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临终遗言,让我照顾皇上。”我干巴巴地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入宫。”
大公子凄然冷笑:“落得如此下场,还记挂着皇上?嫣弟一生,错就错在太过痴情!”
“情为何物?”赫连苍鸾呆滞地凝视着坟墓。
是啊,情为何物?
初见公子,是在前年五月,百花盛开的季节。我随管家,穿过深长的抄手游廊,走入公子居住的雅苑。溢光流彩的紫藤花下,一个白衣男子头枕诗经,卧睡兰丛,呼吸如落雪般轻盈。紫色花瓣沾染在他微蹙的眉尖,含饴的唇边,我简直无法相信世间竟然有如此纯美无暇的少年。
就那么一眼,这枕诗而眠的少年就成了羁绊我一生的爱恋。
对着冰冷的墓碑,我最后一次长揖至地,祭奠公子,祭奠我此生此世永不再苏醒的柔情。
然后我站起身来,走入楼阁,折起公子的绝笔信,放入怀中。开启抽屉,找出他往日进出禁宫的腰牌。
大公子骑在马上,向我伸出手:“我送你一程。”
我踏上马背,搂住他的腰身,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公子,等我做完想做的事,就来找你,再不分离。
大公子在马上回头,深深凝视了墓碑片刻,大喝一声,纵马而去。
而赫连苍鸾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墓前,晨霜染白了发鬓,看上去就像被焚风雕刻了千年的戈壁一样沧桑而悲凉。
禁宫门前,大公子将我放下来:“宫廷险恶,并不适合天真无邪的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多谢大公子的关心。”我僵硬地笑一笑,那个天真无邪的我早已死了。
“嫣弟生前疼你,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吧。”大公子叹息一声,掉马而去。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远,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抬头仰望着高大的宫门,感觉到瞬间的无措和惶惑。
我用公子留下的腰牌,顺利地通过宫禁。那守门的卫士也是认识我的,好意笑道:“怎么今天只你一个?你家韩大人呢?”
我心下凄然,没有作答,默默收起腰牌,快步离开。宫道还是往日的宫道,和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觉得它如此崎岖而漫长。道边有些耐寒的花儿已经开了,鸟雀在繁花嫩叶间追逐啁啾,如果公子还活着,这应该是个无比明媚的早春。
一路畅通无阻地去到未央宫。宫门紧闭,隐隐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和压抑。
我在门前恍惚了半响,刚要抬脚,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呆若木鸡地望着我。
“延年?”她叫。
是雪袖。
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把我拉到一边,切切地问:“听说韩大人……”
我点了点头。
她掩住嘴巴,泪水湿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
“皇上呢?”我问。
“他伤得很重,从回来一直昏迷到现在。”
“带我去。”
未央宫,温室殿。
到处都能看到公子的身影。廊下弹琴,园中舞剑,耳边依稀还能听到他淡若云烟的笑谈。我失魂落魄地随着雪袖,进入内殿,迎面扑来浓重的药香,皇上脸色苍白地躺在龙榻上,双眸紧闭,笼罩着沉沉的死气。
我脚步虚浮地走过去,跪在榻前。能够陷在昏迷里,是多么幸运。不必面对这锥心刺骨的痛楚,也不必接受这残忍冰冷的事实。
皇上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刀刻般俊朗的五官,因为清瘦而更加英挺。那一剑刺下去一定非常之深。他是没打算活下来的。
你的灵魂在何处呢,皇上?和公子在一起吗?
我探手入怀,掏出公子的绝笔信塞入他枕下。
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听得几个宫女低声请安:“参加太后,参见卫娘娘。”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恨不能立刻回身,扼住那老女人的咽喉。她生生逼死了我的公子,仇恨令我握在被边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但我知道我绝不可以轻举妄动,此生属于我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我起身退至一边。
“皇上好点了吗?”太后问。
回答她的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太后焦切地叹口气:“不是遍寻名医了吗?人都到哪里去了!皇上再不醒,看哀家饶得了哪一个!”
“母后切莫动气,伤了身子!”卫子夫脸色憔悴,但言语间十分沉着。
太后抽出手绢,拭了拭堆裥的眼角,哭泣道:“早知彻儿对他这般痴心,哀家就不逼他了!”
“皇上只是一时冲动才做了傻事,过些时日就会好的!”卫子夫劝解着,然后转身吩咐我,“去给太后端一碗荷叶粥来,好歹也……”
她话未说完,看出是我,脸上微微变色:“你,你不是韩大人的僮儿?”
我只得跪身请安:“延年参见卫娘娘!”
“啊,是你!”太后也认了出来,厉声说,“你怎得在这里!”
