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落梅满关山（第一、二、三部）——梅弄影(3)

四皇子的住处连着一片荒废了的宫室，无人打理，所以周边很少有皇宫侍卫。皇宫里的禁卫军巡逻也不过一两天来一次，这附近更多的时候是死寂无声。

长生慢慢地跟在慕容朝晖后面，躲躲藏藏，生怕他发现。走着走着，长生觉得路线变得熟悉了起来，仔细想了想，竟是夜宴那天他所走过的路。

四殿下……是要去红莲池吗？

冬日里红莲枯萎，只留得枯枝残叶在水面上，衰败至极。红莲池上结了一层薄冰，不断有雪花飘落其上。周围的乱草也已枯黄，和着残破的瓦砾，诉说着年久失修后的凄凉。

慕容朝晖慢慢向亭中走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足迹。长生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只得在水边观望。雪太大，长生看不清慕容朝晖脸上的表情，不过他有些担心他会像那天晚上一样，独自哭泣。慕容朝晖趴在亭中的桌上，长生轻手轻脚地印着他留下的足迹慢慢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亭中。不过这会儿他又觉得有些后悔，想退回去。他不知道该跟慕容朝晖说什么。

“怎么，我要你背的书全都背下了？”慕容朝晖趴在桌面上，没抬头。

长生结舌：“没……还……还差一点……”

“你跟来干什么？”

“我……我……我是怕殿下一个人寂寞……”

慕容朝晖抬起头来，盯着长生，目光流转。长生心神一震，一抹红晕浮上面颊。

“你能让我不寂寞？”慕容朝晖问道。

长生把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不过……不过……我可以试试，我会一直陪在四殿下身边的，只要您愿意。……只要您愿意……”

慕容慕容朝晖轻笑了几声，转过身去看已经冰冻了的水面。这是长生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真美，就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一样，长生这样想道，虽然他觉得慕容朝晖很可能是笑他的傻。

“你这么小，能懂什么？”

“我不小了，我可以学的！”长生拍拍胸脯，脑海里浮现出若干年后自己成为大英雄打败贼人的场景。他不认为自己年纪小，俗话不是说英雄出少年吗？

慕容朝晖抬起手，最后停在长生的头顶，摩挲了两下。长生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朝晖的脸，又连忙低下头，他发觉慕容朝晖的脸有些红，想来是因为雪大，冷着了吧。然而正是这抹红令他的脸显出一丝媚色，长生不敢直视，心跳得厉害。

“你知道这儿的来历吗？”慕容朝晖不经意般问道。长生本想点头，却摇头。爹爹曾经跟他说过那么一些，不过他想听听四殿下本人会怎么说。

“这儿……是父皇送给母妃的红莲池……”

长生抬头去看水面上的枯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枯死的莲花真是可怜……

长生原本认为慕容朝晖不会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却开始自说自话起来，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很多。长生觉得奇怪，却看到亭子旁的石椅上放着一壶酒，酒壶被打翻，显然已经空了。慕容朝晖身上应该也有酒味，不过长生今天有些鼻塞，闻不到。

原来……是因为喝了酒么？

“很久很久以前，父皇常常来这儿和我母妃谈诗作画，或是奏乐舞蹈。母妃很会跳舞，那时候红莲池的红莲开得很好，每隔几日就会有人来细心打理。只可惜，好景不长……”慕容朝晖坐下，看着一池冰冻了的水面，一层又一层的飞雪均匀地飘洒着。“四年前……母亲不知道怎么了，精神突然开始变得恍惚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太严重，只是头疼失眠而已，御医过来开些安神的药也就没怎么在意。谁知，到后来越来越严重。有时候母亲甚至搞不清自己是谁，也认不出我是谁。……母亲的病治不好，父皇也就不再来了。三年前……三年前中秋夜，我的生辰，母亲刚开始还好好的，庆生快结束的时候却不见了踪影……我们在宫里漫无目的地找，最后……在池里找到了她。那天晚上红莲开得很艳很艳，母亲身着一身红色的舞衣，浮在红莲花中，就像睡着了一样……”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一滴泪水从眼角流下。

长生第二次看到慕容朝晖的眼泪，他慌了。

“殿下！殿下不要伤心了！您的母妃也必定希望您过的好好的，不是吗？”

“你不懂！你怎么懂？”慕容朝晖的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冰冷，就像长生第一次见他的那个晚上。“我懂的！我懂！……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在天上呢，她跟我说，她会变成星星和萤火，看着我的……”

