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低声附和:“是了,堂堂南侠客怎可能叫自己如此落魄狼狈。”
“二则是源于史书所载,包大人审过的一个案子。”
“什么案?”
“神猫斗鼠妖!”
神猫?鼠妖?众听客闻所未闻,大眼瞪小眼,终于闭口,安安静静的听故事。
说书先生满意的继续:“话说那包拯包大人正气凛然,一身傲骨。是文曲星下凡,日断阳间夜审阴,管你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他一概秉公处置,执法如山。偏生,那一年灾荒,他奉圣旨开仓放粮,谁知竟发现东京所有粮仓一夜间空空如也,细查看,原来粮仓底下有个巨大的地穴,粮食就是从那里被偷运出去的。一路追去,到了一处村落,里面住着五个自称兄弟的财主,家有千亩田,住着百间屋。包大人什么人物,一眼便看穿这几人绝非善类,当即下令搜查。”
“果不其然,就在财主家后院,衙役们发现了那些丢失的粮食。到想捉住这五个人时,却被他们轻轻松松的逃了。这才知道,那五个不是什么人,而是躲藏深山修炼百年的鼠妖!妖术诡谲,法力无边,凡人根本奈何不得他们。若是遇到旁人,他们几个也许这便逃了,可偏偏遇到的是铁面无私追根究底的包大人,当然占不得半点便宜。没等他们喘口气呢,包大人就请了天上神猫来擒他们。这神猫可不一般,有号玉面神猫,有千年修为,臻入化境,落地为人形,生得那是天上人间,绝代风华。玉面两字,仅能比拟其貌,不能比拟其韵……”
底下人听的着急:“后来呢?”
“后来,那五个鼠辈见机不妙,拼死相抗,和神猫斗足了整整一百昼夜,直杀得是昏天黑地,暗月无光……”
台上绘声绘色,台下鸦雀无声,仿佛真能顺着说书先生的手指,仰望到当时那场生死恶战。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妖难敌神。正如各位客官所料,神猫最后捉了五鼠,交付给包大人。包大人铡刀一开,一下就铡了四个。正要也将最小的一个白老鼠也处死时,神猫说话了,他说这白老鼠尚且年幼,是跟着哥哥们误入了邪路,请求包大人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包大人自然不肯,他担心这白老鼠从小学坏,长大也是祸害一个。神猫便用自己的仙家性命作保,好说歹说,终于让包大人网开一面,留下他一命。又怕他性子乖张,到处作乱,就干脆交给神猫,带上了仙界。”
“人都道这白老鼠是因祸得福,却不料他心中滔天恨,一直为他几个哥哥愤愤不平。他尤其恨义助包拯捉住哥哥们的神猫,总想着报仇雪恨。您别看他年纪小,记性可不小,足足记仇记了一百多年才终于逮到个报复的机会。那一日,神猫在西王母的蟠桃会上喝醉了,一回来就沉沉入睡。白老鼠看时机恰好,当即下手,利爪磨尖,一爪就掏进神猫胸口,攥拳捏碎了神猫的心!”
“嘶——”听客的脸色纷纷骤变。
说书先生故意顿了顿:“各位客官可知那神猫临终遗言?您一定猜不到,神猫其实早看出白老鼠报仇之心不死,几番明里暗地的劝导,统统不管用。无奈,便想到这个法子。他想着,唯有自己一死,恩怨了了,白老鼠才有心思改邪归正,重新来过。因此他当时非但没有醉,反而清醒的很。被捏碎心的霎那鲜血直流,疼痛难忍,神力跟潮水似的瞬间倾泻一空,他全然顾不得,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句话——各位客官,你们猜怎么的?这玉面神猫临终的遗言,其实是教了白老鼠一句隐身咒。”
隐身咒?这
能算作遗言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心痒难耐,催促说书先生别卖关子,赶紧赶紧。
说书先生声音却沉下来:“这句隐身咒,大有文章,应用者不但可以瞒过肉眼凡胎,还能躲过神仙慧眼。诸位客官想啊,那神猫到底是天上神仙,他一死,岂不要天庭震怒?杀他的真凶,无论是谁,断不可能逃脱。那三百六十路神仙各有神通,随便一位,抬一个脚趾头,就能踩扁那只仅有百年修行的白老鼠。神猫自然料定这一点,所以他临终教白老鼠隐身咒,不为别的,只为的这好容易留下的性命,别再白白被人夺去。”
“那白老鼠……”听客心中恸然,疼惜神猫,又不愿怪那重情重义的白老鼠,他若明白神猫的苦心,该如何自处?若不明白,那神猫岂不是白白牺牲?
