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会如何,他是汐蓝的皇帝,是将半个天下握在手中的男人,他当然有视人命为草芥的本钱与资格。就算七界所有人都对此不满,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没有人再敢当着他的面置喙半句。
滟昊泠当然不会在意世人的看法,能够令他收敛我行我素的人,只有唯一一个。在烈熠面前,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熠,我也无意让战事扩大到这个地步。”由于兵力相差太大,拖延战斗的结果就是焰赤一方的诱饵部队几乎被全歼。
烈熠依旧阖目,只有耳畔,不断飘过滟昊泠近乎于忏悔的托辞。
有形的言语化成无形的轻叹,烈熠还来不及躲避,对方的下颌已经架在他的劲窝之间。无限亲昵,是他向来喜欢的拥抱姿势。
“熠,你对我公平一点可好?”滟昊泠已是在哀声央求。
“你为了救沁水县百姓,不惜以少数兵力与我正面对抗,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即使他素来强势,可以压制下军中一切反对的声浪,但是总也不能太过违背情理,敌军挡在阵前,他能够采取的做法唯有一战。
沁水县没有任何战略意义,更非青夷的主要城镇,但偏偏却是一个人口大县——这是烈熠唯一不能放弃的理由。
按照他的战略计划,在焰赤牧野军的掩护之下,将青夷人口集中之地的百姓全迁移到安全地带。之前一直进行的很顺利,直到沁水。即使牧野军的行动再快,也终究有来不及的时刻。眼看羽檄军已经紧逼沁水附近,烈熠只能以少数兵力在沁水县外三十里处重开战场,牵制汐蓝兵力,以便给县城百姓足够的撤离时间。
这是计划外的一战,当初他们两人谁也未曾料到。就是这一战,让他们彻彻底底体会了对战沙场的苦痛与不由自主。
第十六章:芬芳涩苦
为了解救沁水,是烈熠的不得已。
那么,滟昊泠的不得已又在何处?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只因敌军拦在阵前,他才不得不尽力一战?
“昊泠,你还没有答我,在此战之前你真没有怀疑过我?一点……也没有?”
“不,我确实怀疑过你。”这几乎已是负气的回答,带着几分恨不得将对方吞下肚的恨然。至少在这一刻,滟昊泠恨透了对方的执着。
“故意放过各大重镇,牧野军聚集之处都是沁水这样的平民聚集之地。如此做法,分明就是不打算攻占青夷。熠一向都睿智通透,为何会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在这些违背常理的行动背后,我当然会怀疑你是否有什么目的。”
陷阱——这是沐霖曾经的提醒,不止一次的提醒。
“怀疑一切是我的本能,我就是这么活到今天的。”这并非是值得荣耀的过往,只因听者是他,滟昊泠才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但是,对你——”滟昊泠不管不顾的捏住了烈熠的下颌,一眼死死望进了他的瞳眸深处。两人身高本就相仿,两张绝世的面容就这般贴近一处,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到了最后,我还是选择相信。”
要不是相信,今日他就不会站在这里。若真认定了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陷阱,他当时就该应了沐霖的恳求,他素来狠心,只会让属下送死,而不是自己置身险境。
“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么,无论你以外做了什么,也无论你以后还会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滟昊泠苦笑着重复他曾经的许诺,“我相信。但是,我却不能承受。”
烈熠不明就里,但是滟昊泠没有给他任何疑问的机会,下一句话已经接踵而来。
“因为,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
滟昊泠空闲着的那只手,按在了烈熠的胸口,那里面承载的是一个男人的抱负,一个王者的担当,以及一个战略家的权衡。
“熠,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你有你希望得到的‘天下’。而我,从来不敢将自己与你的那个天下比较,我怕……会输的一败涂地。”
