似乎没料到会被发现,吓了一跳,往回一缩,正要避出门去,叶灵川已然开口:“你是谁?” 看衣着,这人不是宫中的侍卫,也应该不是炎天漠的手下。过了这么些天,他已经看出,炎天漠把他住的栖灵阁看得犹如眼珠子一般重要,除了他自己,也就漱雪泠月和几个聋哑侍女可以进入,别的人,哪怕是心腹,也只让他们在门外警戒,遇事发信,而绝不让他们踏入屋子半步。 那人见行藏已被识破,干脆不再躲闪,转过身,歪着头对着叶灵川上下打量了一番,大喇喇地道:“你就是灵栖宫主叶……叶灵川?” 叶灵川眉毛一跳,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不耐和反感,这个名字真的是如影随形。 他撇开眼神,快速地道:“不是。” “不是?!”那人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相信,“不是你怎么住在这里?炎天漠可是把这里弄得跟藏娇的金屋一样,大白天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说到这里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请自来的行踪,立即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转头装作打量周围摆设的样子,掩饰道:“我么,正好住在这附近,所以有空就过来串串门。” 叶灵川看了看他自说自话的样子,“那么你轻便。”转身进了纱帘。他没那么多精力来应付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处境中。 那人倒是对他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跟在他后面进了纱帘。叶灵川也不去管他,顾自在桌边的凳子上落座,心里暗自寻思今天漱雪泠月怎么不见人影,平常他们是连他的洗漱都要关照到的。 那人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偷眼看叶灵川似乎真的不去管他,便有些装不下去,咳嗽了两声,道:“那个,跟你商量个事呗。” 叶灵川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实在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跟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毫无交谈的必要。 那人见他还是这样全无兴趣的样子,便有些绷不住了,干脆直接道:“那啥,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以后麻烦你自己演自己吧,我要息影了。你,你跟炎天漠说说,把我放了吧。” 这句话引起了叶灵川的注意,“你说什么?”,看来这个人身上似乎不仅仅只有莫名其妙一个特点,仔细看他的衣着装扮,除了有些脏和皱之外,衣料款式之类,似乎与自己身上的类似。 “我说,你跟炎天漠说说,放了我吧。”那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一屁股坐在桌边的另一张凳子上,苦恼地道:“我演你都演了两年多了,既然你都回来了,麻烦你自己本色出演吧,我实在是演不下去了!” “你说,你演我?”叶灵川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追问道。这人除了身高略矮,举止不同之外,似乎样貌上跟自己还真有些许相似之处。 “是,演你。”那人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气道:“你不就是灵栖宫主叶灵川嘛,炎天漠把我抓来后就叫我演你。”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恨道:“演得好没奖励,演不好不给饭吃,还动不动扎毒针,喂毒药!” 说到这里更是憋不住气一样,转向叶灵川控诉:“你说你怎么那么难演?啊?!会当宫主不算,还会画画弹琴下棋写字儿!我是演了人前还演人后,演了这里还得演那里,稍一出错儿就挨骂挨打挨饿挨毒针!你赶紧跟炎天漠说说,我不演了,你自己演吧!算我求你了,行不?!” 叶灵川总算是听明白了,可他宁愿自己根本没听到,心绪控制不住地又烦乱起来,便有些不耐地拒绝道:“我不是叶灵川,你求错人了。”顿了顿,又道:“我,也是被他抓来的。” 这话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你也是被他抓来的?”像是看到了希望般,又自言自语道:“难道他要换个人来演叶灵川了?” 叶灵川心里一动,转头看着他,“你……刚才说演了两年多?” 那人立刻又来了气,“是啊,两年多,演得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侧眼看了看他,又有些得意,“不过,你来了,我就可以退休了,你接茬儿演啊。” 叶灵川不想跟他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这么说,你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在得到那人肯定的答复后,又问道:“那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你想逃出去?” “你不想?” “当然想,可是我试过很多次,都失败了,我没武功。”那人说到这里沮丧不已,“炎天漠那个家伙把整座山整得跟铜墙铁壁一样,这几年间有几伙会武功来挑事的,都被他干翻了,有来无回。” 叶灵川沉默了,炎天漠的手段,他是见识过了,要逃出去,真比登天还难,何况自己身上还中着限制行动能力的毒。 两人都有些沮丧,那人小声咕哝着,“本来还以为你是正主儿,你回来了,我就自由了,没想到你也是被抓来的。”忽然又警觉起来,“糟了,我是趁泠月漱雪不在偷偷进来的,我得走了,不然一会儿被炎大魔头看到了我又得遭殃。” 也不管叶灵川有没有听到,起身掀开纱帘正要出去,又忽然视线一转,回头跟叶灵川咧了咧嘴角道:“那个,这东西,你不爱吃?” 叶灵川顺着他的视线,才发现他说的是摆放在桌上的他动了没几筷子的水晶猪肘和清蒸鳜鱼,便摇头道:“我不爱吃,你拿去吧。” 那人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下手先扯了一节猪肘塞进嘴里,“谢了啊,我最爱吃这个。唔……炎大魔头太刻薄,我这两年都没吃过几顿饱饭。看来他对你不错,你待遇比我高。” 叶灵川听着这不着调的话,心里竟莫名地起了些类似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觉,叹道:“你都拿去吧……以后,如果你能进得来,就跟我一起吃吧。”停了停,又道:“对了,叫我谢晓吧,别叫我那个。” 这话一出,那人忽然一愣,嘴里的猪肘也忘了嚼,“你说,你叫谢……晓?” “……是。”叶灵川忽然又有些不自在的感觉,撇开了眼神,压下心里的烦躁感,“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那人答道,转头又小声咕哝了一句“靠,竟然跟我同名,这种古早年代还能遇上同名的可真叫不容易……”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入了叶灵川的耳,“你……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那人回头直愣愣地看着他,奇怪地答道。 “不,不对!”叶灵川立起身来,紧紧地盯着他,“你刚才说……”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字说出口,刚犹豫着张口比了个口型,那人已经瞪着眼睛说了出来,“靠……” 叶灵川不说话了,只吃惊地看着那人脸上的表情也从一般惊讶到特别惊讶再到万分惊讶。 两个人就那么直直地对视着,好半天,那人才抖着声音道:“你……听懂了?” 叶灵川点点头,任是他办过再多曲折离奇的案子,此时也是吃惊到了极致,原来这种离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是仅仅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五十四章 “你是怎么过来的?”叶灵川问道。 “不知道。虽然过来两三年,我到今天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胸前,一道白光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记忆也出了问题,这些还是这两年中慢慢想起来的,起初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人垂着头又颓然坐在凳子上,半晌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一言难尽,我是警察,在追捕疑犯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那人紧接着追问道。 叶灵川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是自己处在这样危机四伏而无法可想的处境下竟然能遇到一个同样遭遇的人,已是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缘分,当下也不再避讳,将除了齐铮越的事情以外的其他情况都简略说了一遍。 “临城……掬星崖,警察……你是说,那个方的挂坠?!那是,那是……”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起身来,一边有些控制不住地失声说着,一边直愣愣地向他走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却又目无焦点。 叶灵川直觉他神情不对,不像是惊讶,倒像是难以置信到深受打击的地步,不由道:“你怎么了?难道,你也是这样过来的?” 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瞪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叶灵川急起来,伸手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你还好吧?” 那人浑身一震,似是刚刚惊醒般,口中咕哝着些什么,转身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子。叶灵川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疑心他的精神状态,毕竟才刚刚明确的事实,这个人到底有着怎样的遭遇和背景,自己一无所知,就那么把来历告诉他,作为一个刑警,显然有些鲁莽了。不过既然说了,他也不去后悔,现在的状况,已经没可能再坏一点了。 那人转了好一会儿,又闭着眼睛默念了句什么,再次睁开的时候,似乎平静了些,转身小心问道:“那,现在那个挂坠呢?在你身上?” 叶灵川看着他脸上跟他的语气明显不一致的紧张神情,答道:“不,不在我这里。” “那在哪?!”那人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抬手向下做安抚状,强笑道:“那个,我是说,没有这个东西,我们都回不去。所以,它很重要。” “我知道,可挂坠真不在我这里。”叶灵川平静道:“我是被炎天漠抓来的,挂坠现在应该在我朋友那。” “你朋友呢?他会来救你吗?”那人似乎看到了希望,立刻近前一步问道。 “他……”叶灵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说从一被抓到这里起他就在默默等着齐铮越的出现,没有理由,自然而然般。可当这件本来毫无疑问的事情被当作一个问题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审视这个问题。 是啊,他会来吗? 心里头有些茫然起来,那些这么久以来相处之中的恩恩怨怨,忽然一齐涌上心头,像条来去不明的河流,看不见源头,也看不见归路,只见到激流跌宕,雾绕云环。 “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朋友会来吗?!”那人见他长久地沉默不语,不由急起来,“你朋友是什么人?你在这里认识的吗?哎,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呀!”他忍不住扑过来,一把握住叶灵川的肩头摇了摇。 叶灵川从思绪里惊醒,抬头看看面前一脸焦急的人,张了张口,却仍是无从说起。 那人失望到有些愤恨地撒了手,咕哝着“连朋友会不会来救自己都不知道,还警察呢,真是白瞎了谢……”,边撤转身体边向外走。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啸,异常耳熟,叶灵川迷茫的脑海里顿时犹如亮过一道闪电,身体一震,他起身抬头看向纱帘外的门口。 接着又传来一个喊声,“谢晓,我来了!你在哪里?!” 那声音不大,却一波一波由远及近毫无减弱地直送耳边,显然是发声之人用极强的内力把声音凝成一线向外送出。 叶灵川掀开纱帘几步跨到门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激动让他的咽喉都有些哽咽,吸了口气,刚要出声,便见身后火速窜上一个身影,以变了调的声音胡乱喊着:“这边这边,我在这边……”边喊边向门外冲,“艾玛,可算有人来救……” 话音未落,又有一声暴喝传来,“齐铮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孤身一人来我灵栖宫劫人,实在目中无人!”那人便在这一声暴喝中一脚绊倒在门槛外,下巴重重磕在地上,把舌尖上尚未喊出的语句生生截回嘴里。 “齐铮越!”叶灵川急急地喊了一声,几步奔到门外,栖灵阁建在栖灵峰最高处,此时举目下望,黯淡的月光下,但见楼影重重,廊道遍布,一时之间竟寻不见来人的影子。 待到刀剑相击的打斗声和喊杀声传来,才看清刚刚发生的情况。议事厅墙外的宫灯映照下,一身蓝衣的齐铮越被炎天漠带领着宫内一众精锐侍卫围在通往后殿群楼的通道上,挥舞着长剑,激战正酣。 刚才的发声,是他在行踪被发现,又不甘心就此下山再寻良机,索性拼力一搏的所为。 叶灵川一眼看去,齐铮越的形势不容乐观。炎天漠虽说早就料到齐铮越会来,但这样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孤身闯入欲强行带走叶灵川,却是将他久已积累的怒意杀意一下子燃爆的做法,他的一招一式中都带着将齐铮越一击必杀的仇恨,再加上灵栖宫精锐齐出,齐铮越可谓是险象环生,适才分心一喊,左肩上衣衫已被炎天漠的刀气划破,渗出血迹,动作明显迟滞了一些。 叶灵川不敢再喊,只提着气低头朝台阶下奔去。才走了两步,身上漱雪的迷药药性便被触发,他双脚一软,委顿在台阶上。 眼见齐铮越的形势越来越危急,叶灵川心焦如焚,气息也急促起来,胸腹内忽然丝丝缕缕地起了酸涩凝滞的感觉,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中间似乎夹杂着一股股渐渐活动起来的气流,在腹内乱窜。 叶灵川咬紧牙关,极力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像是要跟意念作对一般,越是心急越是无力,最后他连坐在那里都觉得像要随时倒下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叶灵川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战团之中几乎被各式兵器盖得看不清楚的身影,闭上双眼,凝神吐纳,努力将意念集中到胸腹内,缓缓平息着那一股股气流。 渐渐地,那些气流似是受到了他意念的牵引,慢慢融合成一股,在体内运转。耳边的喊杀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腹内运转的那股气流在加速、增强,叶灵川的额上沁出了细汗,身体也渐渐发热。 最后那股气流像是有生命力一般,他意念刚一闪过,那股气流就随之猛烈地冲向四肢百骸,耳边似是响起了一声巨响,胸口一阵剧烈的冲击感过后,叶灵川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上原本压得他几乎不能动弹的酸软滞涩之感顿时去了大半。 胸口还有些钝痛,但气流运转却是比刚才还要顺畅。叶灵川试着又运了几转,将那股渐渐回过神来试图反扑的迷药药性暂时压制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一股子气流,却直觉地相信,这股气流绝对有用,至少迷药的药性被暂时压下了。 事实上,目前的形势,也根本没有给他仔细琢磨的时间将那股气流操纵得更得心应手一些,齐铮越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在向他的方向靠近,炎天漠和众侍卫的包围圈也紧紧跟随。 叶灵川轻跃起身,动作轻盈得出乎自己意料,却又似乎更在情理之中,这种矛盾的感觉令他的心头升腾起一丝异样的烦躁。咬了咬牙,将这种感觉压下,他提起口气,腾身向台阶下冲。 “公子!”不过才跃过一段阶梯,两道纤细的身影就从天而降般落在他面前,是适才一直不见人影的泠月和漱雪。 叶灵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俩之前就已知道齐铮越闯进灵栖宫,此刻一直在栖灵阁外观战警戒。 “公子,你的内力,恢复了!”泠月惊喜道。 叶灵川一怔,一瞬间,那股紧紧尾随的烦躁在心里剧烈地升腾起来,带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他躲闪般闭了闭眼,低下眼睑,沉声道:“让开!” 漱雪的眼神从叶灵川脸上细细扫过,淡然道,“公子,你是要亲自出手对付刺客吗?” 眩晕的感觉加剧,脑海里似乎又响起了那种尖锐的啸声,叶灵川双手攥拳,断然喝道:“住口!” 漱雪却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又道:“公子,刺客武艺高强,你赤手空拳恐怕太过大意,泠月,将公子的软剑和绵针取来!” 叶灵川忍无可忍地猛喝了一声:“别说了,我不是!” 泠月有些迟疑地转头看了漱雪一眼,见后者一脸淡然笃定,便微微点了点头,绿色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栖灵阁门口。 “公子请稍等。”漱雪微微笑道。 叶灵川低着眼,身体细细颤抖起来,脑海里一阵一阵的尖啸已经轰得他眼前都似乎出现了幻觉,奋力抬头看去,不远处一个蓝色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中腾挪翻飞,姿态似曾相识。眼前一阵一阵的光影碎片飞舞翻腾得越来越迅速,他不堪忍受地抚住了前额。 第五十五章 “公子请用。”一件物事被呈在眼前,细长的形状,银白色的握把,流苏上还缀着一个小小的翡翠玉佩,叶灵川知道,那上面刻的是蛟龙的纹样,龙头的正中有个“灵”字,他甚至能感受那个字如灵龙般矫健飞扬的气势。 身体里那股气流不由自主地开始运转起来,叶灵川握紧了双手,眼前的画面在这件物事和光影碎片间来回切换,每切换一次,那些光影碎片便整合一部分,渐渐地,叶灵川的眼前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与情景。 他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在慢慢抬起,纤长的手指伸向那件物事,一触到银白色的握把,便再也不可克制地一把将它握在手里,剑花飞舞间,一声熟悉的吟啸随手而出,叶灵川只觉得眼前轰然一声响,所有跟这件物事有关的片段都在此刻都被连结成了连续的画面。 额上的汗涔涔而下,软剑被颤抖的手中蒸腾运转的劲气振得嗡嗡作响,宛若即将出海的蛟龙。 一个白玉的匣子又被呈现在眼前,叶灵川看到自己的左手已经伸向匣中一根根看似细长绵软的物事,耳边不断响起的尖啸声里,眼前难以控制的画面之中,手指上熟悉的触感像是点燃的引线,瞬间将爆炸从指尖传到脑海。胸口的钝痛霎时尖锐起来,一声闷哼后,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叶灵川单膝跪倒在地,气喘不止。 “公子!”泠月一声惊叫,将叶灵川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住。 “谢晓!” “灵川!” 阶梯下的战团里,几乎同时爆出两声大喊,一蓝一黑两条人影同时向上跃起,落在上一段台阶的平台上。剑与剑继续缠斗在一起,谁都想抢在对方之前到达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适才叶灵川的动作,齐铮越和炎天漠并未看见,但泠月那一声惊呼,却是谁都听到了。 两人忧心的点各不相同,目标却是一致,所以这一番打斗,比适才在下面通道上的单打对围攻更是激烈了百倍。 齐铮越和炎天漠俱是使出了毕生的功力,阶梯两边栽种的树木被四射的劲气刮得枝叶纷飞,犹如大风过境。 灵栖宫的众侍卫此时根本不敢轻易上前助阵,只得在四周环绕着走圈子,伺机而动。 齐铮越此番趁夜闯入灵栖宫,虽然也经过了一番查探,但终究是担忧叶灵川业已出现松动的记忆会在旧景旧人旧事之前恢复,所以不敢拖延下去。眼下炎天漠急了眼的缠斗不休,长此下去,输的必然是自己。 看来,只有速战速决才有赢的机会。心念及此,手上动作迅猛发力,苍云剑法中最精妙的招数如行云流水般使出,向炎天漠大开大合的剑法攻去。 炎天漠看穿了齐铮越的想法,冒着被齐铮越的剑势伤到的危险,百忙之中分心高声道:“泠月漱雪,此处危险,快带宫主到安全的地方!” 上头泠月漱雪早已一左一右将依旧低头跪立的叶灵川扶往。 灵栖宫处处机关,道道阻拦,如果任由他们将叶灵川藏到某个密室里,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了。齐铮越心急如焚,大喊了声“谢晓”后,左肋又被炎天漠的剑锋划过,衣衫下鲜血渗出。 众侍卫见齐铮越身形一滞,知道这是个将其一举拿下的好机会,扬着兵器纷纷攻将过来。 一时间,攻势如潮,汹涌澎湃。 眼前的形势于齐铮越来说可谓千钧一发,这样险峻的地步,用那一招,也只有那一招才能破解了! 来不及权衡在这样的情况下使用这招已近三年未使用的杀手会有怎样的后果,齐铮越一声长啸,足尖在地上奋力一点,身形平地跃起两丈高,持剑的右手当横挥出,将运足的内力灌注剑尖,全力使出苍云剑法中最后也是最具杀伤力一招――“白云千幻”! 上方十多丈开外的叶灵川,胸口的钝痛在吐出一口鲜血后减轻了很多,体内劲气的运转也更加流畅自如。耳边的尖啸依旧如影随形,眼前的画面也依然在不可控制地切换整合回放,他挥开了泠月漱雪,慢慢立起身来。 刚稳住身形,一抬头,那似乎早就印刻在脑海里的画面已经在眼前轰然铺开。 月光下,一道身影拔地而起,身影周围幻出千朵剑花。那些剑花耀眼刺目,在月光下宛如亮起了一个光圈。光圈的正中,蓝色的身影如飞天的雄鹰一般,姿态挥洒刚劲利落。 轰的巨响声中,光圈忽然扩大,将周围那十几条人影推出几丈开外。