“那白老鼠若有一点良心,就该立断当场!”有人义愤填膺。
“大仇得报,当然是走为上策。”有人贪生。
“他逃不过诸位神仙的追杀。”有人现实。
“他有隐身咒,可以逃之夭夭。”有人理智。
“他没了仇恨,活而无趣。”有人感性。
“好死不如赖活!况且是神猫之愿!”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还是那说书先生揭晓结局:“那白老鼠虽然只有百年修为,但也足够聪慧,当神猫教他隐身咒时,他便明白前因后果。若是换了别人,兴许会如客官们所料,潜去人间,苟且偷生。可那白老鼠偏偏是个天真又任性的,对谁都狠辣,对自己亦不例外。当时就将捏碎的神猫之心塞进了自己胸膛,连同自己的心,全体捏碎,血肉模糊……从此以后,猫见了耗子就一定要捉,不是什么天敌,而是冤家,拿走命的冤家,世世代代的冤家……”
顾回蓝起身出了茶馆,在听到血肉模糊那里他就再没听见其他,唯有八个字回响脑海——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他艳羡,眼热,甚至妒忌。
耳边依稀传来当初释然年幼时稚嫩的童谣,一遍一遍,唱个不休: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
释然,你一定知道,我也正被明日所累,心中有惶恐,亦有希望。
释然,春去秋来我也将老,你再不归来会不会认不出我?
顾回蓝的心,重如大石,沉入大海。刚刚饮下的那杯素茶,显然不能和火辣呛鼻的烈酒相比,根本不能麻痹。弄得他别无他法,只能停步站住,听着自己胸膛里一声一声的擂鼓,受着一下一下慢慢撕裂开来的钝痛。
离别是把未开刃的刀,磨到人白头,痛不欲生。
希望是把撒到伤口的盐,叫你疼,也提醒你不得不活着。
顾回蓝就在这两种刻骨钻心的疼痛中,左右为难,百般折磨,他不是白老鼠,连捏碎心房,同生共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他还不知道,释然此刻究竟在凡间还是天上。
他只能继续活着,继续寻找,继续和扑朔迷离的答案捉迷藏,继续在渺茫如烟的希望的戏弄下踉踉跄跄,继续妒忌着故事中的“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无处可逃。
“你说那白老鼠为什么自绝?”身后忽然传来乐子期的问题,声音如流水,悦耳非常,很容易就流进顾回蓝灰色的心田,叫他不由竖起耳朵。
回答的是亟初禾,他的答案当然与听书的那些人完全不同:“呵,想死便死,何需说道。”
一股怒火,呼之欲出,顾回蓝气急,心道这亟初禾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居然在说这么凄美的故事的风凉话!当下想回头与他理论,可又觉得不值,一气之下,走得更快,恨不能赶紧甩了他这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痴。
顾回蓝浑然不觉的是,听故事之后盘桓在自己心头的那层重重的愁云,恰恰因为这份气恼,消弭了大半。
他更不知,在身后,乐子期感激的对亟初禾抱拳,后者回他会心一笑——这一杯暖茶下肚,乐子期显得脸色好了很多,他没有理由不笑。
第六章:助人以为乐
偏僻村落并无客栈,三人便敲开一家农户借宿一夜。次日睁眼,乐子期起的最晚,抬头已是日上三竿。赧然洗漱罢,就要跟着赶路。被亟初禾一把拦住,“空着肚子赶路,你打算把自己饿到身轻如燕,让我们都追不上你,”
乐子期无法,乖乖坐下吃东西。
顾回蓝也说,“吃饱了好干活。”
亟初禾瞪他一眼,给乐子期盛碗汤。顾回蓝不再说话,搜出柴房里的镰刀,和一块刀石,狠狠的磨。
乐子期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应该说,自他从客房出来不见昨晚农户家的小夫妻时,他就已经猜到究竟。
顾回蓝很快磨快了刀,乐子期推开碗,接过亟初禾递过来的一把匕首。亟初禾则手中握着那把巨大的伞,走在最前面。六个红衣侍童保驾似的跟在最后。
距离最近的林荫小道,冷风荒草,肃杀风景。站满了形形色色,却又目的统一的人——来杀人的人。其中有一个比较面熟。他也主动凑上来,一双小眼睛冒着精光:“几位客官,昨日的书听的可高兴?”