烈熠已经被这份灼热烫伤,不仅仅来自于他掌心的温度,还有组成这一番话背后每一个细碎的字眼。
“如今,我将你说过的话还给你。”滟昊泠不去管什么誓言无用,正如当初当着千军万马的面前,他说过会与他共享天下一般,依然是想说什么,也就说了。“过去我所做的一切,已是不可追回,而我希望今后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只为了你。”
烈熠无语应答,也无法应答。“哇”的一张口,呕出一滩鲜血,直直在滟昊泠的胸前绽开一朵凄艳刺目的花朵。
平静如镜的湖面,跳跃勃动的篝火,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两者结合在一起之后竟能带来如此柔和温暖的境地。
这个时节,草地早已枯黄,然而枯黄的野草却也形成了问候绵软的草甸。烈熠酒躺在湖畔的草甸之上,被披风包裹之下的身子不着寸缕。披风是水蓝色的,毫无疑问原本属于滟昊泠,而他自己那一身沾满血污的战袍,早已被滟昊泠扔在了荒郊野岭。
日头早已落下,只有篝火的红光照在滟昊泠脸上,半明半暗之间辨析不清他的表情。话说回来,即使光线良好,世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从他的表情中辨别出他都在想什么。
烈熠就躺在身边,滟昊泠竟没有看上一眼,目光凝视在湖面之上。今夜没有月亮,过于黯淡的湖面与其说是一面明镜,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块墨玉,平滑而……冰冷。没有任何变化与特别的景致,滟昊泠还是看了许久,甚至像是沉迷进去一般。
这些都是表象,真正仔细看了才会发现,尽管没有看那人一眼,但是他的手却和那人紧紧相握,十指交错,扣成了永不分离的劫数。
不知烈熠何时醒来,但是当滟昊泠的侧颜落入眼帘之后,他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就这么痴痴地望着,恨不得就此凝固了全部流淌的年华光阴。
大概也就只有此时,烈熠才会放下一切,纵容自己的痴迷。
这一幕来的如何艰难,没有人比滟昊泠更加了解。是以他发现了对方灼热的目光,也只能依旧装作没有发现。直到那股灼热在他的心底也点起一簇火苗,再也压抑不住。
“你醒了?”
“你发现了?”
两人同时说完,旋即又同时苦笑。曾几何时,他们的相处需要小心翼翼到这般地步?
烈熠坐起,原本盖在身上的披风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一旁,他也不甚在意。肩膀,锁骨,胸口……一一失去遮掩,暴漏在微凉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问自己原本的衣物去了何处。随便想想也能知晓,定然被滟昊泠随手扔在了某处。他之前也问过他何以狼狈至此,那一身沾满血污的战袍,的确是足够遭人嫌弃的了。如今浑身上下倒是一片清爽,想来在他昏睡之时,滟昊泠已经为他清洗过了。
“你这人要几时才能学会爱惜自己?”眼睛溜过他的躯体,口吻中藏的却是几缕认真,几缕抱怨。“既然已经受了伤,就应该赶紧疗伤,而不是拼命压抑着直到呕血。”压抑伤势直至爆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烈熠这才发现,滟昊泠身上还是先前的穿着,胸口的一朵血花显得尤为刺目。当时心情激荡之下抑制不住,居然将心血呕在了他身上。扔了他的衣服,自己的那一身倒还继续穿着,对于血污,真不知滟昊泠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了。
“我何曾受伤?不过是有些累罢了。”意料之外的苦战,他的身体状况究竟还是比不得普通人,平日上不觉得,到了这般情况之下,问题就自然而然出来了。但是,真正令他呕血的理由,还不止这一点。
只为了你——
若不是为了这句话,烈熠有信心将他的身体状况隐瞒下去。直到这次会面结束,他也不会在滟昊泠滟昊泠面前显露出任何不适。哪怕,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将他辛苦隐藏的一切全暴露出来——这,还真是丢脸啊。
滟昊泠懒得与他争辩,彼此都清楚的事实也没有争辩的意义。方才为他宽衣时,在战袍之下看到了汀霜软甲,粼粼水波一般的护甲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韧之物。护甲之下的躯体上并无伤痕,但这并不能证明烈熠酒毫发无伤,不是没有见过他在战场上不要命的架势,尤其是为了护卫同伴,他更是不会在乎自己身上添了几道伤口。
