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之河山晚照(6)——越陌渡阡

作者:越陌渡阡  录入:01-15

思绪还未曾得出定论,脚下的步伐就下意识的减缓。瞬息之后,远远落后了一大截。

烈熠终于回神,平淡无味的回望沐霏一眼,不赞赏不激怒,仿佛她的作为全然与己无关。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全军原地待命,朕自己进去。”像是被沐霏的临时退缩提醒,烈熠终于下达这个命令。

沐霏恨的牙痒而无从叙说,她此刻完全可以肯定,方才的烈熠一定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中,对周遭环境的变化全无所觉。大概,连她那一声呼唤都根本未曾听见。事实上,沐霏又何曾知道,以烈熠的原则,但凡是存有半分陷阱的可能,他也不会带领属下前去送死。

他宁可,只身赴险。

命令全军停下,也是判断出此地不会有任何危险,短暂停留不会有任何不妥。

只剩下烈熠一人,往营地伸出去的速度反而减缓下来,缓慢,但却没有半分凝滞,他像是早已知晓应该前往的方向,每一步踏出之间都有着无比的坚定。

第十二章:孰轻孰重

一张纸笺,在手中攥的变形,仿佛要生生将上面的四个字烙在手心一般。夜袭军营,在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营地中,烈熠就找到这么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明明白白来自于滟昊汵。“如你所愿。”四字,张狂的一如他本人,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刺进心里。

鬼使神差的,这张纸条就被他带出营地。没有想属下解释一句,只是近乎强势的下达折返燕支花海的命令。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人敢上前多问一句。第一次见到如出鞘宝剑般锐利的烈熠,竟是如此难以接近。

“这就是你的决定?”烈熠恨的指尖都在发颤,越加能够清晰辨别出捏在掌中纸条的纹理。如此的疾言厉色,兼职与平日的自己大相径庭。

滟昊汵只是笑,既没有常见的讽刺,那笑容中也找出丝毫寒冷,似乎就是单纯的笑着。能够与烈熠想见,对他而言大抵就是世间最值得开怀之事。心上愉悦,便也就会心笑了出来。“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成全熠的愿望么?”

委屈——他竟然能够从对方的语音中听出明显的委屈之意。滟昊汵就像是存心要将自己的所有作为都算在他头上一般,无论对错。

烈熠并不像九歌那样伶牙俐齿,不是因为他笨拙,事实恰恰相反,他出口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着无尽的道理,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轻易将旁人说服,也就用不着再多费唇舌。哑口无言到了一个字噎说不出来的地步,在烈熠身上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分明已将对方激怒,滟昊汵想的却不是劝慰,从未曾见过的表情令他觉得煞是有趣。应该是气到极点,血液涌起,薄薄的皮肤之下隐隐泛起一层浅红,是烈熠身上从未出现的艳色。

也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人。

“熠带人在汐蓝做了这么多手脚,为的不就是逼我出战么?”说的是实情,但不见得所有的实情都该拿出来一一讲明,至少在这个时候,滟昊汵提及此事,所起的作用完全是火上浇油。

“我是逼羽檄军出战,还是逼你‘一人’出战?”烈熠咬牙切齿,尤其是说到‘一人’二字时,近乎是从牙缝之间硬生生挤出。

他太小看滟昊汵了,或者说,他太小看滟昊汵的胆大妄为。不带一兵一卒,单枪匹马就这么杀向燕支花海。不错,经过之前的一再消耗,牧野军的实力的确已经大打折扣。可是,在这原野之上,还有整整四十七万的兵马。他难道打算靠一己之力,将这四十七万人一个不剩全部杀光?

他真以为自己是风御畅占星中那个倾覆天下的预言之子?

