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地上死鱼一样的梁君忽然又挣扎起来,悲愤地呜呜嗯嗯着,显然不能接受杀死心爱之人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却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
“唰”地一声帘幕被揭开,略显丰满的身躯踱步出来,天生带着笑纹的脸上一片阴沉,“找死!”
到了现在,他已经懒得计较蕊姬到底知不知道,也不想管七弦手里有什么留没留后手,那个女人平时温柔解语,死了确实有点可惜,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只要他自己不倒,要多少女人都有得是。
“你们,连人带物,格杀勿论。”他阴沉沉地向那几个收了丰厚报酬的武林高手使了个眼神。
这些他高价从江湖上请来的高手,武功一流,口碑却差,都是为了钱什么都敢干的家伙,不过对他来说,有时候,这样的人反而用着顺手。
高如松负手站在一边,身后还站着两,专门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自己倒是很惜命。
温念远和七弦瞬间被人团团围住,两人如笼中困兽,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已然如同看着死物。
七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轻声长叹,“无风无月,不宜奏琴。”温念远已经抽出武器,“我来。”
身边人笑,“真可惜,我也不止是会弹琴。”
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温念远一脚踢在眼前冲过来的一个男人的膝盖上,那人没能躲过,身体向前一倒,手中鞭法一乱,呼啸着向旁边飞去。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五指修长,如白玉无瑕,轻轻化去他的鞭势,顺手一扯。
他手里的九节鞭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转眼缠绕在那人掌间,反而向他甩来。
温念远招式简洁利落,每一招都以使人丧失行动能力为前提,却总是留有一线生机,而七弦却远远比他优雅炫目,也远远比他狠戾。
他的每一鞭,都如要人性命的毒蛇,蜿蜒着寻找目标,紧紧缠绕,然后,一招致命。
有人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颈间只是有一道凉风吹过,想转头看看同伴的时候,才触到他人惊恐的眼神,此时他早已不能言语了。
那两人的招式明明根本不是一个路数,偏偏配合起来似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温柔与毒辣的交织,看似截然不同,偏偏无法割舍。
情势完全逆转,从一群人围攻两个,变成两个横扫一群,到此时,那些刚刚把两人“请”来的武林人士们才明白,对方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
他们之所以当时能“请”动,完全是因为,他们愿意来罢了。
剩下还活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是收了高如松的钱,但他们更惜命,为了钱送命是蠢事,傻子才干。
高如松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头也不回地跑了,脸色更加难看,来不及再想什么万全之策,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转头对保护自己的两个人喊道,“快!带我走!”那两人迟疑了一下,显然也对七弦公子的狠戾心有余悸,但还是咬咬牙,一边一个拎起高如松,冲了出去。
温念远欲要去追,被七弦一鞭子卷住了腰,就势拉回来,“穷寇莫追。”
“等他缓过气,只怕会来找你麻烦。”高如松那种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只怕不会轻易放手。
然而七弦表情莫测,诅咒一般轻声说:“他缓不过气来了。”面对温念远眼中的疑惑,他没有多做解释,只转身走到还在地上挣扎的梁君身边,给他松了绑。
伸手扯掉眼睛上蒙着的和嘴里塞着的东西,梁君狼狈地站起来,双目赤红,一把推开眼前两个人,就要向外面冲去。
“高如松!你这个奸贼!小人!竖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等着!”
七弦公子和温念远冷眼看着他追出去,然而终于无功而返,脸色灰败地站在那里,令人心生恻隐。
两天后,苏城城西的悦来客栈旁边的悦来酒家。
叶雷霆伸手给面前几人斟上酒,叹息道:“想不到竟是如此,蕊娘实在是……我曾与她说,烟花之地终究不可久留,若是愿意我可替她赎身,她却说已经有了心上人,一心要等心上人来赎。可惜,可惜。”
梁君依旧无精打采,闻言更是连拿着酒杯的手都在抖,举了好几次,终究喝不下去,颓然放在桌上。
“我一定会为蕊姬姑娘报仇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给蕊姬姑娘报仇。”他低声喃喃着,反复说着要为心上人报仇的话,看着竟像是痴了。
就在这时,旁边有几个人进来围成一桌坐了,要完了酒菜,开始谈笑起来。
“听说了没有,高如松高大人不知怎的犯了事,被判了斩首了,家里也抄得一干二净。”
“我也听说了,说是通敌叛国,传的信不知怎的落到对头林大人手里了,林大人一封奏章上去,就……咔嚓。”
“啧啧,高大人,不对,是叛贼,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好好的官儿不做,干什么要做这种杀头的事呢。”
“谁知道,说不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
对桌的谈话还在陆陆续续地传到众人耳中,梁君支愣着耳朵,怔怔地听着。什么?高如松……这就死了?
还没等他,还没等他去报仇,就掉了脑袋?
