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宽松舒适的白衣,质地轻薄而丝滑,领口泛着新洗过的味道,便如同那穿门而入的阳光一样,干净清新
风月明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回忆起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当时在子午谷口,李默一掌当胸攻至,他虽然竭力抵挡却仍然慢了半分,被李默一掌印实他甚至还没来及感到疼痛就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喀啦”声,那声音不是从耳朵听来,而是沿着他身体里的骨骼一路传上来的
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倏然间腾空而起,飞得如自己的帅旗一般高,顿时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底子午谷的日头十分火辣,然而他在晕头转向的翻滚中却仍然看得清楚,在李默的太平教大旗之下,一个身穿儒生长衫的少年长身而立,那是他最最熟悉的身影
方瑜,是你吗?佯出斜谷,实攻西安,如此毒辣的奇袭计划,难道是出于你手?当初你潼关与我一笑而别,究竟所为何事?这几个月你音讯皆无,却为何终究出现在李默的叛军旗下?风月明的心绞痛,痛得他整个人都似要扭曲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发冷,猛地一挣,复又睁开眼睛,入目的依然是那一抹温暖的阳光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噩梦,风月明大口地喘息着,好像只有这来自家乡的湿热暑气才能稍减他来自遥远子午谷的伤痛他这才忽然闻到,这空气中似乎还有另一种气息,一种淡雅、清香,却同样让他感觉到温暖的气息
风夜菱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裙,似乎比那门外的青竹还要翠绿一些,就像早春时分吐出的新叶她双膝跪坐在风月明榻边,上身趴在榻子一角,正闭目小憩一头秀丽的青丝披散在她娇柔的背上,随着她轻柔的呼吸一起一伏,嘴角则是一丝清甜的微笑,就像来自永不凋谢的春天
风月明呆呆地凝望着她,仿佛自己领命出征,灭北元攻荆州败蓝玉这一切都只是无比真实的黄粱一梦,包括那身穿儒生长衫的少年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夜菱的身子轻轻动了动,她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然后她的目光倏地就对上了风月明的目光
“呵,你醒了!”她倏然一怔,纤长的睫毛也随之颤抖仅仅需要片刻的确认,风夜菱嘴角春天般清甜的微笑转瞬间就化作了盛开的夏天她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风月明
“……呃……痛……”风月明小心翼翼地道
“什么嘛~”风夜菱这才放开手,一边笑一边抹着她朦胧的泪眼,只看得风月明既是心疼又是甜蜜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风夜菱匆匆站起身来便向门外走去,然而不知是否是跪太久腿压麻了的关系,她才走了两步就一个踉跄栽倒下去
“你小心点!”风月明从她身后叫道
好在风夜菱身手也还算矫捷,就在身子即将落地前的刹那忽然用手掌一撑,整个人借力又弹了起来,重新站稳了身形
“小意思”风夜菱得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跑了出去
“你上哪去?”风月明从后喊道
“去请徐先生”风夜菱的声音已去得远了
片刻之后,徐秋雨拖着个药箱子疾步走进房来,见风月明坐在床上,露出一个放下心事的欣然笑容,问候道:“贤侄醒啦,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风夜菱紧随着徐秋雨进来,解释道:“是白静姊送你回来的,当时你伤得极重,浑身都是血污,多亏了徐叔神医妙手,才救回你一条小命,还不好好谢谢徐叔?”
风月明抱拳一礼道:“多谢徐叔,请恕晚辈不便下地行礼”
“免啦”徐秋雨微笑着一摆手道,“都是自家人,贤侄受了伤你徐叔怎可能袖手旁观?”
“也要谢谢白静姊从关中到京城,此去何止千里,她能一路把我送回来,也真是辛苦了”风月明又问风夜菱道,“不知她现在何处?”
