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无碍了。如今亲眼见到,你可以不用再愧疚。”
赫连远遥心高气傲,断臂一事是今生最大的耻辱也说不定。如今他只是为了令自己不再愧疚,竟然可以这般毫不避忌的将断臂之处展现在他眼前。
烈熠心中一堵,更是沉闷的难受。
“当时那条手臂呢?蛮族军队撤退的混乱之后,清点战场之后已不见断臂,应该是被你的部下拾去了。”烈熠想起当时的一件事,如今这也成了他的疑惑。“当时如果找一位医术高超的医师,断臂还是有接回的希望。”
“的确如此,我的部下也找了医师来。”赫连远遥轻描淡写的诉说着当时的过程,“不过我只是让那医师帮我止血罢了,其他的治疗都拒绝了。”
“为何?”烈熠着实不能理解。假如赫连远遥只是因为那一剑而自暴自弃的话,恕他实难苟同。
赫连远遥松开挽着衣袖的手,空荡荡的袖管又再次飘落在身侧。“熠还记得我惯用的武器罢?”
看到烈熠拧眉不作声,他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的说下去。“弯刀是一种极端需要技巧的武器,我的右臂就算能接回去,力量与灵敏也必定大不如前,实难再将弯刀技艺练至巅峰。既然如此,那样的废物不要也罢。”
这个人,还是如记忆中一般很戾。只是这一次,他很戾的对象却是自己。烈熠继续缄默,在这件事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置评的立场。
赫连远遥将左手举到眼前,也不知是想给对方看,还是为了便于自己端详。“与其挽留一只没有什么大用途的右手,我还不如在这只完好的左手上多下工夫。你说是不是,熠?”
烈熠不置可否。无论回答是,亦或不是,都不见得是赫连远遥想要听见的答案。烈熠只是很想问一问,对自己都惨烈如斯,赫连远遥是否当真就没有别的理由?
持剑砍断他手臂的人是他烈熠,所以对赫连远遥来说,索性就此不要了。
赫连远遥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何时去看军队训练的情况?”
烈熠怔了怔,也难怪他反应不过来,对于对方陡然提及之事,他的确不知其中的意思。
赫连远遥倒是立刻明白了,“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今焰赤的军队,正在我手上接受训练。”曾经因为伤重而不得不暂时退出这一场席卷了天下的混战,至于他是何时到了焰赤,又是何时接受了军队,这些事赫连远遥都没有说明,只因为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烈熠的心底有瞬间的冰冷,赫连远遥身份尊贵,即使当日在静铁关大败,但是他依然是蛮族之王。琅邪尚未亡国,这一点也就不会改变。赫连远遥不同于焰赤的普通将领,由他训练军队,事关重大只能是父皇烈炽才具有这般决断的权利。
此事不仅仅只是军队的变革,已经关乎两国之间邦交的变化。同盟——在他深陷景阳事物脱不开身时,父皇已经做出了如此大的决定。他之前都错估了父皇的心意,除了将他召回承继皇位以外,原来烈炽已经为有遭一日来临的大战做了无数准备。
“将军队交到我手上,你可是不放心?”赫连远遥并非存心这般认为,只是难以忍受凝重的沉默。
“不,蛮族独有的爆发力与冲击力正是焰赤军如今最为缺乏的素质。”烈熠就事论事,也唯有从这样的角度看待此事,他才能缓解心中的不安,恢复心平气和。“赫连肯帮这个忙,我感激还来不及。”
先是如归,紧接着是赫连远遥,之后必然还会有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出人意表的人物成了他的盟友,局势的变化正在脱离烈熠的掌控,失速流离。
“我曾经说过,熠,我会让你成为天下之主。”重复当日的诺言,赫连远遥更加多了一份肯定。比起当初她们似敌似友的关系,今日,他们已是并肩而立的同伴,他自然更加有资格说出这话。然而,赫连远遥也瞒不了自己,当他们的某一关系拉进之后,另外有一些,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更加遥远。
是否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所认同的天下之主?赫连远遥希望那个人是他,而他,从一开始就将一切托付在滟昊泠的身上。
然而,他们的一厢情愿,是否真正考虑了别人?
