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番外《长相守》———— 作者: 鱼香肉丝

作者:鱼香肉丝  录入:06-06

无影无形的气劲如海啸一般席卷开去,不是将人拍开,而是将人打散,落不完的肉糜血雨之中,剑光似闪电似惊雷,侥幸扛过第一波的人,便皆毙命在这雷电之下,连死前的惨呼都发不出来,落在秦敬眼中,只觉天地一片血红,空中似翻涌着无数冤魂厉鬼,无数凄厉嘶吼,但耳边真正听到的,其实只有风声。
发觉自己竟是怕了他那片刻,秦敬冷冷扪心自问:
秦敬,你又以为他是谁?

“别怕,”沈凉生抱着秦敬,觉出怀中身子微微发抖,轻声安抚了句,“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秦敬闻言却只觉得荒唐,沈护法,难不成你已经杀人杀得没了脑子?你现下护我周全,难道不正是为了稍后要我去死?
“沈凉生,你也看到了,普天之下,多的是人想取我的性命。”心中愈觉得荒唐,口中愈要温柔回道,“我却只想到我师父,又想到你。”
“…………”
“师父虽没能护得了我,但到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不想让我死的人。”
“…………”
“至于你,却是所有要我去死的人中,唯一一个说过会好好待我的人。”

想起了吧,当日让你千万莫要忘记的话。
秦敬觉得抱着自己的手臂突地一松,下一瞬又猛地收紧。心道痛快二字,果然就是既痛,且快。
奔马未曾稍停,将一场又一场血雨远远抛在身后。
沈凉生未再说话,只紧紧抱着他。
如此姿态,倒真仿佛他要带他去的不是死国。
而是天涯。

十七
疾驰一日之后,已有堂主赶来接应,这头沈凉生带着秦敬平安入山,那头江湖诸派也再无动静,想是明了浮屠山险,易守难攻,事已至此,急着攻山也无大用,不如养精蓄锐,等着迎接来日那场避无可避的鏖战。

天时尚有五日,虽说人已带到,也并非分不出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但是为求稳妥,苗然亲自为秦敬验血量脉,复又配了剂安眠汤药,索性让他老老实实睡足五日才最为保险。
“苗姑娘……”房外重兵把守,房内却只有秦敬和苗然二人,秦敬一边吹着药,一边嘀咕道,“你这药当真可行?不才多少也算是个大夫,要不你把药方给我看看?”
“少废话,你这条小命眼下可是比我这条老命都金贵,谁有那个闲功夫害你,”苗然口中不客气,语气却带了两分长辈的亲昵,“还有,你不是该跟小沈一样唤我一声苗姨?”
“唉,我和他都这样了,你还要拿我打趣,实在太不厚道。”秦敬几口把汤药饮尽,自己躺平,被子盖到颌下,口中却真叫了句,“苗姨……”
“什么事?”
“我怕痛,要不你再给我开副药,让我把后头七日也睡过去吧?”
“那可不成。”苗然亦知血引必需吊足七日,日日俱是煎熬。虽看他现下有气无力,面色煞白躺在被中的样子略微有些不忍,却也不能应了他。
“他在外面么?”秦敬也不是当真要求她,又转了话题道,“麻烦苗姨跟他说,换个人盯着我吧,我不想见他。”
“放心,他也没空老盯着你,”苗然闻言好笑地劝了句,“再者说,你这就要睡了,睡了不就见不着了?”
“也是。”
“睡吧,”苗然看他渐已昏沉,起身为他掖了掖被角,低声重复了句,“睡了就见不着了。”

秦敬昏睡过去,苗然走出房,果见沈凉生负手立在房外,面色愈发静如止水,连苗然都再看不出他真实情绪为何。
“他睡了,你若愿意进去盯着也随便你,”苗然明知方才房中对答早就被他听了去,口中却执意要做个传声筒,“只是他说他怕痛。还有不想见你。”
沈凉生点点头,仍自举步向房内走去。苗然拿着空药碗站在当地,冷漠心道,秦敬,你还真是死不开窍。这挤兑的话,也得说给在乎自己的人听。他连你的命都不顾了,还怕你这两句话不成?

