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不好,但一定要干干净净的。邵安实在挑不出什么能给弟弟长脸的衣服,只能夜里仔细洗了澡洗了头,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些。还特意在几双布鞋里找了一双没有下田穿过的,鞋底还保持着粗布的黄白。
第二天何伟业果真早早的就在乡政府等着,还有一辆看上去很威风的红旗轿车,前面车镜上挂着的五星红旗也是崭新的。
邵安邵乾拘谨地坐在后座,车跑起来的时候邵安没有享受到,反而有些恶心想吐。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邵安总是想吐又一直憋着,四十分钟后等着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忍到了极限,偏偏不知道怎么开车门。
还好前面的司机一直注意着他,车一停就立马下车给他拉了车门。邵安一个箭步冲出去,在学校门口的河沟里吐得稀里哗啦。
何伟业等他缓过来领着俩人往里走,只走了不远的距离,就看见一位和何伟业一样雪白的短袖衬衣,黑色西装裤,还有黑皮鞋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看见他们便热情地招手,几步迎上来握住了何伟业的手。
何伟业转头给他介绍,“这是怀谷的两个儿子。”
那人连连点头,拍着下邵安的肩,又拍了下邵干的肩,情绪有些微的激动,“很像,真像。和怀谷年轻时一样帅气。”
邵乾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那人又用力拍了拍邵乾,招呼道:“昨天接到你电话,我就联系了学校管这块的人,等会就到了,就按之前说好的办吧。走走走,先带他们兄弟俩看看咱们市一高。”
那人滔滔不绝,“邵乾是吧?你若是到这里来肯定会喜欢上这里,当年你父亲说若是能一起建一座校园,一定要满园丁香。很可惜,他后来回了老家。不过这里有一个丁香园,你看到也一定喜欢。”
正说着的时候一只篮球横着飞了过来,邵乾下意识地挡在梁继山前面去接,因为速度很高,蹭得掌心有点发麻。很快一个约莫一米六冒高的净白少年跑过来,支着膝盖在他们面前喘了半天,才招招手说:“梁叔叔,对不起。”
“没事。”梁继山笑着从邵乾手里接过球递过去,“桐桐,这是邵乾,可能会和你做同学。”
小男生看着很小的样子,至少在邵乾看来只是个初中生。不,说是小五年级的学生也不为过。他一身凉爽的运动T恤短裤,脚上是白鞋白袜,干净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笑着问。
邵乾局促地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后知后觉的想起和同学见面是不用握手的。他第一个反应是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着,和面前这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子是多么的不搭。邵乾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禁憋红了脸。
男生嘻嘻哈哈的笑,抬起细白的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跟着他们往里走,探头往后看,指着邵安说:“你们俩长的像,肯定是兄弟俩。”
邵安诧异,“你是这里上学的娃娃?瞧着恁小。”
“我不是娃娃,我今年也考高中。”男生皱皱鼻子,撅了嘴巴。说着自己不是娃娃,却偏偏带着一股孩子气。
梁继山笑,“他年纪小,脑子聪明的很,中间跳级,今年才13吗?”
“都过十四生日了。”男生不是很乐意被别人说小,有些负气地恨拍了一下手里的球。
“邵乾画的画很好。”梁继山说。
“也读特长吗?”
“不一定。”梁继山扭头看邵乾,“读特长班的可能性大,你愿意吗?”
邵乾点头,他对这个一无所知。事实上自踏进这所高中,自己就有点眩晕。其实能进来读书,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还有什么好挑的呢?
邵乾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扭头问男孩,“你读什么特长?”
“我会的多了去了。我会唱歌,会跳舞,会画画,会弹钢琴。”男生自己说着仰着头笑起来,见邵乾一脸佩服,冲邵乾挤挤眼低声道:“我其实是文化分不够,凑着画画的名头上来的,其实画的不好啦。我妈非得让我复习,我不愿。初三很闷的。”
男生低头看见他脚上的磨得翘线的布鞋,随意问道:“你怎么不穿球鞋?”
邵乾瞬间窘迫感又席卷上来,想要用裤腿掩一下旧布鞋,发现自己的裤子也那么的短,站在洋气的男生面前,农民得很彻底。
男生见他脸色忽然尴尬,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吐吐舌头转移话题,“布鞋好,我妈妈说布鞋最透气,不捂脚。你要不要先过去打会球?”
“我?”邵乾抬头快速地看一眼何伟业,“我一会儿要考试。”
“那我玩去啦,你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来操场找我,我对一高可熟了。”
“嗯。”邵乾点头,“谢谢你。”
“谢啥,走了。”
男生拍着球跑走,邵乾这才觉得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握在两侧的拳头里已经被汗湿了。这个叫桐桐的男生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告诉邵乾,这学校有很多像男生一样洋气的市里人,他希望能有人和他一样从农村过来,和他一样穿着布鞋,洗的发白甚至变色的衣裳,好让他在这么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中不至于太“出挑”。要知道,因为贫穷而被人关注,并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
梁继山带他们看着教学楼和宿舍楼,将邵乾带给学校相关的人,便领着何伟业他们去办公室等着。细节他都已经和何伟业商量好的,只需要邵乾正常发挥就没有问题。邵安不放心,最后还是决定在外面等着。梁继山告诉他如果考完去那里找他们,领着何伟业离开。
直到邵乾进了那间只有他和一男一女两位衣着洋气的老师的教室里,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带那两盒颜料过来。多么低级的失误,如果学校要求画水彩画呢?
