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的鸣叫声在空中响起,穆狄终于不再无聊,拉下了围在脸上的头巾,看向龙鹰背上的西库鲁斯,“比提亚的城主,最近可好?”
西库鲁斯握紧长刀,看清了下方的情形,举起左手,示意全副武装的比提亚骑士退后,不要轻易挑起战斗。
“西姆,下去。”
龙鹰扇动着翅膀,卷起一阵沙风。
黑蜥的吼声随之而来,血红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就你会叫?!它现在对长翅膀的没有任何好感,就算决定和另一个长翅膀的生崽,眼前这个也是咬死而后快。
“阿蒂。”
穆狄拍了拍黑蜥的背,黑蜥又叫了一声,老实了。
龙鹰落在地上,个头比黑蜥稍矮一些,气势却丝毫不落,金色的双眼紧盯着黑蜥,只要西库鲁斯一声令下,它就会扑上去,啄不死也要抓下几块肉。
穆狄和西库鲁斯是老对手,黑蜥和龙鹰也是。
比提亚城外,穆狄气定神闲,西库鲁斯则显得阴沉,双方的骑士警惕着彼此,气氛剑拔弩张。
“不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吗?”穆狄笑了,他的这个笑容和语气,让西库鲁斯皱眉。
很陌生,就像是睥睨天空与大地的王者,不需刻意而为的气势,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高贵。
“客人?”西库鲁斯的语气冰冷,“我认为应该是敌人。”
“西库鲁斯·比提亚。”穆狄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蓝色的双眼中闪过一抹金色,眉间的金鳞隐约浮现,声音像是直接敲击在西库鲁斯的脑海,“四百年,已经让王室如此没落?”
“什么?”
“服从强者。”穆狄举起仍带着刀鞘的长刀,“这是亚兰王室血脉的规则!”
愕然,不解,隐隐的畏惧,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西库鲁斯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曾无数次想杀了眼前这个男人,也尝试着这样做了,却没一次能够成功。一种无形的威压正笼罩而下,颈项和脸颊上接连出现灰色的鳞片,仿佛是来自血脉传承和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畏惧与臣服。
这是怎么回事?
西库鲁斯握紧了长刀,穆狄的视线从他脸上转开,看向龙鹰,眼眸中的深蓝转为赤金,只是瞬间,随即轻勾唇角。龙鹰乍然长鸣,展开翅膀,猛地冲向天空,大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架势。
龙鹰和黑蜥一样,是西库鲁斯亲自养大的,只听从西库鲁斯的命令,像今天一样,没有任何命令就做出这样的举动,以往从未发生过。
“西姆,停下!”
西库鲁斯拉紧龙鹰的缰绳,毫无作用。龙鹰就像在惧怕和躲避着什么一样,在高鸣声中,只想着逃离。
黑蜥仰头看向天空,咧开大嘴,一副不屑的姿态。穆狄拍了拍它的鳞片,在巫之城,曾听何宁无意中提起,他差点被西库鲁斯从龙鹰背上扔下去。既然这样,就让这个家伙也尝尝同样的滋味吧。
龙鹰盘旋在比提亚城上空,却未能如穆狄所愿将西库鲁斯摔下来。金发城主收回目光,俯视从城中迎来的比提亚大臣们,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急,机会还很多。他来比提亚城,目的并非只是想让西库鲁斯尝一尝从龙鹰背上摔下来的滋味。
灰色的鳞片的确是王族的血脉,只不过血缘稀薄,而能力……穆狄垂下眼眸,被他亲手杀死的,在王城陷落中死去的,又经过四百年的蹉跎,亚兰王室的血脉几乎断绝,只剩下自己和这个没多大能力的灰鳞。
背负斩断血脉的罪孽,他也不会后悔。
断绝了血脉的传承又如何?放任杀孽又怎样?
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只有一个念头,杀!
用血染红整片大陆,让背叛者和阴谋者全部堕入地狱!
他要用血与火昭告亚兰,触犯了王威的罪人应有的下场!
他对自己的叔叔挥起屠刀,将参与到阴谋中的大臣和王室成员全部杀尽,与阴谋和背叛者有关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背叛了大巫的巫女,更该杀!
