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蔑析依旧记得,当时非缘曾说过,无思山的桂树是为了一个人而存在的,那些桂树牵连着那人的命运。而如今无思山上的桂树已经消失,便也代表着,那人已经不在了。那人是谁?叶蔑析瞬间想到了墨陵郎。
墨陵郎当日走时说的明白,他是要去报他师傅的恩去了。而他师傅豺羽,被离楼带去了另一处凡世,因此,墨陵郎应是追了过去,也就是说,就算叶蔑析寻遍这一处凡世的角角落落,也不会找到墨陵郎半只影子。叶蔑析顿时忐忑的很。
如此三日,叶蔑析彻夜难眠。得空便蹲在静清院的桂树底下,望着白幕长眠的地方发呆。他总是在想自己对墨陵郎到底是什么感情,是真的喜欢了,还是仅仅觉得应该对他好一点。直到今日,叶蔑析依旧想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直到古剑派的掌门屏风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对墨陵郎到底是怎样一个心境。
那日,天色正好,日光明而不晃眼,任天际飞鸟划碎了不薄不淡的云层。叶蔑析自从知道无思山上的异变后,心思变得格外低沉。便特意吩咐下人给他泡了杯白幕平日极爱喝的雾柳拂坐在屋脊上喝茶。
忽听得门上几声扣门声,叶蔑析看着府上的小厮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面貌清丽的女子,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两尺长宽的木箱子,沉沉的注视着前方,白色的衣袖上绣着精致的淡蓝色苍鹰,夹领上展翅欲飞的淡蓝色苍鹰还绣了银丝,背上一把通体黑亮的乌鞘长剑,衣袂翻飞间,自有一股世外仙客的潇洒,身旁跟着个孩童,却是一身黑衣,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谁是叶蔑析?”开口的是那孩子,声音也带着一股冷意,抬头望着闲散的叶蔑析,问了一句,“你可是?”
“是本王”叶蔑析懒懒的端着茶盏,右手指肚不断磨着茶杯沿。
“那就好”那孩子老成的点点头,望着叶蔑析的目光又冷了几分,“下来吧,来看看你的孩子”
叶蔑析刚喝了口茶,还不及下咽,直接喷了出来,一时没稳住心神,一路从屋脊上滚了下来。
屏风将怀里的木箱拢了拢,带着嗔意呵斥着那孩子,“宛童,你说这么急干什么,你看把王爷吓的”宛童抬头看着屏风,眼睛眨了眨,咬了下下唇,有些迟疑的问,“我若不这么说,那我怎么说?”又一想,小心翼翼试探的向叶蔑析道,“你知道你有个孩子吗?是墨陵郎给你留下的孩子”又叹息似的轻摇了下头,“不过可惜了,可惜呀可惜”
叶蔑析扑打尘土的手蓦然僵住,浑身一阵冷风灌骨,耳畔不觉响起墨陵郎那日的话,“王爷你看,倘若男子能孕育孩子,日后我给你生个孩子怎么样?”身体随即一抖。
宛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惊讶的看着叶蔑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然后变得铁青。不解的拉了拉屏风的衣角,不解的仰头问,“师傅,他怎么了?”屏风向前走了一步,将怀里的木箱收了收,清淡道,“大概是接受不了你墨哥哥给他生了个孩子吧”宛童千回百转的啊了一声,脸面顿时冷了下来,“我当什么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忽然往地上狠狠一啐,尖刻道,“你当你是谁,真以为自己有个孩子?你也配!”
“宛童”屏风一手拍了拍宛童?的肩头,目光直直的望着叶蔑析,“墨公子从悯月山离开时,托我给当今主上的第六子封号肃康王的叶蔑析送一样东西”目光垂落在怀里的木箱上,“便是这封在箱中,刚成型却死掉的孩子”
叶蔑析只觉得手脚冰凉,耳里满满都是屏风冷淡的笑,疏离稳重的声音,渐渐汇变成了两个字,孩子。叶蔑析知道屏风,单从她的衣饰上,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位女子,是悯月山古剑派掌门,师从关落完,是关落完得意的关门弟子,最得意的便是门派秘籍,仙鱼剑法。那把平淡无奇的长剑便是古剑派的掌门信物,恨天剑。如此身份不低的隐秘门派的掌门,却亲自下山,只为了一只木箱。
第一百零九章:公子
叶蔑析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手心里捏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小小年纪的宛童,仍拉着屏风半片衣角,一脸愤怒的瞪叶蔑析,悠悠出口的话带了一分敌意,“亏墨哥哥日日念着你的好,你就这般态度?”
