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霏霏扶着肚子,一张小脸儿卡白卡白的,疼得五官全皱在一起急促地喘息,出了满头发的汗。
其实薛霏霏细皮嫩肉娇娇弱弱,一看就不是个能忍痛的,加之身材娇小盆骨狭窄,也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
沈慕情眼睁睁看着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疼着宠着的心肝宝贝儿疼成这个样子,痛苦得心都要碎了,恍恍惚惚地,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薛霏霏时,他半调戏半认真地对她说:“看你这身材,以后多半要难产呢。”
如今想来,宛如当头一棒,震得沈慕情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几乎就快站不稳了。
他心慌得不行,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叫你他妈的乌鸦嘴!!!
一个箭步猛扑上去,沈慕情噗通一声跪在床边,一把抓起霏霏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温柔地摩挲,低头在她眉间脸颊嘴唇连连亲吻,语无伦次地低声急语:
“霏霏,没事儿的没事儿的,乖啊,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你最清楚我的实力啦,你和宝宝都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还记得以前我们上课讲过的吗?深呼吸,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恩恩,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恩——MUA!老婆你太棒了!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厉害死了!老公爱死你了!”
“宝贝儿,再用点力,再坚持一下……一点点就好,马上……马上宝宝就能出来了……你摸摸摸摸,摸到硬硬的没?没错哦,这就是宝宝的小脑袋哦~胜利就在前方了,为了宝宝……为了我,为了我们,再坚持一下下,努力一下下,好不好?”
“恩,真乖!就知道我的霏霏最听话,最坚强了。”
——与其说是在安慰霏霏,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他终于明白,过去他的冷静和理智,不过是因为那都事不关己。
一旦涉及到他挚爱的爱人,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强悍,全部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沈慕情这双手接生过的女人,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也不是没遇到过个别困难危急的情况,但此时此刻的眼前的这个,绝对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
整个过程中,他惨白如纸,下汗如雨,抖如筛糠,魂胆俱裂,看起来比床上经历阵痛苦苦分娩的小女人还要狼狈。
半生所学的专业知识在这一次的接生里全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半个字都记不起来,从头到尾,沈慕情不过全凭着一股条件反射的本能在坚持。
爱情是最不公平的东西。这一刻他面对的不是那些无关痛痒的陌生女人,而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沈慕情从未像这一刻这样铭心刻骨地感觉到,床上的这个女人,是他沈慕情的命。
“霏霏……”
“霏霏……”
“霏霏……”
混乱中沈慕情一直低声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不求回答,不知疲倦,也不见停歇。仿佛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就足以给他无穷无尽的支撑。
之前几个月的分别忽然在沈慕情的脑子里浮光掠影地闪过,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些记不起来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不相信他竟然真的熬过来了。可现在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离开自己的身边,一分一秒。
从黑夜到白日,从暴雪到天晴,经历了整整十五个小时的兵荒马乱,当小宝宝羞羞答答从薛霏霏体内滑出临世的那一刻,沈慕情激动得当场飙泪,直接哭出了声。
是个闺女儿。
曾经抱无数个新生儿的沈慕情,此刻却像从未抱过小孩子那样,双臂得紧绷都有些僵硬,以至于他抱着宝宝的动作也略显滑稽。
这个高大强健的大男人,飞扬跋扈地霸道了三十年,天不怕地不怕,却对婴儿这种柔弱娇弱的小生物心怀敬畏,倍感恐惧。
不能怪他。怀中的宝宝实在太娇小,太柔弱了,那软绵绵的小身体让沈慕情不自觉地绷紧,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一只还没沈慕情一个手掌长的小胳膊无力地蜷缩在沈慕情壮硕的臂弯里,就像一个精致却脆弱的玩具,沈慕情毫不怀疑他只要轻轻一捏,就会听到一声恐怖的卡擦声。
沈慕情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可没少报废过玩具。
所以可怜这个臂长腿长,宽肩威猛的大男人,此刻一动都不敢动,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宝贝闺女儿给碰坏了。
于是他就傻乎乎地这么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怀中也正同样好奇望着自己的小宝贝,脸上湿湿,表情痴痴,眼睛也蓦地发直,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陷入了魔怔。
“……我的,小公主……”
良久,沈慕情才对着怀里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婴儿,这么轻轻呢喃了一声。
他感到自己内心某个地方一下子,并且永远地陷了下去。
这是他的女儿,他和霏霏的孩子,他沈家的心肝宝贝儿,掌上明珠。
他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部送到她的面前,他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部放在她的手心。
她要往东沈慕情让全世界的人都不敢往西,她要星星沈慕情把月亮也摘下来打包在一起!
