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子期淡淡一笑:“步掌门想不想听胡世留下的消息?”
步云鹰却还在继续,乐子期这些日子的表现,令他太过震惊,已经超过了对娴静门的好奇:“有恨意在心头,的确会激励人活下去。仇恨的力量,有时候比希望还来得刻骨。所以一年后,你不会出现在华山之巅。如果那时他想通了,心静了,释怀了,仇恨烟消云散,自然生活惬意。如果想不通,他就会天涯海角的找你,除非找到,否则他不会轻易就死。只是,这激将法虽然有效,一般人是想到也不肯用的。谁愿意平白招个仇人,天天被人琢磨着性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呢?乐少侠,这可是天大的委屈,无处申诉,就算日后你说出来,别说胡世,江湖人只怕都不会信。你何苦来哉?”
乐子期又是一笑:“也不知宝钿姑娘好些了没有?步掌门,我可否去探病?”
步云鹰摇头而叹:“名利若浮云,到此便会被传颂江湖,人人景仰,偏你这里,境界更高,真如三师弟说的那样,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乐子期,乐少侠,”他忽然起身,诚心诚意的,深深拜上大礼,“这一拜,是我步云鹰敬你。”
他还要拜,却被乐子期先扶了起来:“步掌门何苦折杀我?”
“第二拜该由我来,”院中不知几时多了一道白影,傲然身姿,不逊模样,却也对着乐子期深深一鞠,“这一拜,是我七巧殿谢你。”
乐子期只好转来搀他:“亟兄……客气。”
亟初禾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宝钿平安。”
乐子期眼神闪烁,握住亟初禾袖子的手,被针刺到似的蓦地缩将回去:“……如此,甚好。”很小的动作,亟初禾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乐子
期他扭头欲走,却被第三人拦住去路,硬生生又受了一大礼:“这一拜,是我替释然请你,”顾回蓝躬下身,端端正正的行礼,他一生也未曾这般拘谨,恭敬,“请子期务必抢在娴静门之前,助我找到释然。”
这回,乐子期没有伸手去拦,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受他这一拜,顾回蓝必定心里不踏实。
胡世留下的消息很简单,大约与他一直受命于任平生,地位卑微有关。除了娴静门在七巧殿建立之初就安插了细作进来,其余一概不详。然而就是这单薄的可怜的消息,却给了乐子期无数的提示:“第一,娴静门主应该认识妙算老人,至少知道他建立七巧殿的意愿,否则没时间准备任平生这样有些天赋的细作。第二,她认识妙算老人,说不定也认识白头翁,就是因为始终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才有了对皇甫兄弟的偷袭。”
顾回蓝追问:“关注皇甫家的一举一动?为什么?”
乐子期眉头轻蹙,目光深沉,他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理由,如果真是为此,恐怕……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顾回蓝因此更加担心七公子,索性淡淡的说道:“且容我多想几日。”
宝钿到了第七日终于大好,被左棋逢允了出门活动,一时兴奋非常,扯着亟初禾要出去逛逛。亟初禾一口答应,二人直逛到晌午才回转。刚走到院子里,步云鹰已经迎上来,叫宝钿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回主殿。宝钿问:“是大家一起回去吗?”
步云鹰道:“你们回去,我和你小师叔还有要事。”
宝钿一听小师叔留下,急得要哭:“师父我伤还没好……”
步云鹰看看她:“不是方才逛了半天吗?”
