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安静静的亟初禾忽然插话:“是我藏的。”
“你?”
“这一步是我的主意,总要步步为营,引你上当。”
“精彩,”顾回蓝又问,“你也是其中一局?”
“不,他知道的极少,只晓得步掌门和我透露的一些。纯属是帮我们的忙。”
顾回蓝奇道:“那锁匠铺里的平安符呢?难道不是他?”
乐子期道:“是我拜托亟兄的。你不信我,却不会疑心一个几乎素昧平生之人。”
顾回蓝想了想:“说起素昧平生,那位久居深闺的姑娘,是怎么知道我顾回蓝的呢?”
皇甫大哥有些遗憾的说:“扬州知府那个诬告案,是我皇甫家设计,原本想着官府能困你几月,谁知忘记事先通知子期,他反倒帮你破了局。”
“自那以后,我们就万分小心,设置了第十八局,”皇甫四哥指了指乐子期,“有我师弟的释心术在你身边,可以了解你的喜怒哀乐,忧惧惊疑,可以时时告诉我们变动计划。”
“这不会是你们唯一的一步活棋吧?”
“怎会?想欺瞒顾回蓝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三千局,再多变数,也一步都不能错。否则,功败垂成。”
“只是把娴静门也算进来,当真无恙?”顾回蓝也指了指乐子期,“昆仑山一场血战,难道不是教训?”
“的确是,”皇甫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娴静门爱热闹,五毒教落井下石,加上居心叵测的财如命,三者联手,从女郎山开始布置,一下就是十来局的大手笔,挑拨离间,毒药毒心,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确实令我们应对不暇。”
“在应付劲敌的同时,还要想法子蒙骗我,这样深沉用意,实在叫我受宠若惊,”顾回蓝悄悄将软剑收回腰间,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尤其子期,你就不怕害了亟初禾?”
乐子期垂眸不语,对于当初坠崖之事,他至今心存愧疚。
亟初禾反倒坦然:“不至生死,不知所念,在我看来,那一回是我今生最快乐之事。”
乐子期感动的抬起头来,凝望着他:“初禾……”
亟初禾一笑,俊美无双的脸上,神采飞扬:“变数为局,是迫不得已,不过事有两面,我们多一重变数,你顾回蓝也一样多一重困惑,彼此彼此。”
顾回蓝一听,击掌赞道:“好胸怀,好气魄,不过,变数为局还不够吧?”
“是不够,”皇甫四哥接话道,“所以,我令小童偷偷潜入客栈,放下那件夹袄。好让你以为,幺弟始终在暗处。”
提起夹袄,顾回蓝又一阵神伤,释然音容笑貌不时浮现眼前,叫他目眩。好半天才勉强按下心痛,续问道:“接下来呢?”
“第三十二局,财如命在女郎山被五毒教所救,从此狼狈为奸。他不仅会恨我,还会恨搭救我的人,师父你和七巧殿。他会用上我们瞳门所有的绝学,来决一死战。”
“用财如命拦阻我?”顾回蓝惊讶道,“你们在铤而走险!”
皇甫泽道:“事实上,整个三千局的计划都是在铤而走险,多一步与少一步,没有区别。”
顾回蓝不置可否。
“第三十三局,是幽冥谷,毒西施。”
“原来是皇甫家出面,我就说么,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能请到幽冥谷的人?”
“可惜毒西施来迟了一刻,子期和初禾已经坠崖。”皇甫四哥看向乐子期,以眼神致歉。
乐子期笑笑,示意对此事并无芥蒂。
顾回蓝看了,说道:“生死两忘,你倒是大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等顾回蓝问他是受什么人之托,乐子期已经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是道姑初容。”
“她?”
“她是陌生人,和此事完全无关。借她的眼看到七公子,借她的口转达七公子尚在人世的消息,你会更相信。”
顾回蓝看了一眼皇甫家兄弟:“我记得她说过,看到了一双年轻好看的眼睛,四哥,那是你出马假扮的释然吧?”
皇甫泽笑:“若是你见了,必然露馅,可是初容并不认得我和七弟。叫她记住皇甫公子即可。”
顾回蓝也笑:“半真半假的皇甫公子,事无巨细的预料,四哥好谋算。那么接下来的一局,必然就是后面被娴静门利用的逍遥店崆峒等门派了,我猜,是大哥出头。”
皇甫大公子承认的爽快:“是,我出面帮他们铲除异己,清理门户。顺便说明我皇甫家的身份,叫你心头希冀不灭。初容一人之言你不信,这么多人,你想不信都不成。”
“对付娴静门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如意张的动机。昆仑山冰人阵不好对付,再加上师弟在锁匠铺埋藏过一把鬼头刀,索性将计就计,将如意张的行踪透露给娴静门。引双方合作,足够你应接不暇。”
顾回蓝一蹙眉:“此局风险极大,万一他们真的联手,别说你们,就是搭上整个江湖都不够他们折腾。”
步云鹰道:“正如四公子所言,整个计划拼的就是惊心动魄,乱花迷人眼,多一步少一步,没有太大差别。”
顾回蓝看看他,问:“如意张与你师父较量多年,你有不忿也在情理之中。娴静门害死妙算老人,更加不能原谅。步掌门这算不算在借机报私仇?”