邵乾慌张地开口,“老师,我忘了带颜料和画笔。”
“没关系。”年轻的女教师说:“别紧张,先考文化课。学校有画画的工具,只简单考几项素描。当然,你有自己想完成并且在一下午时间能完成的作品更好。”
即使女老师说不用紧张,邵乾还是把自己的书包远远的放在一边,用虔诚的态度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试卷。不仅他紧张,外面的邵安也跟着紧张。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拿着一页纸出来说让他帮着填一下,邵安紧张地头上都冒了汗,搓着手说:“我不会写好多字。”其实小时候和邵乾一起跟着父亲学写字,只是自从扛起这个家的重担,就再也没有摸过笔。他怕写错。
女老师笑了笑,“要不我给你读,你说我帮着写。”
“诶诶,谢谢你。”
邵安支着耳朵听,邵干的上学经历年份他都烂熟于心,一点不磕绊地答了。到了家庭成员的时候,邵安只说:“邵安,邵乾。”
“你父亲叫邵安?”
“不,我叫邵安。”
“父亲呢?”
“已经死了。”
女老师有点尴尬地抬头看他,想了想还是问,“母亲?”
邵安垂了眉眼,“家里就我们兄弟俩。”
“哦。”女老师轻轻应了一声,接着笑着道:“还有政治面貌这一栏。”
邵安愣住,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政治面貌。”女老师重复。
“那,那是什么?”
“就是你们俩分别是什么身份?”
“身份啊。”邵安低喃,有些紧张地抿了嘴角,半天才想出还算委婉的回答,他说:“我们家是富农,不过我爸我爷爷才是,他们已经死了,我和我弟十分热爱社会主义。”
女老师噗哧一声笑起来,露出干净整齐的牙齿。邵安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真逗。”女老师忍住笑,“现在不兴贫农富农这一说了。你是党员吗?还是群众?”
“唔,群众,我是群众。”
中午的时候何伟业带着他们在学校外面的一家餐馆里吃的肉丝面,邵安执意要掏钱,花去了两块多。
何伟业吃过饭就要回长平乡去,叮嘱他们考完试去汽车站搭车到乡里。两个人的自行车正好放在乡政府,到时候正好骑走。
下午依旧是那间教室,男老师在里面监考,女老师在外面溜达,邵安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面等着邵乾。
女老师叫孙敏,地地道道的市里人。像邵安邵乾这样羞涩的男人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市里最不缺的就是自以为穿着时尚见到女孩子就忍不住乱侃的男人。更何况邵安皮肤不同于城里人的白,是一种健康的深小麦色。孙敏看过一些外文杂志,里面有些模特就是这种肤色,他们称这为健康的肤色。
邵安长年累月的劳作,身上到处都有些肌肉,看起来很顺眼。孙敏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些优点就有什么念头,只不过因为他的安静多注意两眼而已。
邵乾交的画中规中矩,按照要求画的一副静物素描。男老师是搞美术的,看得出来他似乎对这件作品不是很满意。
邵乾紧张地看了他片刻,见他没有说任何话的意思,忐忑不安地挎上自己的书包出了门。孙敏和二人告别,告诉他们可以回家等消息,最晚开学前结果也能出来。
兄弟俩往外走的时候听见那叫高宸的男老师说:“看笔法就知道没有系统学习过,下笔竟然和正常作画反着来。谁会这么奇怪,先从中心开始画呢?能画成这样简直是奇迹。”
“那有什么。历史上的大家哪一个不是自学出来的?反倒是在学校里让你们这些老师教过的,束手束脚难成大器。”
邵安拉着邵乾下了楼,才低声问:“怎么样?”