叶雷霆和温念远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只有七弦面色不变,仿佛早知如此,只自顾自地给拿过杯子斟了一杯酒,回首慢慢洒在地上。
蕊姬啊蕊姬,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呢?
温念远夹了一筷子菜到七弦碗里,“吃饭,这两天都没好生吃。”
七弦斜乜着他,确实,是没好生吃,温念远做的那一碗好阳春面,真是能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什么都不想吃。
梁君还在发呆,那些人谈完了高如松通敌叛国的奇事,又转了话题,说起烟花巷的花娘们来。
“说起来,高叛贼以前还是烟花巷的常客呢,蕊姬姑娘这一死,他也不来了。”
“蕊姬姑娘也不知道算不算命好?我听说跟高叛贼有关系的人都通通抓住拷问的,蕊姬姑娘要是活着,细皮嫩肉的,还不得心疼死。”
“对了,你们见过红袖阁的新头牌了吗,就是从前的碧萧姑娘,她也算出头了。”
“她那小身段也很不错啧啧,小曲儿唱得好,还能模仿不同声儿呢,也是个妙人……”
有关于高如松和蕊姬的话题很快被人忘到脑后,开始津津乐道地说起新的花魁新的姑娘来。
梁君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几位大侠,我想去留香冢,看看她,就此告辞了。”
温念远不置可否,叶雷霆点点头,温言道:“小心些,不必过于勉强,蕊姬姑娘也不会怪你。”
七弦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蓦地启口道:“梁公子稍等,我等既与蕊姬姑娘有缘,不如同去祭上一壶酒。”
梁君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几人来到留香冢,不过才几天时间而已,这里已经来者寥落,现出一片荒芜气象。
书生抚着蕊姬的墓碑,轻声道:“蕊姬姑娘,我没用,没能替你报仇。还好,那凶手恶有恶报,已经下地狱去了。”
身边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梁君微微侧头,见七弦公子走上前来,在墓碑前插上三柱香,然后用平静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梁公子,杀了蕊姬姑娘的人,不是你么。”
第12章:世路多艰罪缘贪嗔痴念
一截香灰扑簌簌落下来,青烟四散,那三柱香无声无息地灭了。
梁君原本搭在蕊姬墓碑上的手掌微微一抖,用劲抓紧了粗粝的墓碑,手背上青筋毕露,脸上却是单纯的震惊愤怒之色,“你、你说什么!我与蕊姬姑娘相知相许、情深意重,怎么可能加害于他!”
“蕊姬姑娘芳魂未远,梁公子,说话还是慎重些为好。”七弦并不理会激愤的梁君,只若有所思意有所指般地看着那熄灭的三柱香,声音带着森森诡气,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徘徊不去一般。
注意到无端熄灭的香火,梁君的脸色一白,一点点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的手从蕊姬墓碑上挪下来,垂在身侧,捏了捏衣角。
叶雷霆看了温念远一眼,温念远坦然地将手笼回袖中,仿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那香绝对是被风吹灭的。
“你早知他跟梁君过来是何意?”叶雷霆面对这一出也是一头雾水,凶手不是高如松么,怎么七弦公子忽然……见温念远丝毫没有惊讶的模样,他忍不住传音入密。
温念远摇头,专注地看着七弦公子的背影,“他想做什么,必然有原因。”
那边梁君却表情颓然,苦笑起来,“大侠,小生知道你们都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人,硬要做什么只怕没有小生反抗的余地,可你这么红口白牙地说我杀人,恕小生不能应承。”
七弦静静地转头看了梁君一眼,看得梁君毛骨悚然,却不得不硬撑着据理力争。
书生单薄的身影站在冢边,大约自幼家贫的缘故,看上去格外瘦骨伶仃,加上痛不欲生的表情和微红的眼眶,愈发能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同时也让人相信,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幼承庭训经年苦读圣贤书之人,不可能做下如此恶毒之事。
伸手拔出那三支香,拿了火折子重新点上,七弦淡淡地说:“是啊,我开玩笑的。”
眼角的余光中看到梁君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他含着一缕淡漠的微笑,重新将香插了回去,“想必蕊姬姑娘黄泉路上,念及梁公子一片痴心,不忍去投胎,正在奈何桥上,等着百年之后,与君相见。”
平地风来,余烟袅袅绕梁君周身三圈,几支香再次熄灭。
梁君眼珠乱晃,显然是受了惊吓,失态地连退了三步,强笑道:“圣人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蕊姬姑娘即便真泉下有知,一定只希望小生来日金榜题名。”
然后也不顾七弦公子和叶雷霆等人诧异的眼神,飞快地说道:“对对,小生今日还没温书,不能辜负,不能辜负,几位大侠自便,我先走了。”
说到最后也没空自称什么“小生”“鄙人”了,脚底生风就要匆匆离开。
温念远望向七弦,见他轻轻摇头,于是只是站着看那个狼狈的落魄书生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几次差点被脚下的枯枝败叶绊倒,也顾不得拂去身上污泥。
梁君一门心思咬着嘴唇垂首匆匆赶路,不敢回头看那几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知走了多久,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一切纷纷扰扰的时候,耳边却蓦地清晰地响起那个鬼魅一般白衣男子的声音。
“梁公子,蕊姬姑娘既死于高如松之手,又为什么会留下遗书,称自己倾慕贵族王侯呢?”