步云鹰倒是坦荡:“是,我的确在报仇。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之前的几局,被人越过,我们不得不仓促改局。”
顾回蓝讶异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若不是娴静门对亟初禾下手,逼急了子期,你们准备继续带我兜圈子到什么时候?”
所有人无言以对。他们没注意,顾回蓝眼底哀伤渐退,取而代之是一种很温柔的眼神,像四月春风拂柳,像浅溪没过脚面,像阳光刚刚暖起来的时候,像炎夏雨后的清凉。他问:“最后一局是什么?”
乐子期迟疑了片刻,凝重道:“最后一局是时间。”
“时间……”顾回蓝若有所思。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天大的事,总有一日会磨平。”
乐子期说的荒寒,顾回蓝却听得一乐:“好大一盘棋。世间或者有十来个,甚至上百人能布下此局,但只有一人肯费这个苦心。”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第六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乐子期终于抬起头,但却怎么也看不懂顾回蓝的表情,释心术在此刻全无效力,只好如实禀报:“其实七公子在苏醒之后,前十三日都与师父在一起,只在最后一天离开……”
离开,布局,联络兄弟朋友,一起殚精竭虑,谋算如何让那人被时间研磨掉所有的伤心。
那位谪仙一般的公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顾不得沮丧,顾不得享乐,顾不得放平种种心绪和交代遗言,反而耗用了全部的气力,撰写了这本三千局。他求的那么明显,那么朴实,又那么含蓄,那么奢侈。
一日定下三千局,消尔几寸生离恨。
生命是这天地间最宝贵的,有它才有精彩可盼,才有幸福能等。他终了一生得不到的,最希望其他人都可以珍惜,最希望顾回蓝替他看遍未来更好的日子,最希望自己死后,顾回蓝不要因为当初的一剑,愧疚神伤。
所以他说:“顾兄,你在我在。”
所以乐子期说:“相信他的拳拳之心,没有人比师父更懂。”
顾回蓝久久不语,整个大厅跟着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焦灼的落在他身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顾回蓝会不会领情,会不会接受皇甫释然乃至众人的良苦用心,会不会因为七公子已逝,而万念俱灰?
“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放声大笑,震惊了在场每个人。大家的耳朵,全都竖起来,屏住呼吸的倾听,大家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紧了中央的人,那个七公子拼尽全力送了一程又一程,最终仍是放心不下的人。他的选择,显而易见。他的决心,从未更改。
顾回蓝笑的惬意,扬起头来,却是满脸水渍:“你错了,子期,即使我懂,我也不会原谅他,死,与生一样,都是人的权力,由不得别人决断,谁都不行……”
乐子期听得一怔,不由自主看向亟初禾,只见那人微微点头,目光深沉,似是非常赞同顾回蓝的说法。
其他人也默然,顾回蓝这话说的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不原谅。
皇甫释然生命最后的苦心,他不领情。
暮春的风,漫步穿过厅堂,微凉,微醉。再过几日,便是初夏时节,便是释然离去的三年整。记忆兜了一大圈,回到了原点,从轻轻的,变成沉沉的。
他们不是已经错过了么?岁月都积重难返,何况两个肉眼凡胎?
问题盘桓在每个人心头,却没有问出口。只是,安静的听着顾回蓝低低的倾诉,他以一种听上去很轻快的语气,来讲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子期,可曾听说过舍命之交?战国时候,左伯桃与羊角哀,结伴同行路遇风雪,为使另一人活,左伯桃卸衣自尽。羊角哀为成全他的遗愿,携衣投奔楚王门下,官至大夫,荣华富贵加身,他却要辞官。只因为梦见左伯桃孤魂被恶鬼欺凌。楚王劝他也无用,他到底自刎在朝堂。身后葬于故地,夜晚魂魄齐飞,他二人一起拔松借雷,终胜恶鬼。”
挑唇一笑,又变回当年六根手指风流无状的魈鬼顾回蓝,叫熟悉他的皇甫家兄弟敛眉闭眼,不忍再看。
那是释然还在的时候的顾回蓝,眼睛里永远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正跃跃欲试,蓬勃而出,仿佛春天破土的秧苗,充满生命的喜悦:“子期一向聪明,你一定懂这故事的含义……”话没说完,一闪身,已消失了踪影。
众人大惊失色,就听得角落里步云鹰闷哼一声,也跟着不见了人。
门口守卫的黑衣人看的仔细,忙禀道:“顾大侠挟持了步掌门,不知去向。”
乐子期略一思忖:“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初禾你跟我去追。”
此时霎那都是生死攸关。快一步,说不定就能救下一条性命。
看二人疾奔而去,皇甫四哥却苦笑叹息:“没用的,连七弟兜了这么大个圈子都留不住他,别人谁有办法?”