慕容朝晖的脸很红，比刚刚更红了，长生想他肯定是喝多了，现在的他是在发酒疯吧。就跟爹爹无数次喝醉后一样，会喊他娘的名字，然后默默流泪。

“是吗？你也……你也一样啊……”慕容朝晖缓缓靠在亭子的柱子上，闭上眼，身子慢慢向下滑去。长生连忙搂过他，摇了几下，慕容朝晖却没个响应。长生以手抚上他的额头，才惊觉他在发烧，而且烧得厉害。外面的风雪很大，长生把自己的伞丢掉，背起慕容朝晖慢慢往回走。

慕容朝晖大他三岁，个头比他高了不少，虽说身材清瘦，但长生背起他来还是有些吃力。他发着烧，嘴里念着胡话，喊着母亲。长生有些心酸，一脚一脚沿着他们刚刚来的路往回走。雪花如鹅毛漫天飞舞，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有些雪花吹进了长生的眼睛里，长生眨眨眼，前方的路变得模糊迷离。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长生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抬头一看，四皇子的翠羽宫就在前方，随即呵呵一笑，又打起了精神。

“哎呀！殿下这是怎么了？”燕子远远地看见二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跑了过去。

“四殿下发烧了，赶紧请太医吧！我背殿下回去。”长生对燕子说道。

“哎，是。小全子小李子，小双，赶紧过来帮忙！”

长生把慕容朝晖背进屋里，为他脱去外衣。现在天色已经差不多暗下来，夜里风雪更大了，吹得人心慌。

太医来过，说皇子是感染了风寒，留下药方和几贴药便走了。长生不走，看着小双给皇子喂药。一贴药服下去，慕容朝晖的脸色逐渐转好。

“公子，你回房去吧，这儿有我和小双就够了。”燕子这么对他说道。长生摇摇头：“我……我还是等四殿下醒了再走吧。”

燕子叹息一声，拿着空了的药碗出去了，小双也出去打水。长生看着慕容朝晖的脸，呆呆愣愣。炉火熏得人昏昏欲睡，长生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一会儿就见了周公。周公是个慈祥的老头，笑眯眯地和他说着话。

过了一个多时辰，慕容朝晖突然辗转了几下，坐了起来，疑惑道：“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好像……”坐在一旁的打瞌睡的长生惊醒过来，想了一下，说道：“殿下感染了风寒，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我今天哪里都没去吗？”

“没有……就在院子里走了走。”

“我可说过什么话？”慕容朝晖不死心地问道。

长生装傻摇头。

慕容朝晖似乎放下心来，又躺下身去。“长生，你的书可背好了？”

长生悲伤地摇摇头。

“回去背书。”

“是！”

长生回完话立即开门，风一般地走了。

第六章：上书房

四皇子慕容朝晖因某些原因不会每日都去上课，不过慕容朝晖不去的时候，长生得去。他得让慕容朝晖知道夫子在上些什么内容布置了什么功课，以便慕容朝晖把握看书的进度和避免欠交任务。要是他上课没听，回去时慕容朝晖问他上了些什么内容，他就会哑口无言了，所以这也成为慕容朝晖检查长生功课的一种方式。

想起一脸严厉神色的三皇子，长生心里还真有些发怵，怕这个三皇子会对他突然发难，七皇子慕容嘉宁还是很可爱的。说他可爱，大概……大概是因为嘉宁学得比他慢的缘故。但是……嘉宁还是小孩，他年长嘉宁好几岁也只比他强那么一点点。长生猛地摇头，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是伴读的耻辱。

一般情况下课还没上章竞泽就已经会背，并且融会贯通，连夫子未教过的他都会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数都是夫子一说就能差不多明白的，或是问了夫子就能差不多明白的，不像长生，夫子刚说过就从右耳朵跑走了，留都留不住，一堂课下来，他往往还搞不清状况，想问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不过最近在四殿下的教育下，这种情况有所改善。

夫子在上面摇头晃脑，长生咬着笔仔仔细细听讲，时不时在书上圈圈点点，认真得很。一个沾了墨水的纸团从后背袭来，打中长生的右肩后掉在地上。长生往后看去，只见一只肉球在对他欢笑。长生鄙视地在心里哼了一声，不想理那人便装作看不见，对此不理不睬。长生继续听夫子讲书，刚刚被他那么一闹，夫子已经讲到下一段了，长生接不上来，心里有些苦恼。这时又一个沾了墨水的纸团丢了过来，弄脏了长生新穿上的衣裳。长生心烦，气鼓鼓地回头瞪着赵光宇那只胖子还有他的主子慕容康定，手里拽了个纸团沾了些墨水，“嗖”的一声正中肉团子的脑门。

“哎哟！夫子，孟长生他打我！”赵光宇捂着额头，一脸无辜地嚎叫。

夫子抬起头，见赵光宇的额头上黑了一块，厉声道：“孟长生，是你打的？”

“没错，是我打的！”孟长生站起身，指着赵光宇。“不过是他先打我的。”

