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爹爹的倒也懒得旧话重提,追究之前的事情,随手理着桌案上的东西,空出地方给小孩儿放茶杯,很怕弄湿了自己的墨宝似的。少年倒是愈发好奇了,偷瞄了一眼,是端端正正的楷书,一丝不苟,全然不是平日里练字时风格多变的架势,小世子成长环境特殊,略想了下,就猜到了:“阿玛是在写奏折啊?”随即又发现了问题,“怎么是这种普通的纸?”不是奏折专业的那种。
贝勒爷呷了口茶水道:“哦,那个是底稿,待会儿看看没问题了,再誊抄。”
小世子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脱口而出:“什么?这么工整的是底稿?”
做阿玛的没忍住笑出声来:“其实阿玛也很为你担忧,他日写奏折也和平日习字一般,想涂抹就弄得面目全非,圣上见了,该怎么治理你才好呢?”
少年小声道:“大伯公才不会和小乖计较呢。”若是小叔叔看,就更不会了。
做爹爹的却不厚道地编排小孩儿上了瘾:“嗯,到时候就招了你进宫去,让你当着群臣的面儿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要不然别人看不懂啊。”顿了顿,偏嫌小东西不够脸红似的,还加了句,“自己看得懂吗?”
小娃娃垮下脸,吸吸鼻子道:“小乖的字儿哪有阿玛说的那么不济,再说我日后也会好好练习的,现在每日都有习字啊,先生也说我有进步了。”
林贝勒显是心情不错,这会儿还揉了揉小脑袋,哄道:“阿玛没说你不用功,只是拿这事儿给你提个醒,别日后因为这个挨了礼部的板子,回家哭鼻子。”
小家伙有些惊愕地手中的茶杯一抖,写不好折子要挨打的吗?那,那日后要是有事要说就直接进宫直言面谏吧,别写折子才好。
其实关于习字的问题,大部分做父亲的总有不同的要求。即使已然弱冠的太子殿也如个幼童般,每天抽出半个时辰写写文章练练字,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辛苦或者负担了。
若是被小世子知道了,大抵要问一句:“小叔叔,你也要写折子的吗?”整日在宫里,想说什么不行,费那个劲练字干嘛。
其实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至少十五年前说起,那时候太子小爷每日随着太傅习字,一年多后,自认为小有所成了。太傅又素爱鼓励为主的教育方式,也没夸奖小东西的进步;身边侍从们虽然不乏识字的,但到底小娃娃是笼罩在太子光环里的,自然人人称赞;偏偏还加上一个护短的德亲王,做二叔的瞧见小家伙的墨宝,更是直接鼓励小娃娃挂起来,每日欣赏。
做阿玛的某日到太子寝宫看到满墙的“得意之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带了小娃娃去御书房,拿出一摞奏章给小孩儿看。
小太子不明就里地随手翻开一本,就被上面工整端正的楷体惊住了,全篇不下千字,居然一处涂抹都没有,没有格子也写得匀称,看上去就赏心悦目,相比之下,自己寝宫里挂的那些简直就是小虫在爬。
小家伙有些沮丧地连着翻开好几本,都是一样的清秀,无一例外。小不点儿有些好奇地问:“阿玛,是专门有人负责誊写奏折吗?”他的字可真好看。
做阿玛的笑道:“这都是诸位臣子亲笔所书,没有什么帮忙誊写的人。”见小家伙抿抿嘴,男子又比着奏折旁边的空白处,补充了句,“他日,你就把朱批补在这里……”
小娃娃倒吸口气,老老实实地回去练字,再不敢把墨宝到处挂了。
坚持到为人夫为人父的年纪,倒几乎没有间断习字,自然是有了很大的长进,至少出现在奏折上时也不会显得突兀。太子殿偶然回忆的时候还会庆幸自家阿玛提醒得早,没让工整楷书配上虫子爬朱批的悲剧发生。