那道身影余势未减,挟着攻势未消的剑光疾冲而来! 墨蓝色的瞳仁倏地扩大,视线里的那道身影,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都与无数次梦到的那个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梦中那张总是模糊不清的脸,此刻终于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所有画面中最终缺失的一节终于补上,记忆的链条在那一刻终于衔接成整体。 是了,终于是了,齐铮越! 体内充溢的劲气漫然而上,叶灵川横剑当胸,强劲的内力从右手中源源不断地注往手中的软剑,剑身发出宛若龙吟的声响。扣在左手指间的一簇绵针,如吐信的灵蛇,蓄势待发。 来吧,此生最强劲的对手,今日一战,生死必分!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瞬间,惟一的意外也出现在瞬间。 左手的绵针钻进了大穴,右手的软剑环上了颈项。自己只顾进攻未加防守的身体,却没有受到想象中将会遭到的伤害的分毫。 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温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晓……我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碎片迷离。 面前的那张面孔上,散落的发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不断涌出唇角的红色液体,都遮掩不住那双黑色的眼睛中满溢的情意、温暖,和关怀。 不过清净了片刻的眼前,又飞起了无数的画面,循环往复,与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来回切换。每切换一次,心绪就混乱一分,眼前的脸也更苍白一分。 “齐铮越……”叶灵川无意识般地吐出这个名字,又喃喃重复了一次,“齐铮越……” 眼前,从车辆川流的临城到青山绿水的临州,从温馨雅致的小院到雪地独行的马车,从一幕幕争锋相对的相处到一次次舍身犯险的营救,无数的画面,都在此刻汇聚成川,漫流而过。 “齐铮越……” 那张总是笑吟吟的脸已经越来越没有血色,嘴角的鲜血却还在不断地涌出,混乱的心底深处忽然钻出了一丝生疼,被撕扯碎裂的感觉像春天的绿芽般在迅速地生长蔓延。 “是我,谢晓……我来了,我来救你……”鲜红到刺眼的血液随着出口的话语不断涌出,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齐铮越……”刚刚施放过绵针的左手慢慢伸出,伸向吐出那温暖话语的唇角,试图将那些刺眼刺心的鲜血抹去。 “灵川!”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急痛的大喊,似惊雷霹雳。 纤长的手指勘勘停在即将触碰到的唇边。 “灵川,他是齐铮越!中原武林正天盟下苍云派的齐铮越,三年前与你约斗掬星崖的当世第一高手,灵栖宫最大的敌人齐铮越!”是一步一步从台阶下走上来的炎天漠,以蛇形剑支撑着自己同样也是摇摇欲坠的身体,站在齐铮越身后不远处痛心道。 刚才齐铮越以全力使出的“白云千幻”中,他接下了唯一的实招,受的内伤比此刻的齐铮越轻不到哪去,说完这一番话,也已是气喘吁吁,面如金纸。 叶灵川浑身一震,墨蓝色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右手软剑剑身忽地绷直。 齐铮越脖间一紧,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肌肤,鲜血渗出,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他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一般,紧了紧揽着怀中身体的手臂,温柔地道:“谢晓,我来救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叶灵川握着剑柄的手抖了抖,紧抿着双唇,眸中风云变幻。 “灵川,快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他是灵栖宫最大的敌人,你取得中原武林最碍事的绊脚石!”炎天漠一手抚着胸口,撑着一口气急促地道。 气血翻涌之下,他吐出了一口血,顿了顿,又缓声道:“你回来了,将来再没有人能阻拦得了我们,你的心愿即将达成。杀了他,灵川,快杀了他!” 停在齐铮越唇边的手十指缩紧成拳,微微地颤抖着,齐铮越颈上的软剑再次绷紧,道道血流顺着颈项涌进衣领,沾湿了胸前握剑的手。 “齐铮……越……”沙哑的声音,颤抖的音调,从同样颤抖的双唇间吐出,一片混乱的心里,被这个名字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半的记忆,像刀子一样在来回撕扯、锯割。 “我在,谢晓,我一直都在。跟我走,回临城去,好吗?”依旧温柔至极的声音,如同那双眼睛中此时满蓄的情意和在背上轻拍安抚的手一样,呵护着紧张的身体,心底里的疼痛却再一次地扩大、蔓延。 “灵川,你是叶灵川,灵栖宫的主人叶灵川,誓要夺取武林江山的叶灵川!”炎天漠夹杂着咳血的沙哑声音再次传来,“我相信,你没忘,没忘了灵栖宫,也没忘了我炎天漠,没忘了我们一起努力共同拼搏的日子,对不对?灵川,杀了他!杀了他,武林就是你的,就是灵栖宫的,快动手啊!” 叶灵川的呼吸不可遏止的急促起来,咽喉发紧,眼底发酸,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是的,这个人的命,现在就在他手上,只要他一用力,他就会人头落地,从此后阴阳两隔,再无瓜葛。 他不是没杀过人,尽管他不喜欢血腥。 可为什么这个人的血,看起来是如此的刺目?为什么自己的手,会软弱颤抖到这样的地步? 视野模糊起来,唯有心里的痛楚是那样清晰,不知不觉间,已铺天盖地。 炎天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深吸了口气,缓道:“也罢,灵川,你下不了手,那么我来下,我来替你杀了他!” 他抬头看了看栖灵阁后方险峻无比的山峰上暗蓝色的天幕,像是自语般轻道:“我说过,为了你,我甘愿赴汤蹈火。” 这几个字话音一落,炎天漠的身形便迅速移动过来,手里的蛇形剑发出嗡的声响,犹如嗜血的前奏。 叶灵川瞳仁瞬间放大,还未来得及出声,背后几处大穴忽然一麻,浑身的内力在顷刻间泄得无影无踪,意识消失之前,只听到金铁交鸣的一声轰响,和身体凌空而起的轻飘感。隐约中,似乎还有一个慌张惶急的声音喊着,“等等我……我才……” 过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十六章 前面很黑,路道狭小,叶灵川放慢了脚步,摸索着前进。奇怪的是脚下的触感很软,并不崎岖,却也不平坦。 转过一个拐角,一幅温馨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充满异域风情的宫殿里,一个三四岁大粉妆玉琢的男孩子正蹲在花样繁复的地毯上玩一串样式奇特的五彩琉璃球。 “灵儿。”异国装束的美丽女子出现在门口,温柔地注视着男孩。 “娘!”男孩欢叫着扑进女子的怀里。 “灵儿,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爹就来接我们回家了!” “娘,什么是爹?为什么要回家?”男孩跟女子极其相似的蓝色眼眸发出天真好奇的光芒。 女子弯起嘴角笑了笑:“爹就是父亲,灵儿最亲的亲人,跟娘一样。明天,爹要带娘和灵儿去他的家,灵儿高兴吗?” “高兴!”男孩子肯定地点点头,“只要跟娘在一起,灵儿就高兴!” 女子点点头,“好灵儿,明天我们就一家团聚了,灵儿看到爹要叫爹噢。” “嗯!”男孩用力地点点头,把一张白嫩的小脸偎进女子的怀里。 画面定格在这里,颜色变淡,渐趋消失。 叶灵川若有所失地疾走了几步,前面又是一个转弯,匆匆转过弯,一幅略微震颤的画面展现在眼前。 是在一辆行驶中的华丽马车里。 华服的男子坐在上首,面上带着不可接近的严肃。刚才的女子坐在一侧,怀里抱着那个男孩,两人俱已是中原装扮。 女子轻柔地哄道:“灵儿,这就是爹。快叫啊,叫爹。” 可任是她怎么诱哄,男孩依旧紧抿着小嘴,手里抓着那串五彩的琉璃球,一脸戒备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默不作声。 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对着男子展出笑颜道:“也许孩子还有些怕生,你别在意,再给他些时间,他一定会叫的。” 男子摆摆手,看似大度却有些不耐地道:“小孩子还小,他不肯叫就算了,反正也不差他这一声爹。” 女子道了声“是”,回头看着孩子圆圆的小脸,面上的笑意消失在唇边,代之以难以掩饰的失落,她低下头,轻轻地将孩子小小的身体搂进怀里。 画面在马车轻轻的颠簸里消失,叶灵川急急地伸出手,却抓不到分毫,前面又出现了一个拐角,他想也没想疾奔而去,刚过那个拐角,又是一幅画面出现在眼前。 富丽堂皇的花园里,一场家宴正在进行中。桌上摆着精美的月饼,侍卫婢女立了满园。刚才的男子坐在上首,正在饮酒。坐在他身边的却不是男孩的母亲,而是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富贵女子。 男孩的母亲坐在下首,略低着头,姿态拘谨,眼神不时地望向花园另一边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小少年,先前的男孩正是其中最小的那个。 男孩此时已经长大了一些,约有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一边望着比他大几岁的两个哥哥轮着骑一匹异常漂亮的白色小马,小小的眼神里流露出属于孩子的天真的羡慕。 “喂,小灵子,你想骑吗?”马上一个八九岁大的少年向男孩撅了撅下巴,高傲地问道。 男孩收起了脸上羡慕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两个哥哥没有那么好心。 “哼,一看就是说假话,不想骑你看那么老半天干嘛?灵儿你真不诚实!”一边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嗤道。 男孩小小的脸涨红了,低了低头,迅速地又抬起,答道:“想。大哥二哥,能让我骑一会儿吗?” “这样才乖嘛,哈哈。不过,不能白骑噢,这马儿可是大哥生日爹送的礼物。你要骑,也得拿个东西出来给我们玩玩才行。”男孩的二哥神气的喊道。马上的少年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马,此时也正装模作样地在一边笑吟吟看向男孩。 “可是我没有好玩的东西可以给大哥二哥玩。”男孩想了好一会,略微失望地看了看那匹小马,答道。 “就你手里那个吧。”男孩的大哥故作大度地道。 男孩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又看了看那匹漂亮的小马,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小心又郑重地把琉璃球串交到二哥手里。 可他的小手还没摸到那匹小马漂亮的鬃毛,就听到身后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 男孩一转头,就看到那串刚刚还在他手心里的完好的琉璃球静静地躺在石砌的地上,五彩的琉璃碎了满地。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飞奔过去看那串只剩下链子的琉璃球,那些琉璃碎得是那样彻底,像原本就砌在地上的彩色碎石,再也拼不起来了。 他哭着冲上去对着两个少年伸出了稚嫩的小拳头,却被侍卫抓住了,两个少年躲在侍卫身后恶作剧地朝他做鬼脸,趁机伸腿在他身上踢了几下。 母亲急忙奔过来,蹲下身来将他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灵儿,怎么了?怎么回事?” 还没等男孩哭泣着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那个坐在父亲身边的贵妇人就朝母子俩撇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这种小孩子家玩耍的事情,再平常不过,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父亲喝了口酒,见男孩还在哭,便道:“灵云,快让他别哭了,别扫了大家过节的兴。” 母亲看了看地上那串琉璃球的残骸,自己也是满心酸楚,那是男孩出生时,自己的母亲送给孩子的礼物。但此时,她只能按下了心里的气愤伤怀,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男孩。 那个贵妇人又扫了一眼,状似无意地道:“说起来,灵儿也有六岁了吧,也该去学点本事了,我们家可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专养没用的闲人。” 父亲点点头,“夫人说得对。灵云,给灵儿收拾一下,明日我就派人送他去漠北。” 母亲大惊失色,“不!漠北偏远苦寒之地,灵儿这么小,根本不会照顾自己!让他长大一点再去不行吗?!” 父亲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慈母多败儿!就这么定了,明日就动身!” 母亲还想说什么,男孩却伸出小手擦去眼泪,坚定地道:“娘别说了,我去。灵儿一定要学好武艺,保护娘保护灵儿自己,不受欺负!” 母亲的眼泪却在此时流了下来,她将男孩瘦削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好灵儿,娘会想你……” 画面在此时渐渐虚化,消失,叶灵川满心怅然,拔腿猛追,前面的路道越来越窄,地上也越来越崎岖不平,踉踉跄跄了好久,才转过又一个路口,此时的画面,已经到了十年以后。 画面上的府第比原来的更加富丽辉煌,十五六岁的少年带着一身风尘匆匆进了大门,未及见过父亲,就先行到了自己母亲居住的一处简素小院。 此时的母亲,已不复往日的容颜,头上冒出了白发,眼角生出了皱纹,而且面带凄色,满脸病容,卧床不起。只在见到少年的时候,脸上才焕发出难言的喜悦。 少年无法相信,两年前回家探亲的时候还健康美丽的母亲,为什么此时却是这样的衰弱与憔悴,仿佛随时就会倒下。 少年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这三天里,两年多不见的父亲一再以少年回府却未向父亲和大夫人请安为由,而对他颇多不满,意欲责罚。 少年想带母亲回西疆故土,母亲却含着眼泪告诉他,自己从遇见父亲的那一天起,心就已经来到了中原,来到了这里。 少年虽对父亲的薄情寡恩心有不忿,却终是不忍违逆了母亲的心意。母亲在三天后带着对少年无尽的牵挂与世长辞,只留下那一串她用无数个灯下思念的时光亲手细细弥补,却终是缺了最后一块碎片的琉璃球。 冬日的王府迎来了最后一场雪,在这被众人遗忘的院落里,少年弹起了母亲留下的木琴。 琴声孤寂凄绝,弹到至高至深处,少年仰天长啸,哀思无寄,只觉得生如孤鸿,归途渺远,在这素天银地之间,再无可栖身之处。 画面渐渐淡去,叶灵川一腔凄楚,满心忧思,想要再追,却腿脚酸软浑身无力。好不容易挣扎起来,但见眼前一片迷茫,前路无影,来路也消失不见,四下里空茫一片,不知道身在何处。 “灵儿。”忽然有女子慈爱的声音传来,叶灵川回头望去,却只见一个如刚才的画面一般渐渐褪色隐去的身影,眼见那刻在记忆中的面容渐渐变得透明,他想挽留,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灵川!”身后响起了一个刚毅果断的声音,叶灵川迅速转身,只见上身赤裸的炎天漠一脸笑容地望着他,刚要接近,却发现炎天漠身上忽然裂开一条横贯整个胸膛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整个视线,他焦急地想要大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虚弱倒地最终消失。 “晓晓,晓晓……”左前方又响起了谢氏夫妇的呼唤,叶灵川使出浑身的力气,待他赶到发声的地方,却见谢氏夫妇一脸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着“你不是晓晓,不是晓晓……”转身离去。 叶灵川心神俱伤,正自黯然间,忽然听到前方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喊,“谢晓!”抬眼望去,是个高大的身影,英俊的脸上那对总是满含笑意的双眼蓄满柔情和关怀,他说,“跟我走,谢晓,我送你回去。” 叶灵川的脚步却迟疑下来,试探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好不容易,那个身影没有如先前看到的人影那样消失,他心中一喜,刚想开口,却见面前的人忽然变了脸色,“你不是谢晓,你是叶灵川!叶灵川!” 那人忽然扬手刷地一剑直冲心口猛刺过来,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挡,却见眼前那张脸上忽然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口中鲜血如泉水般涌出,脖颈上道道血流如注,嘴里说着:“我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手抚在胸口上慢慢向后退去。 叶灵川惊骇地想要伸手去抓,可四周虚空终如一张巨网般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再无声光可觅。 第五十七章 “齐铮越!”叶灵川拼尽全力,终于发出一声大喊,四周虚空迅速退去,只见满眼红亮,身体也从先前那种酸软无力的感觉中恢复过来。 是一个冗长的梦。 叶灵川缓缓睁开双眼,身上汗涔涔的,额上也是一层细汗,他慢慢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榻上,身上只着中衣,盖着一床薄被。 这个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惟一的异处,在于这个房间所有家具都是竹子打造,甚至连墙壁,也是根根毛竹竖排而成。 叶灵川起身,推开屋子唯一的一扇竹窗,清幽的风带着凉意沁入心肺,让胸口隐隐的钝痛消减了不少,也让他看清了身处的地方。 这是一座竹楼,而他现在正处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外面是一片竹海,杆杆修竹拔地而起,在眼前汇成莽莽苍苍的一片翠绿,望眼难穿。 思绪渐渐清醒,昏迷前的种种情境回到脑海里,叶灵川急切起来,刚想推门出去查看,忽然听到竹门外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是很轻盈,来人不是没有武功,就是并未设防。叶灵川立在正对门口的地方,修长的手指绞紧了袖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孔,眉飞入鬓,眼蕴风情,修挺的鼻梁下,薄而有型的唇角微微翘起,一头长发散在肩上,身上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领口开得很大,露出颈项下的半个胸膛。 不是他。 叶灵川心里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紧了口气,或者两者都有。一时之间,竟有些愣怔。 那人一见他,眼神一闪,面上掠过一丝讶然,随后便被唇角涌起的笑意掩过,“嗨,美人儿,你醒了?”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笑的时候嘴角向一边弯起,两相一衬,这一声美人被他叫得风生水起,轻佻无比。 叶灵川皱起了眉头,即便早就知道自己容貌出尘,但身为男人这样被人当面叫美人,总不是令人愉悦的遭遇,何况此人是敌是友还未分明。 他抿紧双唇,戒备地望着眼前的人。 那人并不以为意,走到窗边将手里的一束干草挂到窗外一个钩子上,转过身来拍拍手,斜靠到桌边,笑吟吟地道:“怎么了?不高兴我这样叫你?”不待回答,又牵了牵有些露出肩膀的领口,顾自道:“在你之前,可从没有人让我叫过美人噢!”言下之意,仿佛叶灵川应该引以为荣才是。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叶灵川忍不住开口,这种时候,他没时间跟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争论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 “我是……”那人抱着双臂略一思索,才有些幽怨地道:“本来我是天下第一美人,现在,这个名头就只能让给你了,那我就叫天下第二美人吧。”想了想,又不情愿道:“不行不行,十几年的美人名头就这么没了,我可不甘心,这样吧,我就叫天下第一妙人!如何?” 这样无异于戏耍的回答,让叶灵川忍无可忍,一个箭步欺身上去,伸手往那人肩上一扣,正要制住他,那人却“哎呀呀”地惊叫着一个旋身,看似无意实则巧妙地从他手底下滑了出去,只将一件宽大的袍子领口撕了道口子,露出形状分明的锁骨和一只肩膀。 “美人儿,你这脾气可真够急的啊。”那人将滑到手臂上的衣裳向上拉了拉,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替你治伤,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叶灵川哼了一声,也没答话,手上招数一变,继续向那人攻去。 那人一张俊秀的脸变了颜色,哎哟哟地叫着,貌似慌张地侧身一滑,轻轻巧巧地又从叶灵川手底下像条鱼似的滑到了门边。 叶灵川不甘心地继续出手,那人哼了一声,气道:“留你在这里养伤,你吃我的住我的,还这样对我,小爷我不干了!”宽大的袖子一扬,叶灵川只觉得一股馨香从口鼻直入心肺,浑身的肌肉在这股馨香中突然放松下来,他身子一软,倒在那人懒洋洋伸过来的臂弯里。 叶灵川惊骇不已,试了试运气,内力畅通无阻,并无中毒的现象,手脚却像是棉花做成,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细细地喘着气,面上因用力而涌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那人不以为意地笑着,将他揽在臂弯里凑上脸去仔仔细细打量起来,边打量边发出啧啧的惊叹,如同在欣赏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末了,才叹道:“果真绝世佳人!连我都要动心了呢。” 叶灵川被他这样的眼光和口吻弄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个人邪气十足,手段又太过诡异。漱雪施毒的手法已是江湖中数一数二,但在这个人面前,似乎还远远不及。