“赫连,我做不了天下之主。”
不想,不愿,亦是不能。
“哼。”赫连远遥重重一哼,他当然摘掉是什么令烈熠这般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知道,却不代表理解,还有什么比这天下更加重要。江山多娇,本就值得任何一个有能之士倾其所有。奈何烈熠不想要?
“三日之后你就是焰赤的皇帝,这条陆只怕已经由不得你说不要。”
他的残忍,带着十足的故意将他刺伤。烈熠的面容瞬息之间变得苍白透明,强自笑着,却是苦涩难言。
“赫连是等着三日后的店里,还是先回军中。”烈熠自认无法在当下立刻就具备夺取天下的野心,但是他这一问也算是某种默认,至少已经承认了赫连远遥的盟友身份。
“我就算留下,也没有任何用处。”待到烈熠登基的那一日,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祝贺之人。不过赫连远遥相信,那一日的烈熠,最不缺的就是祝贺。“军务繁忙,我回军中等你。”
深吸一口气,即使面具挡住了赫连远遥大半张脸孔,但是下颌上的坚毅线条还是能够看出他此时的表情何等郑重与认真。“等你了却杂事之后来军中看看,到时你就会明白,这支军队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足以达成你任何愿望。”
第三章:即位大典
是夜,却无法入睡。
烈熠索性起身,信步走进庭院中。头顶,月色出奇的好,明晃晃的,令世间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树木宫墙虽然同平常一样投下影子,但是那影子也是极端的利索,显得干干净净。
七界这种,惟独焰赤的皇宫建造在高山之上。掩映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宫阙楼阁,令人恍然之间看了,真认为那便是仙宫琼宇。
仙宫琼宇,正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罢。
所以,烈熠不喜欢。厌恶着所有的宫殿,而南翥宫,则是他最不喜欢的一座。
时节还不到,空气中的冰寒已经透骨。单薄的长衫,早已无法起到保暖的作用,烈熠也无意运功驱寒。只是任由冰冷的空气从衣衫的缝隙之间透入,冰冷了四肢百骸。
“太子殿下,总算找到你了。”清脆的声音,在冰凉的夜里请起来更加悦耳动听。“时间不造了,该去为登基大典做准备了。”
沐浴熏香,穿戴吉服,继承皇位的店里不比平常,程序繁琐至极。即使眼下才刚进入后半夜,也需要准备起来了,不来势必会误了明日一早的吉时。
烈熠很想说不需麻烦至此,但是也没有必要为难侍女。况且如今天下大乱,即使战火还没有蔓延到焰赤境内,百姓心中还是面部了蔓延着恐慌。越是在这个时候,百姓越是希望看到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典礼仪式或许有些华而不实,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但也不失为一个展示皇家力量的好办法。
南翥宫的汤泉,乃是引自附近的一处天然温泉,泉水终年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水池四角的进水口,分别雕作传说中的四大圣兽,造型古朴,只是看上一眼便足以叹为观止。温泉水自张开的兽口喷溅入池中,溅起氤氲水汽。
同时氤氲的,还有侍女点起的熏香。袅袅的炉烟夹杂在水汽之中,薄雾一般笼罩在水面之上,温柔旖旎,使视线更加模糊不清。
烈熠靠在池边,熏香的味道被染湿之后不断飘拂在鼻端。先是觉得有些许熟悉,陡然想起之后心中便是一惊——这是,冰魄香。是滟昊泠,最常用的熏香。在他北冥城的寝殿之中,总是焚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奇香。时间久了,便是他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味道。
侍女选了此香,本也是合情合理,冰魄香气清冽,最适合用来提神醒脑。只可惜,本该令心神清醒的味道,如今却将一颗死寂的心脏搅的混乱不堪。
“把香灭了!”有些疾言厉色的命令,将旁边候命的侍女吓了一跳。第一次听见太子殿下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侍女呆愣在原地,完全手足无措。
