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这才满意地行礼离开了。
被禁足在皇子府里的景匿消息闭塞,他以为白蘅受的只是皮外伤,并不知道当天晚上,太医院便传出了东宫大宫女白蘅的死讯。
白蘅伺候了景姒十几年,两人之间主仆情谊的深厚自是不必多言,但奇怪的是,宅心仁厚的太子在听到白蘅的死讯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悲戚的情绪,甚至于第二天一早,宫人们便发现,一名身材修颀面容阴柔的男子取代了白蘅的位置,贴身侍候在太子身边。他的名字,叫做——画奴。
景瑋的病情越发严重,似乎是那一夜等景姒等得太晚,使得情况恶化,如今的他竟是半日的清醒都维持不了。
景姒一边要费心掩盖景瑋身体不适这一点,一边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实在是分身乏术,斛律铖几次下朝以后想去找他,还未走到,便发现景姒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天,斛律铖都没能与景姒说上几句完整的话。
没能与心上人说上话,斛律铖心里的郁卒可想而知,偏偏这时,那钵盂王子还往他枪口上撞。
这天,斛律铖刚回到驿馆门口,便见到一个小兵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他之后,步履匆忙地跑过来,向他禀报,“将军,钵盂王子不见了!”
斛律铖脸色阴沉,这不老实的钵盂王子,真会给他找麻烦。
“进去再说。”斛律铖不欲声张,带着人进了驿馆。
那间原本是钵盂王子住的房间,挤满了斛律铖从阙都带来的将士,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到斛律铖走进来,他们纷纷涌到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发言,斛律铖站在当中,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原以为钵盂王子只是耐不住寂寞,又偷偷去了青楼画舫的斛律铖,终于意识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停!”最终,斛律铖不得不指定一个人来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说,“将军,今早你入宫之后,我便去唤钵盂王子用早膳,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听见回应,等我踢开门后才发现,王子已经不见了,只在桌上发现这张纸条。”
小兵将纸条递过来,斛律铖展开一看,英气的眉宇皱拢起来,“请王子做客一月,勿惊动他人,否则王子性命不保。”
“将军,这可怎么办呐?”副将也是一脸担忧,“万一不到一月陛下便召见王子,那不就败露了吗?”
斛律铖知道,没有万一,而是陛下一定会召见钵盂王子,而且就在五日之后、太子的生辰宴上。
一旦钵盂王子失踪的事情暴露,不论是否抓到劫匪,他们这些负责护卫的人都难逃追责。
更严重地是,钵盂极有可能趁机挑起事端,讹诈大雍一笔。
“要不,找个人装扮成钵盂王子?”一个头脑机灵的小兵突然说到,“反正陛下也没见过钵盂王子长什么样。”
“这可是欺君之罪!”他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副将狠狠敲了一记脑袋,“诛九族的!”
小兵委屈地捂着头,不敢再说了。
一直沉默的军师突然敲了敲桌面,那是他有话要说的标志,众人“嚯”地转过头看着他,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绝妙的计策。
“钵盂人的相貌与大雍百姓相差甚远,再加上钵盂王子体型壮硕,要找到适合的装扮对象并不容易。”出人意料地是,军师似乎在考虑那个小兵脑抽之下说出的胡话。
“军师!”众大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
军师却理都不理他们,捋了一把仙风道骨的胡须,走到斛律铖身前上下打量,“眼前,就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可是,”斛律铖为难道,“陛下见过我。”
军师哈哈笑了一声,“钵盂王子满脸都是大胡子,还披散着头发,能让人记住的也就只有那一双绿眼睛了。到时候只要将军注意一些,别说陛下,恐怕就是斛律老将军看了,也认不出来你。”
“况且,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四处寻找钵盂,尽快将他找回来,一路则跟在将军身边,掩人耳目。”
经军师这么一分析,不仅仅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大汉,就连斛律铖,也觉得此计极为可行。
“那便依军师所言,”斛律铖咬牙拍板,“咱们就瞒天过海一回!”