他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杀欲,就像长久被困在笼中,终于挣脱而出的猛虎,尖牙和利爪,渴望着更多的血肉。偶然清醒时,他会回到熟悉的房间中,躺在床上蜷缩起身体,闭上双眼欺骗自己,属于他的,最珍贵的宝物还在身边,没有离他而去。
沉沉睡去,在苦涩中入梦,梦中的一切能够让他麻痹自己,醒来之后,往昔慈爱温和的王者仍会变得更加暴戾。
一个发疯的帝王,即将为亚兰带来毁灭的帝王。
他去了巫之城,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念,却刻意无视从背后刺来的长矛。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笑了。
贪婪丑恶的灵魂,在觊觎和奢望中挣扎的奴隶,背叛了大巫和帝王的部族,他用帝王之血诅咒,诅咒这一切!
刺杀者死在他的脚下,凭着最后的力气,他打开了进入地下密室的通道。
生命之泉已经不在了,他的大巫也不在了,忠心耿耿的巫女也将迎来最后的命运,亚兰的帝王静静躺在神殿下的密室中,握紧手中的一缕黑发,随着石门慢慢合拢,闭上了双眼。
四百年,灵魂不灭,最后的呢喃伴着水声潺潺。
他会等到大巫的归来,属于自己的大巫,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站在黑蜥背上,穆狄久久没有出声,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眸深处,化为一片冰寒。
盘旋在比提亚城上空的龙鹰终于安静下来,西库鲁斯的脸色很难看,却在大臣的劝说下将穆狄和骑士们迎进了比提亚城。
第四十四章
穆狄在比提亚城停留了五天,在此期间,普兰城和比提亚城从敌对状态变成了盟友,两位城主向天神起誓,摒弃敌意,不再互相攻伐,共同抵御西部蛮族。签署了穆狄和西库鲁斯名字的羊皮卷,一份留在了比提亚城,另一份将被带回普兰城,羊皮卷上的内容在当天便公之于众。
从敌人到盟友,从互相攻伐到并肩作战,尽管比提亚人对普兰人仍心怀警惕,对天神的信仰,两位城主发下的誓言却让他们相信,两城间的盟约将十分稳固。
平等的盟约只是对外,事实上,西库鲁斯并不情愿签署这份盟约,即便将穆狄请入了城主府,起初三天,最多也只是礼貌的问候,大部分时间都避而不见,更不用提签署盟约。
穆狄采取的方法也很简单,敬酒不吃,那就上罚酒。正如他所说,任何继承了亚兰王室血脉的人,都必须遵守从远古传承下的规则。
弱者服从于强者。
金色的权杖化为长刀,蓝色的眸子变为金色的竖瞳,眉间金鳞浮现,刀尖抵在西库鲁斯的额前。
城主府内的侍卫与普兰城的骑士们拔刀相向,穆狄的声音很冷,长刀没有挪动分毫,“西库鲁斯·比提亚,亚兰王室血脉的继承者,遵从血脉的传承,你该知道怎么做。”
西库鲁斯面带不忿,灰色的鳞片以极快的速度覆上脸颊,他试图与穆狄对抗,却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捆缚住双手,面对昔日被视作强敌的对手,他只能弯腰,单手扣在胸前,以一种臣服于王者的姿态。
匆匆赶来的比提亚大臣们震惊了,城主府的侍卫也僵硬了,连普兰城的骑士们都面带诧异。而西库鲁斯下一个动作,更是让在场的比提亚人全部张大了嘴,下巴掉在了地上。
比提亚的城主,桀骜不驯,驾驭龙鹰掌控天空的男人,竟然单膝跪在了另一个人面前,并向他发下了臣服的誓言。
“西库鲁斯·比提亚,以亚兰王室后裔之名,向天神起誓,服从于您。”
语气中仍带着不甘,褐色的双眼变为灰色的竖瞳,攥紧拳头,静默片刻,牵起穆狄的长袍下摆,低下头,印上效忠的誓言。
血统的威压,王族血脉的规则,没人能够违背。
穆狄收起长刀,看着跪在面前的西库鲁斯,弯了弯嘴角。四百年前,他的叔叔不能挣脱血脉的束缚,眼前这个灰鳞更不可能。
至于那些背叛的蛮族,他们连用生命起誓效忠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等着他们的,只有灭亡一途。
穆狄手握权杖,杀意弥漫在空气中,即便是西库鲁斯也不由得脸色发白。在战场上,他曾见到过穆狄差点砍断蛮族最强战士的手臂,现在,他不得不怀疑,那绝不是穆狄·普兰全部的实力。