“算了。”烈熠猛然站起身,温热的泉水从身上褪去,凉了体温,也令头脑微微冷静下来。这么指责下人的无心之失,是他的不对。对吓傻的侍女招招手,也将声线放的柔缓。“过来帮本殿下更衣。”
本殿下,这怕是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自称了。再过上数个时辰,就将换上最高高在上,也是最孤独的那个字眼。
朕。
登基所穿戴的服饰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繁复,在等到烈熠的命令之后,一众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上捧着的托盘中,都是用途不一却同样精美绝伦的各种衣饰。
太子殿下从水池上来之后已过去了一段时间,早有乖觉的侍女手持布巾上前,为他仔细擦干水渍。
之后便是更衣。焰族尚红,而不带一丝杂质的焰红色,从来只有皇帝能用,即便是烈熠,在过去也只能用稍次一等的明红。但是一切都将从今日起完全改变,一层一层穿戴在他身上的服饰,由内而外,无一不是最正统的颜色。
终于穿戴完毕,侍女们退后一步,最后一遍检查有无不妥之处。然而一眼看过之后,竟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早已听闻焰赤的皇帝烈炽在年轻时就已是英姿无二,俊美无俦,只可惜这些侍女们年轻,都没有见过烈炽全威时期的摸样。然而这份遗憾,在今日也算是彻底弥补。身后吉服的烈熠看上去竟是如此耀目。
没人下令,也没人带头,所有人自然而然的原地跪下,以额触地。单凭这独一无二的身姿,就足以引起最本能的崇拜。
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蒙蒙水汽,也勾勒出每一条俯跪的身影。
时辰到了。
“礼成!”丹熏峰下,随着主持登基典礼的礼部尚书韩章一声呼喝,文武百官在烈熠的带领下纷纷起身。
丹熏峰并非这一连山脉中的主峰,焰赤的皇宫南翥宫也并非建在丹熏峰之上,但是无疑却是最神圣的山峰。峰顶即为焰族圣地,非皇族成员绝不能入内。
今日乃是烈熠的即位大典,免不了要带领文武百官在此告天祭祖。只因官员无法踏入圣地,于是便按照惯例,将举行祭礼的祭台摆于丹熏峰山脚之下。
祭礼结束之后,文武百官以及各国使臣,浩浩荡荡数百人向着南翥宫行去。按照官职大小,顺着宫殿之前的白玉石阶分立两侧。旌旗翻飞,除了头顶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外,整座南翥宫皆笼罩于一片肃穆的氛围之中,皇家之气,浩浩荡荡。
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独独一人,踩着镶金描银的红毯,自山脚下一步步拾阶而上。他们走的那样轻,仿佛只是从红毯之上飘过,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他走的那样重,仿佛每一步都是踏在人们的心头,铭刻下磨灭不去的印记。
今日之后,直到老去,但凡是亲眼见过这一幕的人,至死都无法忘记那一日烈熠的风姿无双。
这就是皇座——手扶之处是无比滑腻而冰冷的感觉,烈熠不自觉的想到了择人而噬的毒蛇。谁说不是呢?这扶手上的花纹在历经数百年之后,早已被磨的平滑无比,但是填埋那些纹理的却是数不尽的鲜血,手指摩挲过去,甚至被沾上一片再也洗脱不掉的血红。
他不是第一次坐在这个殿堂之上,只是以往都不会居于正座。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一眼,在那里曾有为太子专设的桌案,不过如今也撤下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太子,而是真正执掌焰赤的皇帝。
礼乐奏起,老宰相烈贤捧起玉玺站于百官之首,高呼,“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上千三步,亲自将象征焰赤至尊之权的玺印奉于烈熠手中。那一瞬间,烈熠分明看见,这位老臣,同时也是他一族的长辈,眼中已是抑制不住的泪光。
烈贤强自压下激动,回到先前的位置,带领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随着韩章的唱喝之声,看着殿上不断起伏的身影,烈熠只觉得一副无限沉重无以复加的担子,就此压在了自己身上。