明明看上去是那么谦和的一个人,骨子里偏偏惨烈的难以形容。
“劳累引起身体不适,那就不要这么拼命。”滟昊泠才不管理由如何,他所在意的只是他的身体。
“不拼命就可以了么?”烈熠反问,对此不以为然。生死有命,根本就不是他一届凡人能够控制的。不,就算是如归那般的神族,该死的时候也一样会死。
谁也无能为力。
滟昊泠胸口一窒,“医病不医命”这句话陡然翻过脑海。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几乎能够肯定他是在故意招惹自己难过。
“吃药。”一只惯于握剑,指节分明的手,如今摊开的掌心中静静躺着的是一只青花瓷瓶。带着几分不由分说,就这么递到了烈熠的面前。
熟悉的味道飘入鼻端,实在是从小到大吃惯了一味草药,由不得他闻不出来。“菀萝香草?”
但是,为什么?
据烈熠所知,菀萝香草只生长于焰赤南翥宫附近的山洞,且采摘下的七日之内必须入药,否则就会彻底失去药性。如今他手中的这一瓶,药草的味道还那般浓烈,显然是近期才加入的。为何,他会有本不该有的东西?
烈熠想问,但是问不出口。害怕问了之后会得知他一直在身边备着这一味药材,只为了安抚他的病症。
烈熠神色之间的犹疑落在滟昊泠眼中,引起几分误解。“不吃?那我只好用这个办法了。”拇指弹开瓶盖,倒了两粒药丸在自己口中。
当他俯过身,贴近的唇齿之间渡来已经略微融化的药丸时,烈熠不禁怀疑,他是故意找了借口。
第十七章:得失之间
痛。
在这之前,烈熠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感受如此程度的疼痛。甚至,比他过往病情最严重时还要痛上几分。
这个人,果然是睚眦必报的典型。自己不过是在重逢时将他按在断墙之上,就算那个吻十足狠戾,就算当时他的力气令他在墙上擦破了脊梁,他当场不也报复过了么。要说背后的伤痕,他绝不会比他少,滟昊泠的指甲早已在他的脊背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然而,分明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不满足。
“你……不要太过分……”之后还有抱怨,烈熠已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对方重重的撞击不仅夺去了他的语言,甚至还夺去了他的呼吸。不得不竭力将头颅向后仰起,才能得到短暂的呼吸。
该死的滟昊泠,该死的疯狂。
烈熠的痛楚,滟昊泠也感同身受。
因为他痛,他也痛。
汗水滴下,被旁边的篝火烘烤的更加灼热,最终溅在他脖颈弯起的优美弧度之间,与他本身的汗水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我偏要再过分一些。”语调已然不稳,心跳已然不稳,任何的一切都已经不稳。
混乱中仿佛已经天荒地老。
“熠,熠,熠,……”再也讲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语言,只剩下无解的呢喃。从他们出生之初,这就是已经注定交错纠缠在一起的名字。忘却?如何能够忘却?这早已不单纯只是记忆,就更别提还有遗忘。
一声又一声重复而又交叠的声音传入烈熠耳中,早已失去这个字眼原本代表的意义。仿佛有人在耳畔擂鼓,一下接着一下,混杂着早就失速的心跳。
不知几时脱的力,有些艰难的抬起手臂,才刚刚环过滟昊泠的肩膀,他的双臂已经变本加厉的环过了腰间。这早已算不得拥抱,再坚韧的腰肢,在这样的力道之中,都有可能会断裂。然后——
整个躯体都会被狠狠融入他的骨血。
再次清醒的时刻,已是次日的艳阳高照。
照入眼中的阳光是那般刺目,漫过胸口的湖水还是深秋之后的冰冷。然而,烈熠觉得这水还是不够凉,至少还不够浇灭正蔓延在胸口的火焰。
神智暂时恢复了清明,但是若这火焰不灭,很快又会重蹈前一夜的覆辙。
烈熠也不做多想,只是将身躯慢慢向着湖水深处浸下去。当水面漫过脖颈之时,烈熠闭上了眼睛,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看清另外一个人的动作。
掠过眼前的景象迅速变换之间,整个人已经被扯上了湖岸。
滟昊泠看着他,湿透了的焰红长发如同质地最温润的红玉,包裹在赤裸的躯体之上,这是他从未曾见过的艳丽。在呼吸失去节奏之前,滟昊泠选择好好说教一番。“什么时节了,湖水冰冷刺骨,你竟然也敢这么下去?”