近日来一直心神不宁,自从在雨檄军空置的营帐中的了留言以后,心绪就没有一刻得以平静。原本依靠桑拓配置的药物,压制下去的头疼也开始反复发作。然而此刻,烈熠却感激疼痛的存在,正式因为痛苦才使他保留了一份神智的清明。同时,也使恶劣的预感更加强烈。

最终还是无法再忍受磨人的不安,不顾一切,将牧野军的一切事务扔给赫连远遥之后,自己在马厩中随意选了一匹坐骑就朝着汐蓝的边境赶来,他,甚至不敢让倾夜同行。

知道远离营地良久之后,烈熠才惊觉过来,他几乎什么细节都未能来得及想赫连远遥讲明,包括他此行的去处一击未定的归期。赫连远遥的能力再卓绝,要在如此千丝万缕的繁杂事务中理出头绪,只怕也会十分辛苦。

但是,他就是不管不顾了。

哪怕此时遭到敌人突袭,全军覆没,他也顾不得了。

回望之下,再也看不见营地的半点影子,烈熠才看堪堪想起背负在自己肩头的千斤重责。可惜,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今,剩下的唯有庆幸。烈熠庆幸自己的一时放纵,倘若在出发前照旧被律条所束缚,他只怕会为将来的结果后悔一生。要不是他及时在边境献上截住滟昊汵,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大概真的会以一人之力挑战焰赤大军。

滟昊汵在想,或许他的性子里真有相当劣质的一部分,譬如此刻,见到烈熠的气急败坏,他反而为此感到无比欣喜。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才终于迫他显露真心?不,应该不是这样浅薄的理由。况且烈熠的真心为何,他从来也不是……不明白。

更确切的说,是证实了自己也是他所在乎的。即便最终无法与这个天下相较,在烈熠的心中,他滟昊汵也并非无足轻重。

应该,为此知足么?

偏偏,他好似那般贪心的一个男人啊。

“熠,实际上你我都明白,你的目的是想让羽檄军房企水战的优势。”这便是滟昊汵所贪心的地方,他绝不会满足一时的感动。即使在这一刻,除了他以外,烈熠的心中根本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他依旧还是想要与未来抗衡,势必非要将对方曾经在乎,将来也会在乎的东西统统拔除不可。

这也决定了,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和相对的一天。

现实,会在最不适宜的一刻前来搅局。

如此浅显的目的,自然会被滟昊汵洞悉,这不值得奇怪,更不值得为之失措。唯一令烈熠难以接受的,只有美丽虚幻与残酷现实之间的转换,如此之快。

快到……来不及应对。

“假如最后一战在汐蓝境内进行,那将不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杀戮。”这个事实,早已在牧野军刚刚度过边境的所遭遇的伏击战中,以血淋淋的真相所证明,容不得任何人以侥幸的心理逃避。

烈熠所说皆为事实,于是滟昊汵也以事实来作答,“离开汐蓝,羽檄军就失去了先天的优势。”

果真如此么?至此烈熠已能证实长久以来的猜想,滟昊汵的话乍听之下简单,其后还有无数旁支横出的意义。“之前刻意节节败退,除了蚕食牧野军的兵力以外,更深层的目的是为了将牧野军引来汐蓝。天时地利都占尽的汐蓝,最终得胜的把握将更大。”

说是深刻,也算不上如何隐秘的目的。大概也只有那些为了表面胜利而沾沾自喜的凡夫俗子才会被蒙在鼓里,至于烈熠,滟昊汵相信他是冷醒的,也是警觉的。

“尽快结束这场天下之争,不正是你所希望的结果?”既然战争,就免不了流血。最快结束一切的办法,就是单方面力量的压制,令其敌人没有还手余地。“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希望在汐蓝了结一切。”

有些无奈的叹息,滟昊汵盯着对方的眼眸,缓缓的补充一句,“熠,有时候的你,真的很矛盾。”

烈熠默认了这个评断。

在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加矛盾的人了罢?悲天悯人,偏又满手血腥;不忍伤及无辜,却又一次接着一次的掀起战争;明明总算到了该有所定论的一颗,他还在害怕那个结果,不忍让一切结束。