典礼仪式部分至此即为全部结束,接下来的就是朝贺阶段。侯在殿宇两侧的乐师们奏起了喜庆的乐曲,为了不失皇家风范,也都是些雅乐。肃穆之气顿减,欢庆的气氛再次充斥了南翥宫。
各国的时辰在刚才的叩拜仪式中不能进殿,如今也轮到他们来一表敬贺之意。带着国书,带着礼单,也带着……不甚分明的真是心意。
烈熠的天纵英才早已传遍七界每一个角落,刚才在殿外遥遥看过一眼之后,更是觉得不凡。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代替病重的烈炽继承皇位,各国心思不一,也不是每一个国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
门外有韩章的手下,负责高声念出使臣的名字以及官阶。然后那些衣着华美,手捧贺礼的使臣就会入内进谏焰赤的新皇帝。精美的礼物,诚挚的致辞,混合在彬彬有礼的笑容之下,掩盖了一切真实想法。
无论是台上坐着的,还是台下站着的,都是一般的应对得宜。也是,一般的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演给天下看的戏,戏中的人都不必太过当真。
大概正是因为场面太过祥和,对于蓦然插入的安静,才会令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外间一直持续的唱喝声戛然而止,守在外间的礼仪官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念出使臣的名字。宰相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不妙,在这样的场合下,这样的做法无疑对使臣失礼之至。
韩章不敢耽误,悄悄退了下去。他只能料想是手下遇上了什么棘手的突发事件,事关重大,守在外面的都是平日的得力干将,若是他们都处理不好,也不能就任由事件这么发展下去,只能由他亲自出马。
三步并作两步,韩章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宫门。抬眼一眼,有一道逆光的影子站在那里。等着进殿朝贺的使臣还有小半,人数绝不算很少,然而韩章还是可以肯定,就是这个人。
“既然没人敢念出朕的名字,那就免了通传,朕自己进去。”
韩章甚至没有真正看清那人的容貌,只有这句话,一字不落,完完全全的钻入耳中。连带韩章在内的素有人,都像是被这句话震慑当场,竟是半步都挪不开,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只有那一道光晕中的影子,蓝的撼动人心。
第四章:颠倒痴狂
殿内本已是异样的安静,所有人都自觉不自觉的关注着外间的动静,于是那句话听得格外清晰——既然没人敢念出朕的名字,那就免了通传,朕自己进去。
朕?七界之中除了两大帝国的君主能够使用这个自称以外,其他国君之多只能称呼为本王。如今,其中一位帝王已端坐于眼前,而另外一位则远在千里之外,断断不会与焰赤扯上任何关系。
但是——朕?还有那种谁也模仿不来的语气,淡淡的慵懒之后是睥睨天下的皇者霸气。这两者加在一起,殿内的宾客们只能想到唯一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任凭视线转向谁,在彼此的脸上看到的都是震惊莫名。不敢置信,却由不得不置信,众人的心绪已经矛盾的无以复加。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理清头绪之前,一道人影已经通过宏伟的殿门,一步步的走了进来。素有人都想证实自己的猜测,然而没有一个人敢直视来人的面容。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径自朝内走着,尽管如此,在场官僚以及宾客还是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不善气息。
下意识的低头,扫过众人视线的只有一溜水蓝的颜色。那颜色消逝的太快,以至于很多人当下都来不及反应。好不容易整理清楚自己所见之后,才惊觉,刚才看到的不仅是飘拂而过的衣摆,还有……及地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