“孩子?什么孩子?”叶蔑析颤抖着问。宛童撑着眼睛瞪了瞪,不可思议的大声问,“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墨哥哥怀了你的孩子吧?”叶蔑析身形微晃,脸又白了一分,当日那个墨陵郎说什么来着,说什么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什么的,果然是如此。那日他只当墨陵郎与他说笑,却不想他居然是认真的。
宛童一看叶蔑析的表情,气的直跳脚,却被屏风伸手揪住了后领,“你又在胡说什么?你墨哥哥走时怎么对你说的?”屏风责备的点了点宛童的脑袋,轻斥道,“你墨哥哥不是告诉过你了,这件事不关他人的事,这孩子不是个孩子,而是合阴之灵,你忘了?”宛童不甘的撇撇嘴,不服的乱嚷,“我没忘,我没忘”恨恨的一跺脚,越发不甘道,“墨哥哥吃了那么多苦,我怎么就不能说了,墨哥哥分明是给他生了个孩子嘛,为什么不能说!”
叶蔑析缓了半日,终于算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一贯的平静,向屏风邀请道,“掌门请厅内喝杯茶吧”屏风还未开口,宛童毫不客气接了话,“早该如此了”冷哼一声,率先进了客厅。跳上太师椅,像模像样摸过几上的茶盏,作样喝了口茶。
屏风向来管弟子极宽松,而宛童又是他最小的关门弟子,因此格外偏疼,反倒惯出一身毛病来。屏风抱歉的对叶蔑析一笑,无奈道,“宛童年幼,不懂规矩,望王爷见谅”
“不碍事”叶蔑析懒得计较,请屏风进了客厅。
脚下步伐虽稳,但心已经乱成了麻团,叶蔑析似是沉着的抬手,吩咐侍立一旁的丫鬟上了两盏上等雨时青。
屏风将木箱放在桌上,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揭开杯盖喝了一口,悠悠道,“我是悯月山古剑派的掌门人,按理说,我是不该在插足他人之事,不过,我与墨公子有缘,他既然托我来此繁盛之地,我也不好推托”启眼瞥了叶蔑析一眼,慢慢回忆道,“去年春寒未退,一场雨加雪飘零的那日,本门弟子紫茜奉我之命去慈若山玉游派拜见楚掌门,在悯月山下遇到的墨公子”
虽是春,但寒气仍旧逼人,紫茜虽裹了件紫色披风,仍觉得寒气彻骨,又在小师弟宛童的唠叨下带了一壶烧刀子。
紫茜奉师命去慈若山拜见楚无心,路上半刻都不敢耽搁,那日下山,恰逢了一场雨加雪,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冷萧。刚到山脚,便听见远处有细碎压抑的声响。远远看去,只见一辆破旧的板车由着一头老得毛都暗淡,瘦的皮包骨头的黄牛缓缓延着白了的山道悠悠而来,紫茜自小生的精明,眼力极好,遥远中见的一人躺在板车上,一只袖子遮在面上,一身潮湿的衣服上沾满了雪粒。
风轻轻拂开,吹乱了漫天雪雨。紫茜诧异之时,连忙跑了几步,拦了牛车,仔细的看牛车上的人。白色衣角压着简约银丝,一头乌丝藏着雪雨,袖口雪白,半点污色都不沾,紫茜四下望了一眼,白茫茫一片荒凉,可这人怎么就这么来了?紫茜犹豫了一会,伸手拿来那人的手,入目便是那人惨白的脸,乌青的嘴唇染着干涸的血。双目微睁,眼中情绪空空,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紫茜目光顺下去,便见他一只手覆在稍稍隆起的腹部,宽大的衣袖遮了半个身体。
紫茜有点懵,揉了下眼看着墨陵郎,手指头有点颤,看着装是男的,可那隆起的腹部又是怎么回事?说他是个女子,可那轻动的喉结又是怎么回事?紫茜脑子里劈过两个字,妖怪。
屏风得知消息时,正在教育惹了祸事还嘴硬的宛童,一见紫茜去而复返,且是一路小跑而来,屏风提着宛童耳朵的手不由松了松,调皮的宛童连忙脱开屏风的手,跳开几步远,连连抱怨,“都说不是我了,还揪耳朵”屏风未理宛童,目光悠远的望着紫茜,淡淡道,“慢点跑,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紫茜跑到跟前,狠喘了几口气,拍着胸口道,“山下有个大肚子的姑娘,呃……”紫茜又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改口,“是大肚子的公子”
宛童颠颠的跑过来,拉着紫茜的披风问,“师姐,到底是大肚子的姑娘还是公子?”