就连在临城警院时,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能令在瞬息之间令人失去行动能力的药品。 那人慢慢凑近,几乎将脸贴上了叶灵川的脸,一双细长微翘的眸子里闪动着精灵古怪的光,而后,缓缓地在叶灵川耳边吐了口气,以气声轻道:“难怪齐铮越那家伙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 被人如此凑在耳边说了这样暧昧无匹的话,叶灵川只觉得浑身僵硬,如果此时身上的肌肉不是这样一点都使不出力的样子的话。 他只能粗粗地喘着气,尽量将脸侧向一边,不去看那张促狭的脸。 所幸那人不再有更离谱的动作,只将叶灵川打横抱起,放在竹床上,退后几步,依旧闲闲地靠在竹桌上,扯了扯衣领,向着叶灵川一撅尖尖的下巴,“看在你帮我报了仇的份上,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那人片刻之间如此这般转换了一番,一会儿提到齐铮越,一会儿又说叶灵川帮他报了仇,叶灵川被他弄得满头雾水,加上身上不得劲,又弄不清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只是戒备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人扯了扯袖子,偏着头道:“怎么不问?不想知道了?好吧,那我走了。”说罢一撩耳边长发,作势要走。 “齐铮越……你刚才提到齐铮越,”叶灵川喘了口气,望着竹制的天花板,闭上双眼,“他,怎样了?”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那对充满柔情的眼睛,和那些刺眼的鲜血,以及失去意识前炎天漠的剑上锐利的光芒。 “死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叶灵川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迅速睁开双眼,“你说什么?!” “死了。”那人薄薄的嘴唇再次蹦出这两个字,“所以我说你帮我报仇了。我也想杀他,可本事不够,杀不了。” 叶灵川瞪着双眼怔怔地看着那人一双斜飞的眼,脑海里纷纷乱乱,不知道该怎么去鉴别这人的话是真是假。 那人忽然又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怎么?舍不得?后悔了?”顿了顿,又一脸惋惜的样子,“哟,舍不得你还下那么重的手?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你……他到底……”沉默良久,叶灵川才咬着双唇问道。 “好吧,不逗你了,他没死。”那人一甩长发,抚着下巴颇为自负地道:“历来只有我想让人死人就得死,从来没有不经我允许就敢死在我眼前的!” 转头又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凑过来笑道:“告诉你,我特意把他救活的噢,他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我又杀不了他……可你治得住他,所以,咱俩合作,我把他救活,供你再杀他,怎么样?” 这样匪夷所思的一番奇谈怪论,叶灵川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人跟齐铮越之间到底有何瓜葛,是敌是友,也无从猜测。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和怒气,叶灵川再次问道:“那他的伤,重不重?” “真无趣,连个玩笑都不会续。”那人失望地撤回身体,“好吧,看在你这么心疼他的份上,我就跟你说句实话,他死不了,不过伤得也不轻,得养段时间。还有,你身上也有内伤,好像是强行运气冲关所致……好好养着吧,算我欠你们的。对了,叫我林隐尘吧,这里,是浣心谷。” 他这一番话下来,叶灵川至少可以肯定了,这个人懂医善毒,跟齐铮越不仅不是仇敌,还会救他,心下稍安。 这样说来,他应该也不会对自己不利。 见他忽然干脆利索地说完这些话,就一拎衣襟转身要走,叶灵川急道:“那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那个啊,我密制的好药,让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完全放松的药,名字就叫做,”林隐尘回过头来邪邪地一笑,“随心所欲。” 说完,又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施施然转身离去。 叶灵川心惊不已,远远的,又传来林隐尘带着笑意的声音:“放心,这里绝对安全。一个时辰后,药力自会消失。” 第五十八章 林隐尘没有骗他,约摸一个时辰后,叶灵川身上的药力就消失得差不多了,活动了一下四肢,才发现,这药不仅不是毒药,而且似乎还有养身助体的功效,只是想到林隐尘对这药解说时的邪气模样,叶灵川还是忍不住有些汗毛直竖的感觉。 他下了竹楼,前前后后走了一圈,这里果真如林隐尘所说的,是个山谷,这座两层的竹楼就座落在山谷中的竹林里面。 竹楼不大,上下两层不过四五个房间,林隐尘不见人影,叶灵川推开每个房间的门略略察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林隐尘住的两间卧室之外,其余几间都摆满了各色不知名的药材或者形状古怪的制药器具,看来,这个浑身都透着邪气怪气的林隐尘真的是个医药高手。 叶灵川又在竹林周围走了几圈,除了找到一条浪花飞溅的溪涧和一块刻着“涤心林”三字的石碑外,再无其他发现。 掌灯时分,一个山民打扮的老者敲开了竹楼的门,从随身的食盒里端出几样简单的饭食和一罐冒着奇特香气的汤药,摆到桌上,又将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裳的包袱交给叶灵川,笑道:“叶公子,这几样小菜是林先生吩咐送来,请慢用。 叶灵川讶然,谢过了老者,又问了几句。那老者倒也不甚讳言,慢悠悠地说了一些关于林隐尘的事情。 原来这老者是住在浣心谷附近的农户,浣心谷地处偏远,这些农户住在这里,经常遭受毒虫野兽和伤患疾病的的侵扰,林隐尘医术超群,时常救治他们,又不收分文,这些农户感念他的恩德,便时不常地帮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小忙,或是送来自己打猎砍柴中摘到的药草,或是送些山货野味给他。林隐尘也不过多推辞。这些吃食和衣物,就是林隐尘让老者帮忙送来。 叶灵川这才了然,没想到一身邪气行事乖张的林隐尘,在这些山民眼里竟然是个扶危济困的大好人,先前倒真是想不到。 叶灵川正想再问问林隐尘的行踪,那老者却只笑呵呵地留下一句,“林先生世外高人,老头子我受林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只做自己会的事,不多问,不多提。叶公子你请慢用,明日早上老头子再来叨扰。” 说罢,提起空的食盒离去了。 叶灵川无奈,只得作罢。 那老者送来的山野小菜口味还不错,叶灵川吃了一些,又换上送来的布衣,那罐汤药色如琥珀,香气扑鼻,看着不太像是一般伤药的样子。 想想林隐尘没有理由对自己不利,就算要对自己不利,机会也真是太多,何必不厌其烦地熬上这一罐汤药?想到这里,他将那碗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药倒真是如林隐尘其人一样,看着奇特怪异,效果却很是不错,运气的时候滞涩凝结的感觉消了不少,漱雪迷药带来的酸软感也尽去。 听着楼外阵阵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叶灵川渐渐入眠。这一晚的睡眠比在灵栖宫时好了很多,不知道是那药的效果,还是别的原因。 第二天早上,老者按时而至,送来早餐,此后按着饭时顿顿准时而至。 叶灵川过意不去,掏出锭银子要给那老者。老者却坚辞不受,只说这是受林先生所托,如果叶灵川非要给,那就是拂林先生的面子了。叶灵川听了,也只好随他。 连着两天,林隐尘都不见人影。叶灵川又在竹林四周仔细查看了几番,却总是无功而返。 第三天早晨,叶灵川刚用过早餐,便见林隐尘从外面回来,他发丝凌乱,衣襟下摆还沾着被露水打湿的树叶,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跋涉,一脸疲惫的样子。 林隐尘看见他,也只不过淡淡地点了个头,就顾自上了楼。叶灵川顾念他这几天来的照拂,也想着要问他齐铮越的事情,见他回来后不见动静,也便上了楼。可还未走到林隐尘的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如雷的鼾声。 想起林隐尘适才疲累的样子,叶灵川也就作了罢。 直到老者送来晚餐的时候,林隐尘还未起床。叶灵川上了楼,走到他的房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刚抬手要敲门,门便被从里面打开,林隐尘站在门口,正玩味地看着他。此时的他,又恢复了神清气爽的样子,长发刚梳洗过,湿漉漉地披散在脑后,身上批了件宽大的衣衫,衣带尚未结好,露出大半个赤裸的胸膛。 叶灵川移开了视线,之前因误会对林隐尘的攻击和这几日来他的照顾救治,此时要撇开这些终归有些不自在,正踌躇间,林隐尘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已经传入耳膜:“美人儿,你这是来叫我用饭么?”一边问,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顺便将一双妙目在叶灵川脸上扫了几遍。 叶灵川登时又有些发僵,林隐尘这样的交流方式,他是怎么都有些难以适应。 “那美人儿先请,我随后就来。”正思虑间,林隐尘又笑嘻嘻地道。 叶灵川只得先转身下了楼,林隐尘施施然地跟在后面。 不过用饭的时候,林隐尘倒是没再施展他的油嘴滑舌,而像是饿了好几天的人一样大快朵颐,叶灵川只稍稍吃了一些,林隐尘就已将桌上吃食全部扫除干净。 完了之后,掏出条手绢抹抹嘴,才打着饱嗝装回斯文的模样,将手撑在桌上支着下颌,慢悠悠地道:“美人儿像是有话要跟我说,那我洗耳恭听,美人儿请讲。” 叶灵川被他一口一个的“美人儿”弄得尴尬不已,挣扎了半天,才忍不住道:“别叫我这个了,就叫我……”他困难地低了低眼,“……叶灵川吧。” “哦,小川,”林隐尘立刻从善如流,“你想跟我说什么?” “……齐铮越,他的伤,现在……”叶灵川问道。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林隐尘喝了一口茶,直截了当地道。 “……”叶灵川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见就去见,想说就说出来,不行就做出来,又什么难的,何必要在这里猜?” 叶灵川沉默不语,忽然左手腕被一只手攥了过去,他一惊,抬眼一看,是林隐尘,将两根指头搭在他的脉上,“嗯……恢复得不错,再有两副药就该好了。” “你,为什么要替我治伤?”叶灵川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你知道的,我跟他,是敌人。”他轻声地道。 林隐尘神秘莫测地笑着,轻轻巧巧地道了几个字:“因为,爱屋及乌。” 叶灵川讶然抬头,林隐尘看着他吃吃地笑起来,末了才道,“我跟你的齐铮越,有个很纠结的过去噢。我喜欢他,可他看不上我,哎,于是可怜的我呀,只好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他说到最后很是哀怨地叹了口气。 想了想又忽然道,“咦,被你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也想杀他的噢,这么说来,我对你应该是恨屋及乌才是……可是你也要杀他,我俩是志同道合,这么说,我确实该给你治伤……咦,不对不对,我明明是看上他的,他不要我我才要杀他,既然我连他都要杀,我又为什么要救你?可是我不救你的话,我自己又杀不了他,那么谁来帮我杀他呢,哎,我到底该不该救你呢……” 他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地不停说道,叶灵川再一次被他天马行空的神理论击倒,只觉得一头思绪,满心烦乱,难以疏解。 林隐尘兀自自言自语地叹息着“哎呀真是爱恨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抽刀断水水更流呀”的话,轻飘飘地起身离去。 第五十九章 齐铮越靠在盛满热水的木桶边上,一扬脖子将林隐尘递过来的一碗药一饮而尽,这才吐出一口气,道:“开始吧。” 林隐尘应了一声,将几根寸许长的银针在火上烧了烧,接着一翻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针陆续扎入齐铮越胸前膻中、期门、关元、鸠尾、巨阙五处大穴,之后拍拍手,道:“你运气吧,慢点,这次过了应该就差不多了。” 齐铮越深吸了口气,慢慢将内力在全身各大穴内运转。林隐尘在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不时地提点几句,或者隔段时间从一边的炉子上拎下水壶往木桶里加进热水。 约摸半个时辰后,齐铮越忽然一声大喝,胸口的根根银针逆向飞出,撞在桶壁上,落入水中。他像是虚脱了一般,咳出一口血,身体向后靠在木桶边上,急急地喘着气。 林隐尘又往桶里加了些热水,这才在他身后坐下来,卷起袖子,手贴上他的后背,在几处大穴处缓缓输入自身的内力。 “感觉怎样?” “好多了,还要多久?” “完全复元很慢,不可操之过急。我这药能化去你心脉内的细针,但你中针之后强行运气对敌,对心脉的损伤太大,像这样真气逆行运功阻针的做法又太耗内力,没有三个月,估计恢复不了。” “就不能快一点吗?”齐铮越盘算了一下,转头问道。 “死得快一点吗?那简单,我可以帮你。”林隐尘眼皮都不抬一下。 齐铮越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转头不再言语。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林隐尘将双手移动了一下,换了个部位又输入一股内力,“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小子都把你伤成这样了,你还惦记着他身上那点儿小伤。既然这般放不下,又为何死活要避开他住到这里来养伤?害得我这个无辜的可怜人涤心林荡气峰两头跑,你存心折腾我是吧?!” “我哪敢折腾你林大神医?”齐铮越陪着笑,“要不是你,我早就一命呜呼了,哪还有力气留着折腾你?” “知道就好。我告诉你,你那天要是再晚来半个时辰,你心上人那几根牛毛细针可就全入了你的心窍深处,那时候,就是十个华佗加十个扁鹊,你也照死不含糊!也就是我,把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抢过你半条老命!” 齐铮越不由摇着头笑出声来,“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一口伶牙俐齿的?抢白起人来真是入木三分半点不留情。” “怎么?难道我还要感激你?”林隐尘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记眼刀,“这么些年,我可是照着你齐大侠的吩咐,半步都没敢出浣心谷。可不是谁都如我这般忠厚良善尽听你齐大侠的谆谆教诲的。你倒好,尽给我出难题。可怜我的一腔痴情啊,尽付了那东-流-水呀……” 末几个字,被他用戏腔念白的方式叹得九曲十八弯,齐铮越笑着一边听他继续絮叨,一边感受着他手上毫不含糊的动作,也不去争辩。 林隐尘见他来了个以不变应万变,也不以为意,顾自道:“人说当局者迷,你那心上人看不清楚,你也够糊涂。他人就在涤心林,你身上的针是他所下,他应该最清楚怎么治,为何你不肯让他来,只顾折腾我?”停了停,又道:“而且他人就在眼前,还不是你想要怎样就怎样,何苦劳心费力地想方设法,结果又不一定如你所愿?” 齐铮越半晌不语,末了才叹气道,“你不懂,我如果那么对他,就真是将我跟他之间推到无路可走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还是趁早打算吧,别一厢情愿掩耳盗铃,到底自食苦果。” 齐铮越再次笑出声来,“好好,多谢你林大神医好言相劝,齐某感激不尽。还请林大神医尽心为某治伤则个。” 林隐尘也笑了,摇摇头,将心思集中到手上,专心为齐铮越治疗。 结束的时候,又已是东方微明,林隐尘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收拾了东西准备下山。 齐铮越擦干了身体,披上外衣,将他送到门口。 忙了一夜的林隐尘眼下泛起两团青色,脸色也有些苍白,齐铮越不免愧疚,“这么些天,辛苦你了。大恩不言谢,此事若了,定当重谢。” 林隐尘摆摆手,“行了,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种假惺惺的客气话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了,你说你这大半年都东躲西藏地落到这步田地,怎么不早些来浣心谷?” 齐铮越笑了笑,停了停才道:“浣心谷清静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将是非引到你这儿来。” “我可从不是怕是非的人,你别小看我。” 林隐尘回头望着他仔细打量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我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这般顾念我,这么说来,我可要好好报答你了。” “你替我们治好伤,我定会重谢。别的,就不劳你操心了。”齐铮越有些防备地道,他太清楚林隐尘这个人的行事风格。 “哈哈,真是不识好歹。也罢,你请便吧。”林隐尘大笑而去。 之后林隐尘又来了几次,给他送熬好的汤药。齐铮越每次都一边说着“又让你亲自给我送药,真是过意不去”之类的客气话,一边毫不心虚地笑纳他与汤药附赠的治疗。 也多亏了林隐尘医术高超,这两年齐铮越东奔西跑受伤不少,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又没时间好好修养,这一番,算是让林隐尘好好打点了一遍。 除了养伤,余下的时间,便是倚在木屋前的松树下,欣赏荡气峰前的涛涛云海,或者远远地了望峰下绿荫掩映中的那座竹楼。 这些日子叶灵川的情况,他都是从林隐尘口中得知,每次林隐尘来,也总要往他身后看看,虽总是失望,却也更觉安慰,至少,叶灵川还在这里,没有离去。 这天午后,齐铮越喝完了林隐尘让人送来的药,又运了一遍气,自觉胸口的酸涩感又减轻了很多,不由心情大好,便提了剑,打算趁日落之前的功夫,好好练一遍。 刚推开门,一个白衣的修长身影就直直地撞进眼帘。 猎猎山风吹过,身影衣袂飞扬,在蔓延天际的晚霞映衬下,如立在山顶的一杆修竹,颀长挺拔,摇曳生姿。 记忆中的画面流过眼前,似曾相识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时候是在漫天银辉的映照下,而此时,夕阳无限,彩霞满天。 齐铮越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心潮起伏,思绪纷飞。 直到那个身影转过身来,清润的嗓音和着微微的风声传来:“齐铮越。” “你来了。”齐铮越微笑了一下,落日余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两道如水目光的注视。 将手中的剑轻轻靠在门边,齐铮越走到他身边,看向脚下的茫茫云涛,一队暮归的鸟儿鸣叫着从天边飞过,为这幅日落美景更增添了几分野趣。 齐铮越微笑,“这里,比掬星崖如何?” “比掬星崖阔大,宏伟,”他回身,墨蓝色的双眸映出漫天绯红,“不过,不及栖灵峰俊秀,钟灵。” “谢晓。”齐铮越回头,望着身边的人,清风吹起他额前的长发,发丝后那双眼睛如同他此时的声音一样,平静无波。 “别再这样叫我了,你知道的,这不是我的名字。”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叹息,更多的,还是平静。 “好吧,叶灵川。”齐铮越改口,将这个名字吐出舌尖的时候,忽然也有了些许释然的感觉。 该来的,终归会来。 叶灵川转身弯下腰,齐铮越这才看清楚,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朱漆的食盒。 叶灵川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各色菜肴一一摆到松树下的石桌上,又从食盒里拎出两小坛酒。 “咦,还有酒?”齐铮越兴致勃勃地将酒坛拎过来放在鼻端闻了闻,笑道:“好香,这些日子滴酒不沾,馋死我了。” 叶灵川取出两个杯子在两人面前摆好,“我托送饭的老伯从镇上沽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么香,味道肯定好。”齐铮越拔开塞子,在两个杯子中斟满。 叶灵川举杯,与齐铮越碰了碰,“喝。”也不待他说话,一仰头,喝了下去。 齐铮越笑着也将自己杯里的酒喝尽,“倒是从来没见你这么干脆地喝过。” “不常喝而已,从前在栖灵峰,也不过就是节日的时候跟几个堂主一起喝几杯。” 齐铮越笑笑,重新为他倒上酒,两人你来我往地对饮,渐渐地,都有了些畅快之意。 日影西沉,天色渐渐暗下来,虽已入夏,在这峰顶之上,却依然有些凉意。 叶灵川站起身来,走到临近山崖的空地上,徐徐吹来的清风吹得热烫的脸上一阵凉爽,他回身看向齐铮越,“对了,你那天击退炎天漠他们的那招叫什么?就是三年前在掬星崖使的那招吧?” “‘白云千幻’,”齐铮越也站起来,笑道,“苍云剑法中最后一式,当年练剑,我足足用了三年才练成这一招。” “威力巨大,当年,要不是那块挂坠,也许我就死在你那一招下了。”叶灵川叹息着,又看向脚下四散奔涌的云海。 齐铮越走到他身后,“要不是那块挂坠,我也早就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 叶灵川转过身来,对上他目光炯炯的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第六十章 如果当年真的如此,那么,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情,也就没有今天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齐铮越心中涌起一阵感慨,伸手握住叶灵川的双肩,将他拉近一步,叹息着道:“回去吧,回临城去,做你喜欢的事业,实现你的理想。那枚挂坠和你的枪我都带来了,就在我房里,等到了时间,你就回去,好不好?” 叶灵川回望着他,渐渐地,脸上的笑意敛去,蓝色的眸子里有了越来越明显的波动,他伸手抹去抚在肩上的双手,背过身道:“这话,你应该跟谢晓说,而不是跟叶灵川说!” 齐铮越吸了口气,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管你是谢晓还是叶灵川,我只知道,我们过去未来都是敌人,我宁愿分别永世不再相见,也不愿意与你有兵刃相见的一天!” 