沈凉生一步步走到床边,低头望向床上静静睡着的人。
脑中似有千头万绪,又似早已一切归无。
他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沉默地望着秦敬,想从脑中那片虚无里捞出一点什么来回忆,却觉所有回忆都如流水般自指缝中漏走,什么都抓捞不起。
“等你死了……”心跳沉稳规律,仿佛滴水钟漏,默默数着亘古岁月。沈凉生轻声对睡着的人说:“……我就忘了你。”
案头烛火突地一跳,摇曳烛光映亮床上人的脸,自眼角至颊边一道浅长伤疤,好像在睡梦中也听到了谁人低语,于是难过得流了泪。
沈凉生抬起手,似要抚上他的脸,却在距肌肤一寸之处停下,手指隔着虚空划过那道虚假泪痕,继续轻声道:
“哭什么……骗你的。”

五日转瞬即过,秦敬按时醒过来,睁眼便见沈凉生立在床头,下意对他笑了笑。
笑完才记起现下身处何时何地,便又摇头笑了笑。
苗然这药服之仿若假死,是以五日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饥渴。秦敬自己下床整好衣衫,抬头望向沈凉生,许该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第三次笑了笑。

“事不宜迟,秦敬,请。”
沈凉生漠然地看着他,似在这五日间已然收整好全部思绪,重又变回初见时的那个人,不笑含煞,骨冷魂清。
秦敬便忍不住生出一股错觉,错觉以为他们之间那大半年光景,只是自己在这五日中做的一个长梦。
“原本就是这么个人,也不过如此罢了。”秦敬跟着沈凉生走出囚室,心中默默嘲道,“倒是自己,之前竟会以为他也动了真心,实在顽愚可笑。”

刑教内部通路复杂,机关纵横。幽深回廊中,每十步便点着一支牛油火把,值岗的教众远远见沈凉生走过来,便皆单膝点地,躬身行礼。秦敬狐假虎威地跟在后面,只觉地势越走越高,诧异心道,本以为那魔头的肉身会深藏于地宫之中,原来竟不是。
复又走了盏茶时分,便进入一间空旷殿堂之中,纵高怕是不止十丈,望之黑不见底。
沈凉生停下步子,转身望向秦敬。秦敬以为他有话说,正要凝神细听,却见对方走前一步,打横将自己抱了起来。
秦敬被他这么抱过不止一次,却是第一次真心觉得抗拒,似是怕了对方身上冷漠气息,不自觉地挣了一下。
“别动。”沈凉生手臂一紧,沉声吩咐了一句,人亦站在原地未动。
秦敬只好认命地让他抱着,却又听对方突地说了句与眼下光景全不相干的话:
“你身上总有药草的味道,我会记得。”

秦敬待要回话,但觉一阵头晕目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凉生抱着他猛地腾空跃起,跃至三丈高处身形一折,足尖轻点石壁,便又跃高三丈,如此反复两次,终于落到实地,将秦敬放了下来。
两人落脚处乃是一方于石壁上凭空突出的高台,眼前黑黝黝地,似是一扇精铁大门。
秦敬刚要开口,却见大门洞开,室内不知点了多少火烛,一时光芒刺目,不禁闭了闭眼。
这一闭眼的功夫,便觉手被人拉着,沈凉生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门去,走到石室中方才放开。
“原来押人还有这种押法,真是长见识了。”石室中四位堂主与两位长老都在,苗然是个不管什么时候都敢开玩笑的主儿,当下毫不客气地揶揄了一句。
“苗堂主,你这张嘴可真是我教一宝,什么时候教中缺钱了,你我二人寻个茶楼,搭档讲点段子,定可赚得盆满钵满。”
石室一隅有人接过话头,秦敬转目看去,耳听身边沈凉生沉声禀道:“代教主,人带到了。”
哦,原来这便是那位比刑教护法还要厉害三分的角色。秦敬打量了两眼,只见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微微有些发福,不像是个魔教教主,倒似是个生意人,颇有点和气生财的意思。
“这位小兄弟,真是委屈你了。”人长得和气,话也说得和气,中年人走近两步,拍了拍秦敬的肩,“这辈子既是没淘生好,黄泉路上就走快点,早早重投个好胎。”
“…………”秦敬不由一时哑口无言,心说我总算知道你们护法那张嘴是怎么练出来的了。亏得在下没心没肺,这要换了个人,只怕还没做成血引,就得先被你们活活气死。

