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听着听着就想笑,那昏昏沉沉中,他竟悠悠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病中母亲抱着他,拍着他入睡,安慰他,告诉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情景
张良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少年时背负国仇家恨,韬光养晦,秘密谋划,一招出而天下惊,被追杀的日子里,他才不过十八岁,心内惶惶而无人可依,前方泥泞遍地,而他踽踽独行后来为了等待机会,他独自一人举目无亲到了陌生之地白日里他结交朋友,在人间烟火里穿行,谈笑风生而到夜里,却只得自己一人在偌大的房屋里孤独寂寥,辗转难眠,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机会在何处整整十年,除夕夜里百家灯火,水道里河灯缓行,唯有他,一壶酒,一人影,到天明
后来他终成气候,成为别人的左膀右臂,汉王需要他,萧何需要他,大家都需要他,他也就胜券在握,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他被人捧的高,也站的冷孤独久了,难免习惯,不过偶尔总是会忍不住想,谁能来陪陪我,哪怕只是陪我坐一会儿,给我点安慰也好啊
暗暗地渴望很久的东西有朝一日竟然实现,张良病中难得的带了点孩子气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双手双脚齐上,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暖烘烘的身体,清朗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有些撒娇道:“你好暖和,让我抱一抱……”
怀里的身体僵了一瞬,不过张良并未察觉,他还在那身体的颈间蹭了蹭,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地长长地睡了过去
张良醒来后同汉王及诸位将领进行了一次会谈
汉王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么就留在荥阳守城,同项羽对峙,刚好甬道打通,连接黄河南岸,可取敖仓食令大将军韩信出关北上,一路向东挺进既已联合九江王黥布和梁地的彭越,可令他们在后方同项羽打游击,时不时断截粮道
张良虽仍在病中,站在地图前纵观天下局势时却神采奕奕他一双眼眸在黑夜烛火中闪闪发亮,道:“如此我们即为三面包抄的形势,若能在人心上加以指点,项羽众叛亲离,必不会同我们久战待到他油灯枯尽之时,我们可寻机将他永绝后患”
众人皆以为然
韩信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张良指点江山,瘦弱的身子在一圈高壮的大男人们面前也毫不逊色他清朗的声音里满是胜券在握,秀美的面庞上迸发轩昂英气,光芒熠熠的眼睛比烛火还亮
韩信总觉得张良的体内有金戈铁马,有奔流洪水不过他一直够聪明,够理智,才会用一座城池,一道闸门封锁住了这些动人的神采,在平日里只显出沉静安定,与世无争,温柔可亲的模样来每每只有这种时候,譬如宛城门前,鸿门宴上,还有荥阳城里,他身上那些本该有的尖锐,狠辣,还有一种将众生玩弄于掌间的隐隐的蔑视才漏了条缝出来,让他光彩夺目的令人挪不开视线
韩信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感觉自己心跳的太快,再快,这不够亮的屋子就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态了
临别的那一天,张良总感觉韩信似乎有很多话要和自己说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十分克制地同他道别,在马上远远的一回头,用口型和自己说了个词
张良眼睛总不如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将军们强,努力望去只觉得隐约是个“再见”
他不由得淡淡的笑了一下,却是个眉梢眼角都透出高兴的笑容张良想着之前他没少调戏这个今年才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还有韩信那总是一脸委屈的无声的控诉,不由得也开始舍不得起来
他也开始有期待能再次和某一个人相见的情绪了
不过,感觉不错张良笑着想
又一个寒冬过去,这日,张良掀开汉王的帐帘
近日来项羽急围困荥阳,汉王昼夜惊恐忧愁,连日来面上都没什么好神色不成想这日刘季正在吃饭,一看见他,竟然喜形于色
张良也笑道:“陛下何事如此开怀?”
