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清澈澄亮的瞳膜后仿佛连通着时空的甬道,安纳斯的目光透过它,一下子就跨越了千年的光阴,好似看到了那个长成后的美人,也在安静温柔的凝视自己。
“祈月烬……”安纳斯触碰他额头的手在抖,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更在抖。
这真的是他了,那个赤诚忠心了一生,却在最后弃他而去的大混账。他竟然变得这么小、这么脏、这么臭,真是……
安纳斯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收回抖个不停的、打前阵的手,用另一只手狠狠抽了它一巴掌,待它稳重下来了,安纳斯才满怀深情的,重新朝祈月烬递出双手——
“……”肮脏凌乱的小孩儿嘴唇动了动,发出含混的一声。他的眼睛随着安纳斯双手的靠近瞪得越来越大,到最后,似乎要撑满整张脸,让他成为一个脸上只剩下红眼睛的小怪物了。
安纳斯见他的赤瞳越撑越饱满,以为他还处于不可置信的惊喜阶段,便露出个酒窝深深的笑容,又低低颤颤的唤了一声:“祈月烬……”
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
生怕被人踩中柔软腹部的西瓜虫般,蜷缩在地上的祈月烬突然低哑的叫了一声,接着大喘几口短促的气,而后,尖利刺耳的童声炸响石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边尖叫,便挣扎着往后挪动。他甚至不知道爬起来后逃跑,只是在地面上盲目的挪蹭,好似没有了下半截身子的瘫痪儿,又或许,他的腰部往下已经是没了知觉的累赘,只能被上身拖带着移动了——
“不要!别打我了!我疼,别打我了!不要打我我好疼我好疼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祈月烬疯狂躲避着安纳斯试图前伸的双手,他在尖叫的同时,不由自主的又掉了许多眼泪,那生理性的盐水滑进他因大喊大叫而张合的嘴,其间的味道除了苦,便是更苦。
而安纳斯看他羊癫疯病发作般又是抽搐又是哭叫,慌神之余,口齿也不伶俐了。更何况,他的声音根本盖不过祈月烬的,他试图触摸祈月烬的手又被如此激烈的抵触了,这让他头脑直发胀,几乎要和耳膜一起被爆掉。
“祈月烬!祈月烬!是我啊,安纳斯塔西亚!你看看我!”祈月烬逃一寸,安纳斯就逼近一寸,到了最后,他将祈月烬逼到了岩壁处,反复尖叫着“不要”“别打我”“我疼”的小孩子在后背碰上坚硬的石壁后,再也哀嚎不出字句,只剩下了彻头彻尾的大声痛哭。
安纳斯的手终于能再次接近他,可是祈月烬抖索得那么厉害,他的头颅完全埋进了乱发与残衣,蜷成了个小黑点儿,好似希望缩成一个人眼压根看不见的微分子。
“祈月烬……”安纳斯不知他为何如此恐惧,但幼小的他哭泣得如此伤心,已经让安纳斯的心脏出现针针眼眼的窟窿了,“祈月烬,祈月烬……别怕,我是安纳斯塔西亚,不是坏人,我不打你,不让你疼,乖一点,我只想抱抱你……”
安纳斯边轻轻吐出安抚的话语,边俯下身子,用手臂环过他瞬间僵硬的、细细的腰,将他带了起来,圈于自己怀抱中。
“祈月烬……”怀中的小人儿可谓格外的气味古怪,他的长头发油腻而酸臭,衣角甚至坠落腥黄肥大的蠕虫,可安纳斯在端详他灰溜溜、胆怯怯,糊了满脸泪的小脸蛋后,还是半哭半笑般唤了声“祈月烬!”
而后死死箍住他,将他的小身子往自己身体里挤压,好像要把隔着两人间的千年时光都给挤压成虚无的一线。
“祈月烬,祈月烬,祈月烬……”
听着安纳斯的轻唤,祈月烬依旧僵硬,像个小木人般任由安纳斯死箍。他的眼泪还是稀里哗啦的往下淌,但心头蹿起的疑惑像是涨潮,在几个瞬间,竟然压下了深刻他灵魂的、对疼痛与酷刑的恐惧。
自从父亲逝世后,再没人这般亲近的对待他了。除了父亲,今日初遇的这人,是唯一一个搂抱他的人。
他知道自己身上很臭,又脏,还爬着一些赶不走的小虫子,可抱着自己的那人好像根本不嫌,还对他又是摸又是抚,好像当他是个特别干净,又香喷喷的宝贝似的。
“祈月烬,祈月烬……”
被反复呼唤的他呆愣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哥究竟打算干些什么。
如果要打他,让他疼痛,为什么还搂抱他?最好最好的爹爹说过,只有亲密的、彼此喜爱的人才能互相拥抱,第一次出现在面前的他,怎么就成了喜爱自己的、与自己亲密的人?
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拨开双眼前的乱发,祈月烬对上一双湿意浅浅的眸子。
方才只顾着想他是不是母亲派来的“坏人”了,没有好好观察他的脸,现下,危机好似已经过去,祈月烬借着微弱的烛光定睛一看,便惊奇的发现他的左右眼颜色不同。
祈月烬大半年来不见天日,进入双目的颜色除了黑,便是赤。陡然一下瞅见安纳斯因为和了泪意,而水蓝色悠荡荡的左眼珠,大惊之余,竟然脱口而出:“爹爹!”
安纳斯只觉得自己被老婆扇了一个脆亮的大耳光。
“啊哈……?”安纳斯瞪视着自己小小的夫人,嘴角除了抽便是搐,“你……叫我啥?!”
祈月烬看面前的人垮下脸,立马就害怕的瑟缩起来了。可他的的确确只见过父亲一人有蓝色的眼珠,便耐不住激动,鼓起十足的勇气而抬眼轻唤:“爹爹……”
“……”安纳斯意味不明的眯起眼,活像猫儿在思量要不要扑向那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笨鼠。
“我看上去很老?”安纳斯将面部凑近祈月烬,吐出清幽而清凉的气息,故意挠得他鼻尖儿痒,“你是逆向生长,所以还处在老眼昏花的阶段么?把自己老公认作自己老爹,你想玩禁忌恋,我还不奉陪呢!”
祈月烬听得似懂非懂,但在他记忆里,温文尔雅的父亲是绝对不会这样言辞营句的。更何况他神思通灵,不消几刻就发现了面前人与父亲“灵之质”的不同,便半是失落半是好奇的,睁大了眼死盯着安纳斯瞧,好像要用目光将他面部的每一寸都给舔舐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