夫子摇摇头，道：“以牙还牙，此非君子之道，我教了你这么久的孔孟，你竟还是这般粗鲁。孟长生，站外面去。”

长生很生气，正想辩白两句，又想着不能给四皇子丢脸，于是乖乖站到门外。要是以前，他老早把那小胖子修理一顿，外加把夫子气走。不过这儿不比在家，规矩还是要守的。

外面寒气袭人，长生搓搓手，看雪花飘落。过了半个时辰，夫子也没有要叫他进去的意思，长生只好来回走动一下，让自己暖和一些。长生心里觉得委屈，又不能跟从前那样向他爹撒撒娇就能解决，看着棉絮一般的雪花，突然觉得伤感。

过了正午，夫子放学了，因为天气寒冷下午停止授课。小胖子赵光宇和五皇子慕容康定走到长生面前，长生心里只想着一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长生，怎么今天四哥又没来上课啊？”慕容康定又在装腔作势。

“四皇子感染了风寒，现在在休息，不能来上课。”

“哟，我这个四哥还真是，弱得跟我那双腿行走不便的大哥有的一比，我原本还想邀他一块玩呢，真是遗憾。”慕容康定脸上带着怜惜的神色，不过长生觉得他是假惺惺。

“长生，你还为刚刚的事生气啊，我向你扔纸团不过是想叫你放课后一块玩罢了，你不理倒罢，反而认为我欺负你，朝我脑门上来了一下……”赵光宇的语气倒是很诚恳。

听他这么说，长生有些愧疚，连忙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我们这不是就等着你去玩雪么？”

长生一看，三皇子和七皇子已经走了，剩下五六二位皇子和他们的伴读还在这儿。

“五哥，好了没有啊，快点去吧。”慕容兴平拉着杜菏泽的手，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去不去啊长生？”赵光宇问道。

“好，那……那我去吧。”

长生觉得肚子饿了，想回去吃饭。皇子们一般都带了点心，他也带了，不过早上的时候贪吃，全给吃完了，所以这会儿肚子里空空的，加上刚刚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有点头晕。

几个人行至一处废宫，这儿的积雪还无人来踩，干净纯洁。

“就这儿吧，这儿的积雪多，又干净，还没什么人来。”五皇子慕容康定话一出口，大家立即表示赞同。

“我们来猜拳吧，输的人当鬼！”

“鬼？打雪仗还有规矩吗？”长生疑惑道。

“当然要有啊，就这样随便打，挺没意思的。”赵光宇连忙说道。

“什么规矩？”

“就是啊，‘鬼’不能还手，其余的人用雪球打他，‘鬼’抓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就可以不当鬼了，明白不？”

长生点点头。

“好了好了，我们过来猜拳吧。”

五个人一同过来猜拳，三轮之后，长生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发呆。

“长生，你是鬼喔，快点躲起来或者努力抓人！”

这话正说着，几个雪团就扔了过来，长生躲闪不及，中了两个。长生一边跑，一边躲，心想着若是过去抓人，必定要被砸很多下，踌躇间飞快地往远处跑去。不过几个人倒像是越玩越起劲，砸在他身上的雪球力道也大得很。长生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疑惑。他们……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几个人的精力充沛得很，长生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躲来躲去也总是在浪费体力，头有些晕晕的，鼻涕也快流出来了，可能刚刚在外面站的太久受凉了。其实昨晚上就有些受凉的征兆，只是他没怎么在意。看着那几人的笑脸，长生突然觉得很不爽，干脆越跑越远，让他们追去。长生一边跑，一边躲，过了好一会儿，后面的那几个人总算不见了，长生偷笑了几下，却发觉自己累得不行，头重得仿佛不是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只好扶着墙，慢慢蹲下去。雪花在飞舞，长生觉得眼前的景色变得有些昏暗，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涌了上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舒服么？”

长生累得没力气转头，靠在墙上喘息，听声音像是个好人，很温柔。

“雪，你过去看看。”

“是！”

当那个叫雪的人触及到他的肩，长生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不知南北。长生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在梦里他看到了他爹，还有四皇子殿下，一切都是扭曲而不真实的，当他伸手去抓的时候，又都烟消云散了。长生流了很多汗，喘息着醒来，看着帐顶，想着自己到底在哪儿，可是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得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

长生警觉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坐在房内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眼睛里带着笑，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旁边站着个穿黑衣的男子，看上去像是贴身侍卫一类的人物。

“你是谁？我怎么会……”

“你在宫墙边昏了过去，是皇长子好心将你救起的。”

“原来，原来是皇长子殿下，草民见过皇子殿下！”长生要起身却被黑衣侍卫阻止。

“不必了，你还病着呢，就躺着好好休养吧。对了，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是司空孟浑的儿子，名叫孟长生，现在是四皇子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