风夜菱道:“放心啦,都已安排妥当,她和白沁姊是一起来的,爹让她们住在东厢了”
正说着话,白静白沁两姊妹跨进门来,见风月明醒转也是欢欣雀跃白沁道:“谢天谢地,将军总算醒了”她本待接着说两句,却被兴奋的风夜菱小雀儿般打断了
风夜菱娇笑着道:“哥你是不知道,那天她们把你送到家后回到东厢是倒头就睡,直睡了近一整个昼夜才睡醒,把床单都睡出了人形的痕迹呢,可想而知她们这一路是有多劳累”
白沁不好意思地道:“这么丢人的事小姐快别说了”
风月明肃然道:“二位姑娘千里救命之恩,风月明此生铭记”
白静道:“这是我们应做的,比起将军为西安府百姓所做的一切,我们姊妹的区区辛劳又何足挂齿?”
风月明听到“西安府”这三个字,仿佛心头被扎了一样,张了张嘴,却又不敢直接去问,眼睛一转,问道:“我爹呢?”
徐秋雨道:“文昌伯今早上朝议事未归”
风月明心中一沉,不禁道:“不知朝会所为何事,竟至下午未散?可是与西北军情有关?”
“我说了贤侄可不要心急,反正此事早晚要说与你知”徐秋雨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李默突破你们子午谷的防线后,立刻兵分两路,一路进兵西安府,一路快马进击五丈原,让燕王无暇北渡陈仓”
风月明深深吸了口气,强作平静道:“结果如何?”
徐秋雨道:“进兵西安府的是李默的心腹大将邵炳南,此人四十来岁,阴狠老辣,与西安府中的烈阳里外夹击,把围城的张子义打得大败,张子义更是当场阵亡,让冷无求痛失一臂”
风月明想起曾和他在潼关城下并肩作战的张子义,不禁心中一痛,黯然道:“然后呢?”
徐秋雨续道:“邵炳南击败张子义后并没有进入西安府,而是和烈阳合兵一处,赶赴五丈原战场”
“好狠的战术!连西安府这样关键的战略大城都不要,看来李默是打定了主意不让燕王和冷无求活着逃出五丈原了!”风月明咬着牙道,“五丈原怎么样了?”
徐秋雨道:“任政虽然把李默出子午谷的讯息带到了燕王处,但因为李默紧随其后,燕王并没有充足的时间架设浮桥,所以他退无可退,只有整装备战燕王不愧是我朝杰出的兵法大家,他在得到任政带去的宝贵信息之后,迅速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战机,率领本部北平府精兵向西突围”
房间里的风夜菱并不知道西北的战事到底有怎样的发展,徐秋雨这么一讲,立即听得聚精会神白家姊妹同样不清楚战事的后续,听到这里也不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风月明自更不必说,有些着急地道:“燕王最擅长骑兵突击,若论进攻只怕蒙古人也及不上他”
“你说的不错”徐秋雨道,“五丈原的西侧主要是蓝玉旧部秦胜的人马燕王一面率众突击,一面派人散布谣言,说蓝玉已被烈阳杀害,动摇秦胜的军心那秦胜此次出兵全靠李默手上的蓝玉兵符,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面对燕王的王者之师更是战意匮乏,再被谣言一搅,立时变作一团散沙,几万人的部队被燕王的三千精骑硬生生冲出了一个缺口”
“好一个燕王朱棣!”风月明激动地拍了下床,登时牵动伤口,整个人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徐秋雨扶风月明重新坐好,接着道:“另一面冷无求在五丈原东侧布防,为燕王断后,迎接李默汉中军主力的冲击这李默实乃天纵之才,不但武功高强,对形势和人心的把握更是了得他自成为太平教主以来,便不断利用自己上窥天道的武功树立他接近于‘神’的形象,得到手下教众近乎盲目的崇拜,相信在他的麾下作战也能得到‘神’授予的力量,可以战而不死”
“一支悍不畏死的军队是最可怕的!”风月明道,“这一阵冷无求恐怕要吃亏了”
“何止吃亏,简直是一场惨败”徐秋雨喟然叹息一声,低声道,“冷无求带去五丈原的两万余人被杀得血流成河,折损万余你手下的琅琊军也伤亡惨重,杜豫战死,残部全靠云河和朱玄的指挥调度,才沿着燕王杀出的缺口由西侧撤出此战李默大胜,其太平教的声威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故皇上为此大为震怒,正与颖国公宋国公他们商议对策”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徐秋雨说完,不但风月明望着门外随风摇曳的青竹一声不发,就连一旁的风夜菱、白静白沁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方瑜,你好狠!面对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你难道就忍心这样把他们斩尽杀绝吗?好吧,既然你已跨出了这一步,那么我们以后便是敌非友,彼此有多少斤两,只有将来战场上见分晓了!