刘季道:“子房过来!郦老头说要给孤设计削弱楚国的势力说是以前的那些个什么君主,叫什么汤,什么武王之类的,都封了他们对头的后人到个啥啥国”
张良一听这话,心中已然有底,便不动声色的笑道:“汉王说笑,可是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后人于杞国周武王讨伐商纣,封商朝后人于宋国的典故?”
刘季惊诧道:“诶,子房你咋啥都知道啊!是啊,郦老头说是如果我也重新封立那些六国的后人,那他们肯定都会顺从我,那个项羽也一定穿好衣服恭恭敬敬地过来朝拜我,我就能面南称霸啦我觉着这个主意可以,已经叫人在准备刻印信你看这事怎样?”语罢,还睁着眼睛亮亮地看着张良
张良心中早有定夺,却沉吟一阵才道:“广野君的主意恐怕不行,陛下的大事要完了”
刘季惊道:“为啥啊?”
张良一步上前,凑近刘季面前的桌案道:“还请汉王容良借用陛下面前的筷子为陛下筹划一下目前的形势”
“从前商汤讨伐夏桀而封夏朝的后代于杞国,那是估计到能制桀于死命当前陛下能制项羽于死命吗?”
刘季老老实实答:“不能”
“这是不可为之的第一个原因同样地,周武王讨伐商纣而封商朝的后代于宋国,那是估计到能得到纣王的脑袋现在陛下能得到项羽的脑袋吗?”
刘季沉默
张良也不在意,继续道:“这是不可为之的第二个原因武王攻入殷商的都城后,在商容所居里巷的大门上表彰他,释放囚禁的箕子,重新修筑比干的坟墓如今陛下能重新修筑圣人的坟墓,在贤人里巷的大门表彰他,在有才智的人们前向他致敬吗?”
“周武王曾发放巨桥粮仓的存粮,散发鹿台府库的钱财,以此赏赐贫苦的民众目前陛下能散发仓库的财物来赏赐穷人吗?”
“周武王灭亡商朝以后,废止兵车,改为乘车,把兵器倒置存放,盖上虎皮,用以向天下表明不再动用武力现在陛下能停止战事,推行文治,不再打仗吗?”
“周武王将战马放牧在华山的南面,以此表明没有用它们的地方了眼下陛下能让战马休息吗?把牛放牧在桃林的北面,以此表明不再运输和积聚作战用的粮草而今陛下能放牧牛群不再运输、积聚粮草了吗?”
“再说天下从事游说活动的人离开他们的亲人,舍弃了祖坟,告别了老友,跟随陛下各处奔走,只是日夜盼望着想得到一块小小的封地假如恢复六国,拥立韩、魏、燕、赵、齐、楚的后代,天下从事游说活动的人各自回去侍奉他们的主上,伴随他们的亲人,返回他们的旧友和祖坟所在之地,陛下同谁一起夺取天下呢?从以上八点来看,当前只有使楚国不再强大,否则六国被封立的后代重新屈服并跟随楚国,陛下怎么能够使他们臣服?如果真的要采用广野君的计策,陛下的大事就完了”
刘季越听越觉得有理,听着听着就怨恨起那个瞎出主意的糟老头子了,不由得饭也吃不下了,张口骂道:“妈.的这个臭老头子,几乎败坏了你老子的大事!”
张良觉得自己已无事可做,便又不紧不慢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虽说眼下汉王被围困在荥阳成,但是前方韩信那边却捷报频传,掳魏王豹,破赵,擒夏说
看到这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张良不禁在心内笑道,重言,你就差一战封神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几分钟,罪过罪过,没来得及检查,有错字给各位赔罪
韩信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他虽然因着多日来行军打仗,又忙着战后事宜而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但此时此刻,身体本能的感应到危险,他一个翻身就按住了摸在他床头的手
韩信抬眼一望,便看见汉王那张老脸被他安在手下的那只手里攥着他的大将军印玺
韩信的眉头皱起来:“汉王这是?”