邵乾搓着手上的铅,“文化课考的好,我差不多都作完了。”作完的,一般都是正确的。邵乾有一个毛病,不会的题轻易不会下笔。虽然这种陋习被老师和班主任批评了不止一次,他还是改不过来。邵乾说,他实在是不想胡编乱造一些东西害老师去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除非这题还有些把握,写上的部分是肯定会得分的,才会往上写。
权当这是贫穷的孩子保持骄傲的一种方式吧。
第07章
考试意外的顺利。邵安给邵乾收拾的行李的时候叮嘱,“到了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何东的妈不是说,只有考的好学校才给补吗。要是见到何东,也别总绷着脸。该说话还要说话。哥也不懂特长班是个啥,听着应该是个好班。只要是学校,就能学习。”
邵干的行李和简单,一卷褥子,一卷被子。里面是旧棉絮贴了新棉花,两兄弟熬夜做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把手指扎了无数了针眼。新的东西是邵安去乡里买的饭缸、脸盆、暖瓶,还有一套天蓝色的被罩床单。学校本来有配套的东西,但要交五十块。虽然还包括校服,但因为不是每个学生必须穿,邵安最终还是决定省下这笔钱。还有一布袋昨晚刚蒸好的窝窝头和几个红薯,邵安把东西挂在车把上叮嘱,“到学校拿出来晾着,别长毛了。先吃红薯,容易坏,吃几天算几天。”
因着对弟弟的爱护,邵安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坚持跟着去了学校。两个人天蒙蒙亮的时候上路,路上换着骑车,一路飙车,四个小时后才到了地方。开学的第一天,学校熙熙攘攘的,兄弟俩虽然也有一辆自行车,但那一身行头在市里人中间,还是显得格外扎眼。
这些都不是最另他们兄弟难堪的。到了特长班报道的时候才知道,除了和普通班一样高达十块的杂费,还要另交十块的住宿费,十块的桌椅费,十五块的书费,据说他们用的书比普通班的多平且印刷的好,另外还有三十块钱的特殊费用,一块五的代办费。
报到的人有点多,在他身后排着长长的队。邵安摸摸裤带里用手帕包起来的钱,在心底把各项加了加,额头上就开始冒汗,忍不住还是问:“咋还有特殊费用哩?干啥用的?”
收费的年轻女人抬眼扫了他一眼,不耐烦道:“特长班,颜料不要钱还是钢琴不要钱?这只是暂时收的,以后真正上课了还得交。要是上不起报什么特长班?”
邵乾皱眉往前挤,刚想要理论被邵安狠狠瞪了一眼。邵安把包里的所有钱都拿出来,拼拼凑凑也才七十四块八毛。其中还包括本来计划留给邵乾当这个月生活费的的十五块钱。他不知道市里花销有多大,所以只估量着带了这么多。其余的钱还塞在一个罐头瓶里,藏在家里房梁上。他准备攒够了钱买一辆手扶拖拉机呢,好让钱生钱,一直不舍得动那些钱。如今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把所有的钱都拿过来,现在再回去拿也来不及了。
年轻女人用笔点了他几下,“别挡着,凑够钱再来。”
邵安窘迫地拉着邵乾从队伍里出来,队伍里不少人往这边看过来,让两个人更加难堪。
“哥,咋办?要不我去找那个梁校长,先欠着?”
“等会再……我再想想法子。刚过来,不好麻烦人家。”
两块钱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最主要的是,一时半会还真拿不出来。眼看到了午饭的点儿,前面收银喊:“再排五个,其他人可以先去吃饭了。下午两点接着来。”
兄弟俩埋头往外走,邵安摆摆手说:“你先去睡觉的地方等着,我出去转转。”
“你去哪儿?”
“随便转转,还没来过市里。你和宿舍的同学好好说话,搞好关系。”
恢复高考那几年,也是国内经济开始复苏的几年。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年,出现了谁也想象不到的贫富差距。有人住着楼房还有两件家用电器,甚至还可以开着汽车,有人却要像邵乾家里那样,吃一顿白面都是奢侈。不要怀疑这种贫困的真实性,遥远的山区和农村,从来不缺少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他们努力生活,能够饱腹且有余粮就很满足,不知道外面有了时装,有了奢侈品,有了除驴车以外的交通工具。
邵安一个人即使再能干,微薄的两亩地又能产多少粮食呢?他要交公粮,要给邵乾换粮票,要卖钱给他交学费,要补贴家用,还要在恰当的时候奢侈一下,给弟弟或自己买一套还算看得过去的衣服。当然,这种“恰当的时候”,往往是指他们的衣服已经需要补补丁的时候。更何况,他攒的更多的钱都投入了家里做木工的那些工具里,他还准备攒钱买一辆手扶拖拉机,村里的人都开始富起来了,他们应该愿意花三、五块钱去割一亩麦子,不行的话就三块。如果他一个农忙季割两百亩地,就是六百块钱。事实上他可以白天黑夜不停工,可以赚的更多。如此一来,能花的钱便变得少之又少。
邵乾扛着铺盖,另一只手用网兜拎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活像个游街串巷的货郎。果然有人这么觉得,邵乾走出去不远就听见背后的笑声,之前考试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男孩子追上来,抢他手里的网兜,“你提这么多东西,像个卖杂货的。”
邵乾不松手,男生笑:“我又不是不给你了。”
邵乾尴尬,“不是,怕你拎不动。”
“嗨,小看我。”
邵乾松了手,眼睛盯着男生的手,生怕他把东西扔了,摔坏了暖瓶。男生抱着跟着走了几步,果真皱皱眉头道:“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
邵乾接过来,“我来吧。”里面还装着初三的书呢。
男生嘿嘿笑了两声又还回去,“你学费交了吗?”
半晌沉默后邵乾扭头看看一旁仰着的脸,回答:“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