叶灵川低着脸,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最后变成了大笑,齐铮越听他的笑声中似有悲愤之意,刚要出声,叶灵川已霍地转过身来,“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头还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到那个时代当我正义勇敢的警察吗?!” “为什么不能?!”齐铮越迎着他的目光,“只要你回去,什么都跟从前一样,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也没人在意你的过去。你在电视上说过,你说除暴安良守护正义是你的理想和责任,你想要把这种理想和责任传承下去;你不让我杀恶人,你说打打杀杀以恶制恶跟暴徒没有什么两样,难道,你现在就要……” “别说了!那是谢晓,不是我!不是我叶灵川!”叶灵川蓦地爆发出一声大喊,打断了齐铮越的话,他有些激动地转过身去走了几步,望着外面不断变幻的云海,半晌,才苦笑着道:“很可笑,是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邪教魔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将正义公平挂在嘴上时刻教人向善的警察,你见到那样的我,想笑吗?” 齐铮越刚说了个“不”字,叶灵川却像没听到似地顾自往下说,“这个世上其实并没有公平要守没有正义要护,只有宿命,无法逆转无法逃避的宿命!就像,当年你想方设法让我留在那里,可我还是回到了这里一样。既然回来了,我也只能背负,别无选择!” “不是这样的,叶灵川。”齐铮越绕到他面前,“是的,那是谢晓,可那也是你叶灵川!你可以选择做那样的谢晓,也可以选择做从前的叶灵川,做谢晓还是做叶灵川,只在你一念之间!而我,我希望你能忘记叶灵川,做谢晓,做你的警察,我不愿意有一天我们还像三年前一样,兵戎相见!” 叶灵川摇了摇头,苦涩地道:“你以为,由得我选吗?”他转身向着外面已经落下夜幕的天空,“告诉你我的身世吧,我父亲,是当朝六王爷。” 齐铮越从最初调查灵栖宫起,就不曾查到叶灵川的来历,此时听到他的亲口述说,自是吃惊不已。 “他不是一般的闲散王爷,自小就南征北战,手握兵权。当年出征西疆落败,危急时刻,被我母亲所救。我母亲,是西疆泽幽族部落长老最小的女儿。养伤期间,与我父亲两情相悦。后来父亲余部汇集了人马来救他,他跟我母亲约定,回去之后就禀明朝廷,亲来迎娶。可他一去之后,杳无音信。母亲生下了我,外公觉得母亲丢了他的脸,将她赶到偏僻的冷宫居住,只有外婆,时常来照顾陪伴母亲。” “等我父亲真正亲来迎接,已是三年之后。母亲带着我来到父亲府上,才得知他早已娶妻,正妻是当朝最有实权的将军的女儿,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异母兄长。” “……母亲在父亲的府上备受大夫人的欺侮打击,两个哥哥对我,也总是轻鄙傲慢,而我的父亲,从不为我们申张正义。为了保护母亲,为了让她扬眉吐气,我只能自强自立起来,自己保护自己……”徐徐吹来的夜风中,叶灵川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却又是那样真真切切地传达着那些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和平静背后隐秘的暗流。 “在漠北学艺十年,期间回府探望过三次,母亲总是笑着说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我也总是急于学成,而忽略了她的很多情况……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急信……等我从师父那里匆匆赶回,见到病重的母亲之时,才知道,她早已抑郁成疾。我想带她回西疆故里,她却说从遇见父亲的那天起,她的心就来到中原,来到父亲的身边。” “我恨我父亲,他从未给过我母亲真正的快乐,也从未保护过我们,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权力……我跟母亲相处了最后三天,临终前,她流着泪告诉我,这辈子,她惟一钟情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她让我不要恨父亲,而要我辅佐他。” “母亲的离去,让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公平正义,只有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安全,才是保护。从那以后,我更加勤奋练武,钻研各种兵法阵术。父亲慢慢开始器重我,也经常给我一些历练,引来两个兄长的忌恨……可我终究不愿意兄弟阋墙,也不想被卷入整日勾心斗角的生活,便带着天漠还有几个亲信远走栖灵峰,也就是当年我母亲遇见父亲的地方,潜心武学,不问世事。” “这几年,父亲位极人臣,功高镇主,皇帝对他已生忌惮之心,父亲也早就想要起事,便让我创立灵栖宫,以灵栖宫的名义替他网罗武林人士,将来他起事之时好替他卖命。但他并不完全信任我,在我身边安插亲信。泠月漱雪一擅毒一善医,明是我的侍婢,实是父亲安插在我身边,随时监视我动向的密探。……” 叶灵川的述说还在继续,齐铮越却听得一片辛酸感慨,夹杂着丝丝缕缕难以抑制的心痛,如今的叶灵川这样的平静背后尚且有着难以平复的伤感痛楚,不知道当年的他,是怎样的孤独无助。 “……我曾经问过我母亲,有没有后悔过遇见父亲,她说从未后悔,那么多年的孤寂苦楚,也同与父亲的遇见一样,是她逃不过的宿命。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背负的东西,我母亲是,我也是。夺取中原武林助我父亲夺取天下,是我母亲的遗命,也是我不能违抗,不得不背负的宿命。” 叶灵川转过身来望着身后一脸怜惜的男人,适才的激动已经隐去,代之以几近漠然的平静,“齐铮越,这就是我,双手沾满鲜血的灵栖宫主叶灵川,不是誓言除暴安良守护正义的刑警谢晓。” “所以,我们必须敌对相杀,是吗?”齐铮越迎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你母亲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明,她不能决定你的一生!更何况,你愿意为了你父亲的一己之私,致使江山倾覆生灵涂炭吗?公平与正义没有谢晓想得那么简单,但也不是叶灵川认为的那么虚无!只要你愿意去做,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叶灵川望着齐铮越有些急切的脸,停了一瞬,道:“所以,只要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得到中原武林!” 齐铮越叹气,“叶灵川,你明知道我不是……” “别说了,齐铮越,你说服不了我的,就像我也说服不了你脱离你的正天盟加入我的灵栖宫一样。” 齐铮越哑然,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地竟然又回到原地。 “所以,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吧。”叶灵川叹息着,再次看向云烟缥缈的天际,“决定结局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你我身上无法忽视不能逃避的命运。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放手拼搏,才不负此生,才无愧无心。” 夜风中他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无波,却又隐含无数惊涛骇浪。齐铮越听得心潮起伏,满腹话语,竟都哽在胸口,难吐一字。 这一刻,才意识到,天下虽大,却无一处是真正自由的土地;漫漫人生,也没有什么是能够真正抓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但真的这样想的时候,却又觉得,既如此,为何不以渺小之身,全力一搏,拼他个天翻地覆风起云涌的未来? 想到此,他又忽然从心底里迸发出一种时不我待,人生难得几回搏的急切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来。 齐铮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很久,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叶灵川正深深地望着他。 他刚想说什么,叶灵川已伸手过来,牵过他的两只手,与他十指交缠。齐铮越激动起来,“叶灵川,你……” “别说话,闭上眼睛。”叶灵川轻声说着,率先闭上了双眼。 齐铮越望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庞,心驰神荡,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手心里一阵温热,原来是叶灵川往他手里渡过两股内力。 他不明所以,刚要出声,便听叶灵川道:“集中心智,凝神静气。” 齐铮越连忙照做,将意念集中到两手上,感受叶灵川的两股内力在他的手臂筋脉中缓缓流淌,与他自身的内力遥相呼应,汇合,再慢慢行至胸腹,丹田,心脉,直至运行一周天后,复由手臂撤出。 叶灵川的两股内力撤出他的身体之时,齐铮越感觉手心微痒。叶灵川收回手,摊开掌心,齐铮越睁眼看处,他的两只手心里都有一点细小晶亮的粉末,“这是什么?” “我的循血绵针残余。”叶灵川一扬手,将那点点粉末挥散在风里,“林隐尘不是凡人,循血绵针是深海鲨鱼骨制成,一中人体,就会循着血流潜入心脉,除非独门秘方对症下药,或者像刚才这样,我亲自以内力将绵针吸出,否则药石无效,他竟然能将绵针化成这样的粉末,可见医术非凡。” 齐铮越刚要说什么,叶灵川又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齐铮越运了运气,果然再无半点不畅,“谢谢你,叶灵川。” 叶灵川默然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齐铮越,你又何必这样?” “那你又何必这样?”齐铮越反问。 叶灵川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轻道:“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齐铮越抬头,望着远处黑色的天幕上点点繁星,叹道。 叶灵川低着头,忽然轻笑出声,“好一个‘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他说着抬头看向面前的人,“齐铮越,如果不是你我二人立场对立,我真想交你这个朋友。”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齐铮越目光炯炯地回视他。 “是对手,生平难得一遇的对手。”叶灵川笑着纠正。 “喝酒吧,”齐铮越从桌上拎过两坛喝了一半的酒,扔了一坛给叶灵川,“对手也好,朋友也罢,今晚,不醉无归!” “好!”叶灵川冲他举起酒坛。 两人在空中虚碰了一下,仰头一气豪饮。 第六十一章 月上中天,荡气峰外风声阵阵,脚下隐在夜幕中的暗色云涛与上方黑色的天幕融为一体,仰头一望,似乎天底下只剩了脚下这一方土地,令人顿生豪气之感。 一坛酒下肚,两人都有了些醉意。 叶灵川扔了酒坛,脚步轻飘地走到树下山崖边,“跟你喝了这么多次酒,还是这次最痛快。你说得对,酒是烈的好,不然,喝不出其中滋味!” “还有喝酒的人,也要心意相通才好。”齐铮越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而立,感受着荡气峰顶的夜色。 叶灵川笑着看向他,“不愧是齐大侠,话都说得数一数二的妙!” “过奖过奖,叶宫主,你也不遑多让啊!”齐铮越侧头,望着身边的人,夜色下,那张白玉般无暇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黑发在晚风吹拂下缭绕在颊边,像衬着花的叶,说不出的雅致优美。 齐铮越的思绪不禁飞到三年前掬星崖的那个夜晚,叶灵川取下帷帽,将他的真面目展示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曾那样震撼、惊叹过。但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怎么将自己手中的剑插入他的胸膛,对他的美,最多只是心底里昙花一现的叹息,和表面虚情假意的赞赏。 而眼前,再次近距离地凝视这张脸,却恍如隔世。 那些曾经的冰冷杀意,忌惮防备,都仿佛是忘川河边的一朵浪花,早就消逝在前世今生的轮回里。此刻早就埋藏在心底的怜惜,被刻意掩饰的倾慕,与强力压制的爱意,就像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而终于得到春风雨露滋润的种子,在情不自禁地发芽,破土,茁壮。 “你真美。”齐铮越收敛了笑意,轻声呓语着,情不自禁地抬手,缓缓伸向那张脸。 叶灵川坦然回视着,轻轻侧了侧脸,配合着那只拨开颊边发丝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那长年握剑的粗糙手指上。 这样的温柔顺从似乎只应出现在梦里,可手上的触感是那样真实美好难以抗拒,齐铮越一声急喘,一把将那修长的身躯狠狠拥进怀里。 “叶灵川,叶灵川……”他将下巴贴在他的额上,发上,紧紧地箍着那具此刻无比温软的身体,“难道,真的只有这样吗?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怀里的身体轻轻抖动起来,好半天齐铮越才意识到叶灵川是在笑,他伸手从自己从肩头抬起他的下巴,叶灵川额头的发有一丝凌乱,蓝色的眸子里波光荡漾,“有!” 齐铮越一喜,“什么路?快说!” “现在就杀了我。”叶灵川笑着,被钳制的脸庞略略向上,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他抿了抿唇,又低声道,“或者,现在就让我杀了你。”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眼角眉梢一丝似隐还现的笑意和紧抿的唇边凝着的倔强,让此时的他看起来像一朵风中带刺的玫瑰,狠狠地吸引着齐铮越的眼神,也重重地刺激着齐铮越的神经。 “叶灵川,你……”齐铮越凶狠地盯着怀里的人,拈着他下巴的手指在他下颌上不住地摩擦着。 叶灵川忍受着下巴上越来越重的力道,兀自轻轻地笑着毫不相让地与他对视。 齐铮越一声低吼,终于忍耐不住地低下脸,将唇重重地印在那两片微凉的唇瓣上,辗转吸吮,反复舔舐。 叶灵川只是微仰着脸,温柔地承受着在唇上肆虐的另一双唇几近霸道凶狠的力度。 齐铮越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眨了眨,又轻轻阖上,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翕动着。他心里的火猛然勃发,捏着他下巴的手伸到他脑后,紧紧地揽着,舌头撬开他的牙齿伸了进去,在他口里猛烈地搅动着。 叶灵川唇齿间还留着酒液的味道,齐铮越搅动了一番后又改为慢慢地舔舐和吸吮,舌尖一下一下地从他的上颚齿颊间扫过,近乎膜拜一样地品尝着这对他来说世上最美的味道。 叶灵川被他吻得头晕目眩,本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抚上了齐铮越的背,攀上了他坚实有力的肩膀,最后,相互勾在一起扣在他肩颈后方。他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感受着来自紧贴着的另一具身体的狂热和激动,无力反抗,也放纵了自己不去反抗。 齐铮越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叶灵川闭着双眼无比沉醉的脸,被亲吻得湿润嫣红的唇微微张着,似乎在嗔怪唇上忽然离开的热度,和发出无声的再次邀请的信号。 齐铮越难以忍受地低吼了一声,将叶灵川打横抱起,一运内力,跃上了木屋二楼。 一脚踢开门,齐铮越将怀里的人放在床上。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室内,在床前投下淡淡的光影。叶灵川静静地躺着,依旧闭着的双眼传达着无声的顺从,微敞的领口下,淡红色的美丽印记露出小小一角,像白色花瓣上滚动的绯色露珠。 齐铮越在心里惊叹着,两手撑在他的脸边,慢慢俯下身,试探着重新吻他。他的双唇从他额上开始,向下掠过眼睛,睫毛,鼻梁,一边在脸颊两侧不间断地亲吻,一边仔细地端详这张脸上细微的变化。 叶灵川仰着脸感受着,间或微微张开眼睛看一眼齐铮越,像是无声的暗号。齐铮越便像受到了鼓励一般,重重地吻住他的唇,在他口内狠狠地吸吮舔弄着。 身下的这具身体渐渐变得柔软,热烫,感觉到叶灵川的双臂又向上环住了自己的肩膀,齐铮越身上本就难耐的燥热更加鼓动,记忆中与这具身体有关的画面倏地跳动、鲜活起来,他的唇慢慢向下,滑过秀气的下巴,优美的颈项,来到形状精致的锁骨上,在那里热烈地亲吻、吸吮起来,右手向下摸到叶灵川的腰带,用力抽去,而后一把扯开衣襟。 白皙的肌肤瞬间展现在眼前,锁骨下的淡红色印记像花瓣似地洒落在胸前。齐铮越像饥渴的看到猎物的野兽,一头扎了下去。 猎物还来不及挣扎,就在那狂热的撕咬和啃噬中放弃了抵抗。叶灵川的手只在开头因一时间的不适应而在齐铮越肩头稍稍推拒了一下,之后就以比先前更加明显的力度再次勾住了他的肩膀。 得到这样明显的鼓舞甚至放纵,齐铮越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三两下就扯掉了自己身上的衣物,紧紧地将叶灵川抱在怀里,疯狂地吻他。 叶灵川也开始报以回应,从轻轻地回吻到热烈地响应,齐铮越只觉得耳边像是爆发了阵阵的爆炸,那是欲望叫嚣着要释放的声音。他将手从叶灵川身下抽出来,摸索着向下,解开了他的裤带。 叶灵川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在眼前的时候,齐铮越已经难以克制,他扑在他身上,一刻不停歇地吻他,双手也停不下来,在他身上用力地四处抚摸揉搓。两人同样滚烫的肌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下体摩擦在一起。 齐铮越的右手向下,握住叶灵川的身体的时候,终于听到从他口中传来的一声明显的呻吟。得到了这样的鼓励,齐铮越的手立即灵活地动作起来,一边回忆记忆中取悦自己身体的技巧,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叶灵川面上的表情,唇舌也不肯停下来,在叶灵川胸前不住地吸吮亲吻。 这样上下夹击的强烈刺激,令羞涩的身体紧紧绷成一张柔韧的弓,在柔软的被褥上勾出优美的弧形。齐铮越一边偷眼观看叶灵川的反应,一边不住地上下动作着。 不过一会儿,叶灵川就再也坚持不住,释放在齐铮越手里。放松下来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齐铮越身下,像一朵刚经风雨的花,显得楚楚可怜又风情万种,疯狂地吸引着齐铮越的欲望。 他猛地伏下身体,将唇舌印在他的唇上颈间胸口,沾了叶灵川体液的右手也的坚定地向下,分开他的双腿,来到下身中央。 紧致干涩的甬道被异物侵入,叶灵川不可遏制地抬起了腰臀,齐铮越看向他,却见他微微皱着的眉峰下,那双含着秋水般光泽的眼里并不是与动作一致的抵抗和难以忍受,而是默许纵容,甚至期待鼓励。 齐铮越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俯下上身更加热烈地吻他,右手的动作也变得更加温柔细致,耐心地开拓着那个将要让他与他合为一体的地方。 叶灵川也更主动地回应着他,甚至努力地配合着他开拓的动作放松着自己的身体,这样简直称得上积极的主动,让齐铮越本就难以克制的欲望更加激动、勃发,额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落在叶灵川的身体上。 正动作间,叶灵川忽然按住了他的右手,齐铮越讶异地抬头,却见叶灵川向后移了移身体,轻轻抬起一条腿,绕过齐铮越,撑在床上,而后微微仰起脸,等待地看着他。 轰隆一声,齐铮越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朝着一个地方奔涌而去。他一个俯身将叶灵川压在身下就又是一顿激烈的狂吻,一边吻,一边扶着涨到生疼的欲望,饥渴地寻找将要进入的这具身体的入口,却感觉到叶灵川也在迎合着他调整着自己身体的角度,齐铮越再一次被刺激得几欲发狂。勃发的器具一进入温软湿润的入口,便再也不能控制地直向着最幽深处挺进。 叶灵川仰着脸,眉头因疼痛微微皱起,被大大分开的双腿也在细细地颤抖。齐铮越待下体完全进入,便拥紧了叶灵川,再一次亲吻爱抚他。 叶灵川却将两手攀上他的颈项,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 这样的动作,在此时的齐铮越眼里,已是烧毁理智的最后一把火。他终于不再克制,两手搂紧身下的身体,暴风骤雨般的挺动抽送起来。 身下,叶灵川泛上红晕的脸在他疯狂的动作下左右晃动,看在齐铮越眼里,更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景象,他低下脸,一口咬在那早已被自己吻得发红发肿的唇上,将那一声脆弱的低吟吸进自己嘴里,腰部的动作也更见疯狂猛烈。 叶灵川却像尚觉不够一般,火上浇油地将自己修长的双腿抬起,在齐铮越腰侧轻轻蹭了两下,最终在他腰后相互勾住,而脸上,带着足以勾魂摄魄地笑意,轻轻伸出舌头,主动地勾过齐铮越因专注于下部的顶动,而只是贴在他唇上不太专心的舌头,轻轻地撩拨着,逗弄着。 齐铮越被这样称得上放肆的勾引撩拨得几欲发狂,带着如同末日来临即将毁灭的放纵,疯狂地动作着,摧毁着。 此时的叶灵川,敛去了清冷优雅,在他身下盛开得像一朵恣意盛放的绝色玫瑰,带着致命诱惑,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坠落,直至万劫不复。 屋外山风阵阵,雾霭茫茫,荡气峰顶的一切物事都在融融月色中静默着,沉睡着,只有这木屋中的两具火热的躯体,在不停地交缠,撞击,带着人类最古老最疯狂的冲动,和最深沉最热烈的情爱。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齐铮越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外面山鸟鸣叫,晴空万里。一摸臂弯,只有软软的一床薄被。 齐铮越从床上起身,一眼就看到桌上那件熟悉的物事,和压在底下的一张白纸,上面的字迹清俊有力。 “过往的一切都忘了吧,这件东西于我不再有任何意义。如果有一天我们终要面对面决一死战,记得用我送你的剑。如果我必须死在一个人的手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枪我带走了,里面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你的,你要死也必须死在我的手里。