明明爱着眼前这个男人,还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远离。

“我之前的想法,许是过于天真了。”烈熠眼中盛着苦笑,并非浮泛的浅显一层,而是从胸臆深处涌上来的苦涩,让这表情看上去分外使人心疼。“直到那一日见到汐蓝水军杀戮的样子之后,我才明白汐族如何渴望鲜血,渴望宿敌的鲜血。”

那般娇美的汐族,在波光粼粼的映衬之下才真正显示出他们的美丽。然而当面对数百年的宿敌之时,他们是那样毫不留情,根本不在乎弄脏自己的双手。鲜血染红的,不仅是他们的面孔,他们的长发,还有他们身后的河水。

如饥似渴饱饮敌人鲜血的同时,带来的是无上的满足。

仇恨,究竟具有多大的力量?烈熠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这个问题的答案。汐蓝与焰赤之间究竟因何水火不容,怕是没有谁还能追寻到久远之前的答案。从历史的尘埃之中,没有留下真相,留下的只是两族难以弥合的伤痕。

那一日的杀戮,执刀的一方是汐蓝。若是换上一个场合,烈熠悲哀的发现,焰族也会同样嗜杀,将杀戮仇敌当做最大的快慰。

“昊汵,说不定你才是对的。如今流淌的鲜血,还远远不够。所以,正式开战罢,酣畅淋漓的打一场,也许就能得到一个令我们两族都满意的定论。”

第十三章:征讨檄文

是夜

北冥城沉浸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

或许世间大多数的宫殿都是如此,掩藏在无限繁华背后的勾心斗角,但至少表明上是歌舞升平的,绝不会有这等空无人声的寂静的夜。原本北冥城就不是一座热闹的宫殿,滟湄漪也好,滟昊泠也罢,都从未想过要给北冥城的冷清加一抹欢愉。就连在表明上做做样子,都觉得没有必要。

主子的不在意,自然就会纵容侍奉之人的懈怠。例如今夜,挑灯的宫人不知跑到何处躲懒去了,夜色已是如此深沉,也没有一盏宫灯被点起。好巧不巧又是一个朔月的夜晚,比美人的柳眉还要细薄的月牙儿,怎么也不可能将世间的一切照的通透,只是影影绰绰勾勒出房屋楼宇的轮廓。

蓦地,一条人影闪现出来,猫儿一般的敏捷,居然分辨不清最初是从那座殿宇后面跑出来的。他的动作轻巧而迅速,像是对心中目的无比了然一般,瞬息的停留都没有,径自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喂。”不分时机,也不分场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普天之下也只能找出一个九歌。“他跑进你的书房了。”

“终于来了。”滟昊泠的眼眸深不见底,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能够看见的,也唯有那一抹利刃般的光芒。“看他的动作,也不知将这个计划演练了多少次。”潜入御书房的人影,显然对这条路径熟悉至极。哪怕光线再暗上几分,他也一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到达目的地。

九歌极不文雅的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筹划了那么久,总算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想想,当个凡人还真是不容易。”朝御书房的方向投入一瞥,三分的可怜之意,更多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九歌此刻的无聊心情。

他也是在这宫里憋的太难受了,猜到滟昊泠在今夜会有所行动,为了打发无聊才前来凑热闹。结果,热闹看了不假,他却觉得更加乏味。身为神兽,九歌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人世间的算计。在他看来,不过是将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你来我往,最终一刻甚至迷失了原本的初衷。

得不偿失。

“他当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了让他的偷到更加顺利,我还曾特意让他看见暗格的机关该如何开启。”寥寥几句当是解说了这场算计,虽然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并不见得如何容易。关键就在轻重的拿捏之上,防备与信任,展示与隐藏,虚虚实实之间,都是为了证明那些东西,确实具有偷盗的价值。

