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皇帝祭天祷告一年风调雨顺,回宫后突然下旨,将所有在东宫为太子伴读的世家子弟送回原来家中,但可继续在国子监听学这一道诏令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地熄灭了皇后的最后一点念想
当朝士族势力顽固,等级森严朝中五品以上大员无不是世家门阀出身,寒门士子若想做官发迹,比登天还难
让世家子弟为太子伴读,表面上是排解东宫寂寞,实则是皇帝为了太子培养党羽下的一步好棋倘若自年少起便是玩伴与同窗,日后辅佐太子,也必当尽心尽力而这些世家子弟待到太子一朝登基,为人臣子,也算是知根知底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长子门客如云,与其要等萧启平羽翼丰满后再培养心腹,不如先下手为强,替他扫清障碍
但人算不如天算,萧演再是远见卓识,也没料到他精心栽培的太子,竟然夭折在一个小宦官手上
“你何时回府?”萧启琛坐在圆鼓凳上,见苏晏整理着行装不答,又问道,“怎么也不来个下人替你做这些事?”
折好最后一件衣裳,苏晏道:“我不过一个臣子,不像殿下,事事都有人代劳眼下东宫乱作一团,大家都恨不得在太子殿下那儿鞍前马后,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走的人,怎么还值得下人们操心呢?”
萧启琛想了想,平静道:“你回府之后,还能入宫么?”
苏晏动作迟缓了,他盯着床褥上绣的一只白鹤,心中蓦然收缩了一下以他当下的口才与知识储备,说不出那股复杂的愁绪
按照惯例,皇子在封王前都居于内宫,与母妃同住十八封王,弱冠之年由陛下亲赐王号与封地,可封地四散在千里江山,又有郡守太守治理若非犯了大错被皇帝打发到封地,皇子成年后仍旧会住在金陵城内
而国子监虽也坐落台城,却并不在深宫,在此听学的除了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这些世家子弟若非伴读,平时自然不能入宫,也不得与皇子一处听学
但他们甫一关系融洽,习惯了朝夕相处便要分开之后苏晏不得入宫,萧启琛也出不去,一道宫墙相隔十年,再遇到时谁知道又会是怎样?
思及这层,苏晏不由得一阵伤感只是他到底年幼,对于离别最深的痛苦不过是每夜睡在一起的兄弟突然不见,现在但凡想起,后知后觉地难过可萧启琛……他仍旧是一个大活人,苏晏不在后,他活得不会不好
这些愁绪好似只有苏晏会在意,他望过去,萧启琛仍然坐在凳上,满脸懵懂,对这些压根儿不上心一般,轻松得让苏晏都错觉自己只是回家住一宿,明天依旧会来承岚殿,再跟他一道喂鱼喂鸟,在花园里读书
过往的两年中,他们时常一同去其余宫室周围散步萧启琛自小便热爱在其中探险,领着苏晏走过漫长的、灰蒙蒙的甬道,指着各处飞檐亭角,告诉他这里是何处、那里又叫做什么名字这些琳琅的名词在苏晏的脑海中逐渐搭建起了一个皇城,天圆地方,高楼幢幢,他眼中还有个少年,不至于让自己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春季散学后在御花园放纸鸢,纸鸢缠在柳树上,最终是苏晏爬上树拿下来的;
荷塘花开正盛时,萧启琛从太子那儿要来一艘小画舫,戏称此处御湖可当三里秦淮;
待到秋风乍起,各地的贡品络绎不绝涌入台城,皇帝又赐给各宫室时,苏晏必会每天被拽去承岚殿他记得萧启琛喜欢淮南的橘子,而自己便尽职尽责替他剥
一桩桩、一幕幕,又如何能在须臾间就抛之脑后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年岁尚小,也知道别离难过
……萧启琛在别的事上那么聪明,为何现在反而波澜不惊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六殿下,你我到底君臣有别殿下把臣当做了一个玩伴,是臣的荣幸以后没有臣在了,殿下也应当保重自己”
萧启琛没料到他会说这样冷淡客套的话,一时竟很不能习惯:“阿晏,我不是把你当做玩伴,你……”
他想不到合适的措辞,这句直抒胸臆的剖白就这么尴尬地断在了半截萧启琛紧抿着唇不再言语,苏晏立在原地,谁也未曾退让,可又让那句话卡在两人中间
最终门外立着的婢女绿衣轻声道:“殿下,今日去探望太子殿下吗?”