盟约签署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封口,发生在城主府的这一幕没有流传出去,成为了永远的秘密。绝大多数比提亚人只知道两城从敌人成为了盟友,并不清楚穆狄与西库鲁斯之间的从属关系。
第六天,穆狄率领五百名普兰城骑士离开了比提亚城,同行的还有部分将货物售卖一空的商人。
西库鲁斯坐在龙鹰背上,亲自将穆狄送出城外。
龙鹰西姆和黑蜥阿蒂依旧仇视着对方,在城主府内再次打了起来。打架的倒是没怎么样,闻听动静赶来的城主府侍卫却被波及,几乎个个带伤。
号角声响起,驼队踏上了返程的路。
龙鹰高鸣叫,远处传来黑蜥的应和,似乎是在示威,又好似在告别。
西库鲁斯抚过龙鹰竖起的翎羽,看到远去的队伍消失在沙丘之后,收回视线,“西姆,回城。”
送走穆狄的隔日,西库鲁斯突然下令召见城外所有部族族长和有声望的长老,巫女则没有受到召唤。猜不透西库鲁斯的想法,族长和长老们只能硬着头皮随城主派来的骑士进城。
普兰人带来的商队缓解了部族的粮食危机,离开的商人答应,下一个圆月将会为他们带来大量的牲畜。在商队到来之前,他们不能离开比提亚城,更不能触怒西库鲁斯。
族长和长老们入城之后,很快有传言流出,有部族巫女同蛮族勾结,为蛮族通风报信,才会让之前的比提亚城在战斗中损失巨大。
消息传出,牧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巫女和蛮族勾结?
仍虔诚的信仰着欧提拉姆斯神殿的牧民纷纷聚集到城内,希望能证明这个流言是某些人恶意的污蔑。部族里的巫女们一面鼓动牧民,一面与欧提拉姆斯取得联系。刚开始,巫女们信心满满,当发现根本送不出任何消息后,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试图想办法脱身,却一切都迟了。
部族族长和长老们从城内归来,不只带回了城主的赏赐,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士。巫女们被抓了起来,押进城内关进地牢。任何解释与咒骂都毫无用处,她们只能在阴暗的牢房里畏惧的抱紧双臂,期盼着欧提拉姆斯神殿得到消息后,派人来救她们出去。
巫女被抓之后,一些牧民闹得更加厉害。以朵沙部族为首,部族族长和长老们一致决定,将敢于反抗城主命令的族人,全部赶出了部族。
借口很好找,巫女和蛮族勾结,传递消息总是需要人手。这些人是否背叛了部族,族人都心知肚明,但在他们即将被赶走时,却没有一个族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对在部族中作威作福的巫女,以及每年都索取大量牛羊和粮食的神殿,很多比提亚牧民早就心生厌恶。
“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朵沙部族的人。”
朵沙部族族长骑在骆驼上,亲自带人将反应最激烈的三个族人赶进了荒漠,给他们留下少量的食物和水,看着他们愤怒的面孔,想起被带走关押的巫女,心中十分畅快。
长久以来,野心勃勃的巫女总企图插手部族事务,还借口神谕随意调动部族战士进入荒漠,结果一个也没能回来。
部族的实力强大与否,靠的就是能征善战的男人。巫女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触犯到族长和长老的权威,比起权力被架空,部族被削弱,大部分族长情愿与欧提拉姆斯神殿敌对。更何况,他们背后站着比提亚城和结盟的普兰城。
“这是我最后的仁慈,你们走吧。”
三名骑士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捆绑的绳子已经松开,拿起装有干饼的包裹和水囊,神色复杂。他们或许后悔了,也或许仍执迷不悟,但最后留在部族的机会已经错过,前方等待他们的只有苍凉的大漠。
朵沙部族族长返回的路上,遇上了另外两支部族的队伍,看着被绳子绑住双手拖在骆驼后的人,三名族长互相致意,心照不宣。
欧提拉姆斯以供奉天神为借口,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剥削东部的游牧部族,巫女们的野心昭然若揭,依仗神谕者的身份行事肆无忌惮。
不能忍受!
