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了,真的累了
入眼尽是荒凉的大漠,四起的硝烟望不见那漫天飘飞的柳絮,听不见那声和着清凉笑声的“刑天”
秦松你可知刑天每晚都将那枚平安扣放在枕边,掌心覆上,第二天清晨时冰凉玉石已被捂的温热,一如体温的热度
远地里打仗,这份念想拿出来看看,真的,真的很让人得意墨刑天曾因为它被众人狠狠地调侃了一通“小松是家里的小媳妇”,曾拿着它在另一次庆功会上显宝,弄哭了一直惦记着媳妇的情报探子,曾摇晃着它哄睡了一个娃娃脸的小兵,让他断了自杀的念头那通透的青白,纯粹得一如那坐在枝叶间的人,他坐在树上笑着唤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中……血迹斑斑的年月里唯有它是干净的
直到它在一次奋勇杀敌的浴血鏖战中,被敌军挥来的利刃打碎
寒冬腊月,营帐外大雪纷飞
脑中炸裂般地疼痛墨刑天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渐渐回笼,右腿膝盖往下尽是麻木,移不动,挪不了,似乎已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慢慢支起身子
一旁忙碌的江少卿听见响动,立刻放下手里煎着的汤药,两步上前扶墨刑天起来公孙崇武死后,再没人看得懂他的比比划划,三年里他愈发沉默寡言,偶尔与人交流也只是通过写字,像是现在——
「墨大人」手指在墨刑天掌心里游移,江少卿低垂着双眼,「您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吗?」
墨刑天的记忆渐渐涌回脑中
鲜血,厮杀,战马的嘶鸣十年如一日身先士卒的冲锋,他记起自己手中的兵刃刺进敌军上将的心脏,疼痛在周身一处处爆开,血液浸透了身上的戎装……直至黑暗淹没了自己的视线
「没事了,墨大人,您安心养伤吧」掌中的书写仍在继续,「刚接到羽书,给您的,您之前同意过,我就代您看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猃狁撤军了,仗……打完了」
两滴温热的液体啪嗒滴落在掌中
墨刑天脑中如遭雷击
他愣住了,反复回想着那几个字的内容——
仗、打、完、了?
打完……了?
所有已经被磨砺得渐渐麻木的情绪,轰然涌上心头,大悲大喜,冲得脑中一阵昏眩,墨刑天一把将身边的青年拉开,全然不顾在触及地面时骤然涌起剧痛的伤腿,踉踉跄跄地冲出营帐,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迎着军士们惊愕的目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喊:
“猃狁撤军了!!不打仗了!不打仗了!!我们战胜了——!!”
耳中,熟悉的少年嗓音遥遥传来,感觉不到周围骤然的片刻死寂,听不到四散响起的高呼声、嚎啕声,纷飞的大雪中,墨刑□□着家乡的方向,双手拢在唇边,一如十年前秦松在雨中那般高喊——
“我们要回家了——”
马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山路间
墨刑天将额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静静地闭上双眼
风雪载途一路的颠簸,前路消融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白皑皑一片,看不真切寒冷,疲累,早已习惯了的饥饿与干渴,难挨的归途……十年的生死劫难,好容易留下来,还不够?回家的途上再来上一番折磨可虽说如此,雪花落上皮肤,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清清凉凉的希望回家了,回家了,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掌勺的胖子断了三根手指,可锅铲子还挥得起,憨笑着拿手背直揉眼睛赵家小二留在乱冢上了;该怎么对李伯李婶讲,他们的独子也没了……回乡途中不见了当年的小哑巴,少卿呢?和墨刑天讲过,他要留在军中,听说是去京城了,带着崇武的□□……听说师父赋闲后也歇在京城
耳边,恍惚响起清亮的笑语,是那声声唤着的“刑天!”一晃,十年过去,小松也已二十有五了吧?他怎样了?过得好吗?还在做工匠,还那么爱说爱笑吗?他……娶妻了吗?