风月明紧紧抿着嘴唇,双目放出熠熠神光
第34章 一触即发
十月,李默尽起太平教叛军,由汉中开赴襄阳,在襄阳城外与梁梦醒会师一处,并将城内的张冀北收编至太平教旗下于是李默在襄阳附近的兵力增至十万,且因为粮草和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经由汉水水路从汉中运往襄阳,李默得以放开拳脚,在毫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与明军进行一场决战
面对亮明了爪牙的强势敌人,年近七旬的应天军总帅,宋国公冯胜亲自坐镇荆州他知道此一战的结果将直接决定未来几十年大明朝的国运,也沉下心来,决意与李默好好较量一番他先命令蓝若海部从襄阳退回荆州,然后把从关中战场退下来的冷无求风月明残部重新整编,将新军的左中右三部合一,共计五万兵力,全部统一在他自己的指挥调度之下
与此同时,朱元璋同样深知这是他输不起的一战,派颖国公傅友德领御林军三万进驻武昌,与武昌的一万驻军及沿途九江的一万驻军合并,共计也有五万兵力
十万对十万,双方为了这一场决定天下命运及历史走向的大决战,都已倾尽了各自全部的本钱
风月明自然不愿意错过这场风云际会,他在以医术闻名的徐秋雨的妙手之下养了一个多月,内伤虽然未愈,日常活动却已无碍恰逢宋国公冯胜领旨出征荆州,风镇岳徐秋雨皆奉旨随行,风月明便以不能离开徐秋雨的看护为由,跟着冯胜一道去了荆州
冯胜一行人到了荆州,首先做的便是重新整编应天新军,一时间新军各部高级将领全部聚集荆州城,自是热闹非凡从襄阳前线撤回来的蓝若海带来了李默军的最新动向——他们准备进攻樊城
樊城位于汉水北岸,与襄阳隔江而望,若太平教的叛军夺取樊城,将彻底巩固汉水上游的控制权,届时无论是保障自汉中而来的水路补给还是顺流打逆流的水战,对李默而言都极为有利
于是冯胜立刻召开了应天新军重组以来的第一次军事会议,议题是如何应对李默准备进攻樊城的举动
须发花白的七旬老将冯胜傲立在帅台上,他的身体虽已被岁月侵蚀得骨瘦嶙峋,腰杆却依然挺得笔直
首先发言的是对前线战况最为了解的蓝若海:“樊城与襄阳自古便是唇齿相依,若被李默攻陷,必成其掎角之势,宜增兵防守,不与李默可乘之机”
冷无求亦道:“左将军所言甚是,如今李默摆开了架势要与我军决战,我们若想收复襄阳,樊城便是我军最重要的前哨站,如若失陷,后果不堪设想”
冯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徐秋雨发言
挂名军师的徐秋雨提出了不同意见:“左将军右将军的意思都是要守樊城,因为樊城重要的战略意义但依在下之见,守樊城虽有一利,却有三弊樊城距荆州远,离襄阳近,我们远水难救近火,此其弊一也;樊城不比襄阳,不但城小,城墙亦不坚固,可谓易攻难守,此其弊二也;襄樊二城分据汉水南北两岸,我们无论从荆州还是武昌进军,都是以下游打上游,此其弊三也有此三弊,即便我军能够死守樊城不失,也必会损失惨重”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帅台上的冯胜,冯胜露出一丝微笑,既没有表示支持蓝若海冷无求的意见,也没有附和徐秋雨的说法他看向站在徐秋雨身边的风镇岳,问道:“文昌伯有何高见?”