刘季嘿嘿嘿笑了几声,抽回手颇有些无赖道:“荥阳城被破了,孤不是得在那儿守城吗?没兵了咋守城,从你这儿调点儿过来呗你放心,我不拿完,你这儿不是有四十万吗,我拿走三十万就行了”
韩信气得要笑,他声音有些发狠道:“汉王,你之前调走过我多少兵力你还记得吗?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差不多二十多万了吧,怎么现在都没了?兵力耗费的这么快?!现在还一下就要走三十万?我接下来不东进了吗?”
刘季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笑道:“你厉害嘛,你再训练不就行了吗,我这不还给你留了十万呢嘛”
韩信握着印玺的手收紧,眼中的怒火清晰可见,他正要走上前,便听得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道:“荥阳形势危急,若非纪将军急中生智,以身殉职,陈中尉又擅出奇策,只怕我们前几日就栽在荥阳城了大将军深明大义,了解形势后必会有所体谅,汉王怎的跟个孩子似的无赖撒娇”
张良从门外进来,口中多是对汉王的无奈宠溺,眼睛却飞快地瞟了韩信一眼,内含警告
韩信登时冷静下来,他低头掩盖了自己的神情,尽力平静道:“臣近日来事多繁忙,不知荥阳城已如此危急,这三十万大军臣自当为汉王奉上”
刘季的脸上这才好看得多,他笑一笑正要说话,便听得旁边的张良笑道:“那也不必大将军还要北上破齐,同楚军作战,纵然能者多劳,这一路远征再重新练兵打仗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住汉王宅心仁厚,也不会忍见自己的部下如此受苦况且萧相国已从汉中遣兵十余万,大将军再为汉王抽调二十五万即可项羽号称四十万大军已是两年之前的事了,这几年来,彭越田荣没少同他作战,也不知三十万人还有没有这样,汉王守城容易,大将军也可尽早破齐,三面之势一围,我们也能尽早解决项羽这个心头大患,汉王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季自然道:“子房说的是,那就这样罢,韩信你给我调二十五万人过来,然后就去破齐罢这一路也辛苦你了”
张良为韩信送别
韩信有些气闷地用马鞭抽着路上的石子,道:“我发现我们总是相见了就离别”
张良安慰道:“打仗的时日都是这样,等到日后太平了,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韩信又道:“他很听你的话,你也帮他说话”语罢,垂着头不去看张良
张良心里暗暗可爱他小孩子一样的行为,却在面上做出一副嗔怪的模样道:“我真的是在帮汉王说话吗?我话里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要真是这样,重言,你可真是枉费我的一片苦心了”
韩信不吭声,耳朵却红了
张良看在眼里,心内暗暗叹气他上前一步,将个系起来的帕子塞进韩信的手里,道:“你今日可太冲动了,以后做事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知道吗?”
韩信明显对手里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三下两下解开,抬起头瞪圆了眼睛看着张良道:“这是什么?”
