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雷尔闻声一震。
这些日子来,他光处理自己的问题——或者该说是抑制兽欲——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也从不曾有机会去想过……面对他反覆的举止,阿德里安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那一夜过后,即便阿德里安刻意维持的距离让他最终选择了将对方推开,可归根结柢,先一步选择逃避的,却是他。
之后,或许是这样持续的逃避和尴尬带来的影响,让本就因某些旧有的原因而心烦的阿德里安选择了远离故乡出外读书;而他虽在三个多月后追了过来,却因害怕着失控而始终没敢真正见上那个孩子一面……他能够透过感知遥遥感觉那个孩子的存在、音声跟气息,那个孩子却只能在知晓他来到洛瑞安后带着不安与困惑等着。不论阿德里安期待与否,这样的等待无疑都是种凌迟,不是吗?
更别提那个孩子……还有一颗他费尽心力才不至于罢工的小心脏,和同样虚弱的身体了。如果时时刻刻都挂着这些、烦恼着这些,以阿德里安的体质,会消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思及此,瑟雷尔只觉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漫开,却因无从宣泄而只得阖上了双眼,难得有些颓然地向后倒卧上了沙发。
而瞧着的瑟琳娜只是冷笑了下,却终究没有继续逼对方,而是语气一转,问:
“你知道佣兵界最近闹得最凶的是什么吗?”
“嗯……?裴督的悬赏?”
“那种东西早就过时了……最近闹得最凶的,是前些日子才刚发现的哈尔多拉遗迹,据说是诸神之战前留下来的。”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知道瑟琳娜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银发剑圣便也先将心头纠结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坐直身子询问道,“诸神之战前的遗迹现在发现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这个哈尔多拉遗迹能够引起人注意,想来应该有一些特别之处?”
“没错……据说这个遗迹是当年某个神只培养战士的地方,里面至今仍埋藏着足以让平凡人改造体质瞬间成圣的药物。”
“你……难道说?”
“记得你之前提过,要想彻底解决阿德里安心脏的问题,除了冒着死亡的危险让他换一颗心脏,就只有让他突破圣阶、利用入圣时的洗髓伐脉改造他的身体解决隐患这一点……如果能在哈尔多拉找到那种药,那孩子就能从此一劳永逸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种药是真是假谁晓得?为了这样不确定的消息去冒险——”
“但如果不尝试,难道就等着阿德里安哪一天真的发作出事?”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即便清楚对方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想到那个孩子可能真有捱不过身体的状况就此离开他的一天,瑟雷尔胸口就是一股几欲让他发狂的疼痛和愤怒涌上,让他终忍不住一句爆喝中断了对方的话头。
但他毕竟是自制力极强的人,所以沉默片刻、几个深呼吸后,他还是强自冷静了下,有些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瑟琳娜,我不希望你去不是因为不在乎阿德里安——我绝对比你想得更在乎他,因为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已经再没有人能够像那样进到我心里、让我时刻惦念了——只是这个消息太可疑,我活了这么些年,从没听过这世上有能够让人一举成圣的药物。这种说法听起来更像是故意引人前去的陷阱,你去了,若只是希望落空还好,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雷昂怎么办?阿德里安怎么办?”
“你说活了这么些年……虽然不太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但你年纪比我还小呢,怎么能说得这么武断?”
“这——”
下意识地用自己活了四百多岁的立场说话的瑟雷尔给对方的反问噎了住——尽管脑中有无数正当的理由可以说服对方,但在不暴露身分的前提下能说出口的却一个也没有。
所以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女人因他的语塞而露出了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用标准乐天派的口吻道:
“而且这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我好歹也是圣阶了,你就对我多点信心怎么样?”
“……我知道了。”
意识到瑟琳娜根本不是来徵询他的意见,而是来尽告知责任的而已,披着银发剑圣壳子的裴督之主皱了皱眉头,虽心有疑虑,却仍只得有些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所以你接下来是打算去伊洛瓦底?”
“嗯。虽然决定要去了,但有些补给还没完成,情报方面也还有些不足……我大概会在伊洛瓦底待上三、四天才会动身。”
“住处跟以前一样?”
“没错……你不会要跟我一起去吧?鸡蛋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有没有听过?”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提高你的生存机率而已。”
说着,瑟雷尔沉默了下,位在裴督的本尊却已在此时入手了哈尔多拉的情报……“过两天我会带一些用得上的药剂和炼金道具给你。别太急着出发了。”
“好。”
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利益一致,又有了约二十年的交情,瑟琳娜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跟他客气——她可是知道眼前人的身家有多么雄厚的——只是一声应罢,本该就此离开的她明艳的面容之上却已是几分迟疑浮现,而在瞧见银发男子无声挑眉的询问表情后,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境开了口:
“伊莱……我虽然不晓得一向对阿德里安极为在乎的你为何会摆出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来,但不论那个孩子表现得多么不在意,他的心里……都是很痛苦的。”
“瑟琳娜……”
“你也应该清楚,他处在这种微妙的年纪,本来就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但或许是他对我没那么重的戒心、又或者我还是有几分女人特有的直觉和敏锐度,我可以感觉到那个孩子……其实真的很思念你、也很想见你。”
回想起阿德里安故作不在乎地谈起伊莱时、那双金眸中总会闪过的几分黯然,瑟琳娜只觉得心疼不已,恨不得将眼前人打包捆捆,直接扔到艾梅兰去。
可这一回,面对这样让他听来理应无比高兴的话语,瑟雷尔选择的却只是沉默……瞧不出一丝冰冷的银眸间浓浓苦涩、挣扎与自嘲交错,却始终没能如对方所期望的那样做出什么承诺。
看着平日总有几分不可一世的男人露出这样颓然的表情,于心底嘀咕了句“男人就是没用”,遇事向来果决豪迈的瑟琳娜微微一叹,也不再和这个不知该磨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动静的人浪费时间,一声“我走了”后便不再多留,无比潇洒地迳自起身离开了屋子。
而无须顾念礼仪的瑟雷尔并没有起身送她。
他只是就这么颓然瘫坐在沙发上;而位于裴督的真身,却已划开空间裂缝直接回到了法师塔中,像无数次心乱无措的时候那样进到了师父房间里,将整个人埋进了那熟悉的气息当中。
但这一次,他寻求的却不是那份气息所带给他的宁适安稳……而是那些对他而言无比美好、却也同样提醒着他自身罪孽的记忆。
——他在做什么?