别抱怨剑和枪之间的不公平,那不是你,这样的不公平本也就是公平的一部分。他日你我一决高下之时,请尽全力。 人生苦短,孤独不过百年,长路渺遥,相伴也仅一生。分别之后,请多珍重,若有来世,定携手并辔,共赴红尘。叶灵川。” 寥寥百余字,看在齐铮越眼里,却如同柄柄利剑,带着决绝与悲壮,直透心底。低下头,他将脸埋在那张信笺里。半晌,肩背耸动,大笑出声。 笑声穿透木屋,惊起一树飞鸟,越过天际。 十天后,齐铮越回到落影山庄,在烈日下的庄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终,所有苍云弟子连带门房丫鬟仆从都跪在了议事厅门口,将偌大的议事厅围得水泄不通,堵得莫千城和一众看好戏的别派掌门出入不得。 莫千城无可奈何,自古以来,法不责众。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护短,只好下令将齐铮越当众施以门规――杖责五十,才将这事压下。 至于具体怎么行刑,自然不劳他这个掌门兼武林盟主亲自动手,于是,苍云大弟子齐铮越在二弟子万秋声看似霍霍生风实则虚张声势的五十大板里,终于得以重列门墙。 栖灵峰,灵栖宫山门口。 白衣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一脚踏入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早就守候在台阶上的高大黑衣人并不意外地缓缓上前,伸手拥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入怀里。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叶灵川一回到栖灵峰就将自己全心投入到了灵栖宫的事务中,一连十几天,都在从前处理事务的偏厅里跟炎天漠和座下几位堂主聚在一起,不是听取他们的上报,就是商讨今后的事宜。 在临城警院和武警学院学到的除了搏击之外的其他知识此时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他将炎天漠从前在宫内及势力范围内的布防情况,和向中原推进的计划仔细地分析了一遍,提出全面的整合改进意见,又跟几个意见不一致的堂主一一交谈,了解他们的想法,细细讲解自己的见解。这样的行事作风跟原来炎天漠生怕别人怀疑宫主是假,动不动以死相逼的做法大相径庭,一时之间,灵栖宫上下对叶灵川的德才兼备推崇备至。 炎天漠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个把原本对他较为忠心的心腹侍卫和下属倒也不是不奇怪,为什么前两年对副宫主言听计从的宫主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雄心勃勃成竹在胸,只是刚在炎天漠面前提了个头,就让他三言两语打消了疑问和私心,也被他一力维护叶灵川不容别人说他半个不字的架势吓倒,只能慨叹自己有眼无珠,没有认识到副宫主与宫主从来都是铁板一块的事实。 转眼已是四月,栖灵峰地处塞外,白天天气炎热,夜晚却是凉爽宜人。 灯下,炎天漠守在叶灵川的书桌边,看他在文书上一行一行地写下俊秀的字迹,他端坐的身影和他隐在灯光阴影里的侧脸,都是此刻的他眼里最美的风景。 自从叶灵川回归以来,就废除了以前隔着一层纱帘与他们议事的规矩。事实上,这个规矩也只是在创立灵栖宫以后才确立的,为的是避免刚入灵栖宫的属下对叶灵川超凡容貌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之前炎天漠和另几个亲信追随叶灵川之时,并不需要这样。 泠月漱雪到来以后,却把炎天漠也一并归入了需要隔离的人员之列,这怎么能让他不介怀? 幸好,眼下,这个人,这张脸,终于能够时刻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不再朦朦胧胧地雾里看花,不用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地去进行那些他原本并不擅长的算计、谋划,这个人总能将一切都安排布置得妥妥当当无懈可击,而他只需要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安心听命、执行即可。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尤其是,眼下,这种中断了三年的幸福竟然又重新降临,怎么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叶灵川将批好的文书递给一直守在身边的人,“天漠,明天就去办吧。” “好。”炎天漠接过来揣进怀里,身体却依旧立在桌边,不动。 叶灵川抬头,灯光的暗影里他看不清他的表情,“还有事吗?” “没有。”炎天漠还是不动。 叶灵川站起来,“那早些去休息吧,这些天你也够累的了。” “灵川,”炎天漠绕过书桌,走到叶灵川身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你回来了,真好。” 叶灵川心里一动,炎天漠的声音带着叹息,像直接从他靠着自己的胸腔里发出,再传进自己心里一般,让他想挣动,却又不忍直接动手。 炎天漠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就这样别动,让我抱抱你,好吗?” 他的话带着小心的请求,还有淡淡的疲累,叶灵川轻轻地呼出口气,放松了身体,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天漠。” “别再离开我,灵川。”炎天漠侧脸在他耳边的黑发上轻轻蹭着,“我知道,你只是把我看作最信任的属下与兄弟,没关系,我知足……你不在的日子太长太难过,我是个孤儿,除了这条命,这身武功,一无所有。我只有你,你对我的信任,你对我的器重。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有多害怕。半夜醒来,想到第二天又要面对的那些人,那些人怀疑的眼光,蠢蠢欲动的样子,我就害怕,怕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再也等不到你。我只能杀人,不停地杀,杀到他们不敢怀疑,不敢蠢蠢欲动为止,可我杀着杀着,却越来越心虚,我怕杀尽天下人,却还是找不到你……幸好,你回来了,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在一起。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做什么我都愿意。灵川,答应我,再也别离开,好吗?” 炎天漠的诉说带着浓浓的倦意和真切的惶恐、害怕,让叶灵川难以忽视,心里又像有一根针,在细细地划拉,带起一阵一阵的疼。 他轻轻地拍了拍炎天漠的背,“天漠,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离开灵栖宫。你相信我,好吗?” 炎天漠伏在他肩头,轻轻地点着头,喉头有一点哽咽,说不出话。叶灵川依旧轻拍着他的背,“天漠,这三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为了我,为了灵栖宫做了很多事,你是我的兄弟、亲人,无论今后怎样,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相信我,天漠。” “真的?!”炎天漠从他肩头离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眼里有真切地激动和兴奋,这一刻他的眼神,不禁让叶灵川想起了初见炎天漠的时候,少年青涩、倔强甚至单纯的样子。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眼看着当年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半大小子长成了现在这样体格健硕头脑冷静的青年,却依然不改初衷,叶灵川也是感慨不已。 他微微地笑着,“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炎天漠的眼神立时变得闪闪发亮,看了叶灵川半晌,忽然又把他更紧地揽进怀里,喃喃地叫着:“灵川,灵川……” 叶灵川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抱着,隔着衣料,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声音,和话语里真切的需要。 他伸手在炎天漠肩上轻轻地拍着,“天漠,我在。” 好久,炎天漠才放开他,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叶灵川也离开偏厅,乘着夜色,慢慢地向栖灵阁走去。 栖灵峰的夜,潮湿而静谧,叶灵川慢慢地走在石阶上,眼前似乎还晃动着炎天漠的一双眼睛,这么多年,他知道炎天漠一直把自己奉若神明,只是从未如现在这样清晰而深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是那样强烈地需要着,即使在自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时候。 想起过去三年的遭遇,叶灵川在心里叹息,“天漠,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坚强,我也曾经想要自欺欺人,把过去都忘掉,不去面对这一切。” 心里涌上一股内疚和无力,记忆中的画面从眼前一一流过,在那些画面中,一个人影从开始出现到越来越多地出现,强烈地彰显着他无处不在的存在感,也似乎在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叶灵川,自己曾经的软弱,依赖。 那些日子都已成为过去,可却是那样无法抹煞地存在在记忆里,就像他最终也是无法抹煞这个世界的所有,而不得不选择面对一样。 脚下的石阶很长,叶灵川一步一步地走着,随身的侍卫早让他在偏厅门口的时候就挥退了。本想要一个人独行静心,却反而将本该尘封的记忆都翻了出来,越来越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心里涌上一股烦躁,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加快了脚步,甚至用上了轻功。 一进栖灵阁,叶灵川就将自己投进了书房。 在书案边坐了很久,才稍稍定了神,刚要抚琴,却听身后一道风声划过,一柄钢刀架在了肩上。 第六十三章 “叶灵川!”一个紧张得止不住有些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谁?”叶灵川不动声色。 一个人从身后慢慢走到面前,在桌边站定,“你果然就是灵栖宫主叶灵川!”他穿着一身有些破烂的衣服,头发凌乱,面上有几处脏污,一双眼睛愤怒地盯视着面前稳坐不动的人。 叶灵川认出他就是当日潜入栖灵阁那个也是从后世穿越来的人,记忆中,那人在齐铮越闯入灵栖宫后就不知所踪,却不知为何现在又出现在这里。不过稍稍一想,他就大致明白了这个人的来意,面上却是不露声色,“你要做什么?” 那人手里持着的钢刀离叶灵川的颈项近了几分,急切地喝道:“我问你,那个挂坠,那个挂坠在哪里?你快说!” “扔了。”叶灵川侧着头,淡淡地说道。 “你说什么?!扔了?!”那人猛然间拔高了声音,一张脏污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那个挂坠,你竟然把它扔了?!” “是啊,扔了。你也说了,我就是叶灵川,那个挂坠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用处,不扔了它,我留着做什么?”叶灵川冷冷地反问,心里的烦躁似乎找到了隐约的出口。 那个人气急败坏起来,手中的钢刀又朝叶灵川的脖子近了几分,“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你快把挂坠交出来!不交出来,我就,我就杀了你!” 叶灵川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扔都扔了,哪里还交得出来?”他侧着脸淡然地看着面前越来越气急的脸,心里头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惬意。 “我,我杀了你!”那人终于崩溃,面上满是愤恨的疯狂,持着钢刀的手却颤抖不已,“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谢晓……我才是谢晓!那个挂坠本来就是我的!我的!你给我拿出来!拿出来!” “公子!” “宫主!” 门口一声响,几个人影闯入,是泠月漱雪和几个侍卫。 “原来你就是谢晓,很好。”叶灵川冲门口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缓缓站起身来,肩上依旧架着那柄还在颤动的钢刀,“可是没有用,挂坠真的被我扔了,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淡然的笑着,看着眼前那张越来越崩溃绝望的脸,慢慢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这一刻,充斥在心里的,是连自己都感觉陌生的残忍,和油然而生的快意。 “你,你这个坏人!你知不知道,谢建国,谢建国是我爸爸,朱雯是我妈妈,谢晨是我姐姐!他们,一定是他们救了你,把你当作是我,照顾了三年,而我,我在这里演你演了三年,吃尽了苦头!可现在你竟然这样对我,你真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我要杀了你!”谢晓大声哭喊着,双手握着的那柄钢刀,在叶灵川的肩膀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啊,那你就动手吧。”叶灵川毫不在意地说着,向谢晓走近了一步,“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人。不仅不是人,还是个魔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这个世界掀起腥风血雨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淡淡地甚至是优雅地笑着,一步一步地向谢晓逼近过去。 “别过来,再过来,我真的会动手,我真的会杀了你!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坏人,我爸妈真是看错了你!”谢晓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跟面上的脏污混在一起,将原本还算清秀的一张脸糊得面目全非,他却顾不上抹去,兀自还在色厉内荏地呵斥。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为你爸妈,为你自己报仇啊,快动手,杀了我,快!”叶灵川猛然大喝了一声,又向谢晓逼近了一步。 谢晓被逼得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身后靠上了叶灵川房里的另一张书案,再无退路。他满头大汗,摇着头,嘴里大声的恐吓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咕噜,一柄钢刀抖得根本连握都握不稳。 叶灵川冷哼一声,“报仇都不会,你就这点出息?!你爸爸对你一定很失望!” 这话像是点燃了谢晓埋藏最深的一丝怒火,他身体猛然绷直,厉声道:“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不错,我爸爸是对我很失望,可我至少善良,不像你,你是个恶人,我爸爸对你不会很失望,他只会很痛恨!” 叶灵川眼神一变,抬起右手,中指一弹,谢晓手里的钢刀斜飞开去,直直地插入青砖地上,刀柄兀自振荡不休,发出嗡嗡的声响。 他盯着眼前正极力压抑自己的恐惧,倔强地对着他怒目而视的青年的双眼,压低声音,缓缓地道:“你说得对,你爸爸会很痛恨,可我,就是要做这样让你爸爸,让你们这些所谓好人都痛恨的恶人!来人,将他带下去!”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还在不停痛骂的谢晓拎了出去。 叶灵川转身进了内室。 泠月在门口,看着卧房门口晃动的珠帘,面上露出一丝欣喜,“公子终于回来了。” 漱雪转身,“回来的已经不是从前的公子了。” 叶灵川站在窗口,清风徐徐,吹得脸上阵阵凉爽,心上的躁郁感消散了很多,代之而起的,却不是平静,而是失落,实实在在地失落。 原以为在荡气峰那一夜,就已经足够清晰明确了今后要走的道路,却没想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是存着软弱无助,和那么多早就应该忘记,或者不去在意的东西。 谢氏夫妇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显现,叶灵川闭上了双眼,这么久以来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东西,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回忆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些东西根本没有放下,而是一直存在心里。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自己惟一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和亲情,就是在临城那短短的两年间谢氏夫妇和谢晨给予的,而记忆中父亲的形象,谢建国的身影也早已盖过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冷漠自私的生身之父。 此刻,那之前被他刻意忽略和遗忘的两年,每一个日子都闪闪发亮地从记忆之河中闪现出来,带起一股股暖流。 眼前又闪过谢晓愤怒的双眼,叶灵川轻叹一声,原本并不想这样激怒逼迫这个可怜人的,也用不着。他对他根本没有半点仇怨,他也并不是不知道感恩回报的人,对于谢晓,他至少也该做到爱屋及乌,可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弄成了这样。 自己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贯的沉着冷静竟然在这一晚被自己弄得荡然无存,难道,是因为内心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吗? 齐铮越的影子又慢慢浮现出来,这一年多的时光在他的影子背后像水一样流过,那一幕幕以为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的画面此刻依然清晰、鲜明,时刻提醒着他,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自己也曾像炎天漠对自己那样,无比信任、依赖过那么一个人。尽管他对那个人曾经敌视过、戒备过、甚至被伤害过,可最终那些敌视戒备恐惧厌恶都烟消云散在信任和依赖里。 那种时刻相信自己是被保护着,支持着,证明自己存在着的感觉,是与此刻的软弱、疲累完全不同的,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感觉并不因为他的有所选择和放弃而自动消失,而是依旧留在他心里,悄悄地起作用,像被不经意间植入的种子,一遇到阳光雨露就难以遏制地要发芽、茁壮。 叶灵川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窗外黑色的天幕下,夜雾在峰峦之间时隐时现,浮浮沉沉,就像此刻的心情。 不过再怎么样浓厚沉重的雾霭,都会在明晨照常升起的日光下烟消云散,再无踪迹可觅。 叶灵川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回身召进一个侍女,吩咐了几句,那侍女点点头,领命而去。 转眼已是仲夏,中原武林形势更加严峻,正天盟下,几十个大小门派在同一天突然一起宣布归入灵栖宫,此消彼长之下,正天盟与灵栖宫的势力对比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正天盟已经完全不占优势。 而叶灵川降服这些门派的手法,除了与三年前一样的威逼利诱外,还多了很多其他手段,比如施恩,离间等等,甚至有一个门派首领,原本打算到灵栖宫故作归顺实则潜伏下来为正天盟打探情报的,结果也不知道叶灵川使了什么手段,那个门派首领带着自己的门人不仅干干脆脆地投了灵栖宫不说,还将正天盟这边原本的计划和部署出卖了个干干净净,气得莫千城差点将落影山庄的屋顶都掀了。 齐铮越听说这一消息的时候,灵栖宫的战书也终于下到了当今武林盟主莫千城的书案上,泛着淡香的书笺上,几行清劲有力的字体如梅傲霜雪,气蕴非凡。 叶灵川在信中语气谦恭,措辞谨慎,仅仅说是代表灵栖宫下各大门派,与正天盟商议下一届武林盟主人选事宜,请正天盟务必派人出席,时间是八月十五,地点,还是掬星崖。 齐铮越在莫千城处将这封以书信为名的战书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八月十五”和“掬星崖”这几个字显眼无比,字字戳心。 叶灵川,你还真是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想在掬星崖这个所有缘起的地方跟我做个了断吗?还特意挑在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是故意的吗?想提醒我你再也不想回去再也不会回去,还是一定要在这个日子跟我来个你死我活?你就不怕到时候我打败了你强制把你送回临城吗?还是你有了枪就什么也不怕了? 齐铮越一遍一遍地在肚子里做着种种令自己郁愤无比的猜测,面上却只装得嫉恶如仇的样子大义凛然地向莫千城表示这次一定手刃仇人一雪前耻。 不管怎么说,眼下的他还是戴罪之身,莫千城在那么多门派面前让他重列门墙已有护短嫌疑,所以这个时候急需他的将功补过来防范悠悠众口。 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莫千城的意思是先留在落影山庄勤加练武,等差不多到日子了再去掬星崖,齐铮越却说早些出发,到掬星崖附近探探地形,以防叶灵川故伎重施,有备无患。 莫千城应允。 第六十四章 千里之外的灵栖宫,叶灵川将莫千城的回信放回案上,吹熄了灯。屋外,天已大亮。 栖灵峰离云虚山只有十天路程,叶灵川在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里,将灵栖宫麾下归顺的各大门派上下都细细地打点了一遍,循血绵针和金银财宝的双保险,是确保掬星崖摊牌当日不出重大变故的保证。 齐铮越,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你准备好了吗? 