在烈熠呕血之后的昏睡过程中,滟昊泠也是将湖水煮热之后才用来给他擦身,生怕他会寒气侵体着了凉。烈熠自己倒好,什么也不顾就整个人浸了进去。想着自己几番细心照顾,反倒是体质欠佳的那个人从不知爱惜,滟昊泠真是怒气横生,脸色几变之下结果是越来越难看。
“你往后打算如何?”烈熠蓦然问道,顺手撩开了遮挡视线的长发,露出的不仅是那张绝世容颜,还有眼角的泪痣,如泣如诉。
滟昊泠怔了怔,不仅为了这突如其来改变的话题,更为了他的动作,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即使兄弟俩近乎如出一辙的面孔,滟昊泠本人也早已在镜中看惯了这一张脸,但是同样的容颜映在另一人脸孔上之后,带来的感受依旧是无比震撼。
“如今,你已得到了青夷。”是得到,还是他烈熠拱手相让,这还值得商榷。只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纠结这个问题。“你的下一步计划,准备向哪个国家出手?”
幽川?琅邪?抑或干脆就是焰赤?
用不着仔细计算就已能发现,滟昊泠手中的权利已是如此庞大。大半个天下皆入囊中,他已成了当世最接近天下霸主地位的人物。
再次会面,这是烈熠一定会问的问题,但是滟昊泠没想到他会问的这般直接。而他越是直接,他越是没有答案。“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的三个字,恰切滟昊泠此时最真切的心情,真实的……免不了伤了别人。
烈熠何尝不认为自己的这一问来的如何突兀,但是再突兀,还是不得不问。疯狂属于黑夜,而一旦到了百日,明媚到耀目的阳光之下,清醒就不得不回归。这个问题,早在昨日重逢的第一刻就该问的,而不是拖到现在。
“你不该不知道。”几分冷然,表示烈熠起了真怒。
到有些像是昨日战场的重复,烈熠自己也有几分后悔。时至今日,他们两人之间竟是稍有不慎就会分割两端,成了对立的敌人。然而再后悔,也改变不了现实,即使是经过一夜沉淀下来的浓烈气氛,也在不知不觉中冷凝下来。
“既然熠苦苦相逼,我不如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归还给你。”惯有的笑容,弯曲优美的唇角,如夜深沉的眼眸,看上一眼也能看出他越是这么笑着,心头就越是不快。“熠,你往后又打算如何?”
往后……打算如何?
知道自己也被反问了,才惊觉这是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决胜千里?只有当自己也深陷其中之后才能明白,再多的计划都是空谈,再多的机关都是算尽。一再变更之下,早已忘了初衷,对将来更是茫然。
哪知就在烈熠脸上浮起不知所措之时,滟昊泠反倒笑了。真真切切的笑意,直达眼底,那是除了烈熠以外谁也不曾见过的柔情似水。或许这抹笑意会更加惹怒对方,但滟昊泠也是顾不得的,一丝希望陡然降临,他哪还有余力控制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