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骇然之下瞬息睁大眼睛,“原来,那些传闻竟是真的——”
烈熠暗示性地摇头,示意点到为止。有些事不能说破,一旦说破,就会成为避之不及的灾难。
尚不能肯定烈熠是出自一片好意才对自己说了这些,心中宽慰了不少倒是事实。眉妩醒悟过来刚才话题扯得有些远了,当下收敛心神,“熠公子叫住我,究竟所为何事?”
“我希望能借姑娘的力量,帮我找一个人。”眉妩即使出身魅族,是一名顶尖的刺客,不过方才已经肯定了她并非如出身一般铁石心肠。这一场托付交给她,不论最终结果是喜是忧,她都会十足尽力。
眉妩也不多言其他,只是问了一个字,“谁?”
“神医桑柘。”上次有风先生在旁侧,动用他天下无双的占星术,找出一个人来自然便捷许多,而如今能够依靠的也只有眉妩的隐匿部队了。
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意料之中。眉妩再次轻叹,“公子此举,只怕会引得皇上不高兴。”说出此话也违背了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就当是还了他方才劝慰的一番人情罢。
“不错。”烈熠并不否认,此事显而易见,全无否认的可能。“所以此事也会给姑娘惹来麻烦,若不是已经确定了姑娘的心意,我也不敢贸然托付。他日有任何麻烦,姑娘尽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
“都推给你?你又如何应付?”违背滟昊泠的心意,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一定会死,而他尚有一线生机。然而在景阳事物中,滟昊泠处处都是独断专行,既然在一开始烈熠没能劝阻,到了这个地步就更无法令其改变心意。
“景阳事物,我与……昊泠之间各行其是,谁也不会干涉谁。”唤出他名字之前的停顿,短暂若斯,但也足够无限心惊。
与,疼痛。
烈熠回首望了一眼身后,那里有城中最大的医馆。在烈熠的调度之下,已经将一息尚存的病人集中于此。医馆容纳不下的病人,则安置在医馆周遭的住家之中。或许此地居民已经感到烈熠所有举动都是为了他们考虑,这些事做起来倒还不算太难。
“既然还有希望,就不能轻言放弃。”
“死了这么多的人,就算能找到桑柘,能救回的也是少部分。而让这些人活下来,心中必定全是对汐蓝的怨恨。”已经死去的有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这份仇恨绝不会轻易消弭。
眉妩深吸一口气,“公子要是真的为了皇上考虑,应该袖手旁观。只有当这王城中不留一个活口,才能真正避免将来的麻烦。”
为了他考虑么?只怕早已是心不由己。“眉妩姑娘,你说的是事实,也是常理。这些道理你我都明白,可惜你我都做不到。”这已是他烈熠的底线,倘若连这底线都不能遵守,他甚至不配为人,又何来为滟昊泠考虑的资格?
“造下此等杀孽,也种下此等仇恨,这是昊泠不可饶恕的错误。”烈熠仰头望天,最后一句喃喃已是低不可闻。“也是我的……劫数。”
第二十七章:匆忙悲秋
景阳宫苑尘埃不扫,再也不复昔日的金阶白玉堂。也不知是否被周遭的衰退所浸染,立在正中的那名男子,也如同死了一般的灰败。
燕归愁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一步步地踏来,脚下是枯叶的脆响,只因安静,听来才格外惊心。尽管已经不复繁花似锦,不过到底还没有到落叶的时节,似乎景阳王宫的这个悲秋,来得尤其匆忙。
已经走到那人的背后,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要不是还能听见断断续续不明其意的咽呜,他真要认为立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已经死透了的尸体。
脚下踩着一截枯枝,原本是可以避过的,但是燕归愁故意狠狠一脚踩在上面,清脆的断裂之声足可以惊得人心头一跳。
事实上,不仅是心中惊惧,那个如同死尸一般的人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陡然转过身子。一张焦黄的脸,距离燕归愁可谓只剩下寸许。
燕归愁运力脚下,以最快的速度连连退了三步。会引起他如此张皇的反应,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张脸上的表情太过扭曲狰狞,还有一股股令人禁不住掩鼻的异味。这个人,只怕已经超过十日没有沐浴更衣了,暑热未退,自然每天都免不了出汗,身上几乎已经发馊了。
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无论见到什么都能够满不在乎的燕归愁,如今也是变了脸色,眉心紧蹙地瞪着对方。好歹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闹到这步田地。想他燕归愁混迹市井,视礼节为无物,也从来没有邋遢成这副样子。
“咦?”景阳王景宣偏着头打量了燕归愁几番,蓦地拔高声调发出了这么一声惊呼。类似的惊讶如果是来自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自然会悦耳动听。不过配上他那副多日不曾开口的粗哑嗓音,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疯了?也难怪燕归愁会这么猜测。景宣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模样已经不能用普通来形容,加之他那个人歪着头的动作,滑稽之余全是诡异。
景宣猛然抬起手向着燕归愁一指,“本王认得你!”一边说着就一边朝着对方扑去。
燕归愁挥出掌风,即使没有带上杀意,还是硬生生地将接近之人逼退了好大一截。他似乎觉得方才自己仓皇后退的模样有些丢人,才换了种方式。这也说明燕归愁确实不想与景宣太过接近,无论是真疯假疯,也不管他是否还具有危险,他都着实不愿意。
“本王认得你!”景宣又重复了一遍,照旧是以本王作为自称。说他疯了,竟还记得自己是景阳之主;说他没疯,为何不知言语中的破绽。
“你不该认得我。”燕归愁淡淡道,片刻之后又追加了一句,“你该认得的人不是我。”
“那我应该认得谁?”