“啊!”他下意识地惊叫出来,神经质一般地左右转头去看,然而身边空荡荡的,除了一成不变的景物,哪里有人?
他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一丝儿血色皆无,倒比鬼更像个鬼,想到无端熄灭的香火和诡异的风,骇得整颗心都要跳出来,眼前一片茫茫。
该死!
心底的恨意漫漫如席卷不断的江潮开始汹涌地涨起来,一点一点漫过那点愧疚,慢慢地充斥了整颗心脏。
惊惧到了极处,梁君反而镇定下来,脸上闪过一丝他人从未见过的阴狠之色,眼眶依然红着,却不再是因为神伤。
捏紧了拳头,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典型的苦读书生的手,虽然不做农活,常年握笔写字,指上也结着老茧。
都说天道酬勤,梁君自觉得也很有几分天赋,满腹经纶学富五车,那些个高门富户的纨绔子弟,他一个都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些肚腹空空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他梁君是真才子,将来能站在庙堂最高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该死!
杀她的是高如松,跟他没有关系。遗书?什么遗书,说不定是高如松为了掩人耳目编造出来的东西呢。
蕊姬已经下葬了,高如松问斩了,说他是凶手,有证据么?有证据他们就不用惺惺作态来恐吓他了,他分明就是清清白白的,还等着高官厚禄加身呢,呵呵呵呵。
梁君看着自己的手,笑起来,郑重地掸掉身上的泥灰,踱着方步,开始像往常一样行走。
路上行人渐多,“呦呦,这不是梁兄呢,打哪儿回来呢这是?”
一群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与梁君迎面遇上,打头的面带微笑,拉长了声音与梁君打招呼。
“钱兄。”梁君拱手行礼,“今日天气好,为免辜负了好景,出去走走,也是圣人所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思。”
姓钱的书生与身后的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热络地攀上梁君,“还是梁兄有雅兴,这么说,梁兄必然是有了好诗了,不如吟诵一下,也让我们沾沾才气,啊?”
“诸位兄台客气。”梁君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口中谦虚着,却被众人围着推脱不过,没奈何只得思索一会儿,吟成一首,当场念了。
“好诗好诗!梁兄果然才高八斗,可惜啊可惜,今科竟然落了第,都是那阅卷之人有眼无珠呐。”几人纷纷夸赞起来。
梁君听他们提起科举落第,脸色一沉,直到听到那句“有眼无珠”才缓和起来,想到心里还存着的事,拱手与他们告辞。
几人拉扯了一番,终于放行。
梁君继续走着,回想起自己刚才急智所成的诗句,觉得确实还算不错,正想着,远远的几句话顺风飘进耳里。
“当自己曹子建还是李太白呢……”
“……见天儿眼高于顶,也不看看自己做的东西,句句都带着脂粉气,跟个女人似的。”
“可不是……眼界又窄、志大才疏,个落第破落户儿……谁不知道……用青楼女子赠的盘缠赶考……”
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梁君只知道自己灵魂的每一处都在愤怒,看不起他,凭什么看不起他。
这群人个个目光短浅,懂什么!
这一幕勾起了梁君不好的回忆,他不想记起,却偏偏忘不了,放榜那天,也是如此被嘲笑,被贬得一文不值。
他绝不信榜上有名的那些人文章就做得比他好!脂粉气?脂粉气脂粉气脂粉气……
梁君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吭地匆匆往前走,一头撞进了烟花巷。
而另一边,温念远一行人显然要悠闲得多。
“真的是那书生杀了蕊娘?他确实丝毫武功都不懂,蕊娘虽然是弱女子,也不是他轻易能杀得了的。”叶雷霆狐疑地说。
七弦公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蕊姬的坟冢,意味深长地说:“轻敌是大忌。”
他轻轻掸了掸蕊姬墓碑上刚刚被梁君碰过的地方,像是抹去什么脏东西一般,重新点燃那命运坎坷的三支香,青烟袅袅直上,不再明灭。
“他……是不是认识蕊娘?”看着动作温柔目光专注的七弦公子,叶雷霆深觉疑惑。
温念远摇头,“他对死人都温柔。”
“嗯?为什么不是活人?”
“因为没有。”丢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温念远不再理会叶雷霆,转头看着那个人,“去哪?”
对方好整以暇地袖手,“看花魁。”
就这一句话,温念远再次站在了红袖阁的大门前,看着七弦于他身前悠然走进脂粉香娃堆中,一切就如仿佛一场轮回,由哪里始、就由哪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