宝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泪眼汪汪,求助的去看亟初禾,后者朝她安抚的一笑:“外面风险太大,棋逢医术再好,也无法专心治疗,你也不能安生。不如回去养伤,我和你师父才能放心。”
宝钿撅起嘴,好半天才老大不情愿的点了头——亟初禾最后一句话,迫的她什么推辞也说不出。只能恳求师父和师叔能早点办完事回来。亟初禾不说话,步云鹰不得已替他应了,终于将宝钿哄走。又叮嘱了左棋逢几句,这才放他们一行人乘木枭,翔回主殿。
然而,谁都不曾料到,对于此举,最不解的是下令者步云鹰:“师弟,他们都走远了,总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亟初禾早转身朝顾回蓝走去,边走边答:“前途叵测,你我责无旁贷,生死由命,可他们不同,年纪尚小,还有大好年华,犯不着现在为什么娴静门白白牺牲。何况,他们留下,就是七巧殿日后的生机,师父自会欣慰。”
这一句落入顾回蓝耳中,听得他浑身一颤:“师父自会欣慰?是什么意思?”
亟初禾已走到他身畔,定睛看他,他知道,以顾回蓝的聪明,星点破绽都瞒不过他的眼。任何遮掩,都是欲盖弥彰,骗不过去。
第二章:乍暖还寒
不等亟初禾说完,顾回蓝已脸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苦苦寻觅许久的妙算老人原来早已殒命,奇异阁的秘密,竟再无人能问,找不到奇异阁,他又该去哪里寻找释然,,释然和皇甫四公子,从一开始就是为找寻三年前偷袭的幕后真凶,现在一定早发现是娴静门所为。说不定,正在和它决一死战。自己却待在这锁匠铺里傻等,半点忙帮不上不说,连奇异阁都看丢了。如何交代!?顾回蓝越想越焦躁,抬腿就要出门找去。
“师父莫急,还有一条线索,”乐子期立刻上前劝阻顾回蓝,“就是这锁匠铺。”
“怎么说?”
亟初禾道:“这里一桌一椅都是我师父的手艺。”
顾回蓝微微一愣,死人的作品怎地传到这里?莫非锁匠铺内是一个非常熟悉他,熟悉到可以模仿他的技艺的人在经营:“不是你七巧殿弟子?”
步云鹰摇头:“肯定不是。我们二十四人全部长居主殿。”
这可奇怪了,顾回蓝想,不是七巧殿弟子所为,必定也不会是为了发扬七巧殿威名,那么这个人是谁,又为什么要开锁匠铺,还开的五湖四海,到处都有分店。想起之前还有鬼头刀和平安符出现,顾回蓝相信释然和四公子肯定也在查锁匠铺,查幕后那个人。
的确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乐子期看他眼睛一亮,明白他已被自己说动,索性再加上一码:“另外,还有一个人,会给我们更多线索。”
“谁?”
“任平生。”
顾回蓝不信:“他好容易逃了,怎肯回来就范?就算他回来,又能如何?”
乐子期道:“他是娴静门的人,人可以死,任务不可以拖,更不可以欠。娴静门的规矩一向如此,这回必然也不例外。”
顾回蓝想了想,渐渐冷静下来:“你是说,他会回来送死?”
亟初禾道:“他会回来杀人。”
步云鹰质疑:“他手边弟子武功平平,机关不精,并不得力,要如何杀我们几个?”
亟初禾冷笑,桃花眼如浸了冰水:“他已等了七日。”
顾回蓝不解。
他的侧面,站着乐子期玉树临风:“发现被偷听就立刻杀人灭口,这样的人看上去沉静,其实没有多少耐性,能等七日,非常难得。”
亟初禾始终注视着顾回蓝,目光不曾向乐子期偏移一分:“七日,足够请来援兵。只是不知请来的是怎样厉害的角色。”
乐子期同样紧盯顾回蓝,视线一点没有落在亟初禾的方向:“肯定有我的师叔财如命。由五毒教替他治病,估计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亟初禾问得是顾回蓝:“几成胜算?”
乐子期望着顾回蓝目不转睛:“没有胜算。”
一旁步云鹰愕然:“怎会没有胜算?任平生机关不及我,财如命瞳术不会强过你。还有我师弟和顾大侠,怕他搬的什么兵。”
亟初禾道:“还有娴静门。”
十人九生的娴静门,触角无处不及的娴静门,足以令任何人不寒而栗,步云鹰皱紧眉头。
乐子期却道:“如果我是娴静门主,绝不会喜欢自己出手。”
顾回蓝追问:“难道要借刀杀人?”