即便已是足够与仇人的势力相抗衡的一方之主,即便仇人已届传奇强者的寿限、也许不等他出手就能自己把自己耗死,也不代表他所犯下的罪业便能就此抵销,然后毫不在乎地放下重担忘却过往,去寻求他早在四百年前就已没有资格获得的幸福……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这四百年来也无时无刻不忘提醒自己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他仍不曾间断地处理裴督的事、搜集任何有可能给西法带来麻烦的情报,但占据了他大半心思的却已不再是复仇,而是……那个有着一头细软金发和璀璨金眸,被他呵护着一点一点看大的孩子。
当他被欲望所俘获,一心渴望着能够得到那个孩子、却又畏惧着被那个孩子所厌恶之时,他的心底……早已忘了不论那个孩子有多么美好,他都没有资格去碰触、去占有。
不仅仅是因为阿德里安还小,更是因为他……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
他真正该投注全副心力的,不该是怎么样处理和那孩子的关系……而是该如何让西法寿终正寝前好好尝到报应的滋味。
而提醒了他这一点的,却是方才试图说服瑟琳娜时、从科立耶手中取得的有关哈尔多拉的情报。
——能够一举入圣的药,对那些已经成圣的强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可这世上有太多有钱有势力却没天分的人,也有太多被那些强者深深在乎却无法逃过岁月魔掌的人……不论内心如何坚强,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们一天天变老甚至离己而去,都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所以就算已经成圣,许多强者多半也会受利益或自身的需求趋使,在这条情报的吸引下前仆后继地前往哈尔多拉冒险。
就如同他,如果不是有着师父的藏书做为知识来源,只怕也会为了阿德里安而加入寻宝的行列,试图为那个孩子找到一条性命无虞的出路。
可现在,除了想办法保住瑟琳娜的命外,他最该思考的,还有该如何揭破“某人”的阴谋、让所有人见识到西法·恩塞德的真面目。
——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并非只是出于单纯的不对盘而已。
近一百年来,原先一直心心念念地要除去他的西法·恩塞德表现得比之前安分许多,除了是因为裴督的势力已再不容人轻易撼动,也是因为对方的大限将至,不得不闭关寻求突破的缘故——当年西法连设计“好友”用屠神匕夺取其生命力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寿元将届却仍迟迟找不到晋级的契机,垂死挣扎下,作法当然只会更加疯狂……所以从瑟琳娜口中听闻哈尔多拉的事后,他几乎是立时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了塞姆尔帝国方面;而科立耶给他的调查结果,也说明了他的怀疑并非无中生有。
事实上,根据科立耶暗中进行的统计显示,近两百年来,圣级高手的数量一直以一种并不显着但确实的趋势下降,尤其是那些特别有天赋、在四十岁前就顺利晋阶的,更有不少早早就折在了某次“探险”上头……只是努泰尔大陆上类似的事情并不罕见,也常有圣级高手消失一阵子之后又突然冒出来的事,所以这样的状况并未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顶多只是感叹几句“冒险须谨慎”、“年纪轻轻真是可惜了”,便又各自冒着性命危险进入了另一段冒险之旅中。
但从一开始便让人刻意留心的瑟雷尔,却总能在近几年来闹得特别凶的几个佣兵任务和宝藏传闻中感觉到塞姆尔方面的影子……只是那人行事谨慎,至今都未曾留下确切的证据,更在裴督方面几次追得近了后选择了以命换命断尾求生,瑟雷尔为避免手下人无谓的牺牲,自然只能改用更加隐蔽的方式进行调查。
当初“银光猎隼”伊莱·温斯特的出世,便是为了这个目标。
可现在呢?
从十一年前住进法瑞恩家后,长年混迹冒险团、年纪轻轻便有着无数辉煌战绩的银光猎隼就已彻底成了家养的,即便名声依然,却更多是体现在无意义的决斗和传道授业上,甚至有人说他是提早进入了养老的行列——到学院授课确实是许多强者决定静下心寻求突破时会进行的副业——瑟雷尔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银光猎隼”之名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但此时、此刻,回想起自己的初衷、对照起自己近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他的心底便是一阵浓浓的负疚感升起。
对于他曾立下的誓言,也对临死前仍一心想着保护他的师父。
他没有资格幸福;而像他这样的罪人,也没有资格给予阿德里安幸福——他该做、也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确保那个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活到老;除此之外的事,他不能也没有资格去触碰干涉。
更别提……利用那个孩子的信任得到、占有对方了。
思及此,陡然由延续了十年的美梦中给打醒的裴督之主神色惨然,最终却只在一个苦笑后侧过身子将头埋进了羽枕当中,让自己再次为那股熟悉的气息所围绕。
然后,一方面渴求着内心的安宁、一方面承受着来自理智的鞭挞,在这样两极的情绪中陷入了无从应对的迷惘之中。
对于……那个他深深在乎,却也因而越发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