灵栖宫众人出发前去掬星崖的前夜,一条黑影悄悄潜入宫内一间陈设不错的厢房,谢晓迷迷糊糊中睁眼一看,就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眼前。 第二天侍卫向叶灵川汇报西厢客人不辞而别的时候,他正与炎天漠在书房做最后的部署和推演。听侍卫讲完谢晓不知何时离开的事,一边的炎天漠冷笑道:“这个蠢货滚蛋了也好,灵栖宫不养没用的废物!” 叶灵川只是淡淡一笑,“也罢,随他去吧。” 该来的总会回来,该走的也终要离开,一切都已回到从前,什么都没有改变。 八月十四,酉时。 云虚山脚下一队停驻着的马车中间,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上,叶灵川端坐在放置于车内的铜镜前,泠月正跪在他身后将一枚碧绿灵动的玉簪插入他绾好的发髻里,又用纤长的手指将两边的发丝拢服贴,“公子,你看这样行吗?” 叶灵点点头,“很好,泠月,你出去吧。” 泠月应了一声,从车厢里退出去。 叶灵川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端详、打量着,就像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良久,才移开视线,倾身将镜子下方的木制抽屉打开,取出一个雕花的朱漆木盒。他用丝帕在木盒上拭了拭,轻轻打开盖子。 木盒里,是一串琉璃球,小小的球体上裂纹遍布,却依然完整,除了最大的那个缺了一块之外。 叶灵川出神地望着那串琉璃球,眼前闪过一张慈爱的美丽脸庞,“灵儿。” 他伸手将那串琉璃球取出来,放在手心里,轻柔地抚摸着。 “娘。” 娘,请你保佑我。 齐铮越跟莫千城带着正天盟下各大门派人马到达掬星崖顶的时候,天已擦黑。时隔近一年,掬星崖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连崖边那株曾被他掌风劈断的树都未见有多大改变。 看看崖上壁垒分明严阵以待的两方人马,想起三年前在这里与叶灵川的初次争斗,齐铮越不由感慨,没想到,这样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一番遭遇过后,竟然还是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不得不说,这是天意,或者说,就是叶灵川所说的宿命,谁都无法逃避。 对面灵栖宫的人群前,那个白衣的身影似乎也与记忆中的并无二致,除了没有佩戴帷帽,但此刻他身后的那些重重人影,那些人面上所流露出来的毫不遮掩的不善,却实实在在地在提醒着齐铮越眼下不可忽视的事实。 莫千城带着齐铮越、万秋声莫盈心等人分开众人,走到正天盟队伍前,刚一站定,叶灵川就向着莫千城恭敬地拱手道:“莫盟主,久仰了。” 他身着一袭缎质白衣,俊秀清雅的一张脸在夜色中更显得白璧无瑕熠熠生辉,用碧玉簪高高挽起的长发尾端披散在肩上,如云似瀑,清亮的嗓音配合着这样谦虚有礼的气度,让齐铮越身后那些从未见过叶灵川真面目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暗暗心惊。 莫千城听在耳里,哼了一声,并未理睬,而是将犀利地目光一一扫过叶灵川背后那些门派掌门人的脸上。那些人有的心虚地转开了眼神,有的却故意仰起脸,毫不掩饰面上的不屑。 “在下灵栖宫叶灵川,承蒙莫盟主赏脸,应邀前来,晚辈感激不尽。”叶灵川却并不在意莫千城的冷哼,微微一笑,侧身走了几步,继续道:“此番邀莫盟主前来,实是为了中原武林今后的平安与福祉。众所周知,到今年十月,莫盟主的任期即将结束。莫盟主在任的这些年,处事公道,治下严明,为武林苍生鞠躬尽瘁,克己操劳,实为晚辈心中之楷模。只是莫盟主年事已高,盟主事务繁杂,长此下去,恐过于辛劳,且自去年十月苍云派齐铮越的武林盟主继承人之位革去之后,至今一直未有确立下任盟主继承人,晚辈身为武林一分子,虽身在塞外,却心系中原,对此情景深感不安,此次邀请莫盟主前来,即为商议下任盟主继承人事宜,还请莫盟主不吝赐教。”叶灵川不疾不徐地说完,又立定身体看向莫千城,目光中却并无急迫傲气之意,只是一片自信坦然。 他这一番话说完,连莫千城在内的正天盟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叶灵川果真不是只有一张皮相,他对莫千城口称晚辈,措辞谦虚口气恭敬,将对盟主之位的夺取之意说成是身为武林一分子应尽的责任不说,还在三言两语间,就不动声色地将压力都推到了莫千城明明即将卸任却迟迟不定下任盟主继承人上面,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果真不是一般人所能为。 正天盟下各门派中对苍云派长期占据武林盟主之位多多少少都有些意见,齐铮越被革除继承人之位后,莫千城因忙于追捕齐铮越和对付灵栖宫的推进,根本无暇制定重新召开武林大会确立下任继承人的计划,此次被叶灵川在众人面前这般一问责,他身后一些门派的门人中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齐铮越在叶灵川这一番不露声色的进攻后,心里竟然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赞赏和隐隐的惊喜之感,想起记忆中那个热血冲动的小警察单纯青涩的模样,再对比眼前这个眉飞入鬓目蕴寒星的灵栖宫主自信到老辣干练,和于举手投足间展示出来的非凡气度,不禁心情激荡。 对叶灵川明明提到自己的名字却又对自己无视到底的态度又大感不忿,“明明都是为了救你才被革去继承人资格,今天却又被你拿来当夺取盟主之位的借口,你还真是有良心!”待偷眼看到恩师莫千城铁青的面色,才又在心里自责起来,“不孝啊不孝,差点忘了这人是在跟师父作对了!” 莫千城背过手,冷道:“‘赐教’二字,实不敢当。确立盟主继承人是中原武林大事,承蒙各大门派掌门错爱,让莫某当了这么些年的盟主,卸任之前,莫某定将对此事做出妥善安排,给天下英雄一个交待。说起来,叶宫主身处塞外,灵栖宫也从未曾是中原武林范围之内的门派,所以确立盟主继承人这等正天盟家务事,还请叶宫主莫要插手,以免落人口实。 叶灵川似乎早就料到莫千城这样的回答,微微一笑道,“莫盟主此言差矣,武学之道博大精深,万象纷纭,一理融通。灵栖宫虽偏处塞外,但晚辈一直心向中原,且蒙诸多中原门派前辈抬爱,推举晚辈为代表,邀莫盟主前来商议此事,想来晚辈与灵栖宫之于中原武林,也不能算是实足的外人,还请莫盟主摒弃地域门户之见,为灵栖宫及下辖各大门派在中原武林留得一席之地,方显正天盟海纳百川之胸襟气度,晚辈感激不尽。” 他在寥寥数语间,以目前归顺灵栖宫的几十个中原门派的推举为由,不仅将灵栖宫一举从塞外迁入了中原,还将压力又都推回到莫千城身上。莫千城如果不应,不仅落下个心胸狭窄的骂名,还等于间接承认了那几十个中原门派对中原武林和正天盟的脱离,在目前正天盟不占数量优势的情况下,此举一出,相当对灵栖宫拱手让出半壁江山;如果应了,那么根本就是长了叶灵川的志气,灭了自己这个正宗武林盟主的威风,正天盟下各大门派定会寒心不已。 莫千城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沉得简直要滴得出水来。齐铮越知道他心里定然在后悔当初在青州小院的时候没有一举击杀叶灵川,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心渐渐沉下去,看来,叶灵川真的是志在必得,这场生死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果然,正天盟这边的人立刻激愤起来,莫千城还未答话,一个沙哑的喉咙已经窜出人群,是金钱帮帮主石万天,“小子,你红口白牙说到现在,不就是想当这个盟主吗!有本事你出来亮亮,当武林盟主是要靠真本事说话的,不是仗着人多势众嘴皮子功夫厉害就能当的!” 石万天这话一出口,正天盟这边立刻有人帮腔,一时间,气势高昂了不少。 叶灵川又是微微一笑,对着石万天拱手道:“这位前辈说得甚是,武林盟主继承人不仅才能出众,武功更要了得。晚辈虽才疏学浅,资质愚钝,但自问在治理灵栖宫和武学方面,还算小有心得,故想趁此良机,向各位武林豪杰讨教一番,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话说得很明确了,一场争斗在所难免。莫千城也不想再虚与委蛇,干脆冷眼静待事态发展。 这边石万天怪笑一声,“好你个狂妄自大的小子,爷爷我就来会会你,你有啥能耐都使出来,要是花拳绣腿光说大话,别怪爷爷刀剑不长眼!” 语毕,也不待叶灵川答话,一个纵身,就从众人头顶越了过去,手中一面算盘噼啪直响。 刚到对方阵前,便见叶灵川身后跃出一条清瘦的人影,人影手执一根通体绿色的洞箫,几个起落就跃到面前,“石帮主,你那几下子就别在叶宫主面前献丑了,还是我来会会你吧!” 石万天气得脸都绿了,“无耻之人,身为崆峒掌门竟然卖身求荣,你对得起你崆峒门祖上历代掌门么?!我今天要杀了你为你师父清理门户!”说罢,一拎算盘,攻势如潮般向秦箫涌去。 秦箫冷哼一声,“我崆峒派弃暗投明,你金钱帮才是卖身求荣甘愿为苍云派卖命,你还是小心你那把老骨头吧!”手下玉箫挥出几道劲势,与石万天斗在一起。 这场争斗并非盟主继承人之争,而更像是两派人马最终火拼的开始。所以两人的打斗开始后不久,甘十二也跃出了队伍,“沈程,你出来!我们好好算算旧账!” “好,我正要找你,你当年重伤骆阳堂下弟子,只为叛出千秋门,是何道理?!”沈程手持一柄长剑,也跳出灵栖宫的阵势。 “哼!你让骆阳带追命堂的人来杀我,只因为我不愿跟你一起投靠灵栖宫,你就不顾多年兄弟之情想要用灵栖宫的毒药来控制我,我不肯,你立下杀手,有你这样的门主吗?!”甘十二手上长剑挽起数朵剑花,直向沈程奔袭而去。 “你以为你逃得脱吗?用药也是为了让你安心。而且,我只让骆阳把你追回来,谁说要杀你了?!”沈程持剑挡住甘十二的攻势,闻言奇怪地反驳道。 “总不可能是骆阳自作主张吧,你别狡辩了,这么多年的恩怨,就在今天都了了吧!”甘十二手下不停。 “……也罢,如果你一定认为是我对不起你,就来吧!”沈程也不再费话,跟甘十二缠斗起来。 正天盟下各门派的人一见战况扩大,也就不再按捺,都纷纷亮出兵器与灵栖宫那边的人杀作一团。一时间,掬星崖上杀声震天,血光渐起,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受伤呼痛之声也慢慢传开。 情况渐渐失控,酝酿了三年之久的这场武林浩劫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第六十五章 虽说早料到有这样一场硬战,但真的面临这样两军厮杀的境地,齐铮越还是心焦不已,那些正在以命相博的人,相互之间也曾是一起效命的同僚,甚至朝夕相处的同门。眼下,却为了叶灵川的一己之私,相互残杀在一起。 他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对面那个白衣人,叶灵川! 叶灵川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身上,而是一派淡然地看向崖边空地上混战在一起的人,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身后一身黑衣的炎天漠面上则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泠月漱雪立在叶灵川另一边。 “叶灵川!”齐铮越深吸了口气,面向叶灵川沉声道:“你今日所来,只为盟主之位。盟主继承人之位的竞争,本该是点到即止的公平比试,眼下这样的同道相残血腥厮杀,料想不该是你夺取盟主继承人的阶石!叶灵川,如果你真想要稳稳当当地坐上盟主之位,请你光明正大地用你手中的剑来取!我齐铮越,愿以正天盟的名义,与你决斗!只要你赢了我,盟主继承人之位就是你的!如果你输了,请你就此收手,从此退出中原武林,再不与正天盟为敌!如何?” 叶灵川仰天一笑,悠然转头,一双眼睛在齐铮越身上扫过,“齐大侠,你武功高强我早就清楚,但是,你并不是正天盟的当家人,而且,你的武林盟主继承人资格也已被革去,试问,现在的你,又有何资格以正天盟的名义,邀在下决斗呢?!如果在下侥幸赢了你,你又用什么保证,在下能得到这个盟主继承人的资格呢?!” 齐铮越正色道:“好!只要你愿意接战,我自然会争取到这个资格,给你这个保证!” 说罢,也不待叶灵川回答,一转身,面向莫千城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盟主,苍云派齐铮越愿以待罪之身,与叶宫主公平比试,如若落败,齐铮越愿在正天盟诸位英雄面前,以死谢罪。请盟主准许!” 这几句话是他运足内力说出,低沉有力的声音在掬星崖顶一波一波传开,回荡不休。 这等于是将自己逼上死路的话一出口,不仅正天盟,连灵栖宫下的人都停止了打斗,吃惊地看过来。 莫千城没料到齐铮越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虽明知他这样以死相拼是为了让正天盟下的人放心,也为了诱使叶灵川接受这样的约定,但也仍是震惊不已,“铮越,你……” 一边的莫盈心惊叫出声:“大师兄,不要啊……” 齐铮越抬头,目光中一片赤诚,“师父,眼下的情形已是难于控制。仔细想来,造成这样的局面,徒儿也是难辞其咎。如果能以徒儿一条性命,止住纷争,消弥浩劫,徒儿甘心赴死!请师父准允!”说罢,俯身下去,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莫千城看着面前叩首在地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齐铮越的所为,不仅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也是逼着他这个师父下了决心。叶灵川有备而来,且志在必得,目前双方的形势,也早已脱出了控制,变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杀戮。要止住这样一场杀戮,实非易事。 而正天盟下,中原武林,齐铮越的武功一直都是无出其右,如果叶灵川能够答应齐铮越这样的条件,那么消弥这场浩劫,从此还武林一个平静,这是惟一的也是胜算最大的一条路。 只是,就算是不得已而为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以性命相博的请求,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委实心痛难忍。 半晌,莫千城才似是下了决心,缓缓低下身,双手扶起齐铮越,在他肩头拍了拍,而后面向叶灵川,以内力发声道:“叶宫主,我以正天盟第八代盟主的名义承诺,正天盟派出苍云弟子齐铮越与你比试,如果你赢了,盟主继承人之位就是你的,我莫千城即刻退位让贤;如果你输了,也请叶宫主答应从此退出中原武林,再不与正天盟为敌!” 叶灵川眸光一闪,高声应道:“好!莫盟主是武林泰斗,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晚辈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一转身,目光在灵栖宫下各门派众人面上扫过,“我叶灵川也向灵栖宫众位豪杰承诺,在与齐大侠的比试中,如若落败,以死谢罪!” 这话一出,掬星崖顶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人都不曾想到,身为灵栖宫宫主,已经占去正天盟多半壁江山,在这场争斗中几乎已经握有胜券的叶灵川,竟然会放弃优势,这么爽快地答应这场胜负莫测的比试,并且为之以命相博! 一时间,人人面上都是震惊不已。 齐铮越心情也是激荡万分,虽然早知道与叶灵川早晚会有这样面对面敌对的一天,却未料到叶灵川竟然会以命博命,想起他在荡气峰无比决绝的留字,心中五味掺杂,不知道是喜是悲。看来这场宿命之争,真的是冥冥中自己与他怎么也逃不过去的劫数。 炎天漠在叶灵川说出那几个字后急得肝胆欲裂,瞪着眼睛叫了一声“灵川”,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是见过齐叶二人打斗的,知道叶灵川曾在齐铮越手下输过半招,却不知道叶灵川为何要拱手断送自己的优势不说,还要在众人面前学齐铮越,将自己的所有后路截断。 一边的泠月也早已花容失色,“公子你……”漱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笼在袖子里的右手却悄悄地动作着,做着尽可能的准备。 叶灵川却是云淡风轻地冲着他们摆摆手,就轻轻走到此时已经空出来的场地中央,朝齐铮越拱手道:“齐大侠,请了。” 月上中天,清冷的光辉洒在场地中央的人影上,让齐铮越的脑海里闪过久远的记忆,和无数次想象中的情景。眼前的场面,也不知道是真是幻,或者真与幻的轮回。 他握着带鞘的剑,迎着叶灵川此时终于定格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步入场地,回礼道:“叶宫主,请。” 叶灵川的眼光扫过他手中的剑,墨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扬声道:“拔剑吧!” 齐铮越眼神一颤,凝目看过去,却见叶灵川正含笑地望着他,那目光中甚至含着一丝明显的兴奋。 心中滑过一道刺痛,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叶灵川,你是如此地期待着你我最终的决一死战吗? 齐铮越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得凌厉。他左手一振,龙泉剑便像出海的蛟龙,向着空中吟啸而出,与此同时,身形忽然间拔地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右手一捞,那在空中旋转了一周的剑就像认主的神兽一样回到他手中。齐铮越借着回剑的动势,身形一旋人剑合一,直向着对面的白衣人攻去。 这第一招,将拔剑回剑出剑三式合成一体,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周围正天盟的人群爆发出一声“好”。 叶灵川在齐铮越拔剑回剑的时候并不动作,只是赞赏地点了点头,在齐铮越的攻势即将来到眼前之际,忽然侧身,顺着齐铮越的来势滑出几步,而后腾身而起,跃至半空之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条灵蛇似的软剑,剑身一挥,带起一股疾速的劲势,围着齐铮越呈越缩越小的包围圈状,向他袭去。 叶灵川的避招出剑回招也是一气呵成,场上几乎没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两股劲风相击,轰然一声,齐铮越与叶灵川都向后滑出几丈远,周围有避让不及的人被劲气扫到,受了轻伤,纷纷又向后退开很大一段距离,此时,战场扩大了近一倍。 齐铮越站定,看向叶灵川的时候,竟发现,他的眼里不见对敌的紧张和严阵以待,而是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似乎这不是生死相博的战场,而是精彩纷呈的舞台,而他们,只是在台上倾情演出的舞者。 齐铮越心里一动,本来压抑刺痛的心里,竟然也油然而生了一股畅快潇洒,他手中剑一抖,剑尖划了个圈,须臾之间幻化成一道剑光,挟着风雷之势,向着叶灵川疾速攻去。 叶灵川眼神一闪,右臂一振,一股劲气顺着剑身扶摇直上,原本绵软得像鞭子一般的软剑瞬间变得如硬剑一般,与齐铮越两剑相交,轰的一声,两股劲气在空中爆出巨大的声响,如水波一样向外层层扩散,围观众人中又有许多被扫到,纷纷跌倒在地。 莫千城和泠月漱雪急忙命人将各自受伤的门人抬到远离崖边的树林里救治,只有炎天漠和莫盈心万秋声和少数一些人还呆在林子外观战。 第六十六章 场上,打斗中的两人似乎完全不受这些情况影响,两个人的心神都专注于这场倾情大战中。双方的攻势也越来越快,转瞬之间,就走过了上百招。 两人在场上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慢慢地,已经靠近到崖边耸立着几块山岩的地方。 观战的人中除了修为较高的几个人之外,其余人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两团人影,依稀能够从衣色中分辨谁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铮越一个回旋,一剑挥出,剑尖险险擦着叶灵川的肩头飞过,在衣衫上划开了一道裂缝。而自己的衣襟下摆,也被叶灵川的软剑剑气扫到,扯开了一个角。 两人倏地分开,各自后退几步后,稳住了身形。 再次看向叶灵川,齐铮越发现,他面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也让他看得更清,那里面不是轻蔑不是嘲讽也不是赞赏不是嘉许,而更像是,喜悦,渴望,与期待。笑意氤氲在他的眼角眉梢,让他本就如羊脂美玉般白净的一张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光彩夺目,耀眼生华。 齐铮越心荡不已,眼前的叶灵川,不同于三年前的灵栖宫主,不同于一年前的谢晓,不同于数月前荡气峰顶的叶灵川,他身上带着一种极具诱惑的吸引,让他怦然心动,难以自己。 叶灵川侧转脸庞,一扬眉,低声道:“小心了!”手下软剑迅疾挥出,攻势像浪潮一般,铺天盖地地像齐铮越涌去。 齐铮越朗声一笑,“你也是!”手下剑气如虹,向着背向崖边的叶灵川回覆过去。 虽然没有过多的语言,两人的心意却像是相通一般,明明是全力使出的杀招,对方却总能化险为夷,明明刚刚走出了千钧一发的险境,转瞬间却又再次落入更加危急的陷阱。 很多次,一方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另一方觉察出对方下一步的招数,提前做好准备。而下一招真正验证了自己的判断以后,却又会想方设法地不给对方以察觉自己意图的机会,但似乎再怎么掩饰,对方也能从自己的招数中猜到察觉到领会到。 这样的心有灵犀,让这场名为比试实则拼命的争斗,看起来更像是一场默契的演出。但如果真的说他们在表演,两个人却都已倾尽全力;说他们在比试,他们早已忘却胜负;说他们在拼命,可为什么刀光剑影里面,充满了无处不在的绵绵情意,脉脉暗流? 就连场边观战的人,炎天漠和莫千城莫盈心等人,都渐渐生出了幻觉,只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都只能把这种感觉暗暗埋藏在心底,而不敢与人验证。 手下剑光飞舞,心头波澜起伏,齐铮越的脑海里,武林,正天盟,灵栖宫,掬星崖,盟主之争,都渐渐远去,消散在意识外的虚空里。眼里心上,都只剩了剑光飞舞间那一抹白色身影。 那抹身影的背后,是记忆中所有关于他的样子,文雅的,温和的,清冷的,有礼的,认真的,斯文的,热血的,青涩的,正义的,魅惑的,热烈的,勾魂摄魄的,所有的都是眼前的他,又似乎所有的都不完全是眼前的他。 那些画面中的人影渐渐活动、重合,最终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整合成那个正在用快如闪电的出剑将毫无保留的杀招源源不断地使过来的人影,让自己的心里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叶灵川于打斗间看向齐铮越的眼神里,也都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和快意,甚至满溢的激动和期待,仿佛他正在参与的,不是一场生死相博的大战,而是一生一次的盛宴,百年一度的重逢,千年一遇的花开。