亟初禾哼道:“管他是谁,我的白骨刀上来者不拒。”
乐子期还是面朝顾回蓝:“所以说,宝钿他们必须走。这场死斗,我们背水一战。”
亟初禾也仍看着顾回蓝:“他们自会无恙。”
乐子期道:“其实……留我一人足可以拖住娴静门的。”
亟初禾眯起眼,脸色更冷:“顾大侠本领高强,又是皇甫家贵客,我们唯你马首是瞻。”
乐子期急急抢白:“师父,找七公子重要……”
顾回蓝把手一摆,他听明白了。这两个人虽然是面对自己说话,但其实无一不是讲给对方听的,好大的别扭,又好深的关切:“七巧殿要清理门户,步掌门和亟少侠不会走,你要对付财如命,当然也不肯走。至于我,就算现在找不到释然,能阻止娴静门先下手为强也是好的。所以,子期你不必再劝,我们一个都不会离开。”
亟初禾见目的达到,脸色稍缓,拂袖离去。擦过乐子期的肩膀时,忽听那人低低道谢:“你的师侄们……没有找我麻烦,我知道原因,必定是你说服宝钿,替我瞒过……多谢。”
他说这话时未回头。
亟初禾听这话时未停留。
二人皆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相背之行,渐行渐远。
亟初禾径直进了屋子,步云鹰见他后背挺的僵直,心觉异样,忙跟上去。谁知,刚关上门,亟初禾的拳头就砸在了墙上,气急败坏:“我就不信,愚公都能移山,我挖不走他心上这块大石!”
步云鹰摸了摸胡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没听懂,其中的情分他却懂的不能再懂。
窗外,春风仍清冷,它总是不肯轻易吹暖人间,每每来到,欲说还休,乍暖还寒。好像不相信人们会珍惜,所以不甘愿交付出这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任平生就是在这乍暖还寒的夜里,鬼魅一样乍现在大门口的,笑的阴森而得意:“师兄,几日不见,活得可好?”
步云鹰左右看看,并未见第二人,不由十分奇怪,且莫说亟初禾和乐子期都笃定任平生会请援兵,就算没有援兵,任平生做困兽之斗,也应该带两个徒弟来。断没有孤军来战的道理。
他正琢磨,亟初禾已经替他开口道:“托福。活得起码是个人,不是鬼。”
任平生狰狞大笑,完全脱了往日书生儒雅的模样:“鬼便是鬼,纵然再以为自己是人,还是改变不了他是鬼的事实。”不等说完,他忽然发足狂奔,很快就要融入夜色中。步云鹰当然不肯轻易放他逃走,脚下发力,紧赶几步追了上去。亟初禾心知有诈,忙施展轻功,抢在步云鹰身前站定。眼瞅着任平生拐进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半天没出来,步云鹰有些着急,他即便明白亟初禾的阻拦之意,心中也是不愿意放走任平生的。
亟初禾还是拦着他,脚下一挑,朝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踢进一块小石子,石子落地,清脆的回音在漆黑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晰。
并无异样。
步云鹰觉得亟初禾或许太过谨慎,刚要迈步,又被挡住。亟初禾要求道:“再等一刻。”
步云鹰着急,暗道再等一刻,只怕永远都寻不到任平生那叛徒了。正要悄悄绕开亟初禾,直追上前,却见巷子里忽然飘起萤火虫般的一点光亮,像极任平生诡谲的笑容。暗叫不好,二人赶紧转身,飞跃而逃。几乎同时,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和着雷火弹爆炸时产生的滚滚热浪,铺天盖地,翻江倒海而来。
火龙腾跃,一片红海。
锁匠铺中,乐子期蓦地站起身,茶杯摔在地上都顾不得,一步跨进前院,焦急的向东南天际望去。纵然他暗示明示,一再叮嘱过,那两个人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他还是坐立不安,针刺在背。方才的爆炸声惊雷般轰隆隆传来,即便隔的遥远,一样砸进他耳中,像地裂山崩时巨石滚滚,碾压过他的心头。白衣一抹,闪过脑海,乐子期忽然无比希望这整个的遭遇是一场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旦醒过来,就会回到他瞳门的小屋内,续赏云卷云舒。