但最近的习字经常不能专心,因为学会了爬的小满儿已经不甘于总呆在寝宫里间了,动不动就会爬到太子殿脚下,揪着裤脚要抱抱。
通常来说,小娃娃满地爬的“惨剧”不应该发生在皇宫里,就算太子殿和太子妃没时间,抢着要抱小公主的乳娘和侍女们总是大有人在的,偏偏小家伙很喜欢这项爬行活动,一旦被打断是要嚎啕的。
于是做阿玛的又心软了,除了在寝宫内外间都铺了厚毯子,定期清洁,还给小家伙的穿了膝盖处加厚的裤子和手套,生怕小不点儿磨到了膝盖和手掌,但小东西显然不太领情,试想谁也不会乐意在一个会软到陷进去,如同覆了层厚雪的地方行进的。
相比之下,太子妃就淡定多了,解开小娃娃身上多余的束缚,笑吟吟地道:“满儿,随便玩儿吧,你爹也真是,都铺那么厚的地毯了,没见谁还能磨坏了爪子的。”
就这样小东西每天的行进路线是固定的,从里间出发,一直到练字或者看书的阿玛脚下,扯裤脚,晃悠着在对方的帮助下站起来,讨到抱抱和亲亲,再加上一路既往的赞赏,做出得意的表情,仿佛自己是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赶到这里来见爹爹一面的。然后再踢蹬着腿要求降落,爬回去找额娘玩儿。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上演,某位新任阿玛却还乐此不疲地配合,即使写了半个字,正在运笔,只要小丫头扯裤脚了,做爹爹的就马上撂下笔,或把小不点儿抱起来亲亲,或扛在肩头去够梁上挂着的饰物,或鼻尖对着鼻尖依依呀呀地叫着彼此呼应,怎么看都是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玩儿。
四十七
回了京城的小世子又变得百无聊赖起来,老老实实地完成了自家阿玛布置的练字任务,又在旁边添了幅“水墨画”。十余日的出游让小少年认识道,其实贝勒爷在不涉及原则问题时基本都是无意于棍棒训子的,这对于小乖小朋友来说,委实算作福音。
忙活完了书房里的事儿,小少年转移到门房那里,和小哥儿聊天,顺便等自家爷爷和阿玛下朝。若说幼年时期的小世子或许还会对早朝有几分兴趣,但当小家伙在后殿旁听了一次,不幸会了周公,被自家阿玛扯着耳朵呵斥胡闹之后,就再也不愿意涉足正殿了。
远远地瞧见德亲王的官轿,小少年连忙迎了过去,若不是轿夫们都熟识自家小少爷,必然会以为出现了拦轿喊冤的情况。贝勒爷颇为稳重地从跟在后面的轿中下来,规规矩矩地随着自家阿玛进府门,同样是做儿子的,小世子就颇为不成样子,连请安都是缩在自家爷爷怀中完成的,见林贝勒没有蹙眉,便大起胆子径自问道:“爷爷,爷爷,快说说今儿有什么好玩的事!”
德亲王倒也懒得卖关子,笑道:“好玩的事儿?太子早朝来迟了算不算?”
同样价值观扭曲的小少年马上来了兴致:“小叔叔胆子好大!因为什么,爷爷知道吗?”
做爷爷的耸耸肩:“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瞧着你小叔一脸的疲惫,估计是晚上没睡好,起得迟了吧,一下朝就被叫到御书房了,大抵没什么好下场。”
小世子刚刚露出同情而又略带乐祸的复杂神色,就被书房里的贝勒爷召唤了,小少年吐吐舌,也无暇继续打探,匆匆应付自己的难关去了。
御书房里的太子殿端着苦瓜脸,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听候自家阿玛发落。静谧的室内只有朱笔划过折子的轻微声响,青年略略耷拉下脑袋,似乎有会周公的趋势。衣着黄衫的男子清了清喉咙,惊得被罚站的某人一抖,复又精神起来。
做阿玛的那位放下笔,挑起眉宇淡声道:“就那么困?”