苏晏努力挤出一个笑:“那臣就先走了,往后殿下自己多保重”
“保重”二字代替了“再见”,苏晏目送萧启琛懵懵懂懂地跟着绿衣离开,转身拿起了行囊
房内只剩他自己,而原本整洁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床榻变得空荡荡的苏晏彼时尚是无知,不知心头的空缺又是为了什么
苏晏走出东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时候
那会儿秋色正浓,他穿过花园的小径,就不小心捡到了被揍得狼狈不堪的萧启琛
苏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来接,他在东华门等苏晏一个人背着行囊,穿过空旷宫道,苏晏还在纠结自己的难过到底因为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苏晏扭过头,竟然是绿衣她一路小跑追上来,见了苏晏,先请安,然后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儿转了一趟,回来便不见你,担心得不行可容华娘娘喊他去,又分不开身,连忙让婢子来看看您走远了吗”
他心头微微荡起涟漪,嘴角轻轻翘起,却说:“看我干什么?”
绿衣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路攥着的物事递给苏晏:“殿下和公子这两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虽然不说,却是极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别,许是日后长大成人才能相见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将这个拿给公子”
手中被塞进了软绵绵的一团,苏晏垂眼看去,是个刺绣精致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热,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绿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误会了,殿下不会表达心意——这荷包是容华娘娘年轻时绣的呢,一共就两个,一个给了陛下,另个就在殿下这儿殿下觉得这是最宝贝的东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说的是,‘拿给阿晏,免得以后我认不出他’,并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连珠炮似的传话完毕,苏晏脸上却越发挂不住了满心欢喜以为这是萧启琛送给自己的,结果只是日后相认用
……就不该对这人有什么期待,哪有人几年不见就认不出的?
苏晏暗中翻了个白眼,却也郑重其事地收好:“多谢绿衣姐姐,也谢谢殿下记得我”
绿衣见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苏晏的头,温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宫中长大,因为容华娘娘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教他要如何长大虽然平时淘气还贪玩儿,但他是个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苏晏点点头,绿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苏晏道,目送绿衣拐过了宫门,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手头的那个荷包是浅蓝色,像倒映着晴空的湖水,正面针脚细密,绣了一朵莲花荷包很小,大约只装得下几枚铜钱苏晏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有东西
拆开荷包,苏晏从里面倒出了两颗石头,他看着看着,忽地哑然失笑
这是此前他和萧启琛在国子监时,从花圃里捡来的两颗石头虽然质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圆润可爱,萧启琛秉持着他一贯爱好捡破烂的习惯,私自留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把喜欢的东西都送给自己了,苏晏想揣好荷包,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宫门之外,雨洒轻黄柳条湿
过往做伴读的日子里,苏晏虽然时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离开,实在没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机会如今前脚抵达,立刻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苏晏不明就里,但他去到书房,却发现里头不止苏致一人
窗下站着一大汉,大约四旬年纪,目测身长七尺,虽然并不魁梧,可气势逼人,望过来时目光炯炯,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后退,父亲的手掌却按在自己肩头:“我早说过,你归家之时便开始习武而习武须得好老师领入门,我虽不期待你能独步武林或是旁的什么,日后上战场也不能一碰就倒”
苏晏抬眼望向他,道:“爹,这便是你所说的良师么?”
那大汉听了这颇为轻蔑的话,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卫的前任副统领,与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长安,令尊多次劝说,暂且回来教你两年——在下冉秋”
苏晏“嗯”了声,先道:“那往后我岂不是要尊称一句师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只领你入门,况且行军打仗,不需要什么以一当十令尊着实太过着急了”
苏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苏致,对方给他一个宽容的眼神,说的话却并不温柔:“这两年你不必再去国子监,我亲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军中吧”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一颗心突然凉了,苏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从军吗?”
苏致道:“平远侯府从一开始便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与其他的门阀宗亲不同,这点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许不愿,但你生在这个家中,自小锦衣玉食,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必然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能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世间有万般身不由己,你要习惯”
这日,苏晏如何走出书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处发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记不真切了惟独父亲说的四个字,振聋发聩
“身不由己”
去东宫伴读,刚开始对萧启琛赔笑脸,昏昏欲睡地去听曾夫子讲学,都是他不愿的后来要让他离开,回家习武,再也不去国子监……
他依然不愿,可他不能反抗
苏晏坐在榻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想起某个人这人喜欢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随时抓着零食,什么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块儿,总要吃点才舒服,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说东宫的婢女长得不美,一会儿又嫌弃承岚殿太冷了
大约被他吵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竟觉得没人在耳边说话有点寂寞
苏晏望向了窗外,他出生那年,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株杏花,而今他从窗口刚好能看见一枝树杈,缀满了繁复的花朵,被压得沉沉向下
可惜如此美景只有他一人欣赏,而他很快也再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第4章 兵者
“古人云,止戈为武武者,内止懦,外止暴,知耻近乎勇无论武学修为如何,德行始终为武者所看重的品质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以蛮力欺人,否则和暴徒又有何区别呢?阿晏,你以为如何?”