一个部族只能有一个掌权者!
正如西库鲁斯大人所说,亚兰大陆信奉天神,牧民们供奉的是掌控天地的神灵,而不是借口神音,似水蛭一般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欧提拉姆斯神殿!
蛮族入侵,畜群失散,部族陷入困境,巫女和神殿袖手旁观,比提亚城和普兰城结成同盟,普兰人带来的商队缓解了牧民的燃眉之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造成部族放弃巫女,敢于站在欧提拉姆斯神殿对立面的原因。
信仰固然重要,但饿着肚子的信仰就值得商榷了。
西库鲁斯的行动很快,欧提拉姆斯神殿得到消息时,事情早已尘埃落定。抓进城中的巫女全都被扣上与蛮族勾结的帽子,神殿派人前来质询,却被反咬一口。
“比提亚人与西部蛮族是敌人,神殿却向整片大陆传达神谕。”西库鲁斯对傲慢的神殿使者冷笑,“巫女们勾结蛮族,我很想问一问,神殿是否也参与其中?”
一旁的大臣接口道:“据说,神殿对比提亚城不进奉更多贡品早就心存不满。“
使者被连嘲带讽,神色阴沉,“难道比提亚城要背弃对天神的信仰吗?”
“背弃天神?”西库鲁斯收起了冷笑,盯在使者身上的眼神更加不善,“比提亚人对天神的信仰从未改变,只是不想继续供养一群毫无作为,也不是正统神谕者的巫女。”
“你说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了,一群虚伪的的冒名者。”
最终,神殿的使者被请出了比提亚城,这样的待遇,使者们也只有在普兰城才“享受”过。
城外的牧民见到他们不再诚惶诚恐,连食物和水都不再供奉给他们。想要吃的?拿东西来换。使者大人的骆驼就很不错。
比提亚城只是开始,很快欧提拉姆斯神殿便会发现,东部大漠中,越来越多的部族对神殿下达的神谕阳奉阴违,部族里的巫女行事也不如往日便利。尤其是附庸于普兰城和比提亚城的部族,巫女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虽然暂时没有像比提亚城外的同行一样被抓起来,却再也无法轻易调动部族中的战士,更无法对部族事务指手画脚。
很快又将是将贡品送入神殿日子,传回神殿的消息却并不乐观,一些部族压根没有动身的迹象,遑论准备贡品。
此时,普兰城天神节上发生的一切,正被牧民和商队口口相传。
欧提拉姆斯神殿宣称,几个月前的大雨是大巫虔诚向天神祷告的结果,很多人相信了。可在那之后,却再没有雨水降下。从希望到失望,从确信到怀疑,欧提拉姆斯神殿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开始变得微妙。
如若是一直没有雨水,人们尚且不会如此,有了好的开始却戛然而止,却很容易滋生出不满和抱怨的情绪。
巫女们习惯了夺取,享受到了不属于她们的一切,面临从未遇到过的难关,突然变得手足无措。
大巫还在昏迷,新的神谕者一说已在大陆东部广泛流传。
普兰城的大雨,城外出现的水塘和绿洲,再再显示出这其中的不同寻常。有人开始相信,天神降下了新的神谕者,首先被惠及的便是普兰城。
越来越多的部族向穆狄的领地迁徙,在游走各城的乐团和诗人口中,那里有着甘冽的水和丰美的青草。
附庸于普兰城的部族越来越多,一些被干旱所困扰的东部大漠城主,得知普兰城与比提亚城签订的盟约之后,也陆续派出了使者,如果神谕者真的降临普兰城,他们愿意同穆狄结盟,视他为东部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