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西疆的大漠孤烟,漠北的雪山蓝天,王府的楼榭亭台,栖灵峰的雨雾霞岚,青州小院的小径木扉,涤心林的竹韵风语,荡气峰的落日云海,都在此刻汇聚成了掬星崖顶的溶溶月色,飒飒松风,照得心里一片透亮,吹得耳畔阵阵清明。 身后就是万丈悬崖,眼前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身影的人,叶灵川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广阔敞亮之感,二十多年的郁愤孤独像摊开在暖暖艳阳之下的冰粒雪屑,顷刻间便已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刹那显现在自己眼里,聆听在自己耳中,又恍如在经过了久远得看不见尽头的跋涉寻觅之后,终于在时间的漫漫洪流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朵浪花,此刻流淌在心中的,是彷如归去的喜悦和激动。 此生有此一搏,死而无憾。齐铮越,出招吧! 对面的剑身忽然一个轻摆,剑尖幻起剑花,那剑花不断地分散,扩大,最终化成无数朵剑花组成的光团,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 “白云千幻!”叶灵川唇角轻扬,右手一挥,以毕生功力掷出的软剑如一条飞天的神龙,幻化成一道笔直的光,直向着光团中央飞去。 他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紧紧地握在手中,而后,深深地看了那个光团后面的蓝色身影一眼,面上现出一个绝美的笑容,轻轻闭上了双眼。 身体放松下来,耳边风声响起,轰轰隆隆地仿佛穿越了无数的时光。 光团后面,凌厉无比的剑气中,齐铮越眼神一暗,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林边观战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欢呼声和惊呼声同时响起。 远远望去,那道直光如一支利箭埋没在光团里,而那个光团却仍然向着崖边的白衣人影直直落去,最后越出悬崖,缓缓坠向崖下深黑的空间。 “灵川!”伴随着一声心胆俱裂的大喊,一个黑衣人影忽地跃出,像离弦的箭,飞向已经看不见白衣人影的崖边。 不过一瞬,便听见崖边传来一声大喊,“叶灵川,受死吧!”蓝衣身影手中高高举起的剑在月光下泛出一道光,凌厉的劲气向着崖边挥散开来。 白衣的人影摇晃着站起,“天漠,救我!”还没稳住身形,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身后的悬崖下倒去,坠下瞬间只来得及伸手抓住刚刚抢到崖边正合身扑向他的黑衣人衣领。 巨大的风声中,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像风中的落叶,飘摇地坠向深黑的崖下,隐没在那片即将消逝的光团中。 树林里的人们争相奔至崖边查看,不敢相信,那个刚刚还在于谈笑间掀起江湖腥风血雨的武林枭雄,就在这转瞬之间,与忠心的部下一同坠下深崖,消失在视野里。 掬星崖顶月色依旧,江湖路上风波已平。 这一役后来被载入武林史册,寥寥数语,只说明了结局,灵栖宫正副宫主被全歼,正天盟大获全胜,那些之前投降灵栖宫的门派掌门人也都幡然醒悟,带着门人改邪归正。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江湖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而那些流传于史册之外的传说,却也并不比白纸黑字的记载丰富多少。灵栖宫,作为一个几乎横行中原武林长达三年之久的武林联合组织,在一夜之间,由盛极转为凋败,如同叶灵川这个曾经叱诧风云的名字一样,最终湮没在在江湖岁月的渺渺尘烟里,成为一个永远带着神秘色彩的传说。 第六十七章 身体很轻,像漂浮在风中的一朵云,自由舒展;也像流淌在溪中的一片叶,随波逐流。 四周是一片柔和的光,白茫茫地看不清所处的地方,却本能地觉得安全、欣慰。 忽然从身后吹来一阵风,身体便飘飘乎乎地跟着向前,四周的光线渐渐变亮,视线一片模糊,他不得不闭上双眼,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已经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包围着从身后熙攘而上的人流,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头。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人流像河水流过沙洲一样,自动地在两边分开,又在前方汇合。他想回头看看来路,却根本难以转身,好不容易侧过头,后方依旧是汹涌而来低头行路的人。 心中划过一丝茫然,也许他也该像他们一样,忘记来路,去该去的地方,却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似乎还存着隐隐的希望和牵挂?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蓝色的衣衫下高大的身躯挺直得像一把剑,在前方的人流中显得异常醒目。 他欣喜地想要上前,人流却在此时突然汹涌起来,远远地隔断了他的视线。心里焦急起来,他奋力向前挤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靠近,他甚至已经能够看到他颈后衣领上绣着的简朴花纹。 就在这时,又一股人流袭来,身影再次消失在视线里。心里惊慌起来,带着急迫的冲动,他开始了漫长的寻觅,在无穷无尽得能够淹没整个世界的人流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抹身影终于回到视野里,他简直欣喜得快要流泪,仿佛经过了千年的寻觅,终于得回了丢失在奈何桥边前世的记忆。 在他咬着牙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已经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所有的力气都只够他拽住他的双臂,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们终于重逢在忘川河彼岸的人流里。 可他瞬间发现,事实根本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面前的人脸上蒙着一团白白的云雾,让他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他心急地伸出手去,企图拨开那团阻隔,可任他怎么用力,那团云雾就像是长在他脸上的一样,挥之不去。 他开始心慌,开始害怕,他怕拨开那团云雾之后,会发现云雾后面的那张脸,并不是他想要再次看到的面孔。可越是心慌害怕,他就越是用力地去拨拉撕扯,甚至着急地质问:“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从未如此急切,也从未如此害怕,心像漂浮在云雾中,更像翻滚在油锅里。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惶急得根本没有半点从前的清雅温和与云淡风轻,“……让我看看你的脸!到底是不是你?!” “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我,那就睁开眼睛看看吧!”耳边响起一道温煦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霎那间,云开雾散,那张脸的轮廓,终于清晰在眼前。 是记忆里的样子,一点也没变。那温和的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形,和此刻正微微弯起的嘴角,都是他的模样。 之前无边无际的人流像潮水般退去,周围又被先前柔和的白光包围,世界静谧下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 “真的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欣喜地向那张脸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那像是刻在他记忆里的五官,“真是太好了。”他深深地叹息着,眼里有雾气弥漫开来,酸酸涩涩,却不觉得难受。 那张脸上的笑意加深,欣慰的感觉扩散到眼角眉梢,像是终于等到了理所应当出现的事物一般。 “既然找到了,那就快起床吧,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瞬间,耳边像是响起了一个炸雷,周围的白光迅速消散,还原成现实的背景。 杆杆修竹密密排成的墙壁,同样的竹制门窗,窗前的竹桌竹凳,身下的竹床,还有穿窗而来的带着竹香的清风。 一切都带着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是浣心谷的竹楼。 面前穿着蓝衫的人高大的身躯倾向床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和欣喜,甚至,毫不掩饰的得意。 他呆呆地看着他,分不清眼前的场景是真是幻。 “叶宫主,你怎么了?不认识在下了吗?还是在下太好看了,让宫主看着了迷?”男人蕴满得色的脸向后一仰,站直了身体笑着问道。 “你……我,这……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叶灵川的呼吸急促起来,一个挺身从床上起身,迅速站到地上,动作过快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刚刚醒来的身体摇了摇,也似乎是在提醒他,这是现实不是幻觉。他用力地挥开对面的人伸过来想要扶他的手,急急地质问道。 怎么可能?明明那个时候…… 对面的男人仿佛刻意享受他的迷惑着急一般,抱起双臂用一只手扶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道:“你什么?我怎么样?叶宫主不是刚才还在找在下吗?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又这么对待在下?” “齐铮越,你搞的什么鬼?!”叶灵川心头火起,忍着身上刚刚醒来头晕脚软的感觉,豁出去似的地大声道:“你我明明在掬星崖上比斗,以命相博,为什么现在……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齐铮越笑吟吟地将叶灵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怎么回事么,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么回事。”他说着又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你没死,我也没死。” “这……怎么可能,明明那个时候你……我……”他困难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却又忽然发现了事情的症结,急躁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明明那个时候我已经使出‘白云千幻’了,而你什么都放弃了,是不是?”齐铮越紧跟了一句,看到叶灵川有些不耐地侧过头撇开了眼神,他笑了笑,“确切地说,你没死,但这个世上再没有你叶灵川这个人。” 叶灵川霍地又转头看向他,目光一瞬,“你是说?” “还记得真正的谢晓吗?那天是我把他从你灵栖宫里劫出去的。”齐铮越看到叶灵川眼里有光闪过,“我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 “谢晓。”客栈房间的灯光下,齐铮越对着坐在地上惊恐不已的青年叫出了他的名字,脑海里滑过在临城叶灵川当时住的房间里看到的那本书中夹着的寸许见方的小纸片上的人的样子,跟眼前的青年根本就是同一个人,除了穿着发饰不一样之外。 看来自己那天在灵栖宫带走叶灵川时,于匆忙间做出的判断还是正确的。当时这个青年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自称“谢晓”,跌跌撞撞地从栖灵阁跑出来,最后却被侍卫一把掀翻在地,包裹里的花瓶烛台等零零碎碎的东西散了一地。 青年眼睛眨了眨,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我是……我是来跟你合作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送你回临城去,一千年后的临城。” “你是……你就是叶灵川的那个朋友?!”谢晓蓦然瞪圆了眼,立刻急切道:“挂坠呢?挂坠在你手上?!” 齐铮越点了点头,“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挂坠是我……”谢晓乌溜溜的眼珠转过齐铮越放在桌上的剑,硬生生地把刚要脱口而出的下半句话截回肚子里,停顿了一瞬,口气放软,“什么条件?你说吧。” 齐铮越紧盯着他的眼睛,简单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谢晓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瞪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地道:“我道是什么难的条件,原来是这个,没问题,我都演了他三年了!” 齐铮越眼前一亮,“能以假乱真?” “放心,不仔细看,连炎天漠都会认错!” “好!我答应你,一定保证安全,把你送回临城。” “那……我能不能带走一个人?”谢晓的眼睛眨了眨,亮晶晶地闪着狡黠的光。 “谁?!”齐铮越警觉起来。 “炎天漠!”谢晓咬牙切齿地道。 齐铮越没有想到谢晓会提出这种要求,看起来,炎天漠似乎是狠狠地得罪过谢晓。不过,这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如果不是炎天漠三番五次追踪破坏,也许事情根本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行!我答应你,一定尽力而为!” “那……那个挂坠……” “不行!”齐铮越斩钉截铁地拒绝,如果让炎天漠拿到挂坠,回来再纠缠叶灵川怎么办? “……成交!”谢晓大声应道。只要能回去,这个鬼地方他才不稀罕再回来。 第六十八章 “所以,你用挂坠打开时空,把谢晓假扮成的我送回去了?!”叶灵川忽然觉得呼吸困难,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还有炎天漠。”齐铮越微笑着补充,“所以说,这个世上,已经再没有叶灵川和炎天漠两个人。天下人都以为你们已经摔下悬崖凶多吉少了,‘事实’上,你们去到了一千年后。” “不可能!”叶灵川撇开眼神,气喘着烦躁地道:“那个时候,我明明,我……不,不可能!你别想耍什么诡计!” “那个时候,明明我使出了‘白云千幻’,而你,什么都放弃了,”齐铮越看着叶灵川侧过去的脸上闪过的一丝焦躁,继续道:“所以你以为你已经死在我剑下了,但事实上,你只是中了药,晕过去了而已。当时我在我们过招的那个崖边的山岩上动了手脚,能藏下一个人,谢晓之前就藏身在那里,你晕过去之后,也被藏在那里。” 叶灵川猛地转头看向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道:“你,你竟然……” 齐铮越呵呵一笑,“不过拾你当年的牙慧而已,不必过于赞赏。” 叶灵川像是并不在意这一点,仍是直直地盯着他:“你竟然对我用下药这种手段?” 齐铮越轻咳了一声,撇开眼神,“你上次在这里养伤的时候,林隐尘就在你身上下了慢性迷药。” “……不可能!”叶灵川顿了一瞬后,立刻拔高声音否认道。 齐铮越笑了笑,低下眼神,“你没感觉是不是?林隐尘下毒的功力比你身边那两个小女子高得多,他只是在你身上下了药,但药力一直被封禁着,不会发作。要发作,必须得用上药引……” “你……那个时候你用出药引了?!”叶灵川失声问道,看到齐铮越默认的样子,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真卑鄙!” 齐铮越看向他涨红了的脸,刚想开口,叶灵川又激愤不已地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什么公平决斗,用我手中的剑光明正大地跟你比试,都是假的,你根本满肚子阴谋诡计!那个时候,我可是连绵针都没有用,而你,你竟然对我下药!” 齐铮越微笑着看着他把话说完,“是啊,不止绵针,你连枪都没用,就这么放弃了。而我,不仅对你用药,还让你整个人都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闻言叶灵川哼了一声,转过脸去,郁愤难忍。 “你觉得不公平是吗?”齐铮越微笑,“可你自己也说了,这样的不公平本来就是公平的一部分。如果你抱怨这样的不公平,那就不是你了。” 这是自己在荡气峰对齐铮越的留书中所写的话,此时这样被齐铮越引用出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叶灵川只觉得一股气无处发泄,胸口憋闷无比,攥紧了双拳,在原地走了两步,恨声道:“林隐尘呢?他在哪?!” “走了。”齐铮越干脆地道。 “去哪了?!” “不知道,也许是,重归江湖吧,或者正在哪个地方找乐子。”齐铮越转身,走到窗前,“他早年仗着一身本事为祸江湖,挑动正天盟下最富盛名的两大武林世家相互仇杀,引来一场大祸,我奉师命将他擒下,本来想要杀了他,但念在他使毒用药的本领独步天下,就让他在浣心谷隐居避世思过十年,这么做是罚他,也是救他。如今五年已过,他还了我这么大个人情,我便将他减刑五年提前释放了。” 叶灵川闭了闭双眼,只觉得胸口更加憋闷,顿了顿,气道:“原来你齐大侠行事不仅毫不光明磊落,还仗着武功高强,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你这么做,还有什么资格谈你的公平正义?!” 齐铮越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在谴责他对林隐尘的赏罚囚放太过随意,心里知道这是他满腔郁愤之下想找林隐尘算账的愿望又落了空的泄愤之语,不由得笑出声来,“叶宫主,你什么时候又变成谢警官了?公平正义哪有那么简单?你不是也用循血绵针控制了那么多人么?” 说到这里又补充道:“说起来,林隐尘这次立的功可不止帮了我这个大忙那么简单,他还把被你用绵针控制的人都救了。这么做,也够后世那些立功减刑的标准了吧?” “化针的药方我已经写在留给漱雪的密信里了,她看到之后,自会去做。”叶灵川撇开眼神,“我早就已经不是谢晓了,你别用从前的谢晓那些想法来套我!” 齐铮越又是呵呵一笑,“好吧,你是灵栖宫主,在你眼里没有公平正义,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去争取,自己去努力,为此你可以不择手段,罔顾性命。” 他走近几步,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化针药方留给漱雪,为什么不在跟我的比试中用你的绵针你的枪,为什么你要跟我用剑打那么一场?只是为了服众吗?为什么你最后又要放弃?为什么不用我的命做你登上盟主宝座的垫脚石?!” “是因为你心中还是存着公平正义,”他伸手握住面前正轻轻摇头的人双肩,而后轻飘飘的又加上一句,“还是因为你爱我所以舍不得杀我?” “不是,”叶灵川拔高声音否认着,眼睛却无力地看着地上,“我也想要杀你,如果你死在我掷出软剑的最后一击下,那么事情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好,你也想要杀我,”齐铮越紧紧盯着他,又轻轻道:“那么请问,你的最后一招,真的尽力了吗?” 叶灵川原本因激动涨红的脸在他这句话后变得无比烦躁,没有想到两个人的话头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回自己身上。他开始愤恨自己,明明那个时候已经截断了所有的退路,想好了最终的结局,明明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视死如归,为什么一夕之间,竟然被面前这个人破坏得一干二净?而且自己还要面对他如此的强势和咄咄逼人。 齐铮越手上用力,将他拉向自己,“灵川,你问问自己,为什么你宁愿死在我的剑下,也不愿意活着爱我?为什么你不愿面对你自己的内心?” 叶灵川低眼看着地上,轻轻地喘着气,手撑在齐铮越胸前抵抗着。 齐铮越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轻声道:“是因为你不想违背你母亲的遗命所以不得不背负,又不愿意破坏心中的公平正义,所以只能选择毁灭你自己,是吗?” 这句话成功地让叶灵川停止了挣扎,他撑着齐铮越胸前的双手渐渐松懈下来,像终于泄了力的弓。 齐铮越轻轻地叹息着,手绕到他背后轻轻拥住,“你已经尽力了,没有违背你母亲的遗命,也没有破坏公平正义,你做得足够好足够好了。”他轻轻地说着,感到怀里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一些,头抵在他肩上似乎还呼了一口气。 齐铮越低下头,伸出右手抬起他的下巴,“现在,该看看你自己了,看看你自己的内心,你想要什么,你不想失去什么。为什么不看看呢,灵川,你对你自己,真的不够公平正义。” 叶灵川轻喘了一声,出口的声音带着嘶哑的气声:“齐铮越,别逼我,我……”他说不下去,眼看着别处,心里头是一片毫无头绪的混乱和茫然。 “我当然要逼你,因为你不仅不愿意看到你自己,你也不愿意看到我,你对我,也不够公平正义。”齐铮越慢慢将拥着叶灵川的左臂收紧,捏着他下巴的手也加大了力度,“看看我,灵川,看看我的心,我说过,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罔顾你的意愿,哪怕是让你恨我。灵川,别怪我,因为,那根本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对不对?” 这强势到霸道的话语听着不近人情,却在叶灵川心里掀起了最大的波澜。那么久以来的疲惫、软弱、委屈、酸楚,似乎都在这一刻突破屏障,从四肢百骸中钻了出来,在他心里毫无顾忌地肆虐起来,身体的劲力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只剩下抬眼的力气。 视野里,透过蒙在眼前的气雾,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里深沉、浓厚到热烈的期待与那些满蓄的温情、爱意。