皇甫大哥也是紧皱眉头:“乐子期与他将近三年师徒情谊,或者……”
“还记得当初七弟是怎么说的?三千局,定三十年,之后他若还是这样偏执癫狂,便由他去好了。知他莫若七弟,他早料到三十年也不足以让顾回蓝放弃,三年又能改变什么,”皇甫泽习惯性的掐指算了一卦,算到一半终是放弃,“顾回蓝说的对,死生都是人的权力,由不得别人决断。且随他去吧。”
皇甫大哥问:“我有一点始终不明,释然他,怎么忍心让顾回蓝一再涉险?”
嗖的一下,有个东西迎面飞来,皇甫大哥本能接住,一看,是个茶杯,不由更加困惑。却听自家四弟言道:“喏,你看,就像我信你能接住这茶杯一样。”
目瞪口呆,俄而,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
信任,何需出口!
“那么你说,假如,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刺幺弟那一剑?”
四公子毫不犹豫:“会。”
“为什么?”
“那是七弟的心愿——忠义两全。就算日后背负所有愧疚和懊悔,顾回蓝还是会那样做的。”
皇甫大哥深以为然,想想,又是一声嗟然长叹。这两个人,就是相濡以沫,一双困于浅滩的鱼儿,遇见之初,便不再有相忘的退路。
一场不能相忘的邂逅,究竟是福是祸?何人来断?何人说的清楚?
一月之后,奇异阁外,乐子期和亟初禾匆匆赶至时,只寻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藏着被捆的结实的步云鹰,问他顾回蓝下落,步云鹰一努鼻尖:“我腿坐麻了,一时站不起来,让师弟带你去,记得务必要在未时之前出来。”
“未时?”乐子期还没问出所以然,已被亟初禾急急拖走。
“今年炎热,暑气上来后,支撑奇异阁的冰柱会化掉,未时恐怕就是最后大限。”亟初禾边走边解释。听得乐子期心急如焚:“现在已经是午时……”
“对,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本着对本门机关的熟悉,亟初禾带着乐子期七拐八绕,很快就来到了奇异阁最底层,那里虽比外面凉爽,却也有热风不断刮进,吹入一阵浓赛一阵的潮湿,令乐子期更加心焦。即便不懂机关,他也知道这是冰正在化成水的征兆。
刚走了两步,就听哗啦啦,有什么从头顶轰然塌落,不等他抬头去看究竟,亟初禾已经张开双臂扑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地打了几个滚,险险避开了顶上掉落的巨大石块。灰尘落满身,二人却都顾不得,待到耳边安静,第一件事,便是确定对方安危。一抬眼,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的关切担忧的眼神,心里便照进了阳光似的暖。
这一只手伸出去,不用担心落空的感觉,温如泉水,灿如夏花。
不过,现在并不是好好品味的时候,不止因为簌簌掉落的石头,还因为前方悬而未决的事件。亟初禾拽着乐子期爬起来,紧赶两步,来到一个巨大的深潭面前。乐子期见状,退后一步,打算用轻功飞跃过去。却被亟初禾拉住,丢了块石块过去。只见那石块刚刚飞至高处,一条巨大的蟒蛇从水中昂首窜出,血盆大口一张,轻而易举便将石块咬的粉碎。乐子期惊的呆住,亟初禾却挣脱他的手,飞身扑去,右手一挂,就挂在了蟒蛇的颈项处。
“初禾!”
惊呼脱口而出,乐子期恨不得马上跳将过去,跟他在一处。偏又明白自己过去帮不上忙,只好强忍着担忧,远远的观望。
那蛇颈光滑,好几次,亟初禾都差点抓不住而摔下去,还好他早有防备,左手自腰带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铁钩,噗的一声刺进蛇皮,挂在巨蟒的一根肋骨上,然后就凭借这一点倚仗,悬在了半空。奇怪的是,这蛇居然没有因为疼痛扭动,反而乖巧的任凭亟初禾的右手掏进了它的心窝。
乐子期终于恍悟,这应该是妙算老人造的一条机关蛇,鬼斧神工,栩栩如生,自己站在潭边,居然也没分出真伪。
隔了一会,亟初禾跳回岸上,巨蟒在他身后,乖乖伏倒,横贯整个深潭,成了一架蛇桥。亟初禾拉着乐子期大步走过,到了彼岸,一片坦途,亟初禾却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师父居然连一条路都没有留。”
乐子期问:“那我师父是怎么过去的?”
亟初禾眼睛一亮,手指一扬:“攀墙。”
接下来的路,二人学壁虎攀游,一边寻着石缝挂铁钩,一边小心翼翼的避开屋顶和地面种种陷阱暗箭。看得出,这奇异阁是妙算老人倾力所造,一点一滴,都用尽心思。一路上他们能绕的绕,能躲的躲,实在不行,再由亟初禾上前拆解。不到半个时辰,已把亟初禾累到满头大汗。乐子期看了,着实疼惜,可不敢停下,只能狠心拖着他,继续朝前跑去。又走了一盏茶功夫,远远看见顾回蓝的身影,这才放开手,强按着亟初禾原地休息,自己则疾步上前,想劝回这执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