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旨意?请来了也不见得有用。交到闵艳秋手中的印信,难道还不够代表烈炽的意思?闵艳秋推三阻四的背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要让他老老实实提供一切支持,就必须用更加极端的做法。
如今,整个焰赤都是他烈熠的,自然也包括秘密储集的那笔军费。
第二十七章:生命尊严
闵艳秋脸色神色阴晴不定的变化着。就在旁观的白凤蝶也开始猜测他要发作怒气时,他却狂笑起来。笑的恣意,笑的狂放,隐藏在笑容之后一双审视的眼眸,死死地盯在烈熠的身上,带着死也不肯放过的执着。
任何人在如此诡谲的笑声中,只怕都会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偏偏烈熠还是一径的云淡风轻,不悲也不喜,不惊异也不恐惧,比常人更加瘦弱修长的手指,仔仔细细的描摹着扶手之上雕镂的花纹。
终于,闵艳秋笑够了——
也终于,烈熠不出意料的听见了一句——
“很好,很好,不愧是他的儿子!”连连两个好字,闵艳秋一生之中,除了挚友烈炽以外,他还从未这般激赏过别人。
“这下闵庄主可否愿意答允帮助朕了?”
闵艳秋并不正面作答,“老夫承认皇上是焰赤之主,也是这笔财富真正的主人。”
能够如此爽快的承认财富的归属,闵艳秋果然值得敬佩。要明白那样一笔数额超乎想像的资金,足以在最清心寡欲的人心中勾起最肮脏污秽的欲望。或许整个天下,只有闵艳秋这样的人才能如此豁达。正如他一身粗布衣衫,早已是繁华尽头的返璞归真。
不过很明显,闵艳秋的话只说了一半。烈熠静待下文,果然另有别情么?
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闵艳秋的深思熟虑。“皇上,无论现今这笔财富囤积到了怎样的程度,但是你必须明白,当初筹集这笔经费时是如何不容易。你父皇为此,甚至抗下了来自朝中的巨大压力。”
不断的抽调大笔资金,户部的官员也不全是傻子,再如何高超的手段也免不了会被发现。一国之君自然有权力按照自己的喜好动用国库储备,然而一旦越过限度,在臣民心中就成了骄奢银逸的昏君。
烈熠没有反驳,深知闵艳秋所说的都是事实。谁言君王就能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君王也会被诸多不得已困顿,尤其是心怀抱负,顾全声誉的明君。
闵艳秋并不知此时烈熠正想些什么,整个人早已沉浸于回忆之中。“那个时候你父亲还并不相信风御畅的占星,更加没有遇见滟湄漪。”
话语中的停顿是那般明显,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闵艳秋在提及那个名字时,有一瞬的犹豫。
犹豫之后,回忆被一个激灵打断。回过神的闵艳秋继续直勾勾的顶着烈熠,也不知是从他身上看见了希冀,还是更加无底的绝望。
“老夫能以这条不值钱的贱命保证,你父皇储备的这笔资金的目的是为了一统天下,而绝非是为了替敌国做善后。”闵艳秋陡然提高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有对某事深信不疑的人,才能有如此钢铁般冷硬的语气。
贱命?烈熠苦笑,这还真是彻彻底底的自谦,放眼七界,恐怕也找不出几条与闵艳秋同等值钱的人命来。事实上他又何苦将话说的如此决绝?他是相信的,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雄心壮志。
在他……还未曾遇见滟昊泠之前。
“替敌国善后吗?”喃喃重复着闵艳秋对他的行为所下的定义,这是尖锐的,甚至是恶毒的,然而,也是……精准的。
或许普天之下都在为他的悲天悯人而感动时,只有闵艳秋一人洞悉了他藏在一副柔软心肠背后的私心。面对闵艳秋,烈熠又不得不想起自己的父皇,既然这一位都看穿了一切,他那睿智绝伦的父皇没有道理看不穿。
但是烈炽依旧交付了印信,这是否算是父亲对儿子的纵容?