燕归愁差一点就不想继续下去了,弄不好他才是疯了的那一个,居然扔下堆积如山的军务,跑到这座已经荒废的宫殿中与人如此对答。然而退缩之意起得快,退得更快。往复之间,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燕雨默。”
燕雨默,何等温婉多情的名字,但是当景宣听到时,却如同被狠狠刺了一刀。笼罩在浑身的疯魔气息霎时不见,呆愣在原地,一遍接着一遍地重复着“燕雨默”三字。然而越是念,越是感到这名字如刀,一层层划开了记忆的重茧,揭开被深刻掩埋的真实。
眉目依稀,努力着想让之清晰起来,然而怎么也拼凑不起最后一点记忆。如同隔着最后一缕薄雾,朦朦胧胧浮浮翳翳。
“用不着再想了。”燕归愁有些突兀地打断对方,措辞中暗藏着故意的残忍。“三十余年前的旧事,你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记得?他当然记得,即使他此刻想不起来为何还会记得?疯魔的气息再次侵袭上来,景宣捂住头,死命地甩起来。指缝间揪扯着早已泛白的头发,仿佛不是在拉扯自己一般的狠心与用力,像是恨不得将这颗头颅从脖颈上拽下来才罢休。
“燕雨默是谁?她是谁?她是谁?!”景宣一连问了整整三遍,最后的一遍已是无比的凄厉刺耳。猛然抬头,在之前的拉扯之中,他早已须发尽散,在乱糟糟灰蓬蓬的头发掩映下,脸孔变得不甚清晰,同时也更加可怖。
“你又是谁?!”
“羽檄军元帅燕归愁。”对方越是疯狂,燕归愁就越是平静,平淡沉静地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汐蓝的元帅,可不就是他如今的身份么,这么回答也不算说谎。
景宣垂下头,似乎是在思索这个答案代表的意义。一动不动的样子,又恢复成了刚见到时的死寂,死寂得如同一具尸体。
骤然狂乱,又骤然痴呆。燕归愁已然不想再去追问他的神智是否真的已经失常,只有视线瞬息不离,哪怕看得剜心刺目,他还是将景宣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看在眼里。
仿佛一尊泥塑的景宣陡然发难,动作太快,大概将他这数日聚集的力量都用在这个动作之上,猛地朝着燕归愁扑过去。后者虽然及时发现,奈何方才心绪已起了混乱,自然来不及应对,被对方一把攥住了衣领,恶心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这声质问,包括寸许之遥的这张脸,都不是属于一个疯子的。这是一个国君的恨意,一个亡国君王的深切恨意。“景阳是你的故土啊!”
燕归愁终于勾起了唇,要是有熟悉他的人在旁边,一定会说这般玩世不恭的表情才是真正的燕归愁。不过若是细看几眼之后又会发觉,这抹笑容又不是纯粹的玩世不恭,总有细微的不同。“在投效汐蓝之前,我只是一个流浪汉。既然是流浪汉,就不会有故土。”
“你胡说!”质问已经演变成狂吼,景宣手中攥得更紧,被拉扯得变形的衣领已经勒紧了燕归愁的脖颈,然而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你怎么会没有故土?燕归愁,燕雨默……既然你是雨默的……”惊觉差点说出什么,景宣戛然止声,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眼中的凶狠不减。
对于那个几乎说漏嘴的秘密,燕归愁只当没有听见,也不管颈上传来的疼痛,淡淡地看着对方。真的是淡淡的,既没有悲悯,也没有仇恨。“我此次前来,是劝你向汐蓝投诚,将国书交付给皇上。”燕归愁稍稍动了动嘴角,最后两个字说起来果然是异常别扭。
“你让本王向滟昊泠俯首称臣?”景宣怪叫一声,这个选择,或许比当场杀了他还要更加难以接受。
“俯首已是当然,至于称臣么,在皇上心里——”在景宣怨毒愤恨的目光中,燕归愁终究还是将最后一句吞了下去。没有任何理由的,只是在最后一刻起了不忍。“我不过是希望你能保住性命。”
“要我向滟昊泠认输,本王还不如死了算了!”景宣双目圆瞪,只是此刻他瞪着的似乎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透过他瞪着他的主子。
燕归愁有些无奈,他都有些觉得自己多说这些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如今是否认输还有什么区别么?”就看脚下这座宫苑,莫说是一个武林高手,就算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都可以来去自如,早已不再是景阳最尊贵的建筑。滟昊泠迟迟不攻入王宫的理由,燕归愁大致也能猜得到,这即便是邀买人心之举,燕归愁还是不得不心怀感念。
“当然有区别!”这句反驳出口之后,景宣自己也有些不知该怎么继续,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想出一条不同来。“没有本王的国书,滟昊泠就不是名正言顺的景阳之主,全国百姓不会臣服于他。”
“名正言顺?你认为皇上会在乎这个?”燕归愁突然觉得他很可悲,直到此时还保持着没有任何用处的筹码,妄图借此扳回一城。微微一想就会明白,滟昊泠真要在乎名声的话,他就不会使用如今的方法。
“在景阳王位上坐了大半辈子,假如你真的还在乎百姓,就尽早递交国书罢。”其实就连这所谓的国书,也不是滟昊泠必须的东西,只是能让他少些麻烦而已。燕归愁也不敢肯定,这样是否就能够让滟昊泠的心情略微好转。
第二十八章:风雨归愁
是否在乎百姓?景宣避过不答。“难道滟昊泠会救治百姓?那个毁天灭地的预言之子?”
