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黑衣人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出来看了看,最后在山壁的缝隙间找到了已经发烧昏迷的我”
那名猎户早就知道出了事,却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匆匆赶到县城报案,无疑意味着某些猫腻想到还在衣冠冢处等着的范磊,以及在此事上横插一手的杨兆兴,柳行雁皱了皱眉,问:
“‘石头哥’就是现在的范磊吧他对现场做了手脚?”
“不,他只是将我藏了起来而已是大舅舅赶来之后连夜抹除了‘另一个小孩’在场的痕迹,让人把虎子当成了我……”
说到这里,杨言辉惨然一笑:
“当然,真正骗过杀手的,是母亲我也是听了石头哥的转述才知道……母亲看我逃出去后,就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爬到车厢另一头抱住了虎子虎子和我的衣服都是混着穿的;下来补刀的杀手见着车里人的打扮和动作,便以为他就是颜家独子,也因此让我逃得了一命”
少年说得难受;听着的人却也没好到哪儿去柳行雁自小没了父母,从未感受过被亲人呵护,关照的感觉;如今听对方说起过往、得知颜杨氏的作为,心中又是触动又是佩服,更隐隐生出了几分感激──对“颜辉”得以活下来、得以与他相遇这一点
“之后呢?”
他问,没有探究少年话中那位“大舅舅”的事,“你就被带回了杨家?”
杨言辉颔首:
“大舅舅一看现场就知道不可能是寻常山匪所为,而是有预谋的仇杀那时武忠陵才进京没几年,大舅舅为收拢军心得罪了不少人;父亲在任时也做了些有利百姓、但损害了某些豪族利益的事仇敌太多,大舅舅怕将我的性命再赔了进去,同石头哥对了说词后便连夜带我回京,避着旁人耳目将我送进了国公府”
“之后他又快马连夜赶回巫州,一面暗中留意、搜集幕后人左右调查的证据,一面设法掩盖、窜改任何指向‘车中有两个孩子’的证言我幼时体弱,平时没怎么出外;鸳鸯姨、何叔叔又都是双亲俱亡的家生子,身契全在杨家手里,倒真让大舅舅瞒天过海,让虎子代替我入了颜家坟茔”
“但他却未干涉最后的‘调查结果’”
柳行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以安国公府之能,不满调查结果,大可上书先帝要求彻查但看此案的文书记录,安国公府不仅不曾插手,明面上还与此全无关联……如此顾虑重重的作为,莫非令堂的身世有什么玄虚?”
少年苦笑了下,道:“没什么玄虚,不过是阴差阳错、明哲保身罢了”
“……能和我说说么?”
男人总算还记得自己立下的决心──更主动了解言辉一些──短暂沉吟后试探着问
杨言辉也没隐瞒,点点头直接说起了当年的那段秘辛
“我母亲出身杨家二房承德公一脉,论辈份是当今国公爷的堂侄女大邵早年边衅频仍,承德公与长子俱亡于北疆,只留下了尚在束发之年的幼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曾祖母郑氏不愿外祖父走上父兄的老路,便让外祖父舍武从文,成了杨家唯一的读书人”
顿了顿,“许是外曾祖母照管得太紧,外祖父虽然在文学上颇有天赋,却半点无意于仕途外曾祖母还在的时候,外祖父还似模似样地参加了科举;待外曾祖母离世,三年孝期后,外祖父就直接离了家,隐瞒出身四处游历去了”
“外祖父行事颇为随性,连亲事也是自个儿相中了才让国公爷帮忙打点后来外祖母难产而亡、母亲亦自幼体弱,外祖父自认是天煞孤星,怕再祸及母亲,便寻了个合适的人家将她出继……这也是母亲籍贯上写着‘沂州’的原因”
少年叹息着道
“得知此事后,国公爷将外祖父骂了一顿,却仍旧没能使外祖父转变心意国公爷不忍母亲寄人篱下,便使了些手段将她接回了国公府”
“母亲对外的身分是寄养在安国公府的‘战友遗孤’,内里却还是当正经小姐养大的也不知是那‘天煞孤星’之说真有其事、又或安国公府的‘风水’更适宜养人,母亲原先羸弱的身子渐渐养好了,连武艺都学得了不少后来先帝镇抚西南,将大舅舅、二舅舅分别派往黔、蜀练兵,母亲也不知如何混入了大舅舅的随从中,愣是与大舅舅一同到了西南”
“这可真是……”
虽知这是长辈旧事,他无论如何不该妄加评论可听到这里,柳行雁仍不由升起了一股“有其父必有其女”的诡异感慨;更在想到少年早早离家闯荡的经历后,再深刻不过地体会到了“血缘”二字的强大
他忍不住抬掌──仍然空着的那只──按上少年脑袋,一如既往地揉了揉那头柔软的细发
杨言辉因他的动作怔了一怔,随后眉眼微弯、唇角微勾,不掺一丝苦涩地漾出了微微笑意
“有其父必有其女,有其母必有其子……柳大哥是想说这个吧”
少年自我解嘲
柳行雁笑了笑,没说是也不是,只接着又问:
“令尊令堂,便相识于西南?”