白雪茫茫中,依稀能见到小村的轮廓了……
墨刑天扶着□□,缓缓踏上阔别十年的土地
他早已无法再策马右腿如同一截沉重的累赘,僵硬地拖在身后,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行,可无妨,他回家了……回家了啊
马上……就能再见到小松了
一颗心,轻捷得仿佛要飞起一般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只剩他了,今生,再也不要离开……
十年已将小村磨洗出了破败景象无数的荒芜,无数的人去楼空,当年离家,是谁站在绵绵杨柳间为自己送行?如今,白雪纷飞,你看,我得胜了,真的是冠翎归乡……
亟亟行至那熟悉的门前心跳一阵紧过一阵,墨刑天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门上一把铁锁晃动了一下,仍扣得紧紧
心脏一下子被无形的力量捏紧,墨刑天推门的手僵在空中,愣愣地伸着,不知究竟该不该收回这是,怎么……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几声苍老的咳嗽涣散在风中,墨刑天回过头去,只见一白发老翁颤巍巍地走来墨刑天连忙向老翁走近几步,刚想开口询问,却见老翁一双混浊的老眼,在触及自己面孔时蓦地睁大上下打量了墨刑天几遍,老翁摇着头,缓缓向后倒退几步,仰头笑出了泪来:
“好、好、好!秦松伢子,可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十年后,墨刑天与秦松终于再度相逢
白雪覆盖的路旁隆起一座低矮的坟冢
大雪中,一棵挺拔的秦松凌霜傲雪,茕茕孑立于坟边寒风吹过,松枝摇撼声声竟如同轻轻笑语——
墨刑天身形摇晃几下,直直地跪倒在坟前的雪地上
身后,老翁絮絮的低语喑哑犹如鬼魅:
“爹被抓去当兵,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娘和妹妹就靠他一个人养家,一天天,累死累活,一只眼睛就在爹被抓走那天,叫军吏给打坏了……十年了,一个人,死命地撑着,撑到妹妹出嫁,撑到娘也被娘家人逼着改嫁……
“时常有人问起……这俊气的后生究竟在等着谁,直到病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块巨大的白玉,被两只苍老的手托着,递到了墨刑天眼前:“这是他从五岁起,刚会拿琢玉刀时便开始练的,预备着练好了手艺后刻了送你……”
羊脂般莹白、细腻,没有一丝瑕痕的平整玉面上,底部拥了半边惟妙惟肖、迎风舒展的薇菜,上面,遒劲有力的松枝与柔美伸展的棠棣交错掩映,中间空出的平面上,隐隐映出上古神话中,刑天高高扬起干戚的威武身影,一片犹如初学写字的幼儿所书腾龙蛟龙般洒脱飘逸,美到令人惊叹不已的行书刻字,恍若从玉中生长出一般,整齐布于其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雪,愈发下得急了
天地间,寂然无声,墨刑天将手臂覆上双眼,久久地沉默着,在坟前,在坟中人前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等了他十年,将一生中最为鲜活的生命,细细烧灼,全部烧尽在无望的等待中……
雪地中跪着的,是一具空壳魂魄,已然埋在那孤独的坟墓中,白茫茫一片,一无所有,干干净净……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半晌,墨刑天放下双手,望着坟头,如往常对怀中的秦松那般,缓缓勾起了嘴角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去坟上一片覆盖的积雪,然后,俯下身,将双唇轻轻印在那冰冷的坟头上
“小松”他轻轻笑着,低低地唤
“我回来了”
墨姓将帅大退猃狁的戍边之战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不过是史书中随处可见的十年戍边,多年过后,再无人记得
更无人会知道,那戍边的将领,他曾有过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群一同直面生死的兄弟,以及一个在解甲归乡后,陪伴了一生的人
无人知道那杨柳遍布的小小村庄,无人知道那守一座坟直至死去的残腿老人姓甚名谁无人知那坟中人曾等待过谁,用一生最好的年华
人们只知,那边疆大漠上薇菜枯了又长,那乡间小路旁青松苍翠依然
乱世中渺小的生命,渺小的一段故事
无人屑于去记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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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短篇】采薇》完本[古代架空]—— by:魔鬼道
作者:魔鬼道 录入: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