那帕子里包着一块白玉鸡心佩,上面雕着些繁复的花纹,看去是个上古神兽的模样
张良道:“这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玉佩,算不得特别名贵,我母亲给我说是保平安的我一向不信这些,如今刚好你要远征,齐国地大,恐怕项羽不会轻易放弃,我估计会派龙且来战你带着,战场之上难免刀光剑影,这个兴许能起点作用,保一保你的平安,至少,活着回来”
语罢,他还打趣儿道:“从前我还想着要不以后给我妻子好了,哪想,竟然先一步给了你小媳妇,这下我可成不了家了”
语罢,还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韩信脸上一下红的能滴血,他攥着那块玉佩,沉默了好一阵,才像是蹦字似的一字一句道:“说好了,给了我,你就别想再要回去了”语罢,逃命似的骑上马,头也不回的跟着前面先开拔的军队走了
韩信在马上将那被自己攥出汗的玉佩亲了亲,然后珍而重之地将他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小心地将玉佩收到了自己的领口里
前往高密城的路上
一个副官在马上对身旁的龙且小心翼翼道:“将军,属下以为,那汉军远离国土,拼死作战,其锋芒锐不可挡而我们这两军在本乡本土作战,大家对这周围熟悉,又都是父老乡亲的,那底下的兵容易逃散依属下来看,不如挖深沟驻守在城里,让齐王派他亲信大臣,去安抚已经沦陷的城邑,这些城邑的官吏和百姓要是知道他们的主上还在,我们楚军又来援救,一定会反叛汉军等到齐国的人都起来反叛他们的时候,那汉军跑到这两千里之外,势必得不到粮食,这就可以迫使他们不战而降”
龙且不以为意的笑道:“那韩信我以前见过,原来在向往那边就是个看帐帘的,就刘季那瞎了眼的老头才会把他当个宝这种人还不好对付吗?而且要是我把齐国救了,不战而让韩信投降,那我还有什么功劳?如今要是战胜他,齐国一半土地都可以分封给我,我为啥不打?”
一旁的副官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将军已经面露不耐烦的神色,便也只好讪讪地住口了
等到两军交战的日子,楚汉隔着潍水摆开阵势对面的汉军度过潍水向这边攻来
石头只是楚军中一个普通的士卒,今日被安排在队伍的前锋,他的身前不远处就是将军龙且见此情景,他听得前面的将军立在军前大笑道:“哈,这韩信究竟懂不懂得兵法,过去渡河而败的军队还少吗?”语罢,身先士卒的冲上前去两军交锋大约有小半个时辰,那汉军就不敌地纷纷败退,将军领军乘胜追击,石头当然也不得不紧跟其后等到渡河之时,将军骑马飞奔而过,石头往河面上一看,不禁嘀咕道:“这水可真浅啊”然而还未待他细想,后面涌上来的士卒们就把他往前推到河对岸上去了
一阵尖锐的胡哨声响起
石头的心头掠过不安的阴影,可这战场上人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紧张之中,谁还能想个明白,更何况石头只是个普通的士卒罢了
远远地,传来山呼海啸的声音,气势磅礴,比千军万马更甚后方的军队骚动不堪,乱七八糟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老天!”
“水!水来了!”
“快走!”
龙且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首一望,上游铺天盖地的河水奔腾而下,势不可挡那渡河的士兵被水一卷,浮浮沉沉,战马瞬间没了踪影,盔甲兵器从河面上浮起又沉下,呼声喊声尖叫声,声声不绝于耳,千千万万只手从水面上伸出来似乎在求救
这是龙且眼中最后的场景,因为在他震惊的这一刻,韩信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他满面鲜血,骑在马上高举□□,喝道:“杀!”
战鼓擂起,一声比一声紧凑
这场厮杀,现在才真正开始
“齐人狡诈多变,反复无常,齐国南面的边境与楚国交界,不设立一个暂时代理的王来镇抚,局势一定不能稳定为有利于当前的局势,望汉王允许我暂时代理齐王”
刘季听完使者汇报之后,气得简直要跺脚:“这个韩信!孤……”
话还未完,便感到双脚同时一痛他习惯性的向右看去,便见到张良看了他一眼,内含警告
汉王现在被围困在荥阳城,哪里阻止得了韩信称王?倒不如趁机册立他为王,让他镇守齐国不然就可能发生变乱
刘季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张良的意思,连忙接道:“……古往今来,哪个大丈夫不想建功立业?!韩信大将军既然平定了叛乱之地,就做真王,何必做什么代理的假王呢!”
说到这,刘季又豪气地一挥手道:“孤今日就封韩信为齐王,着子房前去完成册封大典”
张良出帐时不经意回头,就见汉王左手边的陈平对着自己笑,那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
《一曲长歌》完本[古代架空]—— by:任旸生
作者:任旸生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