“老夫说的难道有错?”闵艳秋变得有些尖酸刻薄,原本他这样的人,早已豁达的如同真正的闲云野鹤,如此失控的模样完全与他不相配。然而烈熠也无法真正兴起怨恨他的念头,那个一统天下的抱负,或许不仅仅属于烈炽,也同样属于他闵艳秋。
“假如只是单纯的为了收容难民,可行的办法还多得是。最简单的一种就是给他们提供暂时的居所与衣食,待到战事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各自回归家园。这个方法虽然也会耗费不少金钱,但比起建造一座城镇的耗资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闵艳秋是商人,而且还是商人这一行的翘楚,在座之人没有人比他更会计算利益得失。他做出这样的判断,大抵也就是不会错了。
牢牢抓住烈熠的默然不放,闵艳秋继续紧逼,“逃亡之际还能获得一餐温饱,那些难民必然会对焰赤感恩戴德,就算有一日将他们组织起来,编为军队成为焰赤的战力也不是不可能。汐蓝才是其真正的仇人,若是为了打败仇人夺回故土,相信他们都不会有片刻迟疑。”
这本就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闵艳秋明白,烈熠明白,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普通老百姓们也明白,当国仇成了家恨,谁也掩饰不住心头的热血沸腾。不论是为死去的亲友报仇,还是为了夺回家园,这两者之中的任何一条都会成为一个普通人鏖战沙场的不二理由。
被仇恨所驱使,不死不休。
只有如归才是唯一的赢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无数难民的心怀感激,自然不是什么坏东西,皇上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商人惯于计算利益得失,类似的计较放在政事之上,同样可以分析利弊。“会令皇上无法接受的,唯有难民的仇恨,即使这些仇恨对于焰赤数百年来的敌人。”
最后一句结论,闵艳秋忍住没有说,只可惜此时说与不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加之先前明显到露骨的暗示,烈熠的私心已经被血淋淋的剖析于人前,再也遮掩不起来。
有腥甜袭上喉间,烈熠依旧不动声色的将那一口心血吞回腹中,在场的另两人,谁也没有发现他的不适。自从青夷一别,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不过也正是得益于此,烈熠早已学会在人前控制发病时的症状。
谁也看不出来,除了他体内深处的钝痛。
医病不医命,早就说过这话,奈何那人就是怎么也不相信。悉心为他调理一年有余,到了今时今日,照旧是无力回天。
注定改变不了的事,就随它去罢。好在他依旧还是烈熠;还是当世两大帝国之一的皇帝;他握在手中的东西,还有很多;他想要改变的东西,则还有更多——
那些沉重到心酸的责任。
“朕不否认存有私心。”烈熠苍凉一笑,他甚至没有办法否认,私心才是引导他此刻心动的最终目的。但是私心无法动摇旁人,更加无法说服闵艳秋。
“按照闵庄主的说法,战后只要焰赤能够取胜,难民自然就能重回故土重建家园——”
“焰赤一定会取胜。”闵艳秋有些激动的从中打断,别的他都可以容忍,但他受不了烈熠将胜负当作某一未知的条件来谈论,或者说,他受不了焰赤也会战败的可能。
烈熠无意与之争辩,无比平和的道,“就算焰赤最终得胜好了,经过生死一战,闵庄主认为还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
对方越是平和,闵艳秋越是觉得心中不忿,反唇相讥,“皇上是否认为,只要能够苟活于世,哪怕将国仇家恨统统忘掉也无所谓?”
生命以及尊严,究竟何者更为重要?烈熠无意与闵艳秋探讨如此艰深的问题,人世千年,白云苍狗,恐怕没有人能对此做出定论。
既有赫连远遥明知不敌,但还是为了尊严挑战敌军,以至失去一臂。
也有白凤蝶为了顾全八绦城百姓生命,舍弃尊严跪迎敌军。
他们两人,谁对谁错?千千万万的人,又是谁对谁错?