的确,燕归愁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就算皇上不救,自然也会有别人想办法。只有当景阳局势平定,百姓才有几分活下去的可能。”
“这场疫病是想办法就能解决的?”景宣冷笑,像是突然恢复了神智,变得清醒睿智一般。“普天之下除了桑柘以外,恐怕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罢?”
燕归愁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到底是如何凶恶的病症,他并不十分了解,当初插手的部分也仅仅只是收购景阳的某些药材而已。
滟昊泠大概也早已看透这一点,到底是故土,无论是情深还是缘浅,对于景阳燕归愁总也难以泯灭最本能的不忍。若是让他彻底明白这会是一场凶恶如此的病症,难保他不会打退堂鼓。
不过既然对方说非得桑柘不可,只怕事实就是这般了。如今烈熠正在竭尽全力救治百姓的事已经传开,燕归愁本以为已经可以放心,看来就算是熠公子出马,也不是那般能了结的难题。
然而既然是烈熠,总会有办法罢——对于这份信任,燕归愁自己也觉得十分意外,在下意识之中,他偶然会觉得熠公子比皇上更加值得信赖。
不管怎样,燕归愁明白自己所能想的,所能做的已经到了尽头。既然在一开始选择了服从命令,如今就不可避免地沾满一身血腥。
“你是为了百姓也好,还是为了自己也罢。”燕归愁缓缓地摇头,缓缓地说话,每一个动作与每一个措辞之间都有刀刻般的疲惫。他是真正后悔自己站在这里了,明明什么希冀也没有,明明知道在这里也找不回任何失去的东西。
他的所作所为,还真是多此一举。
“我最后奉劝一句,要想活命,在今日之内就将国书奉上。”直到此刻滟昊泠还没有真正动手,然则这也是极限了,无论想与不想,燕归愁还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手指在不自觉地松开,仿佛景宣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衣领已被松开,燕归愁反而没有立刻抽身的打算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变化——愤恨、恼怒、怨毒、伤恸、失望、认命……几乎所有的表情都滑过了这张枯黄的脸庞。
燕归愁长叹一声,“倘若能真正将一切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怕就怕在,明明想忘,却还什么都记得。”
一语言毕,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燕归愁决然转身。脚步不快不慢,却是无比坚定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将身后那人的最后一句呢喃抛诸脑后。
“风雨燕归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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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丝绒的托盘,其上描金绘凤,极尽奢华。然而再如何精美,也只是盛放物品的器皿,比起托盘上所放的物事,托盘本身也就没有什么好值得惊叹的了。
无论景阳王出自什么考虑,是为了百姓免遭生灵涂炭,还是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总之一纸宣告景阳灭亡的国书就这么呈递到了滟昊泠的面前。
这么一件物品,其意义不可谓不重要,滟昊泠竟连拿起看一下的心思也没有。淡淡瞥了一眼,开口之间已是无限嘲讽,“景宣还能拿出如此精致的东西,由此可见,再怎么破败的王宫,里面还是藏了不少珍宝。”
燕归愁没有应声,也不知该如何应声,心中只在后悔着怎么接下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景宣自己死也不肯来觐见滟昊泠,倒是将国书扔给他就了事。原本的猜想并没有错,滟昊泠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东西,他真真是吃力不讨好。
“既然景宣有这份‘诚心’,倒是不见得非要杀之而后快。”滟昊泠刻意咬重了“诚心”两个字,正如有些话听过就算,同样的有些词说了也不必当真。“既然国书是你取来的,就你说说应该如何处理罢。”
燕归愁心中叫苦,若是能说,他早就说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在景阳王的处置一事上,他无论说什么都是错,多说多错。
要说严惩,未免显得他不近人情,无论他本人如何否认如何抗拒,景阳到底是难离的故土,而血脉之间承继的某些东西,只要是活着就无法割舍。但是他若真的求情希望就此放过,只怕又逆了滟昊泠的心思。比起早已离却的故土,自然是汐蓝一方更加不能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