青年抿抿嘴,有些迟疑地摇摇头。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太子殿属实是没睡好,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迟了早朝。就在万事俱备,准备出发时,赫然发现满儿小朋友把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玉佩塞到了嘴里,且鼓着腮帮,大有要吞咽下去的意思。
初为人父的某位自然不会淡定到先公后私,交给旁人处理,自己去早朝。在诱哄、劝道、哀求都无效的情况下,在小娃娃还觉得以自家阿玛为首的众人在和自己玩儿而自得其乐的情况下,太子殿终于下手了,一手捏着小鼻子,一手去掰开小娃娃的嘴巴。结局是,玉佩取了出来,小公主嚎啕大哭,做阿玛的一直拍着哄,甚至伸出手指让小家伙去咬,这才结束了一场闹剧,最终自然是迟了早朝。
按说满儿的好奇心虽然强,也不至于饿到随便往嘴里塞东西的地步,偏偏最近小家伙在长牙,且已经不满足于到处留下牙印儿,也许和自家阿玛的手指相比,玉石是更有吸引力的东西。
说来也怪,脾气焦躁时的小满儿就乐意黏着阿玛,太子殿就这样把本该是乳母嬷嬷负责的事情都做了。晚上抱着娃娃出去晃,知道小家伙睡着为止,有时候没坚持到底,回去早了,又要从头再来。
御医和嬷嬷都说,开始长牙的时候,小公主会觉得不舒服,难免脾气要比之前大些,既然这般“情有可原”,某位亲阿玛自是怎么也舍不得发火,再怎么被折腾,也都甘之如饴了。
就连太子殿在御书房反省的时候,出去给自家阿玛续杯茶,都有侍卫悄悄提醒道:“殿下,听太子寝宫的嬷嬷说,小公主殿下醒了,这会儿正哭着找您呢。”
青年表情有些尴尬,被心爱的小女儿需要自然是件幸福的事情,可如今这个情况……全身而退好像有些困难。
偏偏某位做祖父的仍旧耳聪目明,吩咐道:“那就让嬷嬷把满儿抱来吧。”
很快皱巴着小脸儿仍旧抽噎着的娃娃被带到御书房,看到太子殿便扬起小胳膊要抱抱,瘪着小嘴愈发委屈了。
但小家伙没有如愿,反是被送到了自家爷爷怀里,某位祖父抱小襁褓的手法倒也相当娴熟,还附加哄劝道:“满儿乖,不哭,你阿玛在罚站呢,咱们不让他抱,让他眼巴巴地看着。”
小娃娃有些好奇地扭过头看看自家阿玛,倒也忘记了哭。太子殿径自红了脸颊,默默期许满儿还听不懂“罚站”这个词儿,也不会铭记这类窘事。但好景不长,许是看腻了一动不敢动的太子阿玛,小满儿又瘪了嘴巴,呜咽起来,丁点大的娃娃说不上哪里不顺心,就是觉得委屈。
太子殿颇为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女儿,纠结且无措。相比之下,做爷爷的就要淡定许多,捏了一小块碟子里的点心给小娃娃磨牙。小家伙吭叽了几声,似乎尝到了甜头,暂时安静下来,两只小爪子捧着,在嘴里濡得软了,努力进食。
青年这会儿的心思更不在反省了,紧盯着自家小女儿,生怕对方噎到。蓄势待发地时刻准备着冲过去,从小家伙的嘴里把点心夺回来似的。
男子无奈地摇摇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不眠不休地盯着她,又能坚持多久。表达爱的方式不是只有整日黏在一起这一种,不是你今日放了多少心血在她身上,而是你能一如既往地放她在心头多少年。满儿是大伙儿的宝贝,没人不盼着她好,你何必天天跟个刺猬似的,非得自己护着才放心。太一,皇室之子,必有天佑,你和嘉儿不都好好地长大了吗?”
太子殿抿抿嘴:“阿玛,儿子不是不信任别人,只是,只是满儿特别黏着我……”
男子轻哼道:“你纵着她昼夜颠倒,带着她满紫禁城疯玩,她一瘪嘴,你就丢盔卸甲了,她不黏着你,那才奇怪。”
青年老实答道:“儿子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想让她日日都开开心心的。”
做爷爷的带着柔和的笑容轻抚着小娃娃的头发:“大多数的父母都是这般想法,但照顾小孩子毕竟不是你的专长,就譬如你伸手指让她咬,也未必就干净,弄不好就该闹肚子了。今早若不是你随手把玉佩丢给她玩,满儿也不会塞到嘴里。真为孩子好,并不是事事都顺着她,更不是一直护着她。”
新任阿玛诚恳求解道:“可是满儿那么小,说道理给她听,她也不会懂的,不顺着她,她就要哭,可怎么才好?”