“以战止战,绝非最好的解决方式。”烈熠才说完,毫不意外就听见闵艳秋冷冷哼了一声。无论为了什么理由,战争总是不仁——这个道理,世间无数人都了解。然而再如何了解,也无法真正做到。比起仁慈,还有许多珍贵的,渴盼的,不能放弃的事物。
“朕坚信,只有共同生存,彼此理解才是令仇恨消弭的根本。”
是的,烈熠一直如此相信。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又有实现了这一切,人与人之间才会懂得相互理解,相互尊重。而那些绵亘了百年乃至于千年的仇恨,终讲座一片平和和喜乐之中被彻底泯灭。
昔年兵戈,化为苍渺。
第二十八章:平和喜乐
最终,闵艳秋还是相助烈熠建造城镇。他没有被烈熠说服,然而,却想要看看对方所描绘的那个未来。
闵艳秋提供的不仅是金钱,完全按照烈熠的要求,土地、材料、工匠……只要是一座新兴城镇所需要的一切,闵艳秋都无偿的提供援助。
建造新城的地址也没有多费功夫选择,索性就在闲云山庄之下,从堂庭山山脚的开阔地开始依山而建。至于材料,即使如今的七界还依旧战火弥漫,以闵艳秋在商界的影响力,自然有办法以最低廉的价格最快的速度从各地调运一切。工匠的招聘也是同理,有了这位天下首富,照样不会存在如何问题。
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普通工人,各种含有技术性的活计自然都交给工匠负责,但是那些诸如搬抗石块,运送木料等等的粗活却需要大量的人手。这可的确为难了闵艳秋,就算把他的闲云山庄掏空了,也抽不出这么多的人手。
最后还是白凤碟想了办法,没有人手,那就让那些难民来做罢,给一定的工钱就是。当确定这座正在建造的城镇是给自己居住的之后,难民们无不欣喜若狂,谁也不打算要半文工钱,纷纷都使出浑身力气。
白凤碟转念一想,索性将工钱换成等价的吃食衣物,这恰恰也是难民们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月余过去,偌大的城镇已然初具规模。阡陌纵横之间格局井然,一幢幢一排排新修的房屋透着温暖的气息,渐渐能够听见鸡犬相闻、童稚欢笑。围绕城镇的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入冬以来并不适合耕种,不过还是有一些品种耐寒的植物在这里恣意生长。
百姓的生命力永远是最顽强的,你可以笑他们名如蝼蚁一钱不值,但是永远也不能否认,当一切在铁蹄塌下崩毁之后,最先站起来的也是他们。闵艳秋先前至少说错了一件事,这些曾经的难民,如今的焰赤百姓,根本不需国家来赡养他们,他们有的是养活自己的方法。
上位者能够给他们提供的东西很少,仅需一方宁静。
站在山庄之上俯视下方的景观,闵艳秋不无感慨,“老夫曾经认为皇上的希望终究只是空谈,如今看来,或许真有现实的可能。”
震动闵艳秋的并非这个城镇奇迹般的建设速度,也不是那些百姓表现出来的求生能力。
而是笑容。
孩童们的追逐笑闹自不用说,就连那些刚刚从工地上下来,已是一身疲劳的中年人,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笑容。笑的那么欣慰,笑的那么满足,也笑的那么开怀。
笑着与旁边经过的人打招呼,亲切而自然,他们甚至来自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立场。
这,难道不是仇恨正在逐渐消缉么?