“是大肚子的公子”紫茜纠正道。“欸?”宛童拖着长音,惊吓似的问,“师姐你说什么胡话呢?”紫茜恨恨的一推宛童的脑袋,沉稳的向屏风道,“师傅,你下山看一眼,就清楚了”
山下风萧瑟,雪雨齐落。雨丝缥缈,细雪如沙。墨陵郎躺在冰冷的牛车上一直望着天,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屏风远远看着墨陵郎,脸色倏然变得凝重,亦或者说,通过他,她想起那个令人敬佩,却让他师傅楚明瑶大失颜面的玉城城主,玉幻。
“吩咐几人来将他抬上悯月山”屏风清淡的一瞧墨陵郎,转身上了悯月山。墨陵郎闻声,半晌回过头,只看见青色的背影晃动着仿佛一片虚幻的光影。
再醒来便是坐在一个宽阔热气腾腾的浴桶里,桶沿上扒着个玄衣男孩,目不转睛的盯着桶内墨陵郎的腹部看。宛童见墨陵郎醒过来,不好意思的别开头,结巴了一下,“你醒了?”宛童噌噌跑到墨陵郎身边,掂着脚尖像模像样的摸了摸墨陵郎的额头,点头认真道,“嗯,脸上热热的,很好”
墨陵郎笑了笑,格外认真的侧头瞧着宛童,“你看了许久,可看出什么来了?”宛童垂下头,不承认的反驳,“谁看了,我才没看呢”
“哦?”墨陵郎将胳膊支在桶沿上,笑眯眯的看着宛童,哗得从桶里站了起来,宛童啊的一声尖叫,双手捂眼蹲在了地上,有些要哭了,“不要脸,不要脸”
墨陵郎从桶里走了出来,站在宛童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解问,“要哭了是吗?”宛童猛站起来,倔强的道,“才没……”话未说完,门哗得被推了开。紫茜带着几个弟子硬闯进来,看着墨陵郎,全部愣在原地。
墨陵郎也愣了一下,随即一笑,伸手一拍宛童的头,“去拿我的衣服来”宛童傻愣愣的给墨陵郎拿来衣服,傻傻看着墨陵郎不紧不慢穿了衣服。被看光的墨陵郎反应相当淡定,倒是看得一众弟子,在墨陵郎穿上衣服之后,后知后觉啊的一声,又哄得一声散去。墨陵郎卷着袖口轻轻的笑,一拍宛童的头顶,笑道,“这里的人真有趣”
墨陵郎住在了悯月山,且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尤其是他肚子里的宝宝,更让悯月山上一众弟子期盼的很。
自熟悉之后,宛童便日日赖在墨陵郎身边,摸着墨陵郎越发隆起的腹部双眼闪闪发光,总是期盼着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从墨陵郎肚子里蹦出来,宛童便日日问,“墨哥哥,这里真是一个宝宝吗?”墨陵郎只是淡淡的笑,“也许吧”
墨陵郎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每日都会痛到浑身痉挛,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宛童不懂,但每次看着墨陵郎痛苦的捂着肚子,宛童便也觉得好痛。
作为孕夫,墨陵郎在悯月山生活起居很好,只是总是坐在屋顶上陡峭的飞檐上远望。屏风便站在房下看他,屏风不明白墨陵郎为什么能以男子之身孕育生命,每次提起,她都能从墨陵郎的眉间看见一丝淡淡的忧伤,那么淡却那么让人伤心。猜测着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内幕,只是问时,墨陵郎只道,“没什么”便不再言语。墨陵郎既不肯说,屏风也不好多问,便由着墨陵郎沉默下去。
不知何时,墨陵郎痛的少了,每日一次的疼痛便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晴天里停止,那日风大,吹乱了墨陵郎乌黑的头发,他仍是立在飞檐上,远远的望着天空,呢喃轻笑,“果然是不行的,果然是”没有人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之后,他便与屏风在房里谈了一天。出来时,墨陵郎笑得开怀,屏风却是一脸慎重。