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她得不到的。
沈慕情立在那里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对着一个啥都还不知道的小婴儿,几乎脑补出了自家闺女儿的未来一生。
沈慕情设想过无数次和薛霏霏求婚的场景,就他那个好大喜功又爱炫耀的性子,无论细节怎样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盛大的,辉煌的,举世瞩目的,天下无双的。
一句话,不烧钱不痛快,不得瑟不幸福。
然而现实比他节约得多:薛霏霏变成沈太太的那一天,沈慕情连个戒指都没用到。
花了一下午时间安顿他的宝贝女儿,入夜,沈慕情在薛妈妈的默许下,小心翼翼捧着一碗熬得浓浓的乌鸡汤,推门而入,便看到一生完孩子就直接昏睡过去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瞟一眼的自家媳妇儿,已经睁开了眼睛,乌黑漂亮的眸子正滴溜溜地四周转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沈慕情带上门快步走过去,柔声道:“女儿在小房间呢,我给她洗了身子喂了奶,哄了一下午,刚刚才睡着了。”他一边说一边傻笑,甜蜜宠溺的口气溢于言表。
薛霏霏怔了一下,沉默了会儿,才声音沙哑地反问了句:“女……儿?”
她在产检时一直没有刻意询问孩子的性别,怀孕时宝宝的反应也中规中矩,既不像男孩那么捣蛋皮实,也不像女儿那么羞涩安静,所以一直猜不出性别。现在得知是个女儿,情理之中却也意料之外,薛霏霏难免有些愣怔。
她生了宝宝……她当妈妈了。
在现在这个晚婚晚育形成风气的社会,二十四岁就升级当妈妈,的确让心理年龄还是个小女生的薛霏霏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恍惚和……惶恐。
她生下了她和沈慕情的孩子,他们成了父母——
却还不是夫妻。
想到这里,薛霏霏心头一黯,不禁抬头瞥了沈慕情一眼。
不过无心之举,但那双眼里溢出的情绪,却如碧波幽潭,哀怨缠绵,一言难尽。
沈慕情受这一瞥浑身一颤,猛然想到自己是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情结的,以为霏霏大概是误会了自己嫌弃她生了个闺女儿而不是儿子,急急忙道:“女儿好可爱,我爱死了,待会儿抱过来给你看。”
这是真心的,比起儿子他确实更喜欢女儿——开玩笑,沈慕情才不想生个臭小子出来和他抢老婆呢。
不过一想到二十年后会有个臭小子出来和他抢女儿……啧,也真是够不爽的。
恩,决定了,女儿的安全问题在此刻提上议程!
沈慕情琢磨着,以后不仅要注重女儿脑力的开发,武力上也不能懈怠!武术太极空少道跆拳道……最好每种防身防狼术都各学习一点儿。哼哼,他沈慕情和霏霏的女儿日后定然是绝色大美人,拜倒裙下的男人必须多不能少!如果以后有不长眼睛的混蛋敢觊觎他家闺女儿……什么!千刀万剐?那都太轻了!
……刚刚升级傻爸爸的沈大少,被害妄想症和臆想脑补症又犯了。
薛霏霏一看沈慕情那变幻莫测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无可奈何,而又略带酸涩的甘甜。
爱情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消失过,她知道,可她仍然窒息般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看不见的蛀虫那样,蛮横而顽固地横亘在他们之间。隐隐作痛,却无处下手。
难以自拔,即便拔掉,也是一道历久弥新的伤疤。
她终于明白,爱情是一门感性的艺术,但婚姻却是一门理性的科学——不是光有爱就可以的。
人们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不是因为爱得不够,而是只有爱,还不够。
当两个人的事变成两家人的事,很多时候,这不亚于一场惨烈的战争。
薛霏霏沉默着低头,就着沈慕情的手小口小口地喝鸡汤,沈慕情便一分一秒也不浪费,神色贪婪地凝望着自家老婆。
低低垂下的脖颈白皙而纤细,宛如一件精心打造的艺术品,将女性的温婉和柔美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微微张开的双唇紧紧贴在洁白的瓷碗边沿,淡粉色的唇肉花瓣般一张一合轻轻摇曳,美得惊心动魄,还有那随着节奏一下一下缓慢滚动的喉咙……
自打老婆踹球逃跑已经快一年没的沈大少,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被这“限制级”的画面刺激得心猿意马口干舌燥,下腹陡然一热,胸腔里也蓦地涨起无限热意,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撕裂胸膛呼之欲出。
沈慕情下意识地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但差点儿憋红了脸,也迟迟吐不出话。
爱到至深,语言已无能为力。
炫目的晕眩中,沈慕情恍惚地地想,薛霏霏是他的命,但他却不愿自己是霏霏的命。
他不是她的命,他不能当她的命。她这么弱,这么笨,这么傻傻呆呆又心软得要死的小女人……她的命要是他,自己一定早早就没了,还怎么去保护她呢。
她不是他的命。他要留着自己的命,用一生爱她护她,疼她,宠她。
“……霏霏。”
沈慕情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老婆。”
更轻得犹如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薛霏霏耳尖一颤,动作稍顿,从碗里抬起头,却没有张口否认,只是淡淡地移开眼眸,别过优美如绸的脖颈。
沈慕情怔了一下,旋即一阵狂喜从头到脚席卷了他,心脏鼓噪得像快要爆炸那样猛然狂跳起来,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老婆……”
没回应。
“心肝儿……”
没回应。
“宝贝儿……”
没回应。
“媳、媳妇儿……”
没回应。
沈慕情一开始还只是小心翼翼轻言轻语地试探,后来看霏霏铁了心不回话,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换了好几个称呼过足了瘾(他才不会承认这些昵称他早就脑补好久了!)