亟初禾冷冰冰的瞥他一眼:“你装的倒像。”
那人笑嘻嘻:“客官猜错了,我本就是个说书先生,那段书也是真的,我只不过瞒了一重身份而已。”
亟初禾手中巨伞缓缓抬起:“有话快说,你的时辰快到了。”
说书先生啧啧摇头:“客官若不信我的话,就不会信天下任何一个人的话,”他似乎没看出亟初禾身上渐渐褪去的耐性,还在自顾自的说,“我叫石话,说的都是石头一样实实在在的话。所以我很值钱。”
没人可以否认这一点。因为人从落地的一刻起,就注定要学会欺骗,否则就得在尔虞我诈的世间,掩耳盗铃的傻死。
谁也不愿成为傻子,谁也不愿被人骗,所以他们一定要得到真实的消息,抢到先机来骗人。
所以实话不但很值钱,还很要命。能要别人的命,也能送上自己的命。
“值钱到能送命,也能保命,”石话捋捋长须,用鼻尖指了指身后百余人的阵势,“他们才不肯轻易叫我死。”
小眼睛又将亟初禾等人打量了一番,从头看到脚:“凡是有幸见到我的人,我都会毫不吝啬的赠送他们半句实话,白骨刀魔可有兴趣一听?”
亟初禾冷笑:“算作你遗言也好。”
石话不以为然:“亟初禾果然俊美无双,”半句之后果无下文,目光后移,“魈鬼风流顾回蓝,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伸手一指:“竟敢和瞳门为伍。通天妖狐,识趣的就把蓝玉蟾交出来!不然……”他还是笑嘻嘻的,唤来一个小二模样的人,“给客人们上菜。”
娃娃脸的小二乐颠颠的应道:“好咧!客官想来点什么?要不要试试本店特色?绝对是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各式花样,包君满意。”
“说来听听。”顾回蓝不知何时,站到了亟初禾并排的位置。
那小二当真掰着指头数起来,报菜名似的:“一刀两断,三长两短,四分五裂,五颜六色,六亲不认,七零八落……”
“何谓六亲不认?”顾回蓝唇角挑着,似坏笑似好奇,“是不是尸体叫所有亲人都认不出?”
小二点头哈腰,貌似很恭敬:“客官真聪明,猜的十成十。咱们助人为乐逍遥店最喜欢助人为乐,尤其是送那些不想活的去往逍遥处,从未失手过。信誉保障,客官尽可以放十二分心。”
顾回蓝却摆手,六根手指修长而灵活:“我若不放心交命呢?”
“呵呵,说这话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把这话留作遗言未免太可怜,客官还是想想有没有别的话吧。”小二还是猫着腰,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顾回蓝当真思索了片刻:“那我要完整的一句实话。”
这回轮到石话好奇:“哦?”