“王爷可知,墨公子与我谈了什么?”屏风捻着茶盖抬眼看了叶蔑析一眼,并不指望叶蔑析回答,便淡淡开了口,“我们谈的是王爷您”
叶蔑析缓缓看了屏风一眼,“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屏风看着叶蔑析半晌,淡淡点了一下头,“算是吧,他以为自己能给王爷生个孩子的,不过,男子毕竟是男子,终究不是女子”叹了口气,淡淡道,“若不是他亲口说出来,便是我,也无法相信,在他体内作祟的居然是合阴之灵”
第一百一十章:天意
“墨哥哥说过,有两个家伙在他肚子里打架,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宛童皱着眉头认真想了一会,又有些伤心可惜的叹气,“可是,好的那个家伙输了”
叶蔑析听的一塌糊涂,屏风接着解释,“宛童说的是合阴之灵与那孩子的魂魄,若那孩子足够强大,便能将合阴之灵吞并,然后命魄驻就,说不准,王爷真能有一子嗣,不过可惜,合阴之灵太过阴寒,将那孩子的命魄消受,只留了个死胎在他腹中”
叶蔑析轻轻皱了下眉,虽说墨陵郎与他熟识还比不得白幕,但毕竟与他有那么一线牵扯。虽说他只是那么觉得应该对墨陵郎好点,但还是从心里希望他能好好的。眼下听屏风如此说,叶蔑析顿时觉得哪里不妥,倘若如此,墨陵郎定是期望着他能在身边陪他,而他却选择了一人承受,到了此时,叶蔑析方悟了,那日的对话,原是墨陵郎的试探之言,他完全可以留下来,却因为自己嫌恶的态度而选择了离开。
屏风望了叶蔑析一眼,淡淡道,“墨公子生这死胎,是在夜半”目光看去宛童,见他脸色已白了一分,缓缓问,“对吧,宛童”
宛童别开头,牙齿磨着下唇一阵纠结,倏然跳下椅子,噌噌跑到叶蔑析跟前,踮着脚尖抓了叶蔑析半个领子,眸子水灵灵的极认真看着叶蔑析的眼睛,郑重的问,“墨哥哥说,他喜欢你,那你,喜不喜欢墨哥哥?”叶蔑析默了一会,静然道,“很喜欢”宛童慢腾腾松了手,叹了口气,“如此,也不枉墨哥哥受的那番苦了”
宛童极其黏着墨陵郎,原因有二,一是墨陵郎长得耐看,二是墨陵郎是孕夫,既是孕夫,身边当然必定要跟着一个极贴心的跟班。宛童觉得自己十分胜任,于是便是睡觉,也赖了墨陵郎半个床铺。
那日夜色极深,如墨般的天空,圆月高挂,周遭冷寂,连半声虫鸣都无。墨陵郎身着雪白里衣,坐在床头很是安静,烛光在床头映着纱帐跳跃着,宛童便趴在墨陵郎膝头打瞌睡。
那时墨陵郎的心思便如隔雾看花,看不真切。终日沉静,便是这夜里,墨陵郎也十分沉静。如此,倒有几分玉幻当年的神态。只是脸色白的很,一寸一寸的白下去,最后咬着嘴唇,慢慢的滑到床上。
墨陵郎一动,宛童就醒了,一见墨陵郎脸色白的吓人,便习惯性伸手摸墨陵郎的额头,墨陵郎笑了笑,“没什么,困了,想睡了”吃力的握了握宛童的手,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你扶我一下”宛童便信了,扶着墨陵郎躺下,看着墨陵郎脸色难看,宛童趴在床头,老成的问,“墨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墨陵郎摇了摇头,“没事,你坐在床头陪我说会儿话”
宛童便乖乖坐在床边,小手一直纠结的扯着衣角,他也觉得墨陵郎不太正常,但墨陵郎既然说没事,他便也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只是看着墨陵郎额头细密的汗,就觉得心脏跳的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