冉秋慢悠悠地说完这番话,看向院中正反手撑地练下腰的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小腿不要弯啊,年纪轻轻的,柔韧性怎的这么差?”
苏晏感觉额上渗出汗珠,腰也极为酸麻,腿更是快没有知觉了,咬牙切齿道:“冉大人,我以为你此言差矣方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转眼便为难我了”
冉秋将茶盏放在一旁,事不关己道:“这是基本功,哪里勉强你了?”他又仔细端详苏晏一番,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沉,免得此人偷懒,斩钉截铁道:“再多半炷香”
末了,他无视苏晏的仇恨目光,径直转身走了
双手撑得发麻,为了使多出来的时间不难熬,苏晏只得开始放空思绪他起先嗅到一点花香,又思及清明已过,风里都有了湿润的气息,偶尔传来两三声鸟鸣,苏晏调整了呼吸频率,竟也从这苦练中摸索到了一丝耐心
待到廊下桌案的香燃尽,冉秋循迹而来时,苏晏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冉秋将他扶起,又替他拉伸筋骨,问道:“可还好?”
“后来便没那么难捱了”苏晏诚实道,又问冉秋,“我似乎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只能说天赋平平父亲虽行军打仗,当年与大内暗卫过招也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为何我一点也不像他?”
冉秋端了杯茶给苏晏,退开端详他片刻后,道:“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也并未觉得你骨骼不适合练武啊,莫非是协调不好?”
苏晏眼神微妙,欲言又止他安稳地坐在廊下喝茶,目光停留在那株杏树上,已经过了花期,于是短暂的繁荣在一场雨后纷纷凋零,被茂密的绿叶取代
“我听令尊说,你与你兄弟原本是一母双生?”冉秋忽然问道,见苏晏点头,又自顾自道,“曾经看过一本闲书,上头写原本母亲十月怀胎罕有双生子,许是本就同属一人既如此,便是将一人的天赋与才能分给了两人,故而各有缺失十分正常——你于此道不甚精通,那便罢了,兴许你兄弟更加适合习武也说不准呢”
苏晏伸手挠了挠眼皮上突然发痒的地方,尽量让语气平静:“可他已经不在了”
冉秋奇道:“哦?”
苏晏道:“冉大人既然出身大内,应该听过我兄弟当年走失之事吧?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大家不敢说,我娘不愿信,但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么久都找不到,八成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说着,眼底竟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来苏晏还不懂如何控制情绪,兄弟过早地离开对他而言是个尘封了的打击,一朝被亲口说出,便如同决了堤,这么久以来的“不去问不去想”以麻痹自己顿时失效
冉秋讷于言辞,抿了抿唇,最终选择了缄默
苏晏低着头坐了很久,茶没有再喝一口从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当苏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时,明显眼睛有点红
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自顾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实在没有天分,我去与令尊商量便是,往后练点基础的就行,其余的时间不如拿去读书……何必勉强?”
苏晏直视他道:“不,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这份是被阿锦拿走了,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接触,我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点也不勉强,你莫要心软,按原定计划来”
“阿锦?”冉秋一皱眉,道,“你兄弟……难不成叫作苏锦?”
苏晏点点头,他原本浑不在意,抬眼瞥见冉秋表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了吗?”
冉秋摆手道:“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爷,你若信得过,待我回到长安之后,想办法再替你打听他,如何?”
听了这话,苏晏却并没有冉秋意料中的惊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极轻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烦大人了,静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当自己是随口一提,并未多言,拍了拍苏晏的肩膀
春花开尽,春风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冉秋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暮气沉沉
他的担忧持续了几日,隐晦地向苏致提过一次后便不再说冉秋教苏晏可谓尽心尽力,但对方囿于自身,始终无法再上一层楼
基本功还算扎实后,冉秋便要与他过招,理由是战场上虽为将帅都免不了近身搏斗之时,何况普通士卒而大内暗卫的身手何等敏捷,一开始他撂倒苏晏时,对方压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动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过于惊讶,甚至觉不出疼
寒来暑往,待到苏晏能在冉秋手下坚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远侯府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只够两三条锦鲤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因为地方太窄修不成凉亭,故而纳凉的地方便在回廊之下了
放置一张方桌,两三张凳子,也足以修身养性
这日,冉秋与苏晏坐在廊下饮茶他望了一眼盯着院中杏树发呆的苏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学我已没什么可教给你的,日后你愿如何?”
良久后,苏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这也叫‘没什么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针见血,我自愧不如
《长友》完本[古代架空]—— 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