第25章 第一世(24)
八月十五终于到来,漆黑的夜幕上,圆盘一样的月亮高悬着,它明亮的光辉,让星子们都黯然失色。
整个皇宫都被通明的火光点亮,东隅的太子东宫,更是沐浴在万盏天灯中,微黄的光,几乎要温暖了冰冷的琉璃瓦。
天灯又叫许愿灯,是感念景姒恩德的百姓,亲手扎了放进汋水,让其顺着水流流到雍都,由专人捞出烘干后堆在宫门处,再分发给雍都的百姓,寓意着与民同乐。
但今年景姒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命人把它们都点亮了,挂在东宫的屋檐上。
数以万计的天灯悬在东宫的上空,使得这一片领域亮如白昼,景姒抬头看了一会儿,发现一盏灯下面写了一行小字。
为了避免诸如泄密、行贿之类的事情发生,天灯上面是不允许留有字迹的。
即使知道有这样的规定,景姒也还是觉得新奇。
他扒着窗柩看了一会儿,因距离太远,始终无法看清,就在这时,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一跃而起,那是一个修颀的少年,面目的阴柔在煌煌火光中,变成了难言的温柔。
他抬手摘下了景姒注视了许久的那盏灯,另一只手里似乎还抱了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单手拎着灯,从屋檐上跳下来。
景姒看到一盏莲花模样的天灯被放在眼前,天灯往边上移了移,露出了灯后,白蘅含笑的眉眼,“殿下,给你。”
景姒抬手接过,冷凝了几日的昳丽面孔,总算找有了几丝笑意,“以前竟然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身手。”
白蘅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听到景姒打趣的话,却没觉得窘迫,反而挑唇一笑,“白蘅只是一介弱女子,不会武功,会武功的,是画奴。”
提到画奴二字,景姒心中便来气,瞪他一眼,“是啊,画奴还会跳艳舞呢,真可谓多才多艺。”
说到自己男扮女装时在画舫上跳舞的事,白蘅终于要起了脸皮,哈哈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殿下,这是尚衣局送来的新衣,你快换上吧。”
“先放着吧。”景姒摇摇头,自从那日揭穿了白蘅男扮女装的真相,这人似乎连伪装都懒得,与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白蘅走开去放衣物,景姒终于翻开花灯的底部,看到了那一行字——
“太子哥哥,莲儿想嫁给你。”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的字迹,做天灯的纸却又是上好的一类,应该来自富庶之家,可见写下这句话的“莲儿”,大概才是五六岁刚刚开蒙的年纪,受周围人的影响,喜欢上了这位远在雍都的太子殿下。
这童稚纯洁的祈愿,让景姒忍不住牵唇一笑,却又在半路上,停住了。
外面挂着的天灯,每一个都与他手上这个没什么不同,都包含着最真挚的祈愿,但今晚,它们都将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白蘅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他当然也看到了那句话,见到景姒轻叹口气,把灯放到桌上时,他忍不住伸手,从后面抱住了景姒的腰肢,“殿下,你后悔了吗?”
景姒心中思绪冗杂,一时竟没推开他,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哼,”白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也知道,景姒才是最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但若真是那样,他就永远也不能拥他入怀了,若论自私,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他拉着景姒的手,“跟我来。”
景姒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脚步走,看他慢慢朝床榻靠近,而床上正躺着的,就是景瑋。
景瑋两天前突然陷入昏迷,到现在都还未醒来。
白蘅将他拉到床边便放了手,臭着脸,“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把他送到医仙谷,就只能等死,到现在,你还要犹豫吗?”