一道由闵艳秋亲笔书写请旨的奏折送到了南翥宫,所为也不是旁的事,仅仅是为了给这个充满希望的城镇求一个合适的名字。烈熠凝视着奏折,片刻之后朱笔一挥,满腹经纶才华绝世的他,在纸上写下了最朴实的两个字——
平乐。
平和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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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焰赤为了收容难民等微不足道的事忙的焦头烂额之际,宿敌汐蓝已向着统一天下的最终目标更进了一步。
事情的发展源自一封归降的国书,由眉妩呈递给滟昊泠御书房的桌案上。唯一不同的是,她此时不是他瘪下的将领,也不是那支隐匿部队的统帅。此刻的眉妩代表着幽川,乃是幽川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眉妩长相就冷艳无双,此时一袭全然由黑纱缀成的衣袍穿在身上,更是说不出的姝丽魅惑。全是纯黑的纱,没有装点,也没有刺绣,全靠独特的剪裁方式制出独特样式。朦朦胧胧,同时又深沉幽暗。
随便看上一眼,已是抗拒不了的诱惑,总觉得能够看透那些轻如烟雾的薄纱,窥见一抹皙白的肌肤。再看第二眼,已是来不及追悔,就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只能这般坠落下去。
“看来我如今的身份,并没有令皇上感到惊讶。”眉妩姿态优美而特别的行了个礼,不是已经习惯的军礼,这是幽川独有,战败之后向对手致敬的礼节。幽川从未败过,但是也从来没有取胜的可能。
在七界之中实力处于末尾的幽川,被强大的汐蓝并吞,在一开始就是已注定的结果。
谁也无力改变。
滟昊泠细细看着代表幽川易主的国书,他不屑于确定其真伪,只是对那神秘异常的幽川纹章起了兴趣,于是多看两眼。
滟昊泠没有抬头,然而又是确实的在解答这眉妩的疑惑,“在泉溪镇第一次见到你时,朕和熠就已经想到了你大概是幽川的王位继承人之一,不过倒是没有想到竟是第一位。”
听出了那份嘲讽,眉妩不动声色的将之还了回去,“初次见面就敢这么肯定我的身份,不愧是你们二位。”也难怪眉妩略有不快,假如滟昊泠所言属实,那么当初将她招揽到瘪下,就不仅仅是因为她个人才能这一个理由。
眉妩平日里的表现并没有燕归愁那般明显,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她也是一个自视甚高之人,眼前这项认知,多少还是伤害到了她比常人更甚的自尊。
“幽川的王位传承,不讲血缘,也不论亲疏,决定一切的唯有实力。”何等古怪的情形,但是又不得不说这是维持实力的最好方式。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就有机会登上国家最为崇高的地位。实力越强,地位也越是高贵。
幽川国土狭小,土地贫瘠,很难想象在一个强敌环视的乱世中,这样一个赢弱的国家如何生存下来。或许正是得意于权利中枢的构成形式。穷则生变,而幽川则是在现实的夹缝之中找出了存在的价值。
滟昊泠终于放下了国书,抬眼看着一袭黑纱笼身的女人——她为汐蓝立下的功劳,并不能用笔墨记载,在这世上除了他意外也很难有人知晓,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其存在。正如谁也不喜欢虚幻的黑夜,偏偏都还要依靠黑夜来承托白昼的光明灿烂。
如今,眉妩终于也成了汐蓝的新贵。与燕归愁一样,都是跺一跺脚,风云就会变色的人物。
“皇上这算是在安慰我么?”只怕不是罢,他不过时想证实手中掌握的都是最好的,包括刺客在内,都必须是最顶尖的那一个。
“我的心情不足为道,关注这个还不如请皇上明确告知一声,是否已经接受了幽川的投诚?”是真的的投诚,还是逼不得已的选择,眉妩已经无力再去深究。她只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有心后悔也是不可能了。
“接受与否都是一样的结果。”被羽檄军的铁骑踏平,还是幽川主动投降,最终的结果都是成为汐蓝版图的一部分。滟昊泠根本无需故意,随意说出一句话,已是绝情绝义的冷然,他此刻甚至没有想起眉妩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
“朕只有一点比较意外,这份国书早就该呈到朕的面前,为何一直拖到今日?”古井不波直至有些空洞的双眸看着眉妩,以往汐蓝的臣子总是在滟昊泠的阴晴不定之间诚惶诚恐。到了如今他们才明白,当这双眼眸之中什么都不剩时,才是最可怕的。
“或者朕应该这样问,既然幽川已经拖延了这么久,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