男子搔搔小娃娃的脖颈,让小东西笑出声来,才解惑道:“你不说给她听,她自然不会懂。每次一哭闹就要哄,她就学会了用这招得到想要的东西。太一,并不是她小,就什么都不明白,你的弱点她可都知道。”见青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做阿玛的继续补充道,“也不是让你做严父,更不是让你忽视满儿,只是教你学会做事的尺度。且不说你的身份特殊,就是换做普通百姓家的父亲也没有天天什么都不做,以照顾孩子为业的。”
太子殿垂下头,轻声道:“儿子再不敢忽视朝政了。”
男子往怀里带了带小襁褓,喝了口茶道:“嗯,你过来,让阿玛打两下,帮你长长记性。”
青年瞬间瞪圆了眼,自从做了阿玛,可就再也没挨过打了啊,还以为,这种惩罚方式已经离自己远去了呢。
男子见状挑起眉:“怎么?朕说的话听不明白?”太子殿有些犹豫地道:“阿玛,儿子都这么大了……满儿还在呢……唔,真的就只是两下吗?”
做阿玛的不再多说,只是抿着嘴朝青年招了招手。做儿子的慢慢地挪过去,背对着自家阿玛站好,脸红的快要滴血,更别提褪裤子了。
男子慢悠悠地道:“不多打,就两下,但是需要报数。”
“是,儿子知道。”每每这个时候,太子殿总是答应得比较痛快,难得自家阿玛肯放水,就算是藤条两下也疼不到哪儿去,何况还隔着裤子。
做阿玛的也没用刑具,右手搂着娃娃,左手在青年臀部拍了一下,听得对方报了个“一”,却提出来新的要求:“不是你报数,让满儿来数。”
这下轮到太子殿惊讶了:“啊?”虽说满儿也偶然会说了一言半语的,但至今都没学会叫“阿玛”,本来已经够让新手爹爹沮丧的了,这会儿居然还要学报数……某位做爷爷的未免太心急了些。
但君无戏言,青年这会儿也只能硬着头皮,诱哄着小家伙学着数“一”,过程是相当曲折的,与平日里教娃娃说话一样,小东西一开始总是不知道自家阿玛在做什么,自顾自嘿嘿地笑,也不肯跟着学。
直到太子殿额迹都渗出汗来,几乎快忘了教孩子数数的初衷是什么,小娃娃还是不肯就范,仍旧嘻嘻哈哈地自娱自乐,和阿玛对视得腻了,就蹭自家爷爷的衣服,还探手去揪腰间的玉佩,习惯性地埋下头要去啃。做爷爷的倒是反应迅速,直接搂住小家伙,轻轻搔搔腰腹处,小不点儿马上咯咯地笑出声来,成功被转移注意力。
青年叹了口气,带着无奈的苦笑:“要不,阿玛还是加罚吧。”
偏偏这时,小丫头有些含糊地数了个“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两位长辈挺清楚。
做爷爷的笑道:“看来你阿玛没白疼你啊。”又抬头对青年道,“你也大了,本不该再这么罚你,今日就是给你提个醒,不是真要打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若是还做不到谨言慎行,那就只好把过去的规矩都捡起来了。”
太子殿红着脸颊点头:“那儿子先告退了。”习惯性伸手去抱小娃娃。男子却拍掉了自家儿子的爪子:“你回去吧,满儿留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青年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地退下了。
四十八
每周,欣晟小世子都至少要抽一天进宫去拜见大伯公,之所以最近去得勤了,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和自家小堂妹玩儿。
七八岁已经算是个不小的年龄差了,但某位小堂哥还是很努力地和扶着椅子站起身的小满儿交流着。努力了半天,对方却连哥哥也不肯叫一声。这已经是第四周了,小帮主有点儿泄气,明明连“阿玛”“额娘”这样复杂的词儿都能学会,“哥哥”不是要简单得多吗?难道这小丫头是看自己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