言辉曾说颜杨氏“连武艺都学了不少”,是故柳行雁脑中还一瞬间闪过了“美救书生”的可能……但事涉长辈,这样的猜测多少有些轻佻,便还是让他咽回喉头,只单单问出了这么一句
杨言辉“嗯”了一声,唇畔笑意愈深,却已不可免地染上了些许怅然
“父亲时任邵州通判,在寻访民情时遇了险,被正好路过当地的母亲所救,双方自此有了交集”
“父亲喜爱母亲不同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和爽利;母亲也钦慕父亲的学识、人品和才干但母亲是女儿家,又想着祖父是当代大儒、担心自己太过主动惹来不喜,即使心慕对方、也迟迟不曾坦白……倒是父亲颇为果决,取得祖父应允后便直接登了将军府的门;虽让大舅舅好一通‘指点’,却也成功得到了大舅舅的认可”
“令尊令堂想必十分恩爱”柳行雁轻声道,“不然也不会与你说这些了”
“的确”
少年点点头,却旋又化作了一叹
“但好事多磨,祖父允了、大舅舅允了,国公爷却……杨家数代将门,在军中有着不小的威望国公爷担心先帝有鸟尽弓藏之心,故多年来一直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跟文臣一系更始终保持着距离父亲虽非门阀出身,祖父却是闻名天下、桃李满门的大儒,不是派系胜似派系国公爷担心惹来先帝猜忌,咬死了不肯同意此事;最后还是多年不见踪影的外祖父出面转圜,以母亲早就出继为由打消了国公爷的疑虑,父亲母亲才得以共结连理,合了两姓之好”
顿了顿,杨言辉语气一转,涩然道:
“其实国公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杨家经营西北多年,先帝却将大舅舅、二舅舅转派至西南……明面上说是信任杨家的将才故委以重任,却也脱不开一石二鸟、借刀杀人的嫌疑正因为疑心帝王别有用心,案子发生后,国公爷才尽可能撇清母亲与杨家的联系、彻底置身事外;就连大舅舅想查明真相,也只能瞒着国公爷悄悄进行”
这方面柳行雁不便多言,便只问:“外祖父他老人家呢?”
“……知道此事后,外祖父不堪打击,当夜骤逝了”少年轻声说
柳行雁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
“怨么?”
听似没头没尾的一问,对被问的人而言却是再清楚明了不过杨言辉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最终却仍是摇摇头,道:
“不怨……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在国公府里长大的,国公爷待我也直如亲孙,并无半分苛待”
“颜老呢?他知道你的事么?”
“知道但他同样清楚当时的状况,知道怎么样才是保住我的最好方式所以祖父也默认了我的‘死’,并另从远亲之中选了个孩子承继香火……”
“……你可曾再见过他?”
“见过……虽然只是单方面的”
少年喃喃道,“我去过祖父隐居的山里,远远地看过他一回……可一想到他曾经对我抱持的期许,我就没敢走近,没敢认他……”
“言辉……”
柳行雁有些痛惜地一唤
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可杨言辉却像被这二字刺激着,猛地侧过身别过头、用一种难言的神色望向了道旁稍嫌陡峭的山坡
“你知道吗?”
他说,“父亲随了老家的规矩,直到出事前都未给我取过大名,只用‘大郎’或小名‘狸奴’唤我‘辉’这个字,还是祖父知道国公爷的意思后差人送来的;是祖父给我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处或用典,只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传达了对孙子的祝福跟期许
少年转瞬又有了些许哽咽;就连在旁听着的男人,也不禁升起了几分鼻酸
可和那份祝愿相比,更让他在意──或者说心疼──的,还是背负了一切的言辉
──遭逢大难仍得一众长辈看护庇荫确实是大幸;但这大幸却也意味着隐姓埋名、不见天日,意味着失去自己的“根”言辉再不能正大光明地称颜老为“祖父”;连在安国公府的身分都说得隐晦……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论安国公待言辉再怎么“视如亲孙”,少年都很难不对自己的身分产生迷惘
而柳行雁很清楚那样的感觉
望着少年泛红的眼眶、思及少年所说的种种过往,柳行雁只觉一股熟悉的冲动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让他忍不住一个使劲轻旋过对方身躯,继而于少年有些怔愣的目光中微微倾前、低头吻上了那双仍有些苍白的唇
──唇下的触感,温软美好得一如预期
他曾私心期待着少年的表白,期待着总是积极示好、殷勤以待的少年能主动踏出那一步,而他则顺理成章地点头应承──他已经认识到少年的美好,也认定这份美好终将属于他,自然如坐钓鱼台,雷打不惊、风吹不动
但此时、此刻,他却已不想再等待;不想……让心系于他的少年再感受到半分的迷惘和不安
至少,不该是因为自己
感受着舌尖传来的微微咸意,柳行雁心中怜意更甚,不由得寸进尺地轻吮了吮少年唇瓣,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双唇、抬起了头
少年不知何时已然闭上双眼,正因唇上骤失的温暖双睫轻颤、有些茫然地重新睁开眼眸眼瞅着言辉的双颊不仅未曾发白、还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浅粉,柳行雁心中更是大定,不由抬掌捧住对方面颊、让仍自呆愣着的少年与己四目相接,然后,再真诚也再深挚不过地、说出了那句筹谋多时的回答:
“我心正似君心我心悦你,言辉”
少年的眼瞬间瞪大了几分,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错愕难解柳行雁满心以为对方听着这话定会喜出望外,不意却是如此反应,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问:
“怎么,吓傻了?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是”
杨言辉微微侧首、像是不堪承受地避开了男人满载期望的视线被吻得红艳欲滴的双唇几度张阖,足足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
“柳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了……?”