“奴才不放心皇上……”
“大胆!小小奴仆,竟然私自出入禁宫!这可是死罪,知道吗?”卫子夫怒声斥责。
我垂头不语。
太后深长地叹了口气:“罢了吧……哀家这头嗡嗡的,着人将他赶出去就罢了,不要伤他性命。哀家这几日吃斋,不想再见血腥!”
“母后仁慈,还不谢恩?”卫子夫语气缓和地对我说。
我扣了一首,沉声说:“请太后恕罪,延年不想出宫,延年愿意留在皇上身边,尽心侍奉!”
“你想留下来?”卫子夫冷笑,“能在这宫里伺候皇上的男人可都是太监!你想当太监吗?”
我身体震动了一下,紧紧攥起拳头。
“速速离宫,别等哀家改了主意!”太后严厉地说。
离开宫廷,如何再为公子复仇?
复仇之后,也必是一死,又何在乎这幅残躯?
我咬了咬牙:“公子遗言,让奴才照顾皇上。为了皇上,奴才甘愿净身!请太后和卫娘娘成全!”
“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遇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哀家念你一片忠心,就成全了你吧!”
“奴才谢太后成全!”
“母后三思,他可是韩嫣的人啊!”卫夫人细声劝谏。
“一个孩子,又是阉人,能怎么的?”太后不以为意,起身离去。卫子夫着意看了我一眼,也随太后出去了。
几个侍卫扯起我的臂膀。
流年扑过来打开他们的手,扶着我的双臂跪下身去:“延年,想想公子往日是如何宠你,你怎么可以自轻自贱,让他九泉不安?听姐姐的话,出宫去吧。好吗?听姐姐的话!”
我扶她起来:“谢谢你,流年。我心已决,莫要劝了!”
“你这孩子!”彩梳晃了我一把,“做了太监,你一辈子就完啦!”
“在公子死去的那一刻,我一辈子就已经完了……”我飘渺地微笑,对等待的侍卫说,“走吧。”
身后传来宫女们压抑的啼哭,我不想回头,也已经无法回头了。
侍卫们将我送至净身房,交给几个管事太监。他们神情漠然地打量了我一番,便将我带去里间。命令先我而至,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
染血的木床上堆满了绷带和绳子。锋利的弯刀淬在火上,旁边摆着瓶瓶罐罐。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野蛮而肮脏,散发着让我作呕的腥味儿。
“把衣服脱了吧,还怕羞吗!”一个老太监把弯刀从火上拿下来,吹去火星,晾在一边。
看我动作麻木而迟缓,一个小太监说:“我帮你脱好了,吓傻了吧!”
我拦开他,不再迟疑,手脚利落地脱去全部的衣物。我未经人事的身体是纯洁美好的,双腿笔直修长,皮肤光洁细腻,纤腰盈握,亭亭玉立。那些主持阉割的太监大概从未见过这样出众的货色,一时间都愣住了。
我自己走到床前,平卧下去,手里紧紧攥着公子送我的雕龙纹佩。细腻的肌肤上鼓满鸡皮疙瘩,没错,我非常恐惧,但我不会因此而退缩。
两个太监拿绳子将我的手脚牢牢固定在床上,然后用宽宽的麻布条将我的腰腹与床板缠在一起,保证我即使剧痛挣扎也纹丝不动。
“你是自愿净身的吗?“老太监例行公事地问。
“是。”我回答。
“假如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绝不反悔。”我静静地说。
“那么你断子绝孙可和我毫无关系了?”
“毫无关系。”
“动手!”他一声令下,我颤抖着闭上眼睛。
第四十三章:人心难测
一道半旧的白布条蒙上我的双目。骤降的黑暗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而虚幻。听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刀剪叮当的声响让我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几双手同时按上我的肩膀,好像有阴冷的风直接从灵魂穿过。疼痛是突然降临的。我蓦地绷紧了身体,惨叫的声音几乎掀开屋顶。我颤抖着攥紧雕龙纹佩,在几欲崩溃的剧痛中,祈求公子给我力量。
时间就像粘稠的岩浆,缓慢而骇人地流淌。我一次又一次地昏厥,汗水湿透了木头做的刑床。其实让我痛不欲生的远远不止疼痛,还有肉体被阉割,尊严被剥离的恐惧。我永远不再是我了,不再是男人,也无法成为女人。我将以怪物般尴尬的存在,渡完惨淡余生。希望这条复仇之路是短暂的,就在此时此刻,我已感到活得不耐烦了。
净身三日之内,不得饮水不得进食,以减少排泄物。我依然被五花大绑,奄奄一息地躺在铺着竹席的土炕上。不要说火烧火燎的痛楚,就是口渴已经让我生不如死。
可是事情渐渐变得蹊跷,除了第一天早晨有当班的小太监给我换过药,接连一天一夜都没有看见一个影子。我就像被遗弃在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嗓子因干渴而失声,连最简单的呼救都做不到。下、体的伤处得不到护理,越来越疼了,可能早已肿胀化脓。
第三天,我开始发烧,眼睛就像糊了一层浆糊,恍恍惚惚。他们把我忘了吗?我就这样赤身裸体、脏脏无比地死在这净身房里吗?我还没有为公子报仇,竟然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了……太可笑了……我想发笑,干涸的眼角却滚下一滴豆大的泪珠。
“咦?好像还没死啊……”
我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动静儿,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了我的脸颊。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弄。
“这伤口都化脓了,臭死了!”一个人嫌弃地说。
“唉,也可怜见儿的,长得花骨朵似的,家里人怎么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孩子送进来阉了!”另一个声音说。
“掌事为什么不让给他换药啊?”