他突然间觉得难以移开眼神,那双眼睛深深地吸附着他的灵魂,让他再也难以离开半分。 “齐铮越,我,我……”他轻轻地喘着气,想说什么,却寻不到一个可以表达的词,想做什么,却连移开眼神的力气都没有。一时间,内心洪流滚滚排浪滔滔,挣了半天,才转开视线,轻道,“你打败了我,你的盟主之位应该已经唾手可得,为什么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说个‘对’字就那么难吗?”看他挣了半天挣出这么一句话,齐铮越失笑出声,而后捧起面前低垂的脸,让自己的眼神直直地看进那对仍旧挣扎不休的眼睛里,“听着,什么武林盟主,什么江湖大侠,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那么一样,你知道的。为了那一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不要,别说一个武林盟主,就是我的命,我也不会在乎。” 他凝视着他蓝色眸子里渐渐涌起的波涛,轻声道:“只要你愿意,从今往后,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 心被狠狠地震动了,哪怕早就知道眼前人的想法,此刻亲耳听到这样发自肺腑的心声,还是让胸口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齐铮越,齐铮越……” 面前的那双眼睛渐渐柔和、放大,那些满蓄的温情爱意终于滚滚而出,耳边响起一声深沉的叹息,像是直接叹进了他心里,“什么都不用说了,灵川……” 唇上附上了另一双唇,带着湿润柔软的触感,和温柔怜惜的力度,在自己唇上辗转反复。 耳边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眼前浮起了漫天烟花,绚烂璀璨,令人无法直视。叶灵川眨了眨眼,又轻轻闭上,本来抵在齐铮越胸前的手,也软软地滑落下来,垂在身侧。 第六十九章 齐铮越唇角弯起,舌头在叶灵川唇上舔过,像一条灵蛇,启开他的口腔钻了进去,在里面一下一下,专注无比地舔着他的上颚、齿颊,偶尔勾过那在他的进攻中显得有些笨拙无措的舌头,细细地逗弄,深深地纠缠。 本来垂在他身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背,攀上了他的肩,又紧紧地勾住,像缠着树的藤。 齐铮越揽紧了怀里早就变得温软的身体,吻也变得热烈用力起来。叶灵川辗转承受,好不容易,被齐铮越放开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面色潮红。 面前的脸上笑意盎然,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还带着明显的得色,“叶宫主,你这是怎么了?被在下吻得舍不得放手了吗?” 这明显不合时宜的欠揍话立刻提醒了叶灵川自己的双手正紧紧勾着齐铮越肩膀的事实,他面色一变,恼怒地撤手正要推开他,却被齐铮越眼疾手快的用力抱紧,一双手臂被压在胸前,用力不得。 “灵川,呵呵,别生气,我开玩笑的,是我放不开你好不好?”齐铮越在他耳边轻轻地笑着,一边吻着他耳边的发丝,一边一叠连声地解释着,“你知道的,我宁愿被你恨,也不愿意放开你,永远不会放开你。” 说着,也不给他回嘴的机会,一低头,又用力吻住了那双唇。叶灵川张嘴刚要说话,却正好被他的舌头长驱直入一顿天翻地覆的猛力翻搅,弄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看着他无措的样子,齐铮越轻轻地笑着,手上一用力,身体向前一倾,就将叶灵川合身扑倒在床上。竹床吃足了力道,发出吱呀的声响。 叶灵川一阵天旋地转后才发现自己所处环境的不利,立刻手脚并用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身体,“齐铮越,你起来,放开我!” 齐铮越气定神闲地笑着镇压着他的反抗,“你先听话不动,我就放开你!” 叶灵川哪里肯信,更加大幅度地挣扎起来,忽然手触到了枕边的一个东西,凭借着熟悉的触感,他用手指勾住那东西拉了过来。 是那串琉璃球。 齐铮越见他面色有异,忙放开他坐起身来。 脑子里滑过很多画面,叶灵川安静下来,坐起身,手托着琉璃球,细细的抚摸着。 依旧是遍身裂纹,却仍然完整,除了最大的一颗缺了一块之外。 手指抚过最大的那颗,眼神忽然一跳,赭褐色的球身上,原来缺失了一块的那条弯曲裂缝,竟然被一条绿色半透明的东西补上了,补上去的东西硬硬的,看不出材质,却弥补得严丝合缝,像是定做的一般。 手指在上面抚过,眼神有些发愣。 “那天你扔了剑,就看你把这东西取出来握在手中,应该是对你很重要吧。”面前的人轻咳了一声,“这两天你一直在睡,我看上面缺了一块,正好整理背包的时候,找出块去年回来的时候在掬星崖上摔破的啤酒瓶碎片,比了比刚好,就顺手补上了。” 齐铮越讪讪地解释着,却发现叶灵川忽然抬头紧紧盯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他紧张起来,“抱歉没问过你的意见,你要是不喜欢,我把它拆下来就是,下次找块上好的翡翠,或者玛瑙补上去,要不你喜欢这样缺着也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的观察叶灵川的脸色,却根本不见他以为将要来临的责难。那双蓝色的眸子深深地凝视过来,眼里滚动着难以言传的情绪,渐渐地又蒙上了雾气,好半天,才看到他垂下视线,轻轻地道:“不,不用,这样就挺好……刚好。” 叶灵川低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抚过补着的地方,绿色的玻璃嵌在赭褐色的琉璃球体上,像附在心上的一道灵光。 齐铮越放下心来,咳了一声,搓搓手,“那,灵川,你看,我们是不是……” “什么?”面前的人飞快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的根本是称得上温柔的光。 “……”这样子坦率的问话反而让自己那点儿小心思难以说出口了,齐铮越瞪着眼睛,张口结舌,心里居然升起一种罪恶感。 “呃……我是说……”他舔着嘴唇看着面前那张美玉般无暇的脸和玉白的颈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对了,”面前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看着窗外,“你说天漠和谢晓,一起穿到临城去了?” “是啊。”齐铮越看着叶灵川担忧的眼神,一颗心渐渐往下沉,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到炎天漠那个家伙,不会这东西是…… 他不会是给炎天漠那家伙做了嫁衣裳吧? 想到这里心上涌上一股邪气,“你为什么总是记着炎天漠?他……” “他从小无父无母,十五岁就跟着我,我曾经答应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抛弃他,可是现在……” 这么说把炎天漠踢去临城倒真是做对了,不然这家伙还真是难缠,齐铮越在心里做着炎天漠跟着叶灵川的时间与自己跟叶灵川相交时间的对比,得出一个极其劣势的结果,面上却依然表现出一脸的宽慰,“放心吧,临城可是那……法治社会,谢晓不是什么坏人,炎天漠又有一身武功,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叶灵川低下头,对炎天漠再是放不下,现在也只有这么想了,但愿在那个世界,炎天漠也能找到自己的人生。 “那……灵川……”齐铮越咽了口唾沫,看着叶灵川的侧脸轻道。 “还有泠月漱雪,”叶灵川又看向窗外,“她们虽然是我父亲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可毕竟也在我身边照顾了那么久,我……” 好不容易打发了青梅竹马的炎天漠,竟然又来两个貌美如花的贴身侍女,齐铮越的心都要滴血了,叶灵川,你究竟还有多少男男女女让你放心不下? 面上却还是一贯的体贴宽怀,“放心吧,那两个小妮子施毒用药的本领,虽然加起来也敌不过半个林隐尘,不过要在这个江湖上安身立命,却是绰绰有余了。她们也不能在你身边呆一辈子,总要嫁人的,可别误了她们。” 叶灵川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人各有命,自己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谁也替不了半分。 山野古道上,两个绝色女子迤逦而行,一个绿衣,一个紫衣。 绿衣女子脸上凝着一层淡淡的轻愁,看了身边的紫衣女子一眼,后者眉宇间却是一派从未见过的轻松淡然,她嘴一撅,道:“公子被齐铮越不知道带去了哪里,你我都看得出来,掉下山崖的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只有炎天漠不知道……灵栖宫也散了,这回不能再瞒着王爷了。” “难道你想回去禀报他?他连亲生儿子都能这样利用,还会在乎你我吗?”紫衣女子原本总是凝霜驻雪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意,看得绿衣女子几乎呆掉。 她转身握住绿衣女子的双手,“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远走天涯,凭我们的本事,要过上悠闲日子总是可以的,也好过这般刀头舔血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厮杀。” 风里传来两个女子清亮的笑声和呢喃的语声,为秋日的山野平添了几分旖旎风光。 二十一世纪,一座大楼里一个房间的床上,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顶着一头的沉重睁开眼皮,视线里一片白,他想了好半天都分辨不出自己所处的地方,“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耳边响起一道得意到夸张的声音,一张带着同样得意到夸张的笑意的脸出现在眼前,“这里是我的时代!欢迎你,我的副宫主大人!” “什么?!什么你的时代,快说这里到底是哪里,不然我杀了你!”男子怒目而视。 “好啊好啊,尽管来呀!谁怕谁?!欺压了我三年,现在也该是还我的时候了!哼哼,明天就把你卖进凯撒皇宫夜总会,让你做鸭!” 第七十章 竹楼外的清风不时地吹进窗子,叶灵川坐在床上,手握着那串琉璃球,依旧时而凝神细思,时而轻轻叹息,间或问齐铮越一些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人事,齐铮越憋得心里发苦,最后干脆一把抓住叶灵川的手,急道:“你是不是该牵挂牵挂我了?我的宫主大人!” 叶灵川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了……” 齐铮越郁闷无比,“说了这么多,你哪句是与我有关的?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 叶灵川直视他,“你把我所有的决定都破坏了,所有的情况都改变了,还要我怎样?你还想怎样?” 齐铮越委屈,“是你自己说的,他日你我一决高下之时,请尽全力,我尽全力了,为什么你又这样不愿面对现实?你对我,真是不够公平正义!” 叶灵川没想到他绕着绕着又回去了,禁不住失笑,“你怎么那么多意见,我都,唔……” 话未说完,却被齐铮越一把抱住,合身扑倒在床上,余下的话也被他堵在口中,手上不成样的几下子挣扎,也被轻轻巧巧地压制了。 齐铮越用力地吻着他的双唇,舌头再次攻入,带着报复一样的力度侵略着他口腔中的每一寸领地,直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放开他的唇,把脸埋在他耳边,“灵川,灵川,我终于能这样抱着你了,真好。” 他深深地叹息着,在他耳边颈侧用力地嗅着,边嗅边语无伦次地絮叨,“你说若有来生,再共赴红尘,可我不要来生,太遥远,再美好的来生,再长久的来生,都不如眼前,都不如今生这样的耳鬓厮磨长相厮守,灵川,我要你,我要跟你日日相伴,时刻同行……” 这样热切的话语,和贴着身体传来的同样热切的心跳,让叶灵川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有多少年未曾感受到这样被渴望着需要着呵护着的感觉了?似乎从母亲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体验到过。 他放松了身体,将琉璃球放在枕边,伸手捧住耳边那张脸,轻轻抬起,看着那双热烈的眼睛,轻声呼唤着,“齐铮越。” 齐铮越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合在自己手里,轻轻地亲吻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双眼,“灵川,灵川……” 叶灵川的脸慢慢涨红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亲昵的动作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刚想撤回自己的手,却不想忽然被齐铮越一把将两手拉到头顶上压住。 他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发现面前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充满了赤裸裸的需要与渴望,心里紧张起来,他一边挣扎一边喊道:“齐铮越,你要做什么?快起来!” “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又不是第一次了……”齐铮越说着忽然一把扯下了他的腰带,在他惊愕的注视里慢慢拿到自己鼻边深深地嗅了嗅,之后扬手扔到床下。 这邪气的动作把叶灵川激得差点要跳起来,“齐铮越,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快放开我!” 就算不是第一次,要这样大白天做这种事,他当然还是接受不了的。而且第一次,齐铮越是身不由己就算了,第二次,是在做了跟这个人相忘于江湖的决定之后,是对自己这辈子惟一的一次放纵,也算是对他一腔爱意仅有的回报,那天又是晚上,怎么都跟现在的情形不一样,叶灵川心慌不已,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起来。 身上的人忽然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凝神思索了一下,“我记得林隐尘走之前还送了我一包药,叫做什么随心……” 话未说完就被叶灵川一声大惊失色的喊声打断,“齐铮越,你,你敢……” “你乖乖地听话,我就不敢。”齐铮越理直气壮地要挟着。 “你真够卑鄙!”叶灵川愤愤地说着,却被齐铮越一句“是啊,我就是这么卑鄙,你又不是才知道”顶了回来,他干脆将头侧向一边,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齐铮越看他的样子,终于心满意足。他低下头,将手撑在他脸边,也不忙着进攻,而是细细地端详着,深深地凝视着,偶尔拨开他脸侧的发丝,用手一遍一遍地抚着他光洁的额头。 叶灵川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想象中将会遭受到的侵袭,有些纳闷地睁开眼睛,却正好看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含着深沉热烈的温柔和爱意的双眼里。 “灵川,”齐铮越轻轻地唤着,俯下脸将唇覆上他的额头,深深地印下一吻,“我爱你……” 这短短的三个字带着深长的叹息,合着温热的鼻息,从耳边一直传到肺腑,让他的心都跟着战栗了。 从来未曾知道,这句话听在耳朵里会是这样的震撼,这样的吸引。一瞬间,胸膛里好像充入了某种温暖的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膨胀,慢慢地发酵,带起一阵一阵的眩晕。 一个又一个的吻落下来,从眼睛到鼻梁到颊边,只是轻柔的触碰,浅尝辄止。最后停驻到嘴边,在唇角细细地一寸一寸地围着双唇慢慢移动,却不是立刻进攻。 叶灵川静静地承受着,心在此时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是这样的轻柔让它觉得安稳,还是只是在蓄积力量,接受将要来临的暴风雨。 吻终于落到唇上,却并不是之前几次那样狂热的,而是浅浅地柔柔地慢慢地舔舐,偶尔不太专心地溜到耳边,在耳垂,颈项处流连徘徊。接着,慢慢向下,一路吻过优美的颈项,锁骨,来到胸前。 叶灵川身上轻薄的夏装由于没了腰带的束缚,衣领早就被扯松,齐铮越一边慢慢在领口露出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地轻啄着,一边将手伸向叶灵川肋下的衣带,轻轻一拉,再两手顺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衣领往下一拨,那衣衫就变成松松地挂在臂弯里的诱人模样,露出胸前大片细腻的肌肤和那串淡绯色的花瓣印记,像散了几片落红的一汪清泉。 他轻轻潜入清泉,在里面悄悄地动作,缓缓地吸吮,身下的人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似乎这样轻柔的进攻反而更加难以抵御一般。 齐铮越抿起嘴角,微微支起上身,唇舌依旧不懈地劳作着,手也没闲着,伸手解开他的裤带,轻轻一拉,就将下身的遮挡除去。 叶灵川吃了一惊,低下眼睛看了一眼,又飞快地闭上,心慌不已。齐铮越低低地笑着,唇舌慢慢沿着他的身体向下舔吻,经过起伏的胸膛,平坦的小腹,一路流下一条蜿蜒的红色印记,最后,在那微微激动起来的身体上轻轻舔了两下,而后忽然地一口含住。 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令身下的躯体猛地绷紧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呻吟蓦地泄出口腔,随即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吞回肚子里。 齐铮越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口唇和舌头努力运作起来。叶灵川双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身体好像过了电一般,一波一波的快感沿着那正被含在口中不停吸吮的地方向全身扩散,带起一阵一阵剧烈的战栗,从指尖传到脚尖,最后蔓延到全身。 这样从未有过的强烈刺激,是敏感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眼前好像升起了无数的烟花,一束一束,令人目不暇接,令人心醉神驰。身体好像也在那些烟花中疾速地升了上去,轰的一声,盛放在宁静的天幕中。 叶灵川发出低低的喊声,身体放松下来,像一朵终于绽放的花,蓝色的眸子微微张开,似乎还在追寻眼前尚未消逝的光芒。 周围的景物重新回到视野里的时候,叶灵川的脸迅速涨红了,面前的人已经除去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正含笑地望着他,嘴角边还带着一点白色的黏稠液体。 “你……”刚要说话,那人已经俯下身来,深深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边欣赏边发出啧啧的赞叹,“灵川,你真美。”他说着,伸出舌头轻轻将那嘴角的白色舔去。 叶灵川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紧张,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被这个正品尝着自己下身的男人这样毫无顾忌地打量,即使这打量是带着欣赏和赞叹,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羞涩和难堪。 呼吸难以克制地急促起来,他缩了缩身体,手向一边的被褥摸去,试图把身体遮盖起来。 此时齐铮越的眼里,他的这副情态不啻于是最大的诱惑。白皙的脸颊已经泛上潮红,眉梢眼角是欲说还休的风情,被亲吻得湿润嫣红的唇轻轻咬着,先前那汪散了几片落红的清泉此时正在轻轻地波动,慢慢地起伏。 他急喘了一声,赶在那汪清泉把自己遮起来之前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那两个小小的泉眼上急切地吸吮起来。 叶灵川再次被他这样突然的进攻弄得手足无措,本能地想要退缩,却被齐铮越紧紧地抱住,唇上也再次被攻陷。 散发着深切渴求的吻不断地深入,叶灵川觉得自己在这样的亲吻中快要融化了,直到一只手沿着他的胸顺着他的腰越过他的臀一路蜿蜒向下,最终停留在了那条幽深的峡谷前。 手指向里旋转着深入的感觉总是令人难以适应的,一想到这行动的意义,就难以克制地心慌,呼吸急促起来。唇上的吻却在此时变得更加深沉热烈,令他难以抗拒。 双腿被温柔的分开,火热硬挺的器物调整着角度向着他那已被拓展到足够承受进攻的地方行进,间或蹭过大腿,擦过股沟,带起阵阵战栗和酥麻。 敏感羞涩的地方被轻轻顶入的时候有片刻的抗拒,叶灵川急促地呼吸了两下,额上忽然又被印上一个轻柔的吻,那吻还在不断地落下来,在眼睛,鼻梁,颊边,耳垂等处留下温柔的气息。配合着身体被侵入的进度,那吻也在变得更加温柔,充满爱意。 当两具身体终于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声深沉火热的叹息,“灵川,终于能够这样真正拥有你了,真好,这真好……” 叶灵川抬眼看过去,面前的那双眼睛里含着深得看不见底的柔情,和热得能融化人心的渴望,“谢谢你,灵川。” 一瞬间,心里那种一直在膨胀和发酵的东西终于彻底占满了整个心房,似乎整颗心都被那种东西密密地暖暖地包裹了起来,不留一丝缝隙。 这一刻,才明白,这就是自己寻寻觅觅十几年后最想要的,最渴望的。 有温热的液体流出眼角,叶灵川只觉得喉头都被那种喷涌而来的感觉堵塞了,出口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沙哑,“齐铮越……” 面前的人终于忍耐不住,伴随着再次如雨点般滚落的吻,在他身上用力地动作起来。眼角的液体被温柔地拭去,身体也被坚实的双臂圈紧。 轻轻揪住枕头的手碰触到一个东西,他艰难地侧过头去察看,是那串已经被修补得完完整整的琉璃球,那抹弯曲的绿色栖息在暖褐色的琉璃中,安稳,平静,正像此刻在他体内稳稳跳动的心,再也不会孤单,寒冷。 轻轻吐出口气,他伸手攀上那双宽阔的肩膀,闭上眼睛,把自己沉进无尽的波浪里。 窗外,阵阵清风吹过竹林,掀起无边绿浪。一对画眉悄悄飞来,停在檐下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相互梳理着羽毛,在这无尽的秋光里,缔下交颈之盟。 正文完月影栖灵(穿越)下——青桦
作者:青桦 录入: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