那天边的白色,总给他道不明的熟悉感。
像极了初见亟初禾时那模糊不清的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云遥远,白衣很近。
顾回蓝则从门口踱步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笺:“你料的没错,娴静门果然是利用任平生引出他俩,加以谋害,好剩下咱们大礼伺候的。”
他一扬手中信:“好大的礼,连冰人阵也来掺一脚。”
顾回蓝口中的冰人阵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昆仑山冰人阵,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昆仑山圣物冰瓣雪莲。他们几乎从不下山,且见过他们的都是死人,或者说,是活着上山然后再也寻不到的人。这些人,或许想贪图昆仑山圣物,或许想战胜冰人阵名扬四海。到最后,却不约而同的,用自己的性命成就了冰人阵。越多人上山,越多名字在江湖中消失,越多恐惧就会叠加在人们心底,无形中使得冰人阵,匪夷所思的闻名遐迩。
如果不是有一个人,出其不意的破阵而逃,活着取回了‘灵药’冰瓣雪莲,恐怕,冰人阵现在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所以,即便冰人阵从不为声名所累,被窃的宿仇却是不能忘记的。所以在顾回蓝隐居三年再复出时,他们终于得到了消息,千里迢迢找上门来。
第三章:一剑霜寒十四州
顾回蓝冷笑,这个娴静门当真是惟恐天下不乱。冰人阵战书一下,他势必要赴约。明知是鸿门宴,亦不能不去,“否则,天涯海角,冰人阵也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偏向虎山行。”
“其实,师父可以不去。”江湖人均顾及面子,接到战书而不应战,势必会被人耻笑。但乐子期知道,顾回蓝为的,绝不会是面子。
顾回蓝摇头,随手把信笺递给他,只见上书寥寥数言,客客气气的,竟满是威胁。上说顾回蓝如果不应战,他们便协助娴静门去寻找皇甫家七公子,请顾回蓝后果自负。
乐子期闷声咬住下唇,这样的胁迫卑鄙无耻,但是很有效果。假如他是顾回蓝,看到这封信,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是鬼门关,修罗道,这一回都是必闯无疑的。
“咣当。”
大门被推开,两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冲进来。乐子期一惊,旋即大喜。还能有什么比再见到亟初禾和步云鹰更让他感激上苍的呢。
步云鹰还有力气骂:“好你个任平生,敢用雷火弹。看我哪天不生烤了你。”
亟初禾则站的笔直,盯住乐子期,眼中深沉如海,一言不发。后者这次大大方方的回视他,也是一瞬不瞬,但眼角却渐渐隐现水光。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同时翘起唇角,微微笑起。
院内烛火萤亮,墙外火光冲天。
过去。
过去有什么?
过去扑朔迷离。
未来。
未来是什么?
未来刀光剑影。
但我们很幸运,因为尚有此刻,相视而笑,风轻云淡。
注定这一日,是这寒冬里最好的一天。
东边朝霞若旗,催的旭日探头,将人世间重重混沌一扫而空。
巍巍昆仑山麓,有个盐湖镇,人烟稀少,房屋破旧。除了来往的商客偶尔驻足,就连春风都不愿度来。然而,当顾回蓝他们到达的时候,这里却热闹的赛过京城。事实上,他们这一路上都有人远远跟着。越靠近昆仑山,跟上来的人就越多。渐渐的,数量已逾千人。这些人,大部分顾回蓝乐子期他们都认得,就是之前问他们求蓝玉蟾解毒的逍遥店崆峒峨嵋青龙会等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