“嘘,小点声儿!”另一个声音压低了说,“听说上头交代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净身房!”
“那还不如一刀捅死他得了,受这活罪!”
“切,没见识!捅死了,一旦有人追究起来,谁负责?但若因为伤口恢复不好,发炎化脓而死,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我看他这样子也熬不过今天了,干脆抬出去埋了得了,实在太难闻了!”
“也好,结束了他的痛苦,我们也算积了阴德!小哥儿,做了鬼可千万别回来找我们,要找就找想要你死的人吧!阿弥陀佛!”
我被人撕撕扯扯地解下来,扯着腿和胳膊抬了一段路,放在冰冷的草地上。
“就在这儿吧,挖吧!”
耳畔传来掘土的声音,细碎的泥尘随风扑上我的脸庞。好恶毒的女人啊,王太后!表面答应了我的请求,暗地里却要我死得这般屈辱……我没法为你复仇了,公子。延年太没用了……九泉之下见了你,会挨骂吧?
呵呵,公子啊,延年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我被人抬起来,放入坑底。泥土一层一层覆盖,湖水般凝重的黑暗从四面涌来,淹没了我。我不甘心!我好恨!然而,我连小手指都无法动一下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好美的星空,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就像公子秋水流转的眼波。
有人用衣袖揩去我脸上的泥土,低声唤:“李延年……”
我转动眼珠,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喉结滑动了一下,嗓子里仿佛着了火。
他拿起身边的水囊,喂我喝了几口,感慨说:“算你小子命大!”
“陈士昭……”我喃喃着。没错,他就是当日在长乐宫前浇了公子满身井水的陈公公。
“为何救我?”我皱紧眉头,身体的疼痛越来越清晰了。
“长乐宫上下的奴才都欠韩大人一条命!”他说着,眼睛里泛起隐隐的泪花。
“想不到你还是这种人!”我扯动嘴角。
“不要多说了,杂家送你出宫!”他小心着扶我起来,“勉强能走吗?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为了活命疼也忍着吧!”
我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太监衣裳。倚着他的身体挣扎着站起,脚刚落地,剧痛袭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此处离宫门不远,坚持一下,外面有马车接应!”陈公公扶着我的胳膊。
“陈公公,您可知道,是谁想要延年的命?”我虚弱地问。
陈公公皱眉不语。
我哼笑一声:“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蹒跚着,往前挪动。每走一步,都有血涌出伤口。
陈公公跺了一下脚,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反正李延年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我就索性让你明白!”
“多谢公公赐教。”汗珠从额角淌落下来,我忍着剧痛,缓步穿过幽暗的草地,走入更深沉的阴影中。
“你以为想要你小命儿的是太后吗?”他故弄玄虚地瞟了我一眼。
“难道不是?”我不动声色。
“当然不是。杂家打小儿跟着太后,年轻时候她也算有些手段,如今毕竟是老了,竟吃斋念佛起来。”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那会是谁?”
“就是这宫里最温柔最仁慈最让你想不到的那位!”
“卫娘娘?”我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么会?!你一定搞错了!”
陈公公缩着肩膀,抹粉般惨白的面孔露出阴澹澹的冷笑:“这宫里的事情,也许瞒得了皇上,瞒得了妃嫔,却瞒不了太监!杂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但你的命是卫娘娘要的,就连韩大人的命也是卫娘娘要的!太后在梅苑跟韩大人说的一席话,那就是卫娘娘一句一句教给她的。杂家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你爱信不信!”
我的脚就像生了根儿般地钉在地上,一颗心迅速往下沉去。陈公公妖里妖气的声音漂荡在耳边,仿佛来自地狱。
“卫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啊,一个女奴的女儿,想在这险恶宫廷站稳脚跟,谈何容易!计除海棠夫人,一石二鸟;调走张汤,夜审韩嫣,也是她为太后设的计谋。可怜风华绝世的韩大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折于何人之手!”
“卫子夫……”我颤抖着握紧拳头,牙齿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