风镇岳哈哈一笑道:“老夫身处京城已久,平日虽勤修武道,对战场之事却不甚了了,还是让他们后辈发表看法吧月明,你怎么看?”
风月明本立在风镇岳的身后,闻言出列进前一步,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款款道:“大将军容禀,依末将之见,樊城断不可守,若强行出兵相救,恐正中叛将方瑜的引蛇出洞之计”
方瑜投敌如今已不是秘密,蓝若海不禁扼腕道:“方瑜本是个战场上的天才,只不知如何受了李默的蛊惑,竟做出这等错事,着实令人叹息”
冷无求道:“前将军曾与方瑜并肩为战,想必对他的想法也更加熟悉,不知以前将军之见,方瑜的计划是什么?”
风月明肃然道:“李默纳方瑜之计进攻樊城,不仅是目的,更是手段右将军试想一下,像樊城这样的小城,最多只能屯驻三四万的兵马,而敌人却以倍数的兵力围而攻之,结果如何?”
冷无求默然,显是陷入沉思
风月明又道:“方瑜不但擅长诡计奇谋,更是位不世出的能工巧匠听说他正准备在太平教的战船上安置火炮,一旦完工,太平教便能以火炮战船巡弋汉江,不但可以直接炮轰樊城的城墙,更会让千万无处可逃的守城将士沦为炮灰肉糜”
“如此樊城将上演一出人间惨剧”冷无求终于开始认同风月明的说法,沉声说道
风月明接着道:“其实敌军若真的强攻樊城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末将最担心的,是他们围而不攻樊城屯粮本就不多,若再有几万军队驻守,必然消耗得更快我们若不想樊城内的守军饿死,就必须不断派人把粮草运进去若末将站在李默的位置,此时就可以围点打援,利用炮舰的火力掩护将前来驰援的部队一波波消灭而我们则会因为樊城而泥足深陷,放弃易守难攻的荆州和武昌两座大城,与李默纠结于汉水江畔的攻防战,而这对于身处炮口下的我军来说,可谓大大不利”
风月明说到这里,其实已说动了在场大多数的将领,只是若就这么白白把樊城拱手让人,却又多少有些不甘心冯胜道:“那么依前将军看来,弃守樊城之后,我军又当如何行事?”
风月明环视一周愁云密布的在场众人,忽然露出一丝充满信心的轻笑,道:“穷则变,变则通我们只想到弃樊城是让李默占了便宜,却几曾想过,若是李默占据樊城,对我军同样有三利”
冯胜仿佛也被风月明的自信感染,追问道:“哪三利?”
风月明道:“首先,由于多了一处城池,敌军的兵力必然会有所分散,有利于我军各个击破;其二,斩草必须除根,若想平定太平教的叛乱,则必须杀死祸首李默而像李默这等武学上的宗师级高手,我们就算高手齐出或许能击败他,但若想把他留下杀死,却是难上加难如今樊城恰如一座巨大的囚笼,一旦李默入城被我们困死,任他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飞;第三,樊城说到底是我们的地盘,李默初来乍到必然生疏,让我们有机可乘”
“说得好!”冯胜哈哈一笑,“看前将军胸有成竹的样子,定已拟好了全盘计划,何不说来听听?”
“遵命!”风月明再一拱手,朗声道,“各位有参加过五丈原之战的想必清楚,李默在太平教军中被奉若神明,手下将士人人悍不畏死,绝非寻常乌合之众的起义军可比我们如果想要战胜他们,就必须先除掉他们的精神领袖李默只要李默一死,叛军的战意便会土崩瓦解,而我们的平叛之战,也将会不战而胜”
他提高了声调,最后做出总结:“所以我们这一战真正的关键不在战场,而在江湖”
身经百战的冯胜当然明白风月明的意思,不禁拊掌叫好,道:“就叫斩首计划吧,斩的是李默这罪魁祸首!不过听说贼子李默武功高强,他的手下梁梦醒、烈阳、左刀和张冀北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想实现刺杀,我们也需要同等级的高手才行
《风起月明》完本[古代架空]—— by:烤茄子酱
作者:烤茄子酱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