顾回蓝漂亮的手指勾了勾:“那鼠妖到底为什么自绝?”
石话一愣,完全没想到他问这个,怔忪的工夫脖子上已经多出一只手,捏住喉咙的指尖刺骨的凉,仿佛手的主人来自地狱。
他是谁?
他能是谁?
石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江湖传闻,顾回蓝轻功独步天下,看来是真的。”
他想了想,又叹气:“江湖传闻,顾回蓝最厉害的不是轻功,而是他的剑。可惜,你今天只带一把镰刀。自此阴阳相隔,你的剑只能停在传说里,真是令人惋惜。”
他一直絮絮,仿佛没有人制住他的要害,随时可以取他性命一样。顾回蓝便好心提醒他:“镰刀已经足够。”
石话斜了他一眼,嗤笑:“你名扬天下的一剑也是为了求生不求死,你制住我,无非是要挟,而不是害命。既不是害命,我当然没有理由惧怕。你也没有理由否认。”
顾回蓝沉默片刻,收回了手,他的确没法否认,这天大的实话。石头一样结结实实的实话。
“何况我们要的是蓝玉蟾,尔等的性命我本来没多大兴趣,”石话洋洋自得,朝二人身后的乐子期望去,“瞳门无德,杀人不眨眼,可你到底会在意自个的小命……”他的话哽在咽喉,他再说不下去,因为这些话,暴殄天物。
天物。
方才遮挡的晨雾刚被北风吹散,露出通天妖狐本来面目。只见他远远的站着,自始至终波澜不惊,身如修竹,玉若品行。蓝衣朴素,却似大雨洗练后崭新的苍穹,又像百川争相臣服的宁静海洋。
“风华绝代!”连石话也忍不住赞叹。
但很快他就反悔了:“不,不足以形容。”
他一向以说实话为荣,但此时此刻,第一次恨自己笨嘴拙舌,恨自己连句实话都说不出来,更恨眼珠子都投敌叛国,不听使唤,只一味的往那人身上瞧,周围再多人,再多景,再无常岁月,全成了摆设。
他扼腕,他痛惜,他不忍再想,他唯有一声叹息,叹如此绝妙的生命今日要折损在此。
乐子期却笑:“石先生何必自苦?”
石话疑惑:“我哪有自苦?我是在为你们惋惜。你们到现在还不肯交出蓝玉蟾,我家老板肯定生气的,我家老板的脾气一向不好。”
乐子期问:“有多不好?”
“上回也有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到现在还没死。”
乐子期轻轻一叹:“那是有些糟糕,”他的眼睛纯净而明亮,宛若银河之水,波光粼粼,“生不如死。”
石话击掌而赞:“聪明!”
乐子期看着他,语气恻然:“有前车之鉴,震慑之举,才能叫诸位服从,不至空手而归。”
一句话已经叫石话拧起眉毛:“你想说什么?”
乐子期站在原地未动,他的话却叫对面一干人等,统统想要瑟缩、倒退:“不过,我觉得诸位豪杰,胆略非常,绝不肯输给这点手段。此乃其一,其二五毒教为了对付我瞳门,用的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办法,能对逍遥店下手,自然也能对别的门派下手,令你们彼此相争,才能重创我瞳门。但同时水壅而溃,殃及彼岸,你们也会多败俱伤。这一箭数雕的计策,石先生不会看不出。你们店老板更不可能看不出。但你们仍然来了,甘心被人利用的背后原因就只能是一个,”他略顿了顿,看向众人的目光充满同情,“迫不得已。”
石话的脸色已经变了。
“既然是迫不得已,当然只需要蓝玉蟾,而非我们的性命。但石先生,纵使如你们所愿,今日带的玉蟾回去,诸位也已经得罪下瞳门、七巧殿和皇甫世家,到时候江湖或庙堂追究下去,罪名会落在谁头上?血债又该谁的子孙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