看景姒低着头不说话,白蘅又加了一句,“枉我还以为这皇城中有真正的亲情在,却没想到,也只是说着玩玩罢了。”
景姒低喝了一声,“不要再说了。”
白蘅这次却没被他震慑住,“能救陛下的药方,天下只有我知道,若你不一起走,就别想我说出来。”
景姒不睬他,而是上前几步,坐在床沿上,细细看着景瑋日渐消瘦的脸颊。
景瑋很没有安全感,很多时候,比起景姒来说更像一个小孩子,但景瑋会倾尽一切地宠他爱他,即使民间景姒太子的名头早已超过了皇帝景瑋,景瑋也从不担心,甚至于,皇位他都可以随时给了景姒,只要他想要。
对于景瑋,景姒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
景姒为大雍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只是出于沽名钓誉的打算,百姓们的感念,他当然不是毫无触动的。
但是,大雍没了景姒,还有一群肱骨贤臣,还能有下一个明君,但景瑋没了景姒,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景姒攥紧衣袖,垂眸道,“我当然没有反悔,按照计划行事就是。”
白蘅看他低落的样子,强压下心疼,心道等离了雍都,他便带着景姒四处游山玩水,景姒最喜山水风光,到时候便能把大雍的事都忘了,开心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白蘅还是看不了景姒伤心,他从桌上拿过那盏漂亮的莲花灯,放到景姒手上,“这一盏看你挺喜欢的,那便留下吧。”
景姒捏紧了坠着灯的木棍,一言不发。
白蘅知道他一时恢复不过来,却也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殿外有宫人禀报的声音传来。
景姒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回了一声,“进来。”
来的是一名侍卫,他单膝跪地,低着头,向景姒禀报,“禀告殿下,方才有一人来报,斛律铖将军狩猎时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摔断了腿,今晚无法亲赴殿下的生辰宴了。”
“这是斛律将军托那人送来的贺礼。”侍卫恭敬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白蘅对斛律铖印象不佳,心里郁卒一下,但也没表现在脸上,将木盒检查一遍后,便递给了景姒。
景姒惊讶于斛律铖那样上过战场的人,都能不小心跌下马背摔伤,对那木盒里装的东西反而不在意了,接过以后随手放进衣袖,问侍卫道,“来人可有说,斛律将军伤势如何?”
“回殿下,”侍卫回想那个小兵说的话,“斛律将军伤势颇重,大概要修养几月才能恢复。”
“知道了,你退下吧。”景姒道,“明日去库房里挑些上好药材,给他送去。”
侍卫领命退下。
“斛律铖不来也好,”白蘅等侍卫走了,才说,“少了一个麻烦。”
“我还是更喜欢,你话少的时候。”斛律铖帮过他许多次,景姒听到这样的风凉话,不由得眉头一皱,越发觉得白蘅碍眼,“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白蘅知道现在不宜再刺激他,只好推门出去了。
东宫外,鼎沸的人声、张结的彩灯,让白蘅一时目眩。
此刻正沉浸在为太子庆生的喜悦中的臣民,并不知道,当明日的太阳升起,大雍的景姒太子,将就此消失。
第26章 第一世(25)
景姒捋顺红色华服上的最后一丝皱褶,抬眸往立在身前不远处等人高的铜镜看去。
镜中的少年即将年满十八,如墨的青丝被脂白玉冠束走了一半,剩下的乖顺地隐没在盛装中,只偶尔在腰侧的位置露出一缕淡青发梢。镜中人与镜子外面的人动作一致,当那双灿若星子的眸子对上时,整张脸的全貌也终于显露出来,冰肌玉骨、唇红齿白,万千诗句都形容不来他一丝一毫的昳丽。
他一抬手,织刺着繁复螭龙图案的衣袖便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素白的手指点在镜面上,红唇微张,“再见。”
声音低不可闻。
景姒打开门出来时,白蘅眼中俱是惊艳。随着年龄的增长,景姒已极少如幼时那般身着鲜艳的红色,而是以暗红居多,而这盛装是织造局三千绣娘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用了各种奇珍丝线,一寸一寸精心绣出来的,通身如朱砂般红艳,被景瑋赐名为“似砂衣”,十分吸人眼球。
但现在,景姒包裹在这样一身华贵的盛装中,站在万盏花灯下,却比那砂红霓裳、炫目花灯还要耀眼无数倍。
他的光彩,似乎生来就比世间万物耀眼,让一些心有缺憾的人,很容易便能找到他。
已有轿撵停在门外,等着接景姒去雍宫最高的观星台。
景姒手上还拎着那盏写了字的莲花灯,他看了看它,还是递给了白蘅,“帮我好好保管它。”
白蘅伸手接过,便感到鼻间一缕桂花幽香曳过,景姒已经在往外走了。
“殿下……”白蘅忍不住,在景姒走过他的时候,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回头,才接着说,“您今晚,很好看。”
在大雍,男子比起女子,在衣着妆容上的要求更多,也以美仪容为傲。所以白蘅这样的称赞,并不显得唐突。
“白蘅,”景姒璀然一笑,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帮我照顾好父皇。”
白蘅心甘情愿地跪在他身前,深深低下头,那是顺服的姿态,“遵命,殿下。”
“嗡——”,观星台上的铜钟已经敲响,钟声飘摇到东宫这边,那是群臣登台的标志。
“走吧。”景姒放下轿帘,内侍们便将轿子平稳抬起,往观星台而去。