“……”
薛霏霏很好地诠释了沉默是金这个成语。
沈慕情唤了半天没得到一个回应,却还笑得傻啦吧唧跟个土鳖愣头青似的,哪里还看得出半分过去那个风采卓然意气风发的沈大少的影子。
可这样难得的蠢萌表情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沈慕情往上翘着的好看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下一撇,似乎也没怎么改变弧度,可整张脸却一下子就从阳光灿烂变成了几乎要哭。
“……我爱你。”
他双唇微抖,终于颤声着吐出了这三个字。
再一次,并且永远地给出承诺。
“我爱你,霏霏。”
“永远。”
永远。
薛霏霏忽然仰起头直直望进沈慕情的眼睛。头顶上摇摇晃晃的昏黄灯光愈发衬得她瓷肌雪肤,眉目如画。
她凝望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认真而专注,虔诚到近乎信仰,还依稀闪耀着几分初见时的傻气和恍惚,乌黑的眸子里光华熠熠,仿佛盛满了一夜揉碎的星光。
她全部的付出,深情,爱意,自尊,勇气,对未来的期盼,和对过去的怀疑,都无声地浓缩在这长久的一望里。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但其实内心深处,早已是咬着牙克制,和着血忍耐的艰辛。
她是在赌,用她一生的幸福作赌注,下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
一赢双赢,一输皆输。
承载了如此多情绪的的目光不亚于一枚原子弹爆破的威力,重创之下,沈慕情只觉一阵目眩神迷,胸闷气短,几乎休克。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这样看他,但没有哪一次会像这一次这样,令他血脉喷张,几欲疯狂。强烈的晕眩中沈慕情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暴躁地叫嚣,声嘶力竭地释放着呼之欲出的渴望。
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想要抚摸她,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骨血交融,永不分离……
食色性也,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的沈大少,第一次对曾经无时无刻不让他胯下发热精虫上脑的小女人,生出这样无关肉欲的渴望。
四目相对的刹那,恍如银河铺展,璀璨辉煌。
湿漉漉的水光在星辰的深处碧波泛滥,温柔翻涌,薛霏霏一眨不眨就这么怔怔望着头顶上离她的脸只有几寸之遥的沈慕情,轻盈的呼吸落在彼此的脸颊,转眼就化成暖洋洋的水汽,熟悉的味道是曾在梦里无数次百转千回的气息,让人舒服又安心。那几秒的光阴宛如时间停止,世界安静。
这个男人,这个英俊的,强大的,金光闪闪的男人——
竟然……说爱她。
即使是在最爱胡思乱想的少女时代,薛霏霏也从没好意思过幻想出这么完美无瑕的另一半。
生活既然已经制造出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么……
眼睛一眨,薛霏霏扬唇莞尔,展眉一笑。
她向来不是一眼惊艳型的美女,但此时此刻这一笑的风情,却有如旭日东升,光华夺目,明艳绝伦,不可方物。
上扬的唇角忽地溢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娇俏中更添迷人。薛霏霏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轻,却又似乎蕴含了沈甸甸的分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沈慕情绷得紧紧的心尖上。
“别说,别给我承诺。”
“沈慕情,如果你能做到,不用告诉我,直接做一辈子,给我看吧。”
不必承诺永远,只要爱我一天又一天。
沈慕情,如果你能做到——如果你能做到。
薛霏霏忽然释然。哪怕天堑鸿沟,她也愿朝他迈开脚步,甘之如饴地奔来。
千山万水,她为她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踏雪而来。
天地不仁,岁月无情,唯有爱能睥睨。薛霏霏喜欢了二十年的童话故事,才养出了这么一个
温顺婉约的性子,而这一次她同样天真地选择相信,再远的距离,也一定会有相逢的奇迹。
当两个人都全心全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为什么不可以。
她、不、信。
现在,赌博开始了。
薛霏霏忽然用力咬了咬唇,精致的小脸刷地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挣扎,还没等沈慕情反应过来,她就一个起身凑上前,在沈慕情优美的双唇上羞涩地印下一枚蜻蜓点水的亲吻。
对从小被教育女孩子要矜持的薛霏霏来说,这么主动的行为无异于石破天惊,因而脖颈连着耳根的肌肤很快就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沈慕情,我把我的下半生押在这里了,你……下注吗?”薛霏霏侧头离开的瞬间,气流带起的微风和这一句轻若叹息的呢喃,同时飘进了沈慕情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