“代教主,时候差不多了,香这便点上吧?”
方吴两位长老一直掐着时辰,口中问过一句,见代教主点了头,便自手捧的盒子中取出一支粗若儿臂的长香,插在香炉中点燃,又将香炉毕恭毕敬地摆放在石室正中的铁棺上。
这铁棺甫进门时秦敬便已看到,心道那魔头的肉身定就存于棺中。
而这间石室,应是整个刑教最高的所在。
原来那人即便于假死之时仍不肯隐于地下,仍要自高处冷冷俯瞰这大好世间,静待复生之日,一手握于掌中。

魂香点起,代教主随即走至铁棺旁,盘膝坐下,阖目运功。室内一时静极,众人皆目不转睛地望着铁棺与棺旁之人,便连秦敬也有几分好奇,不知这魂引是怎么个引法。
这厢秦敬正在凝目细看,却见本负手立在身旁的沈凉生走前半步,微微错身,将自己挡住一半,负在身后的左手往后探了一下,正正握住自己的右手。
“唉,这都什么时候了,亏他还有这个闲心,”秦敬暗暗挣了挣,没挣开,也就由他去了,心中苦笑忖道,“说他无心,偏还要搞这些劳什子;说他有心,却连自己都不想再信。”
沈凉生站在秦敬身前,秦敬自是看不到他面上神情,只能觉出身前那人虽说握着自己的手,周身却仍散发出一股漠然至极的气息。交握的手也就只是握着而已,感觉不到任何其他意味。

魂香虽然粗若儿臂,燃得却是极快。香将燃尽时,突见棺旁打坐之人浑身猛地一震,头顶徐徐升起一缕红雾。红雾似被那魂香牵引着,慢慢飘了过去,萦萦绕着魂香转了两转,便攸地钻入棺中,铁棺一时红光大盛,隆隆轰鸣,似有什么东西欲要破棺而出,却终少了一分气力,又渐渐沉寂下来。
“……成了。”代教主低声吐出两个字,便猝然委顿于地。这魂引虽不会要他的性命,却注定要耗去他一身元功,从此只如常人。
“我扶代教主回房休息,血引之事交予你了。”方长老同吴长老说过一句,背起地上已无知觉的人,飞身掠出门外。吴长老先收起棺上香炉,方自袖中又拿出一个小盒,径直向秦敬走去。
“我来吧。”沈凉生却迎前半步,淡声接过盒子,也不放开秦敬的手,就这么牵着他一步步走到棺边。

铁棺上方横着两根铁索,下头那根离棺盖约有两尺,距上头那根却足有一人高。每根铁索上又挂着两副铁铐,想是专为血引之人预备的刑架。
沈凉生丝毫不假他人之手,身影一晃,人便已扯着秦敬稳稳立在下头那头铁索上。手下有条不紊,先将他双手铐紧,复弯下身去,铐牢双脚,秦敬便被整个人死死固定在铁棺上方,决计无法自行挣脱。
“沈护法,”苗然从旁观之,突地有些猜到了沈凉生的意思,心中霎时一寒,口中勉强道了句,“属下身兼教医之职,还是让我来吧。”
“不必。”沈凉生冷漠地吐出两个字,仍自稳稳立在铁索上,启开手中盒子,取出一支比人的小指还要细上许多的铁管。
铁管两端俱是斜面切口,打磨得尖锐非常,正是用来放血的物事。
一片静穆中,沈凉生定定望着秦敬的眼,手中突地加力,将铁管一端插入秦敬心口,一寸一寸,深深插进心房所在。
从头至尾,握着铁管的手纹丝不颤,未有一分犹疑,亦不见一分动摇。

秦敬心器构造异于常人,心里插了这么一根东西进去,不会立时便死,却也真的痛极。
痛到极处眼前便是一黑,终撑不住晕了过去。
目中最后所见,是沈凉生定定望着自己的眼。
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只有纯粹的漠然,与无边的死寂。

秦敬再度清醒时,石室中已然空下来,亦不复烛火通明之景,只寥落地点了两根蜡烛,昏暗得仿佛幽冥鬼蜮。
心口锐痛似是稍缓了一分,令秦敬攒起一丝气力,低头望向心口,只见鲜红血液源源不绝,却又极缓极慢地自铁管另一端滴下,落到下方铁棺上,那棺材便有如活物般,将落在棺盖上的血液一滴不漏地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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