柳行雁瞬间如坠冰窟
“误会……?”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怎么、不、我以为……你……”
因震惊过甚,他连话都变得语无伦次,半天组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杨言辉让他的反应弄得尴尬更甚,但短暂沉默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柳大哥作此想法,但……你误会了”
“言辉……”
再次听到“误会”二字,即使沉稳如柳行雁,都一瞬间生出了拔足逃离的冲动
但他不可能丢下言辉一个人在此;更不可能仅因“误会”二字,就放弃这份已深植于心底的在乎
所以他终究锁住了自己的脚步,只放下了原本覆在少年颊侧的、那有些踰矩的掌,而在几个深呼吸后,问:
“既如此,你为何这般替我筹谋设想、为何……打重逢之初便百般殷勤、小意关照?”
“柳大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上官鎏的原因;再后来,我以为是你对我……既然两者皆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柳行雁不想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可看着眼前连他的面都别开不看的少年、想到这些日子来自以为是的欣喜和期待,纵已竭力控制,脱口的话音还是带上了几分质问和怨怼
像是被他的话震了住,少年的脸色转瞬白了一白,眸间更闪过了一丝难受柳行雁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相逼,却又放不下胸口的那股气,一时进退维谷,就这么与少年僵持了住
──直到杨言辉蓦地一声叹息
“你果然不记得了”
“……什么?”
男人有些愣,对从质问者转为被质问者这点;却旋又因日前的魇境想到了什么,一时心跳如擂鼓,问:
“不记得什么?”
“杨言辉和柳行雁的第一次见面”
少年说,“不是在蜀地,而是在京城……就在安国公府”
柳行雁这下真吃惊了他不认为少年会说谎,所以答案只会是他忘记了……或者言辉错认了
他分不清哪种答案更让自己难受一些
但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还是问:“什么时候?”
“……就在我六岁那年”
杨言辉低声道,“先前不曾提过……实则案子的许多细节,都是我后来才从大舅舅和石头哥那里听到的被石头哥救走后,我的确恍惚醒过一次,但忆起山道上发生的事、想起车厢中的惨状后,我便……心神失丧、自我封闭了起来”
柳行雁听得一窒
他当然知道那种事对一个孩子的冲击绝不会小;但方才听少年的叙述,心神全顺着对方的话跑,竟让他下意识忽略了这点;直到此际,才恍然惊觉了什么
却听少年又道:
“舅舅和国公爷不是没请过大夫,却谁都拿我的病症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地将我拘着,避免我做出什么危害到自个儿安全的事儿可一回,太子亲临国公府,府上一片忙乱,平日看着我的下人也不免疏忽了照顾,让我迷迷糊糊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跑到了国公府庭院的假山边”
“看着漫天的暮色,我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母亲的嘱咐言犹在耳,让我本能地便在假山的隐蔽处躲了起来这一躲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院子里蓦然响起阵阵人声,我才被一道乍然落到眼前的身影找了出来”
说着,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对向柳行雁,带着与往日相同的清澈明亮,和柳行雁再熟悉不过的钦慕:
“看到是我后,那人愣了一愣,却没有斥责、没有质问、没有教训,只是取下了身上的外褂,沉默但仔细地披到了我肩膀上……我那时不过半人高,即使穿着半身的外挂仍嫌太大;但那一瞬裹住身子的温暖,却……让我从蒙昧中醒了过来”
“我从此记住了那人,也一直想回报对方故成都一案偶然相逢、又认出柳大哥的身分后,我才放下了单打独斗的念头,转而替柳大哥打下手搜集证据短暂的合作让我越发欣赏、钦佩柳大哥,才会在陛下与上官大哥成就好事后设法说服陛下,让柳大哥得以脱离那样的环境,能……真正从那段无望的感情中走出来”
“……但眼下的发展,却非你所愿”
柳行雁语气艰涩地说
少年苦笑了下,道:“实话说,我虽费了不少心思,对诸般安排的效果却没什么信心”
顿了顿,他眼帘微垂,又道:
“我……总是想到一个人,他也似柳大哥一般痴心,明知无望,却仍死守着那段感情、极力贯彻对方的意志与谋划我其实很羡慕能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珍视守护、不惜一切的人,也为他的痴情与执着所撼动但……看着他难展欢颜的样子,我也忍不住难过,忍不住希望……他能放下那些,不再被逝去的人所桎梏
《杨柳青青》完本[古代架空]—— by:冷音/crasia
作者:冷音/crasia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