不过这人也足够谨慎了,一直等到今夜才动手。来了就好,也不枉费他将这个局布了如此之久。

“傻子。”九歌评价道,呵欠连天。这一次,眼角都沁出湿润,显然是困到了极点。等了大半夜,看到只是一个傻子的自投罗网。他此刻应该正在为自己行动的成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他的一切行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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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一面,便是连道声“珍重”的空闲都没有。回到军营的烈熠,时隔数日,犹自难以摆脱那一层失魂落魄。相聚的时光过于短暂,令烈熠都来不及将其中的前因后果想个透彻明白。

心头犹有余悸,要不是亲眼确认,怎么也想不到滟昊泠聪明一世,竟也有如此犯傻的一日。比起成阳只带少数兵马拦截在牧野军之前,他这一次的作为更加疯狂。一人一骑,就妄图闯入牧野军的大营。他难道就没有想到,在西岩山布下桃花瘴之后,历经生死大劫的焰族士兵,早已对他恨之入骨。

还是说,滟昊泠早已想到,只是单纯的不在乎而已?

这件事之中存有太多的矛盾之处,无论烈熠从哪个角度深入思考,最后都免不了走入一条死胡同之中。更加令他在意的,是那一张特意留给他的纸条。

——如你所愿。

难道这就是滟昊泠所下的据顶?他是不是彻底误解了他真正所想要的东西?

“皇上。”赫连远遥这一生称谓倒是恪守君臣之礼,可惜他的行动之中并没有多少本分的意思在内。未经通传就闯入烈熠的帅帐,大步向前。

烈熠眉心微微一拢,谈不上动怒,但难免还是有几分不快。早已吩咐过士兵,若是没有宣召,他谁也不会见。哪知赫连远遥还是这么闯了进来。能够听见外间士兵懊丧的声音,想来是因为拦不住赫连将军,而又不知该如何向皇上交差。

倒也不是烈熠存心扔下公务不管不顾,实在是因为如今需要他亲力亲为的事,少之又少。如今的情势说白了,汐蓝有所行动,他们就选在迎战。假如汐蓝一直都这般闭门不出,那他们也只能等下去,一天接着一天的虚度光阴。

少却俗务缠身,烈熠就禁不住将满腔心思都放在滟昊泠身上,铁了心一般,势必要揣摩出他的用意。只身涉险,如此冲动与愚蠢的行为,烈熠怎么想怎么与滟昊泠的信条不符。或许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城府,每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他都为了达成无数的目的。

是否,这一次也是同样?

短短几步之间,赫连远遥已经到了烈熠身前。许是他来的太快,烈熠措手不及之下也来不及将所有的神色遮掩起来,不是见惯的平和从容,嵌在眉宇之间的,分明有几分散乱的情绪。

将心剖成两半的滋味,大抵如是。赫连远遥一边为着烈熠所表现出来的真实而心疼,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烈熠才像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慌乱茫然的情绪,不应该令人羞愧,既然是凡人,就免不了各种负面的情绪。

但是同时,赫连远遥也为之妒恨。看上一眼,就能明白烈熠为了谁,才会有如此反常的表情。人说“看透放下”,不错,他早已看透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与愿违之处在于,他越是看透,越是……放不下。

赫连远遥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快意——带有恶意的快意。“皇上,这些东西,你一定想看看。”

烈熠这才留意到赫连远遥手中拿着好几支卷轴,心下狐疑,军报想来都是由景卉呈上,赫连远遥的责任更偏向于与敌对战。到底要怎样的消息,才能劳动他亲自送来?

赫连远遥也不在此时解答,只将手中的东西又往烈熠面前递了一分。狠下心肠,就像是为了等着看烈熠下一刻的惊骇。

随手抽了一支卷轴在手,展开一看,怔在当场。没有出现赫连远遥预期的骇然,烈熠的神色一片空白,就像是陡然之间被人挖空了一般。从他的内里开始,喜怒哀乐连同气力在一起被无形的力量全部夺取殆尽。

脑海中一片空白,任凭烈熠自身怎么努力去思考,依旧是无法动用半点念头。枉他聪明一世,身负惊天彻底之能,这一刻只怕连最愚钝的百姓都不如。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字在眼前不停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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